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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纳事件 一个音乐家的问题》

这个“德国精神”对我来说就是不良空气。心灵污浊已成了德国人的本能,这在他们说出的每句话,做出的每种面部表情中都有体现,靠近这样的污浊我便无法呼吸。德国人根本没有像法国人那样经历过17世纪严酷的自我反省,一个拉罗什夫科[90],一个笛卡尔,都要比那些杰出的德国人正直一百倍,——德国人至今都没有一位心理学家,而心理学几乎就是判断一个种族是否洁净的标准所在……一个人如果心理上有不洁,他又怎么会有深度呢?面对德国人几乎就像面对女人一样,你在他们那里永远触不到底,因为他们没有底,这就是原因的全部所在。但这一点并不表明他们是肤浅的。

现在,我的天然读者和听众是俄罗斯人、斯堪的纳维亚和法国人——他们会一直如此吗?——人类知识史上记载的德国人,都是些似是而非的名字,在这个知识史上出现的德国人总是只有这样一些“无意”的骗子(费希特、谢林、叔本华、黑格尔和施莱尔马赫都应被授予这样的称号,还有康德和莱布尼茨,所有这些人都只不过在制造面具而已)。这些人永远不应享有这样的荣誉,即作为德国精神而被看成是人类精神史上第一个正直的精神,此乃用真理对四千年来的欺骗做出判决的精神。

在德国称为“深”的东西正是我刚刚谈到的那种在自我问题上的污浊本能,也就是说,不想清楚了解自己。我难道不应该建议将“德国的”一词作为描述这种不良心理的全球通用词吗?比如,德国皇帝刚刚声称,解放非洲奴隶是他的“基督教责任”,而我们这些其他地区的欧洲人就直截了当地将这称为是“德国的”……德国人有曾写过任何一本有深度的书吗?他们甚至连什么叫一本书的深度都不知道。我有认识一些学者认为,康德是有深度的。我担心,在普鲁士宫廷会有人认为冯·特莱齐克先生是有深度的。有次我还碰到过这样的德国大学教授,在我赞誉司汤达是有深度的心理学家时,他们问我这个名字怎么写……

还有,为什么我不可以表达一下我的疑虑呢?德国人在我看来还是会不懈努力,让一个宏大命运中最后只产出一只小老鼠来。迄今为止,他们对我一直在妥协,我怀疑,他们以后会做得更好些。——呵,这里我多希望自己是一个糟糕的预言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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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为什么不该把话说完呢?我喜欢干净利落。我努力的目标就是要成为一名蔑视优秀德国人的人。26岁时,我就曾表现出对德国人性格的抵触(见《不合时宜的考察》,第三篇,第71页),也就是说,德国人对我而言是不可思议的。如果让我设想一种所有本能都与我相悖的人,结果总是德国人。

因此,德国人对过去发生以及今天存在的一切负有责任,比如现今存在的极端反文化的病症和非理性,民族主义这种使欧洲患病的民族神经官能症,还有永恒化了的小国欧洲,即小国政治。对于这一切,德国人负有责任,他们使欧洲失去了本来有的意义,失去了本来拥有的理性——他们把欧洲带进了一个死胡同。——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走出这条死胡同的路吗?……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把欧洲各民族重新连在一起的伟大使命吗?……

我“考察”一个人时,首先要看他是否对差距有感觉,是否能看到人与人之间无处不在的等级、地位和秩序,还有是否卓越高贵。有了这些,这个人就是出众之人,否则,只能归为和善、温顺的庸人之列。而德国人就是庸人——呵,他们是如此地温顺……

有两回,当德国人凭借巨大勇气和超越自我达到了一种正确的、明白无误而完全科学的思维方式时,他们以为找到了通向以往“理想”,通往融合真相与“理想”的秘密路径,其实找到的是拒斥科学,允许说谎的借口。莱布尼茨与康德,这两个人是欧洲实现理智诚实的最大障碍!——最终,在横跨两个颓废世纪的桥梁上出现了一股天才与意志的巨大力量,这股力量大到足以将欧洲融为一体,建立一个政治与经济的统一体,进而建立一个全球政府。而这时,德国人却用他们的“独立战争”使欧洲丧失了意义,丢失了拿破仑创造的宏大奇迹所拥有的意义。

与德国人交往实际是在自降身份,也就是说,对德国人而言,一切都是相同的。……除去与几位艺术家,尤其是与理查德·瓦格纳的交往不算,与德国人在一起,我没有舒适过……要是有人说数千年来最有深度的精神出现在德国人那里的话,那么,朱庇特神庙里无论哪位女救主都会发声,她们那非常丑陋的灵魂至少也要受到同等对待……对这个种族我无法忍受的是,与他们在一起你会始终感觉不舒服,他们感受不到细微差别,——真不幸啊。我就是这样一个细微差别所在。

最近,有个史学上的愚蠢判断,经过德国各家报纸的扩散,四处流传,成了每个德国人都会赞同的“真理”,这个判断出自幸亏已故的施瓦本美学家费舍尔[89]之手:“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只有二者一起才形成一个完整体——美感的再生与伦理的再生。”——听到这一说法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忍不住要跟德国人说,甚至觉得有义务要告诉他们,他们都要对什么事负责。他们要对文化上四百年的全部重大阻遏负责呵!……而且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出于他们内心深处不敢面对现实的心态,也就是不敢面对真相,出于他们那已然成为本能的不顾事实之态度,出于理想主义……正是德国人使欧洲失去了文艺复兴这最后一个伟大历史时期的硕果和意义,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那时,更高的价值秩序,也就是崇高的,肯定生命,拥有未来的价值正好取代并战胜了那些对立的,没落的价值——还深入人心!而路德这个可恶的教士,把教堂又重建了起来,而且更糟糕的是,重建的是基督教教堂,那时基督教已经奄奄一息……基督教,此乃宗教上对生命意志的否定啊!……路德是一位不可思议的教士,他先是“不可思议”地攻击了教会,后来又重建了教会……天主教徒们应该有理由来庆祝路德节,创作路德戏剧……路德——以及“伦理的再生”呵!让所有的心理学见鬼去吧!——毫无疑问,德国人都是理想主义者——

德国人脚底没有任何灵气,他们甚至都不会行走……德国人根本没有脚,他们只有腿……德国人丝毫不知道,他们是多么心狠,单就一点就已经够心狠的了,——他们丝毫不知道,要以身为德国人为耻……他们对什么都插嘴发表意见,他们自以为可以决断一切,我担心,他们甚至对我也在做决断……

可这里没什么能阻挠我冒昧地告诉德国人几个不悦的真相,要是我不说,还有谁会说呢?——我要说的是德国人在历史问题上的随心所欲。我要说的是,德国历史学家们完全失去了判断文化进程和文化价值所需的宏大视野,他们个个成了政治(或教会)的附庸:他们甚至还不允许这种宏大视野出现。一个人必须先是“德意志的”,必须先属于这个“种族”,然后才可以就历史上的一切东西断言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无价值的——并将这断言做成定论……“德意志的”就是论据所在,原则是“德国,德国高于一切”,日耳曼人成了史上“世界人伦秩序”所在。与罗马帝国相比,他们是自由的捍卫者;与18世纪相比,他们是道德,即“绝对命令”的复兴者……现在出现了一种德意志帝国的历史编纂学;我担心,甚至还有一种反犹太主义的——还出现一种宫廷的历史编纂学,冯·特赖奇先生真是不知羞耻呵……

我自己的整个生活就是如上所述话语的一个明证,我这里丝毫没有经历过他们曾用心、细致地对我。犹太人是这样的,德国人从没有。我的性情驱使我去温和友好地对待每个人,我可以做到不加区别地对待每个人,也就是说,这不会妨碍我认真观察。我不会忽略任何人,至少对我的朋友是如此,——毕竟我希望,这一做法体现出我对他们有人情味!至今有五六件事让我一直引以为荣。——尽管如此,多年来我收到的几乎每一封信都会让我有种感觉,里面有着犬儒主义式的冷嘲热讽,但对我更多是善意的嘲讽,而不是憎恨……我都当面跟我的每位朋友说,一点没有必要去研读我的著作。其实,我已经从一些极其微小的细节看出,他们根本读不懂我著作里写的是什么。就《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言,除了看到毫无根据、幸好无关紧要的狂妄之外,我的朋友中有谁还看到更多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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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过去了,人们对我展示了荒唐的沉默,在这期间,没有一个德国人感到内疚而站出来捍卫我被埋没的名字,第一个站出来这样做的是一位外国人,一位丹麦人,他满怀敏锐的本能和无畏的勇气,对我那些所谓朋友们表示了愤慨……去年春天,乔治·布兰德斯博士在哥本哈根的大学里专门开课讲授我的哲学思想,这再次充分证明了他是一位心理学家。如今,在德国的哪一所大学会出现这样的事呢?——我自己从来没有因此而痛苦过,凡必然发生的事都不会对我造成伤害,热爱命运是我最内在的本性。可是,这并不妨碍我热爱嘲讽,尤其是热爱史无前例的嘲讽。

在对立物中不选择任何一方!好一个中立的胃口和“无我”呵!德国人这公正的味觉,它对所有东西都一视同仁——觉得一切东西都美味可口!……毫无疑问,德国人是理想主义者。……我上次到德国时发现,德国趣味正在努力赋予瓦格纳和萨金恩号手以平等地位。我自己曾目睹,为缅怀一位真正的德意志音乐家——我是在过去意义上使用德意志一词,而不是在德意志帝国意义上——海因里希·舒茨大师,人们在莱比锡成立了李斯特协会,目的是为了保护和推广机巧的教会音乐……毫无疑问,德国人是理想主义者……

因此,大约在那道惊天动地的重估一切价值之雷电出现的两年前,我推出了《瓦格纳事件》,德国人再次一如既往地攻击我,妄图使自己永垂不朽!他们正好还有时间这样做!——目的达到了吗?——为你们高兴,我的日耳曼先生们!让我来恭维你们一下……对的,再提一下我的朋友们。刚刚还有一位我过去的女友写信告诉我,她此时正在嘲笑我……而且,这件事发生在我正肩负着不可言喻的责任的时刻,——这一刻恰好是我太需要温柔话语,太需要崇敬眼神的时刻,因为我正肩负着人类的使命。——

我作为一名老炮手,其实轻而易举就能将大炮对准瓦格纳,有谁怀疑这一点呢?——这个问题中决定性的东西我一直藏在心里没说——我曾经热爱过瓦格纳。毕竟,我使命的意义和路径在于去抨击那个更狡猾、不易猜到的“未明者”——呵,我要去揭露的不是音乐中的卡里奥斯特罗[88],而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未明者”——当然,还要去抨击德意志民族,这个民族在精神方面已经变得越来越懒散,精神本能也变得越来越贫瘠,这个民族带着一个足以令人羡慕的好胃口在前行,以矛盾事物为食,把“信仰”连同科学性,把“基督的爱”连同反犹主义,权力意志(建立“帝国”的意志)连同卑贱者的福音,一股脑儿全吞下去了,竟然还没有消化不良……

[88]卡里奥斯特罗(Cagliostro,1743—1795),西西里大骗子。

要想正确对待这部著作,就必须去感受令人痛楚的音乐命运,好似感受一道未愈伤口的痛。——如果我在感受音乐命运令人之痛,那么痛在何处呢?痛在音乐已经失去了其美化世界进行肯定的特征——它变成了颓废之音而不再是狄奥尼索斯的笛声了……但你若如此这般地去感受音乐,就好像那是你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是你自己所遭受的痛,那你就会觉得这部著作顾虑满满和过于温和。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到轻松明快而且在善意嘲讽的同时也嘲讽下自己——在实话实说会让任何一种严酷都显得合适的地方,笑着说出正经的真话——这本身就是一种人道。

[89]费舍尔(Friedrich Theodor Vischer ,1807—1887),德国美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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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拉罗什夫科(François de La 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作家,著有《道德箴言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