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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为什么我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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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世界的诽谤者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好人造成的伤害乃是最为严重的伤害。[94]

查拉图斯特拉是有关好人的第一位心理学家,结果成了恶人的一位朋友。如果一个颓废类别的人上升成了最高等次的人,那么,这一定是牺牲了其相反类别人的高位等次,也就是牺牲了那维护生命之强人的等次。当群居动物闪耀出至纯德性光芒时,不这么做的人就会被贬抑为恶人。如果欺骗行为不惜一切代价做到了用“真理”一词来装点门面,那么,真正诚实的人就必然会获得最为糟糕的名声。对此,查拉图斯特拉有十分明确的表述,他曾说过,正是由于看清了善人、“最好的人”的实际面目,才使他对人产生了恐惧。这种厌恶之感令他长出了翅膀,“飞向位于远方的未来”。——他毫不讳言,自己这种类型是一种相对超人的类型,正是相对于好人成了超人,而且,那些好人和当道之人会称他这类超人为魔鬼……

好人,他们一直就是走向终结的开始……

你们这些我所目睹的至高之人啊!这是我对你们的质疑,我暗自在笑:我想,你们会称我这样的超人为魔鬼!

他们将自己的未来祭献了出去,他们将所有人的未来都钉在了十字架上!

你们的灵魂与伟大相距甚远,以至超人的善意也会令你们感到可怕……

他们把在新石板上写下全新价值的那人钉在了十字架上,

要搞明白查拉图斯特拉的意图,就要从这里起步,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他心目中的这类人将现实照其本来面目呈现了出来。他们足够强大,因此既不会歪曲现实,也不会脱离现实,他们就是现实本身。他们身上还拥有着现实那所有令人生畏和令人生疑的东西。正是这一点才使人拥有了伟大……

好人,他们不会创造,他们永远是走向终结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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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建立这世界不是要对付本能的,以至于只有温顺的群居动物才会在其中找到自己狭隘的幸福。要求所有人都要成为“好人”,群居动物,天真无邪的,好心的,“美丽心灵”,或者像赫伯特·斯宾塞[93]希望的那样,让所有人都成为无私的人,那就等于剥夺了此在之人拥有的伟大特性,等于在阉割人类,并把所有人都变成一帮可怜兮兮的中国人。——可是,人们已经这样尝试过了……正是这样的尝试人们称之为道德……在此意义上,查拉图斯特拉有时将好人称为“末位之人”,有时称为“走向终结的开始”,尤其是,他将好人看成是最为有害的一种人,因为他们的存在不仅以牺牲真理为代价,也以牺牲未来为代价。

我选用“非道德论者”一词来标识自己并视为一个荣耀,这么做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拥有这个称谓我感到自豪,它使我有别于所有人而显出特色。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藐视过基督教道德,为此要有高度,有远见,要达到迄今为止前所未有的心理深度和彻底性。基督教道德一向是所有思想家的喀尔科——他们都在为她效劳——在我之前,有谁曾深入到散发出理想(此乃对世界的诋毁呵!)这一毒气的深渊里去过呢?在我之前,有谁敢去想那是深渊呢?在我之前,哲学家中有谁还是心理学家?有谁还不是心理学家的反面,“超级大骗子”“理想主义者”呢?在我之前,根本还没有心理学。成为第一位心理学家可能意味着诅咒,但无论如何这是一种命运:因为你也是第一个去蔑视的人……我的危险就在于厌恶人……

从宏观的总体经济学角度看,可怕的现实(存在于激情、欲望和权力意志中)要远远比任何形式的微小幸福,所谓“好事”更符合必然性。由于这“好事”是以蒙蔽本能为前提的,人甚至必须很宽容才会给它留出一席之地。我会极力去指明,乐观主义这一乐观之人的怪胎对整个历史造成的极为可怕的后果。查拉图斯特拉第一个认识到,乐观主义者跟悲观主义者一样颓废,甚至可能危害更大。他说道:“好人从来不讲真话,他们教给你们的海岸和安全地带都是错的,你们在他们的谎言中诞生并受到了这谎言的庇护。这些好人使一切都从根本上受到蒙蔽和扭曲。”[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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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谈谈善良人的心理吧。为了评估某类人的价值,就要计算他们维持生存所需的成本,也就是说,必须了解他们的生存条件,而善良人的生存条件就是谎言,换句话说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现实情况实际是怎样的。这样无视现实的真实情况不是为了随时激发出好心的本能,更不是为了让只知道关注当下的好心肠人随时来介入。把各种各样的不良状态都视为障碍,视为某种必须消除的东西,这种做法愚蠢至极,总体而言,会引发真正灾难性后果,导致愚蠢的命运,几乎会蠢到为使广大穷人免遭其害而要取消恶劣天气的地步……

明白我意思了吗?能够界定我的东西,能把我与所有其他人区分开的就是,我揭露了基督教道德的真面目,因此我需要一个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的称谓。对此没有早点睁开眼看清楚,在我看来,就是整个人类要对之负责的最大污点,就是已成为本能的自我欺骗,就是根本上不愿意看到发生的一切事,无视一切因果和现实,就是心理问题上近乎犯罪的欺骗。看不清基督教的真面目就是最大的罪行,是对生命犯下的罪孽。……几千年来,各个民族,先驱者和后来人,哲学家还有老妇人,除去历史上的五六个例外(我是第七个例外),在这一点上向来如此。

根本上讲,我所谓的非道德论者一词包含着两重否定:一者,我否定的是迄今为止被奉为最高尚的那一类人,也就是善者、好心者和做好事者;再者,我否定的是那种成为道德本身并行使主导的那种道德,也就是颓废的道德,具体来说就是基督教道德。可以说,第二重否定更有决定意义,因为总体而言,将善行和好心行为过分抬高在我看来就是颓废引发的结果,是衰竭呈现出的征兆,与上升和进行肯定的生命不相容:否定和毁灭是肯定的前提。

有史以来,基督教徒一直是“奉行道德之人”,是绝无仅有的怪物。——而且作为“奉行道德之人”,他们比人类的最大蔑视者能想象到的还要更荒谬、虚伪、自负、随意和有害。基督教道德带来的危害就是,造就了欺骗意志的最恶毒形式,使人蜕化变质。看清这一点后令我愤怒不已的,不是错误被确定为错误了,不是数千年来精神生活中缺乏“善良意志”、自律、守正和勇气,而是缺乏自然。我气愤的是出现了这种绝对可怕的事:反自然这样的东西成了道德而享有极高荣誉,并作为法则,作为绝对命令凌驾于全部人之上!……到了如此这般地步,迷失自我的就不是个人,也不是民族,而是整个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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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道德教人们轻视生命最基础的本能,捏造出“灵魂”和“精神”来羞辱身体,宣称生命的前提条件,也就是性行为是不洁的,从生命成长最基本的必然性中,也就是从严格的自我培育(这个词本身就具有诽谤意味)中建构出恶的原则;反过来又从标标准准的衰败和对本能的敌视中,从“抛弃自我”中,从失落主旨中,从“去除个体”和“博爱”(培育他人)中,建构出了更高的价值,也就是从中看到了价值本身之所在!……这是怎么了!难道人类本身已处于颓废中吗?人类一直是这样的吗?——可以确定的是,只有颓废价值作为最高价值在教给人类。

查拉图斯特拉创造出道德这个灾难十足,将人引入误区的东西,结果是,他就必须成为第一个看出这是误区的人,这不仅仅因为他在这方面比任何一位思想家花的时间更长、经验更丰富,——整个历史实际上都是对所谓“世界伦理秩序”的实验性逆反——,更重要的是因为查拉图斯特拉比任何一位思想家都更尊重真理。他要教人的东西就是将尊重真理视为最高德性,这也唯有他如此。这一点与“理想主义者”不敢面对现实的胆怯正好相反,他们一遇到现实就逃跑。查拉图斯特拉身上拥有的勇气比其他所有思想家加在一起的还要多,讲真话并善于攻击,这是波斯人的美德。——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道德依循真理进行自我克服,道德论者通过变成对立面进行自我克服——也就是变成我——这就是我口中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的含义。

去除自我的道德就是最衰败的道德。“我在走向毁灭”这一事实陈述变成命令式就是“你们所有人都要走向毁灭”——而且这不仅仅是句式上变成了命令式!……这去除自我的道德是迄今为止被传授的唯一道德,它代表着走向终结的意志,在对生命进行着最为彻底的否定。

有个人们还没问但应该问的问题:在我这第一个非道德论者看来,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让这个波斯人在历史上显得独特无比的东西恰是非道德论的反面。在善与恶的争斗中,查拉图斯特拉第一个看到了真正让万物运转的驱动轮,也就是说,他的成就在于:将道德看成是形而上的东西,看成力量、缘由以及目标本身。但上面这样来提问其实已经给出答案了。

这里还有一种可能:处于颓废状态的并非整个人类,而只是那些寄生虫式的人,即教士,他们利用道德爬上了价值决定者的位置,也就是说,把基督教道德作为他们攫取权力的手段。……其实,我看清楚的是:那些导师、人类引路者、全部神学家统统都是颓废者,所以,要将一切价值都重估为对生命的敌视,所以,道德……对道德下个定义:道德乃是颓废者的一种特异反应,潜藏的目的是报复生命而且如愿以偿。我认为这个定义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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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许多角度看,我都是有史以来最令人恐惧的人,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最具善心的人。我否定的力量有多大,否定的兴致也就有多高,——在这两方面,我都遵循自己的狄奥尼索斯本性。这个本性深知,行为上的否定与目标上的肯定是一体的。我是第一个非道德论者,因此是一位杰出的否定者。——

明白我意思了吗?我这里说的每一句话,五年前都已经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过了。揭露基督教道德的真面目是一件无与伦比的大事,即指出其是一场真正的灾难。谁阐明了这一点,谁就是强者,就是命运,这就是说,他将人类历史截成了两段:他之前和他之后的人类生活……这一真理射出的那道闪电击中的恰是迄今一直处于至尊地位的东西,谁搞清楚了这道闪电在那里摧毁的都是些什么,他就可以看下,自己手上是否还有什么剩下没被摧毁。

也就是说,最高的恶乃是那最高的善的一分子,是那创造性的善的一分子。[91]

迄今奉为“真理”的一切都被看清楚,它们其实是谎言的最有害、最恶毒和最隐蔽的形式;“改善”人类这个神圣借口也被看清楚,它其实是吸干生命玉液的一个计谋,使生命处于缺血状态。道德被看清楚,它其实就是吸血鬼……凡揭开道德面具看清其本来面目的人,同时会发现,人们现在和过去所信仰的一切都是没有价值的;这样,在最受尊敬的人,甚至所谓圣人身上,看到的就再也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东西,而是最为可怕的畸形,之所以说最为可怕,是因为他们蛊惑人心……

要想在善与恶方面成为一名创造者,必须先成为一名否定者,去灭除各种价值,

臆造出来的“上帝”这个概念其实就是一个反生命概念,一切有害的、有毒的、诽谤性的东西以及全部对生命的彻底敌意,在这个概念里汇聚成了可怕的一体!臆造出“彼岸”“真界”这样的概念,目的就是要贬低唯一实存的这个世界,是为了使我们实际的现实生活失去目标、理性和使命!臆造出“灵魂”“精神”,最后甚至还有“不朽的灵魂”这些概念,是为了贬低身体,使身体患病,失去肉体性,是为了让人忽视生命中一切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比如饮食、居住、精神食粮、治病、清洁和天气。忽视这些事情是多么可怕呵!不讲身体健康,而只讲“灵魂的拯救”,这可以说是一种在忏悔时发生痉挛与歇斯底里进行解救之间循环往复的精神病;臆造出“罪孽”这个概念以及“自由意志”这个与之伴随的刑具,为的是扰乱本能,使不依从本能成为人的第二天性!在“无我”,也就是“否定自己本身”这样的概念中,真正的颓废,受有害物引诱,再也看不到自身的用处以及自我毁灭,竟被弄成了价值所在,成了“义务”“神圣的”甚至是人身上的“神性”!最后,也是最为可怕的,在好人这个概念里,一切弱者、病者、畸形者和对自己不满者都包含在里面,而这全是些在走向衰亡的家伙,也就是说,淘汰法则被取消了,从令人骄傲的杰出之人的对立面,从肯定生命之人的对立面,从指向未来并呵护未来之人的对立面,造出了一个理想。现在我要说,这个理想其实就是邪恶之所在……可是,所有这一切都被当成道德信仰了!——消灭这样的信仰吧!

假如有人想读到对怎样的命运可以使人成为人的扼要表述,可以在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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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我意思了吗?狄奥尼索斯是反对被钉上十字架的那个人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否定精神的那个对立面。我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福音传递者,我知道那迄今还无人清楚的使命,直至我出现后,人类才又重获希望。基于这一切,我也必定是那带来剧变之人,因为当真理与数千年的谎言一战时,无法想象的各种剧变会出现,会有大地震颤而来的痉挛,会出现地动山摇。这样,政治这个概念会完全上升到精神层面的战争,旧社会的一切权力结构都会分崩离析——这些权力结构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由此会发生各种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战争。从我开始,世界上才有伟大的政治。——

[91]《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部,《超越自己》。

重估一切价值:这是我对人类进行最高层面自我反省的简要表述,这种反省已经成为我的血肉和天赋了。我的命运决定了我必须成为第一个正派的人,要与数千年来的虚伪作对……我是第一个发现真理的人,由此我第一个看到了谎言之作为谎言的问题所在——我嗅到了这一点……我的天赋在我的鼻孔里……我质疑一切从未被质疑过的东西。

[92]《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旧石板与新石板》,略有改动。

尽管如此,我身上没有一丝要去创建某个宗教的气息——宗教是下层民众的东西,每次与宗教人士接触后,我都得洗洗手……我不需要任何“信徒”,我觉得自己太有恶意,以致自己都无法信自己。我从来不向大众说话……我非常害怕自己有朝一日被当成圣人:你们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提前出版这本书了,为的是要防止有人对我做出不合适的事情……我不想成为圣人,宁愿做一个小丑……也许我就是一个小丑……尽管如此,或者宁可说就算不是如此——因为迄今为止没什么比圣人更虚伪——我说的都是真理,——但真理是可怕的,因为迄今为止谎言都被当成了真理。

[93]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英国社会学家,将“适者生存”理论应用到社会学里,提出社会进化论,代表作有《社会静力学》。

我清楚自己的命运,总有一天,我的名字会让人想起一些可怕的事情,——想起那世上前所未有的危机,想起那最深层的良知冲突,想起那断然的号召,去反对迄今被信奉的、被要求去做的和神圣的一切东西。我不是人,我是炸药。

[94]《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旧石板与新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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