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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为什么我能写出这么好的书

因为你们不想用胆怯的手摸着一根引线前行,而且在你们能猜解的地方就讨厌去推断……

给你们,你们这些沉醉于寻觅,喜爱纵横交错光线的人,听到笛声,灵魂就会冲向任何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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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们,你们这些勇敢的探求者,尝试者,巧妙扬帆在可怕大海上的人,——

这里我还要说一下我的文体风格艺术,那是一种用符号,包括符号节律去传达情感本身之专注的状态。——这是全部风格的含义所在。由于我内心状态异乎寻常地繁复多样,所以我这里会出现极为多样的风格,多到迄今还没有一个人能媲美。任何一种风格,只要真正传达出人的内心状态,只要不在符号、符号节律以及表情达意上出错,就是好的风格。——所有遣词用字的规则都是一种表达情感的艺术。这方面,我的本能从不出错。自在的好风格,这一说法本身就是一种纯粹的愚蠢,是单纯的“理想主义”,好比“自在之美”“自在之善”“自在之物”……所有这些都是有前提条件的,要看是否有听众在——要看是否有具备相同情致以及配得上该情致的人在,要看是否有我们可与之分享自我的人在。——比如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就一直还在寻找这样的人——哦!他还得找寻很长时间啊!——人必须够格听他述说才是……

还有,人身上的“女权意识”,也包括男人身上的“女权意识”,同样会阻碍他们读懂我的著作:这样的人永远进入不了那大胆探索的迷宫。人们必须要从不懈怠自己,必须要在习惯中有些刚性的东西,方能在全然冷酷的真理中感到自在与明朗。假如让我去描绘一个完美读者的形象,那他一定是一个充满勇气和好奇心的怪物,此外还要有些坚韧、狡黠和谨慎,还要是一位天生的冒险家和探索者。我在此严格去限定的人,终究没办法叙述得比查拉图斯特拉更好,那么,他要将他的谜团只讲给谁听呢?

在这样的人出现之前,没人能理解这里所述的艺术:至今还没有人能够运用这种专门为此创造出的、空前而全新的艺术方式。德语是否有可能做到这一点,这还有待证实:在此之前我自己应该会异常坚决地否认这一点的。在我之前还没有人知道,德语能干什么——或者说一门语言究竟能干什么——是我最先发现,用宏大韵律的艺术、遣词造句上的宏大风格去表达崇高的超人式激情拥有的那种宏伟的跌宕起伏。伴随着题为“七个印记”的酒神颂歌,也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分的最后一节,我早已飞跃到一直被称作诗歌那东西的千里之上了。

我选了几个熟人做了一些试验,他们读了我的文字后反应各不相同,这些不同很有教益。丝毫不关心我书籍内容的人,比如我的朋友,就会变得“生疏”起来:他们祝我写作顺利,不断推出新著——也会期望我文字语调更欢快些,在这方面取得进步……这些绝对在堕落的“精灵”“美好心灵”,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读这些书。——因此他们轻视我的书,所有“美好心灵”都会一致如此,这成了一种美好的一致。我熟人中的那些呆瓜,恕我直言,也就是德国人,他们让我明白,人们虽然有时会与我看法一致,但并非总是同意我观点的。例如……甚至就《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就听到过如此这般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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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上我知道自己特别适合写作,在个别情况下我也清楚,习惯读我文字会“败坏”品味的,人们会再也受不了其他书籍,至少是受不了哲学著作了。进入这样一种尊贵而美妙的境地,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德国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说到底,人必须配得上这荣耀。可是,倘若有人由于意志的高度而与我相亲相近,那么,他就会体验到学习的真正狂喜,因为我来自鸟儿都不曾飞过的高空,看得清人们还茫然不知的深渊。有人曾跟我说,要放下我的书是做不到的——这样我就成了影响别人入眠的人了……世上绝对不会有比这更令人骄傲同时更精妙的书了:这些书无论在哪里都达到了尘世人力的顶点,到处都在愤世嫉俗。为了征服它们,人们不仅要用最温柔的手指,还要用最有力的拳头。任何脆弱的心灵都与此无缘,而且只要一次无缘也就永远无缘,甚至任何一种消化不良也都是这样:精神必须放松,餐饮要良好。不仅贫乏和褊狭的灵魂无法征服我的书,而且懦弱者、不洁者还有骨子里深藏报复欲望之人更不能做到这一点:我的任何一句话都会使所有不良本能现形。

能从我著作中读出我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心理学家,这也许是我作品的优秀读者首先要看到的——这样的读者是我应得的,他们读我的书就像优秀的资深语文学家阅读贺拉斯[44]的书一样。全世界基本都赞同的那些观点,更不要说那些世界盛行的哲学家,道德学家以及其他一些笨蛋蠢货了,在我看来都是幼稚的谬说,比如,自我本身只是一个“高级的欺诈”,一种“观念想象”而已,而人们却相信“利他”和“利己”是一组对立的行为……其实并不存在利己或者利他这样的行为,在心理学上这两个概念都是荒谬的。还有“人人都追求幸福”或者“幸福是良好品行的回报”,又或者“快乐与痛苦是对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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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这个人类的喀尔科[45]彻彻底底篡改了一切心理的东西,把他们极度道德化了,甚至发展到十分荒唐的地步,认为爱情应该是“忘我的”……其实,人必须坚守自己,必须牢牢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否则你根本无法去爱。女孩子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她们压根儿不会理睬那些无私的、只为对象着想的男人……容我冒昧地一语点破,你们会想我是够了解女人的。这是我从狄奥尼索斯那里承袭下来的,谁知道呢?可能我是最了解永恒女性的心理学家,她们都爱我——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除了那些不幸的女人,那些不能生育的“解放者”之外——有幸的是,我可不想让我自己被撕成碎片,当典型的女人爱你的时候,她们就会这样。我了解女性这样的可爱狂野之人……啊,她们是一个多么危险,潜行而隐秘的小小肉食动物啊!……一位极力报复的小女人甚至会撞倒那扇命运之门。——女人远比男人邪恶,也远比男人聪明。女人身上要是出现善良,那是变异的一种体现……女人身上展现的所有所谓“美好心灵”都是由于生理上出现了问题。——至于什么我就不说下去了,否则就是在嘲弄医学了。

我们都知道长耳朵是什么意思,有些人甚至亲历过这样的人。好吧,我敢断言,我长着最短的耳朵。对此小女人们的兴致还真不是一点点,——我觉得,她们感觉到在我这里获得了更好的理解?……我是一个极度讨厌愚笨的人,因此是一个从世界史来看的怪物,——用希腊语来说,而且不仅仅用希腊语来说,我是敌基督者……

追求平等权利的斗争甚至就是生理上有毛病的一种症候,医生们都清楚这一点。——一个女人的女人味越浓,她就会越是猛烈拒斥泛泛的权利:人的自然状态,两性间的永恒战争会更清楚地赋予她至高地位。——你们听到过我给爱情下的定义吗?这是唯一值得哲学家来下的定义。爱情,它的手段是战争,它的基础是两性间的仇恨。一个女人如何才能被治愈,也就是说如何才能“被拯救”?你们听到过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吗?让她生个小孩。女人离不开孩子,而男人永远只是手段,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女性解放”乃是失败女人,也就是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对健全女人的本能仇恨,反对“男人”的斗争永远只是一种手段,一个借口,一种策略。她们把自己抬高成“真正的女人”“高层次的女人”以及“理想的女人”,目的是降低女人这个整体的层级。实现这一目标的最有效手段就是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穿内裤和获得像政治动物一样的投票权。其实,那些获得解放的女性都是“永恒女性世界”里的无政府主义者,她们过得不好,她们最基本的本能就是复仇……完全就是最恶毒的“唯理想为上的”物种。

人们称波兰人是斯拉夫民族中的法国人,这不无道理,一位可感动人的俄国女子也从来不会弄错我的归属。摆出庄重严肃的样子,我做不到,非要这样的话,我会将这事最终弄得十分尴尬难堪……用德国人的方式去思考,用德国人的方式去感觉——我能够做到任何事情,但是,这件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年迈的老师李切尔甚至认为,我是像巴黎小说家那样去构思我语言学论文的——荒唐而刺激。甚至在巴黎当地,人们也惊奇于“我所有的大胆和敏锐”——这是泰纳先生的话——我担心,人们在我作品里到处都可以发现那种渗透其中的味道,直至酒神颂歌的最高形式亦如此,这个渗透其中的东西永远不会成为愚蠢的,成为“德国式的”,这是一种机智……要改变这一点我做不到,上帝帮帮我吧,阿门!

还有,这样的物种在男人那里也会出现,比如亨里克·易卜生[46]这个典型的“老处女”。——这个恶毒的“唯理想为上的”物种,其目的就是要毒害良知,毒害性爱之自然本性……为了说清楚我在这个思考中出现的正直而又严谨的观点,我想再分享一下我用以反对恶习的整个道德法典中的几句话,——我使用“恶习”这个词是在与一切种类的反自然行为作斗争,用文雅动听的话说,与一切理想主义作斗争。这些话是:“宣扬贞洁就是公然煽动反自然行为。所有贬抑性生活的做法,所有用‘不干净’这一说法对性生活进行玷污,都是对生命犯下的罪行,都是真正违背生命神圣精神的罪过。”

上面这些话是对德国人说的,因为在其他各处地方我还有读者——都是些出类拔萃的有识之士,他们身居高位,肩负重任,都是受过考验之人,我的读者中甚至还有真正的天才。在维也纳、圣彼得堡、斯德哥尔摩、哥本哈根、巴黎和纽约——到处都有人发现了我:唯独在欧洲的平原德国这地方不是这样。我承认,更让我欢欣的是那些还没有读过我书的读者,这样的读者要既没有听过我的名字,也没有听过哲学这个词;然而,不管我走到哪里,比如说在都灵,那里的人一见到我,就会浮现出欢快的神情,甚至市场上卖水果的老妇们见了我后都非要给我挑出最甜的葡萄才肯罢休,这是让我迄今最有受到讨好感觉的事。要想达到这种程度,非得是哲学家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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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大家对作为心理学家的我有所了解,我在此列举出《善恶的彼岸》中出现的一段奇特的心理描写,——但你们不能去对号入座。“这位心灵的天才,宛如那伟大的神秘者,是位诱惑之神和天生的内心捕猎者,他的声音可以沁入每一个灵魂深处。他说出的每一句话,望来的每一个眼神,都带有引诱的意图和藏有引诱的圈套。他高人一筹的地方在于懂得如何出现。——不是以他所是的样子出现,而是以他对关注者而言的样子出现。这样,大多情况下在关注者那里就会出现一种强制,强迫自己一步一步与他靠得更近,越来越内在和彻底地跟随他……这位心灵的天才,他使一切叫嚷者和沉溺于自我者静下来倾听;他能平息粗野的灵魂,让他们品尝新的欲求,——像一面镜子那样放平,任凭深沉的天空映照在上……这位心灵的天才,他教会莽撞和草率之人三思而后行;他能察觉深藏着的被遗忘的宝藏,能从晦暗的厚厚冰层下猜测出点滴善意和甜美精神;他是魔杖,能探出常年埋藏在大量泥土和沙子中的每一颗金子……这位心灵的天才,经他触碰之后,每个人在继续前行时都会变得更加富有,不是得了恩赐并怀有惊颤,不是得了他人财富而庆幸或者紧张,而是内在地变得更加富有了,变得比从前更清新;此时心扉洞开,被一阵解冻的暖风吹拂和洞悉,也许变得更不确定,更加轻柔,更加脆弱和破碎,却充满了一时无以名状的希望,充满了新的意志和涌动,也充满了新的非意志和回流……”

请大家原谅我,我一点不好奇那些对我著作的评说,尤其是出现在报纸上的,我的朋友和出版商都很清楚这一点,他们从不跟我谈起这些。在一个特殊场合,我曾看到对我的一本书——即《善恶的彼岸》——所作出的种种非议,对此我都可以写出一篇标准的报道了。没有想到的是,《民族报》——普鲁士的一份报纸(我如此标注是为外国读者着想,而我自己很抱歉只读《辩论周报》)——极其严肃地把这本书看作是“时代的象征”,是地地道道的容克哲学,而《十字报》只是不敢这样说而已……

[39]魏德曼(J. V. Widmann,1842—1911),瑞士作家,曾在《联邦报》任编辑。

谁若是以为已经理解了我的什么东西,这其实只是从我的东西中摘取一些出来,然后根据自己的理解使之站得住脚而已——这往往跟我实际情况截然相反,比如认为我是一位“理想主义者”。而对我的文字丝毫都理解不了的人则声称,我根本不值得列入考虑范围。“超人”这个词指的是成长为至高无比的人物,他们与“现代”人,与“好”人,与基督徒以及其他虚无主义者截然相反——这个词出自查拉图斯特拉这位道德毁灭者之口,成了一个非常有必要去深思的词语。就是这个词几乎处处被理解成与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形象所表达之意截然相反的东西了,而且这样的理解还显得完全无可指摘。我指的是,将这个词理解成了一个更高层次的“理想主义者”,半是“圣人”,半是“天才”……因为这个词,另一位博学的呆瓜竟怀疑我是达尔文主义者。还有人甚至从这个词中读出了那个敌视知识和意志的大骗子[41]的“英雄崇拜”,这种“英雄崇拜”正是我深恶痛绝的东西。假如我悄悄对某人耳语说,与其在帕西法尔[42]这样的人身上寻找超人,还不如到切萨雷·波吉亚[43]那样的人身上寻找,这个人是不会相信他耳朵的。

[40]施皮特勒(Karl Spitteler,1842—1924),瑞士诗人、小说家,著有《普罗米修斯与埃庇米修斯》《奥林匹亚的春天》等,191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说到底,从包括书本在内的事物中,没有人能够获得比他已经知道的更多的东西。凡是从自己体验出发通达不到的东西,人是不会有感觉的。举一个极端的例子,设想有一本书,谈的尽是些这样的体验,不管是通常人还是少数人都完全无法经验到的,那这就是用语言表达这一系列全新经验的第一本书了。这种情况下,人就什么也听不见,并且会出现听觉现象中的错觉,以为在什么也听不到的地方,就什么也不存在……这正是我通常经验的情形,当然,也可以将之表述为我的经验之原本情形。

[41]指苏格兰哲学家、作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代表作有《论历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业绩》。

就在刚过去的这个夏天,我创作出了颇具分量,甚至太有分量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或许能使其他所有文学作品失去平衡。当时,柏林的一位大学教授好心告诉我,我得换一种方式去写作,否则这样的东西没人会读。——最后,是瑞士而不是德国出现了两个极端的事例:魏德曼[39]博士就《善恶的彼岸》写了一篇题为“尼采的危险著作”的文章,发表在《联邦报》上;卡尔·施皮特勒[40]先生写了一篇关于我的全部著作的综合评论,也发表在《联邦报》上。这两件事是我一生中最不寻常的了——对此我要谨慎评论……比如,第二篇文章称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在“尝试较高级的文体”并希望我以后还要同时考虑内容建设;魏德曼博士对我在努力废除一切正派情感方面表现出来的勇气表示了敬重。——这两篇文章由于使用了随性而来的小技法,文中的每个句子都很连贯,这让我敬佩。可是,文中的每句话都在颠倒黑白。其实,人们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用“重估一切价值”就能以十分引人注目的方式击中我的要害,而不是随便用某根钉子来扎我的头颅……对此我更加急切地想要有一种解释。

[42]帕西法尔(Parsifal),瓦格纳最后一部歌剧《帕西法尔》里的男主人公。

我的成功正好与叔本华的成功相反——我说“non legor, non legar(现在没人读我的书,将来也不会有)”。人们在拒绝我的著作时经常会流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天真表情,这屡屡让我快乐,我不想低估这种满足感。

[43]波吉亚(Cesare Borgia,1474—1507),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诸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之子,历史上颇具争议的人物。

再重复一遍我曾说过的,我这个人一生中不会有什么恶的意志,连文字上的恶意,我也几乎举不出什么事例。但是,纯粹的蠢事却太多了……如果有人拿起我的一本书,我会认为这是他能对我做出的最为罕有的褒赏之一了。我甚至会自己在想,他还为此专门脱掉了鞋子——不是靴子哦……有一次,当海因里希·冯·施泰因博士向我坦诚抱怨他根本看不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我告诉他,这没关系:读懂其中的六句话,也就是说对其中的六句话有体会,人就会上升到比“现代”人更高的层次上了。怀有这样的距离感,有哪个我认识的“现代”人会去读我的书啊,即便想读也不会去读了。

[44]贺拉斯(Horatius ,前65—前8),罗马诗人,代表作为《诗艺》。

我自己是一回事,而我的著作则是另一回事。这里在谈论这些著作本身之前,我先要触及一下这些著作得到理解或没有得到理解的问题,我只是因场合之需随便谈谈,因为现在还根本没有到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受到关注的时代还未到来,有些人就是死后才得到重视的。总有一天需要建立一些机构,以便能按照我的方式去生活和传授道理,也许,甚至到那时还需要在高校设立专门教席来讲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但是,倘若我今天就指望人们来听取和接受我讲的道理,那会完全背离我本意:人们现在对我讲的道理不去听也不接受,在我看来,这不仅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还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不想有人将我搞错——这也包括,我不能自己看不清自己。

[45]喀尔科(Circe),希腊神话中令人畏惧的女巫,擅长草药、制毒,并能用魔法将敌人变成动物,其主要事迹可见荷马的《奥德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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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挪威作家、剧作家,代表作有《玩偶之家》《人民公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