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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和我,一起玩耍

游戏之一是跳高,因为纳迪人说男孩或男人必须能跳得和他自己一样高,否则一无是处,而吉比和我都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当我最终离开恩乔罗的时候,依旧能跳得比我身高还要高。我也会摔跤,以纳迪人的方式,因为吉比教会了我所有的招式、诀窍以及如何给另一个孩子来个过肩摔。

我们玩的是纳迪人的游戏,因为我不会玩别的,况且除了我自己,恩乔罗附近也没有其他白人小孩。两百英里开外的瓦辛基苏平原上有块小殖民地,那里或许有几个布尔小孩。

在我那如银河系般密集的伤疤中,有一块来自一个缺乏骑士精神的纳迪男孩,用的是他父亲的长刀。他在摔跤比赛中输给我后,一直等到某天我独自来到距离农场两英里的地方,然后从荆棘林中冲出来,像疯狂的土耳其人一样挥舞着长刀。当时我手里有根圆头棒,打斗中,我在他耳后敲了一棒,将他制服,但他的刀已经砍进了我的大腿。

于是,他等待着他的重生,而我,作为一个小姑娘,只要等待着长大就好。我们玩着玩惯了的游戏,对我父亲分配下来的养马工作也兴趣日增。

我和吉比也会安静地玩整个下午的游戏,我花了好几个月才学会这游戏的,现在又忘了个精光,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学了。我只记得,我们用那些有毒的小黄苹果当筹码,地上的一排圆孔当赌桌。这游戏需要运用到的算术知识,比我在此后的二十年里用到的还要多。我们在金合欢树的绿荫下玩,或是干完了马厩里的活儿之后玩。像精通黑武术的巫师一样,我们盘腿坐在那些黄色的光滑球体前面,等着神迹显现。我会从父亲那里得到几卢比的零花钱;吉比则能领到各种工资,于是我们拿着这么一大笔钱,穷凶极恶地赌。但我们两人都没能靠赢来的钱发家致富,相反,这个赌博帝国中的几枚硬币还因磨损而变薄了。

他依旧会谈论他即将接受的割礼,像一个人谈论自己对重生的渴望:更好的出身、崭新的希望。“等我成为一名战士……”他会吹嘘说。但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看起来总是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小,比起成年男人,他更像个小男孩。

在非洲生活,不打猎是活不下去的。吉比教会了我用弓箭射击。当我们发现通过练习可以击中野鸽子、蓝色欧椋鸟以及织布鸟时,我们决定找些更大的目标。吉比有个大胆的计划,却没能成功。一天,我们入侵穆阿森林,在那教堂过道般堂皇的小径上到处游荡,接着遇见了一个旺得罗波族猎人。他个子矮小,只比羚羊高出一点。我们央求他给我们一点毒药涂在箭矢上,这个旺得罗波人英明地拒绝了我们的请求,认为我们还太小,不该用这样的东西。吉比十分恼怒,和我一起在天黑前磨磨蹭蹭地走出了森林,和我们进去的时候一样,一点毒药都没得到。

战争年代的日子就这样流淌着,像没有钟面也不显示时间的钟。过了一段时间,就很难再想起过去生活的模样,又或许是因为那些回忆太经常被记起,所以褪色暗淡,变得像件不值得多看一眼的琐碎玩意儿。吉比和我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

“等到我成了一名战士!”吉比带着无能为力的暴怒说,“等着吧,只要我成了一名战士!”

月圆的夜晚,我们有时会去参加基库尤人的“英戈玛”,就是通常在德拉米尔家的赤道农场上跳的部落舞蹈。作为一名纳迪人,吉比对基库尤人的舞蹈宽容、慷慨,但要逼他说实话,他会承认那些歌唱得还不错。

“你太自私了,吉比。”我说,“我可以跳得和你一样高,玩游戏和你一样在行。长矛也能扔得几乎和你一样远。我们要一起找到那个人,一起将我们两个人的长矛刺进他的心脏。”

基库尤人的生活方式更像旺得罗波人,而不是马塞人或纳迪人。但从外表看来,他们是最不出众的一个族群。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基本都务农,而世代以土地为生的日子,浇熄了原本燃烧在他们眼中的火焰,磨灭了他们心中的雄图大略。他们失去了创造美的灵感。他们是勤劳的人,在大英帝国眼里,是驯服也因此有利用价值的民族。他们性格忠诚,堪称坚韧不拔,却又平淡无奇。

“一旦我接受割礼,成为一名战士,”吉比说,“并像个男子汉一样喝下血与凝乳,而不用和女人一样煮粥、编织,那时候,我就要找到那个杀死我父亲的人,将我的长矛刺进他的心脏。”

基库尤舞蹈的轻浮总是让吉比感到震惊。他觉得,感情充沛的那些,流于世俗;而纯宗教的那些,又失之庄重。不过我认为,他的不耐烦是民族自尊心在作怪。

总而言之,只要有基库尤人的“英戈玛”,观众席中几乎就少不了吉比这位大批评家,还有我。

但对于我和吉比来说,一切当然不是这样。因为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是吉比的父亲,也是我最特别的朋友。

当月亮在夜色中刚露出头,赤道农场田垄后绿油油的草坪亮得可以映射舞动的身影,舞者就会围成一个圈,女孩们的头发都剃得很光滑,男孩们的长辫子上则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羽毛。男孩们的脚上戴着哒哒作响的金属,形状就像玛瑙贝。他们身上戴着疣猴黑白相间的尾巴,跳舞的时候这些尾巴就像蛇一般扭动。他们的歌喉是非洲之声的一部分,须臾之间就已经和夜色、寂静旷野以及身后迷宫般的丛林融合在一起,音乐仿佛消音了。这就像彼此应和的歌声,拥有着同样的音色。

他被另一个也相信职责的人射杀,被埋葬在他倒下的地方。事情就是如此简单明了,不值一提。

年轻的男男女女站成一个大圆圈,手臂搭在彼此肩上。他们黑色的身体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让他们更显黝黑。领唱站在圆圈中央,开始咏唱。他为歌声击打出火花,并点燃了他们的青春,像火光蔓延过整个圆圈。这是一首关于爱的歌,属于你,也属于我。每当有男孩宣告他们的男子气概,这首歌就会有所更改;只要有年轻女孩为他们喝彩,这歌就会永远持续下去。

他拿过枪,用他们教他的方式握住,走到他们叫他去的地方,微微笑了一下,寻找决战的对手。

领唱在圆圈中央摇摆身体,合唱的声音越来越响,舞者的脚踝开始有韵律地踏着步子,歌曲的节奏越来越快。领唱者唱着,跳跃起来,两脚并拢,为歌曲确定节奏。他健壮脖子上的脑袋前后晃动。年轻女孩的胸脯也随激越的舞蹈上下晃动。合唱者紧紧抓住音符的最后一节,成百副歌喉不断重复着这个音节。

但他们给了他一把枪,于是他将长矛和盾牌留下,只带上了勇气。他去到他们要他去的地方,因为他们说,这是他的职责,而他相信职责。他相信职责以及他所知道的正义,还有与土地相关的一切:比如说森林的呼唤、狮子猎杀羚羊的权利、羚羊吃草的权利、人战斗的权利。他相信,年轻如他,应该有很多妻子,在村庄的树荫下听故事。

当一个领唱精疲力竭的时候,另一个领唱就会接替他的位置。领唱一个接着一个,但那个坚持得最久、跳得最高的人,将成为当晚的英雄,他的冠冕由女孩们的微笑铸就。

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将条纹斗篷束在肩上,拿起他的盾牌和长矛去战斗。他以为战争由长矛、盾牌和勇气组成,所以他全都带上。

舞蹈常常在黎明时分结束,但当我和吉比先行离开的时候,天色还是黑的。我们喜欢走在黑暗中,穿过丛林边缘,听着蹄兔刺耳的尖叫。而蟋蟀的喧闹声,听起来仿佛一百万把羊毛剪子。

我想,他并不比其他阵亡的人更高尚或更优秀。这是则寻常新闻,但对于熟知他的吉比和我来说,没有什么新闻能与之相提并论,也没有什么新闻能比之更悲伤,即便现在,我们也依旧如此认为。

“创世之初,”吉比说,“每一种动物,甚至是变色龙都有项任务要完成。我从父亲以及祖父那里知道的,我们所有族人也都知道这件事。”

一个信差带着一则新闻来到农场,比起那些时日里发生的事,这则新闻并没有重大意义。那是有关德属东非的战况,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阵亡了。

“创世之初是很久以前了,”我说,“久得没人能记得。谁会记得变色龙在创世之初干了些什么?”

吉比是个纳迪小男孩,比我年纪小,但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我们之间的情谊是在战争年代培养出来的,但在太平盛世也一样可以。对我来说,许多年后,尽管我生活在地球的另一端,这情谊依旧存在。对留在非洲的他来说,想必也是一样。

“我们的族人记得,”吉比说,“因为神明告诉了我们的第一个先知,第一个先知告诉了第二个。每一个先知在死之前都把神明说的话告诉了下一个先知,所以我们现在知道这些事情。我们知道,变色龙受到的诅咒比别的动物都多,因为要不是它,这世界将不会有死亡。”

农场依然在,却气息奄奄。农场还在生产,但已经没了以前充沛的生命力。虽然乐趣少了很多,不过吉比和我跟其他孩子一样,当外面发生的事超过了我们的理解范畴,我们只是形影不离,安静地游戏。

“事情是这样的——”吉比接着说。

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隆隆的战鼓,也没有见过很多的旗帜引领着整齐的军队。我看见人们丢下他们在磨坊里的活儿离去了,牧场上横行着无人照料的牛。

“当第一个人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他独自在广袤的森林和大地上游荡,非常担忧,因为他不记得昨天,也无法想象明天。神明看见了,于是派变色龙去给这第一个人类(一个纳迪人)送信,说永远都不会有像死亡这样的事情发生,明天会像今天一样,日子将永无止息。

他们为战斗而来,也确实留下来参加了战斗:有些人是因为识字,能明白自己读到的消息;有些人是因为从别人那里听到了消息;有些人则是因为被告知,为了人类文明,这是他们的新使命——白人的神总比别的神有更具体的指令。

“变色龙出发很久之后,”吉比说,“神明又派出一只白鹭去送信说将会有一种叫做死亡的事情发生,有时,明天将永不到来。‘哪个口信先抵达,’神明警告说,‘哪一个就算数。’

他们戴着帽子,或是裹着头巾,有人穿自制的皮革外套,有人穿长袍,有人穿短裤,有人穿靴子,有人光脚。但这没有关系,各种穿着协力形成了一种制服:不属于单一的某个人,而属于整个团体。每个人都对整个军队的独特风格和色调有所贡献,这在美国曾有过先例,但在这次战争中,却是独树一帜。

“变色龙是个懒惰的家伙,一心就知道吃,只肯伸着舌头捕食。它在路上荒废了这么多时间,所以只比白鹭早那么片刻来到那个人的脚边。

大英帝国振臂一呼,布尔人、索马里人、纳迪人、基库尤人、卡韦朗多人和各种国籍的殖民者们,纷纷带着自己的家当去打仗,将农田、村庄或是丛林抛在脑后。他们有的骑着骡子,有的步行。如果有枪,他们就带上枪;有些人除了一把丛林短刀,什么武器都没有。他们在内罗毕会合,站在街上或是聚集在内罗毕市政厅门前,看起来最多也只是一群革命分子,而不像什么皇家士兵。

“变色龙开始说话,但它却开不了口。因为它太急于想要说出代表永生的口信,而且要赶在白鹭之前,所以它结巴着,只是愚蠢地变着颜色,变了一种又一种。于是白鹭就镇定自若地开口,说出了死亡的口信。

未开发的土地上,打的是未开化的战争,使用的是未进化的武器,它依旧带着拓荒者的气息。

“从那时候起,”吉比说,“所有人都会死。我们的族人知道这个事实。”

发生在内陆的战争则大相径庭。它是人的战争,而非武器的战争。尽管在别的地方早已有了新式武器,但坦克、飞机、防毒面具和射程在二十英里开外的枪炮在东非还属于未来。

那时候的我天真地思索着这则寓言的真实性。

有个大人物在某个地方被枪杀,那地名我无论用英语还是斯瓦希里语都拼写不出来。因为这次枪杀事件,所有国家都卷入了战争。这似乎是一种吃力的复仇方式,但事情就是这么解决的。于是,一九一五年的时候,不仅仅“全欧洲”的灯火都熄灭了,东非难得的几扇窗户内也熄灭了灯光。

在往后的岁月中,我也曾读到和听说过关于相同主题的学术讨论,只是神明变成了未知数,变色龙成了X,白鹭成了Y。生命继续,直到死亡将它终止。所有问题都一样,只是符号不同。

我无法理解世界改变的任何缘由。父亲的脸色从未如此严肃,和他交谈的人们也都神色阴郁。人们时常摇着头,谈论着那些听来令人沮丧的、教科书里才有的地名,它们和非洲没有丝毫关联。

变色龙依旧快乐而散漫,白鹭依旧是种漂亮的鸟。关于生死,无疑还有更好的解答,但不知为何,今日今时的我却更偏爱吉比的那一个。

月色中,布勒被抱回家。它静静地躺了很久,除了脚爪前那一方泥土,什么都没办法看见。后来它终于能稍稍抬起头来,接着又能走路了。有一天,它摇着那条永远充满期盼的尾巴,嗅了嗅我的长矛,将脑袋埋进护套上的鸵鸟羽毛。但这已经是世界经历变革之后的事,猎猪行动也已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