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物传记 > 夜航西飞 > 第七章 为公牛血而赞美神明

第七章 为公牛血而赞美神明

“安静,布勒。”

迈纳左膝跪地,他身边是科斯基。两人都举着盾牌和长矛,他们的身躯不再是肉身,而是战争机器,纹丝不动,精确而冷酷。布勒和我蹲在他们身后,我的长矛蓄势待发,握着长矛的手不是因为阳光,而是因为兴奋和怦怦的心跳而发烫。

“不要动,莱克威。”

像弹弓中发射的石块一般,狮子从沟渠的边缘冲了过来。然后又像同一颗石子撞到城墙一般,它停了下来。

狮子停了下来,停在距离迈纳牛皮盾牌几步远的地方,紧盯着迈纳在盾牌上端挑衅他的目光,尾巴像钟摆般晃动着。那一刻,我觉得连草丛中的蚂蚁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我不记得迈纳和狮子谁移动得更快。我相信一定是迈纳更快。我觉得纳迪武士在狮子扑过来之前就预料到了它的意图,正因为如此,这是一场关于意念而非武器的战斗。

接着,迈纳站了起来。

“安静。它开始进攻了!”

我不清楚他是如何知道哪一刻会是适当的时机,也不清楚他怎么知道狮子会同意休战。他带着纳迪武士十足的孤傲,决定放下盾牌,尽管只是稍稍放低了,然后站起身来,不再摆出战斗架势,用潇洒的漫不经心向我们示意。但不管怎样,狮子都没有再动。

“吞下刺后……”科斯基说。

我们离去时,它粗重的尾巴扫着草丛,皮毛上的血迹正渐渐干涸。它正思考着很多的事情。

狮子走出了沟渠。现在,我们能看见它守着一具羚羊的尸体。它的前肢、下颚和胸膛都沾着鲜血。它是个孤独的猎人——个人主义者,一个寂寥的掠食者。它的尾巴已经停止摆动,它偌大的脑袋转动着,频率正和我们的脚步吻合。强烈的狮子气息袭来,带着肉腥,浓郁刺鼻,几乎无法形容。

我感到失望。我们继续朝我们知道有疣猪的地方前进。过了很久,我还在想,要是狮子朝我们进攻该多好;当它朝两个武士的盾牌爬行时,我能将我的长矛刺进它的胸膛该多好;他们后来会说“要不是有你,莱克威……”那该有多好!

“但它没有笑。”迈纳说,“我们走,它也走,越来越近!”

但那时,我太年少无知了。

纳迪武士笑得更大声了:“但或许我们的狮子朋友没听过呢?看看它,它正听着呢。”

“然后它吞了下去。”我截下话头,“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了,科斯基!”

我们一直跑到莫洛河边。

“于是它就问豪猪借了一根……”科斯基接着说。

这条河发源于穆阿悬崖,一路蜿蜒而下到山谷,作为报答,它孕育了无数生机:灌溉了树冠如云层般宽广的含羞草树、长长的藤蔓,还有阻挡了阳光的藤本植物,使河岸两边宜人而幽暗。

“有个故事说,一头犀牛需要一根针,帮它的丈夫缝衣服……”他开始说起来。

河岸上的泥土很湿润,留下了动物的脚印。它们在清晨沿着纵横交错的小路前来喝水,在空气里留下身体和粪便的味道。河边的森林狭长而凉爽,回荡着颜色缤纷的鸟类的歌声,挤满了不喜欢阳光的明艳花朵。

科斯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们放下武器,在树下休息,用手当杯子,喝着凉爽的水。

“紧紧跟着我,莱克威。”迈纳的声音很焦虑,“见不着你总让我为你担惊受怕。”

迈纳在河边抬起头来,温和地笑着。“我的嘴巴像灰烬一样干,莱克威。”他说,“但说实话,这水真比吉布塔精心酿的酒还甜!”

迈纳将脑袋扬得更高一些,稍稍转过一点角度,确保狮子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他将一只有力的脚踩到另一只前面,坚定地走着,就像走在树干做成的独木桥上。一个接一个,我们跟在他身后。我的一只手依旧攥着布勒的脖子,但科斯基让我和狗走在他前面,让我走在两个纳迪武士之间。

“是更甜,”科斯基说,“而且在这当口上,更招人喜欢。我向你保证,我的胃渴得都快发酸了。”

“是的,没有错!狮子会想很多事情。我也想很多事情,莱克威也一样。但你的计划很好,我们试一下吧。”

迈纳看着我,大笑起来。

科斯基的眉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他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莱克威,他说,渴得发酸!我看,是因为在盐碱地遇见狮子才酸吧!人的勇气住在胃里,有时也会开小差——那时候,胃就变酸了!”

“观察它的眼睛,”他说,“它努力思考着很多事情。它相信我们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我们必须向它表明,我们和它一样无所畏惧,但它想要的东西,却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必须带着勇气,坚定地走过它身边。我们必须用大笑和高声谈话来藐视它的怒气。”

科斯基在乱草丛中摊开四肢,露出雪白的牙齿。“话在人的脑袋里,”他回敬道,“但有时它很寂寞,因为有些人的脑袋里没什么好与它做伴的,所以话就从嘴巴离开了。”

见他保持静止,回瞪着狮子,我知道他有了行动计划。

我和他们一起大笑,舒适地将肩膀靠在树干上,透过森林的缝隙,仰头看着一只低飞的秃鹫。

他知道,如果狮子发动进攻,他和科斯基的技艺应对起来将绰绰有余。但在这之前,我们中起码有一人肯定会被杀死或是重伤。迈纳不仅仅是个武士,还是武士的首领。他的思索必须和他的战斗一样多。他必须精通谋略。

“迈纳,你知道吗,我讨厌这种鸟。它们翅膀张开的时候,就像无数的小蛇。”

最后,他举起了盾牌,好像只为了确定它还在手中。握着长矛的手垂在身侧,似乎在积聚所有力量,应对不时之需。

“你说得没错,它们是恶兆的产物——死亡的送信人。因为太懦弱而不敢自己捕猎,只吃别人猎杀的腐肉就觉得心满意足。”迈纳啐了一口,好像说完某些令人不快的事情要漱口一样。

迈纳的样子变了。他的面容换上了愠怒、傲慢的神情,方正宽阔的下颚前伸,眼睛梦幻般蒙眬,镶嵌在闪亮的高颧骨上方。我看见他脖子上的肌肉鼓胀起来,就像发怒的蛇一样。他的唇角还开始出现点点白色的泡沫。他被动但坚决地瞪着狮子。

布勒已经和土狗一起跳进河里,在河边凉爽的黑泥里打滚。现在它回来了,光滑而泥泞,浑身滴着水,无比欢快。它走到两个纳迪武士和我跟前,才开始着了魔似地抖动身体,我们将水和泥浆从脸上抹掉时,它站在一边挥动粗尾巴。

我紧张的手感觉到布勒的肌肉不停绷紧、放松,怒气如波涛般汹涌。布勒快失去理智了,如果不对它加以控制,它会带着自杀式的英勇冲向狮子。我的手指伸进它的毛皮,紧紧攥住它。

“它用这种方式开玩笑啊。”科斯基看着自己溅了污渍的袍子,说道。

不管多快,也没有动物能比几码开外的狮子进攻时更快。它比你的思维还快:你永远都来不及逃跑。

“它也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该出发了。”迈纳说,“猎人躺在森林里,既吃不到东西,也捕不到动物。我们今天花了太多时间在不相干的事情上。疣猪还在等着我们呢。”

“啊!糟糕了!它很生气——想要进攻!”迈纳低声说。

“说得对,”科斯基从草地上站起来,“疣猪还在等着我们呢,是谁这么没礼貌,让人家干等?当然不是布勒啦。我们得接受它的建议,速速动身。”

它慢慢走上前来,尾巴摆动得越来越快,炫耀着它浓密的黑色鬃毛。

我们走上河岸,再次排成一线,穿越迷宫似的银灰色岩石和棕红色蚁丘。那些蚁丘的形状就像是巫婆的帽子、跪着的巨人或是没了枝干的树。有些蚁丘硕大无朋,比我们住的小屋还高,有的则只有膝盖高,它们无处不在。

站在沟渠里的狮子并没有被迈纳的凝视吓住,也没把我们的人数放在眼里。它悠闲地甩动着尾巴,穿过稀疏的草丛也凝视着我们。它的姿态在说:“这里我说了算。如果你们想干一仗,那还等什么呢?”

“把它们找出来,布勒!”

我们的目光跟随着迈纳的视线,他正凝视着盐碱地边缘不远处的一处沟渠,那里覆盖着草丛。

不过布勒用不着我催促。它曾辨认出疣猪的藏身处,也知道该怎么做。它朝前跑去,甩着满身泥泞的土狗则跟在它身后。

“镇定,布勒!”我对狗轻声说,试着安抚它逐渐高涨的好斗情绪。

我知道有很多动物比非洲疣猪更有威仪,但都没它勇敢。它是平原上的农夫,泥土中无聊的掘洞人。它是相貌平凡但勇气超群的卫士,护卫着自己的家人、住处和那布尔乔亚式的生活方式。只要受到威胁,它会不顾对方的身量与种类而与之搏斗。它的武器也相当平民化:弯曲的獠牙。它们尖锐、致命,但并不漂亮,主要用来挖土与战斗。

“别动,莱克威。”科斯基朝我走近。

成年的疣猪比家猪更高一点,它的皮肤是泥土色,质地坚硬,长满鬃毛。它的眼睛小而无神,不能表露任何情绪,除了一种:怀疑。不了解的事物,它怀疑。怀疑的事物,它与之奋战。在骑师还在思考进攻策略时,它就已经跳到半空袭击马匹了。它有出其不意从洞里冒出来的本事,几乎无懈可击。

我们本该开口说什么,但我们没有。布勒以它的方式更清楚地表达了一切。它不发一言,却已经用清晰的口吻说出:“狮子。”

疣猪也擅长隐藏。它躲进舒适的小洞时(这些洞如果不说霸占,就是从食蚁兽那里借来的),尾巴会先进去。所以它从来不会因为毫无防备而被逮住。在等待好奇或粗心的猎物走进攻击范围时,它会用鼻子将一堆细沙垒在洞口,这沙起着烟雾弹的作用,当疣猪从地洞里冲出来时,总是带着遮天蔽日的沙尘。它懂得战略性撤退,却从不投降。如果猎犬不是沙场老手,如果猎手不是经验丰富,那么,流血的肯定不会只是疣猪。

我忘了布勒的存在,但布勒没有忘了我们,尽管两个纳迪武士见多识广,但它对这种事情还是了解得更多。它从我和迈纳之间的空隙挤过去,湿润的鼻子贴着地面。它背上的毛变硬,颈后的毛直直竖起,接着它颤抖起来。

当布勒和我们一起打猎时,我一直都记挂着这事。但要让它不走开,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就像阻止一位天生的军人和他的战友一起行军,或是阻挠一位冠军选手完成一场可能让他受伤的比赛。所以布勒总是跟来,而我也总是担心。

“这景象真古怪。”迈纳喃喃低语,“盐碱地旁没有动物!”

它现在跑在前面,土狗跟在它身边。两个纳迪战士和我围成扇形尾随其后。

我将长矛插在泥里,注视着两个纳迪武士像树般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的鼻孔张开,耳朵对一切动静保持着警觉。科斯基的手紧紧握着他的长矛,像鹰爪紧抓着树枝。

我们最先发现的疣猪踪迹是一头被草丛中的土狗吓得尖声大叫的疣猪崽,紧随这叫声,仿佛是全非洲的疣猪崽都开始尖叫,混杂一片,音量不断升高,震耳欲聋。这些小猪受到了惊吓,四处逃窜,就像见到了大花猫的老鼠。它们竖着尾巴,穿梭在草丛里,好像许许多多的草也活了过来,加入了这场疯狂而有些欢快的舞蹈。但这舞蹈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放肆,因为这些尖声叫喊不是没有意图或意义的,这对它们父亲警觉的小耳朵来说富有含义。它会带着凶杀的预谋到来。

“安静,莱克威,不要动。”

它来了。我们谁都不太清楚它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在一阵骚动中,迈纳面前的草丛突然像被镰刀一分为二,一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硕大无比的疣猪笔直朝迈纳冲去。

我将手搭在迈纳手臂上:“迈纳,你怎么想?今天为什么没有动物?”

要是布勒没有在前面追赶自己的猎物,事情可能就会不同了。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其说是场悲剧,不如说是场闹剧。

我们在露出地面的一块红色盐碱地前停下脚步。记忆中,我从未见过任何盐碱地像这块一般无人问津。通常,它四周总是聚集着飞羚、黑斑羚、狷羚,大羚羊,以及十几种更小型的动物。但今天这里却空空荡荡。这就像你曾九十九次目睹市场的人气和喧嚣,但在第一百次时,却发现它空无一人,甚至都找不到人来问明缘由。

那头公疣猪比一般的疣猪更大。体积越大越难对付。它们的皮更厚,就像靴子皮一样,长矛就算刺向它们的关键部位,也不能阻止它们。

赤道正穿过荣盖山谷附近,即便身处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我们脚下的土地依旧滚烫,犹如还未熄灭的灰烬。偶尔有风吹过,将高大如玉米秆的野草吹弯。除此之外,山谷中再没有任何动静。蚱蜢的鸣叫已经停止,鸟群在天空中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影。这里是太阳的领地,没人敢觊觎它的位置。

迈纳已经准备好应战,正蓄势待发。公疣猪埋头冲过来,纳迪武士闪到一边,长矛一出手:疣猪便消失了,但它不是唯一消失不见的东西。在它身后,迈纳吐着飞扬的尘土,用纳迪语、斯瓦希里语诅咒着,两条土狗则跟在他身边——它们的视线和脚步都紧紧跟着迈纳那晃动的长矛柄,它的尖端牢牢刺进疣猪的肩胛骨。

万里无云,阳光笔直地照在平原上,热气从山谷中升腾,如同没有颜色的火焰。

科斯基和我开始跟着跑起来,但我们没办法边跑边笑,只好停下来观望。不到一分钟时间,狗、人和猪都已经跑向地平线,最后消失在地平线后面,像是在寻找伊索的四个了不起的剧中人。

我们依旧排成一排,迈纳带头,接着是科斯基、我、布勒,我们朝山谷跑去。

我们朝布勒刚才追的方向跑去,它低沉激动的叫声正有规律地传来。大约跑了三英里之后,我们看见它正在一个大洞边,它把猎物赶到了洞里。

“可不是吗。”迈纳笑着说,“科斯基,我觉得你有时候就像头疯癫的山羊一样喋喋不休。太阳已经升高,山谷还在我们下面——而你还在和莱克威扯什么穿破衣服的羚羊!拿起你的矛,我的朋友,我们走。”

布勒站着,不声不响地死死盯住那个尘土飞扬的洞口,似乎希望那头疣猪蠢到会相信,要是没有狗叫,也就没有狗了。但那头疣猪不吃这一套,它要等时机对它有利时才出现。它和布勒都知道,没有狗能指望在进入一个有疣猪的洞后,还能活着出来。

“谁能穿着衣服自在行动?”科斯基一边说着,一边帮迈纳绑好固定发辫的皮带,“谁见过羚羊奔跑的时候穿着碍手碍脚的破布头?”

“干得好,布勒!”和往常一样,看见它没有受伤,我松了口气。但就在我开口的时候,它改变了沉默的策略,更用力地摇着尾巴,不停叫着,想把疣猪从洞里驱逐出来,决一死战。

这两位纳迪战士披着赭黄色的条纹布料,在肩膀上打一个结后,松垮地垂下来,看起来有点像罗马的宽松长袍。他们解开肩膀上的结,仔细地将布料缠在腰上。站在阳光下,他们背上的肌肉在黑黝黝的皮肤下鼓动着,如同水流过岩石河床,扬起波纹。

不止一次,布勒身体的每一英寸地方都被这种獠牙划出深而丑陋的伤口,但起码最近它已经学会不去攻击疣猪的头,因为那样做的结果对任何狗来说都是致命的。目前为止,我都能及时赶到冲突现场,用长矛刺中疣猪。但我不可能永远这么幸运。

“现在,”迈纳从羚羊残骸旁站起身来,“我们该为打猎做准备了。”

我小心翼翼地挪到地洞的后面;科斯基远远站在另一边。

布勒走到距离屠宰地几步远的地方,将它的奖赏放在一小片树荫下,对它那些不顾仪态的近亲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它在用只有我才听得懂的语言清楚地说(还带着点斯瓦希里口音):“以我斗牛梗先辈们的高贵血统起誓,这些动物的举止真像是野狗!”

“要是我们有点纸可以塞进洞里就好了,科斯基……”

迈纳弯腰从剥光毛皮的羚羊身上割下一大块肉,将它递给我,要我给布勒。他和科斯基把剩下的都留给了狗群。

纳迪武士耸了耸肩膀:“我们只好想别的办法了,莱克威。”

“他是纳迪战士,莱克威。而一个纳迪战士掷长矛的时机必须永远准确。如果不这样,哪天一头危险的动物就可能比矛还快。那时候,姑娘们不仅不会为他的死悲伤,反而会大笑着说,他该和老人一起待在家里!”

这听起来很愚蠢,可能也确实愚蠢,但常常在所有别的尝试都失败后,我们拿一张纸就能在疣猪做好准备前,将它骗到地面上。那时候的东非,纸张这样稀缺的东西并不是很容易找到,但要是我们有,总是屡试不爽。我丝毫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奏效。把小木棍塞进去就从来都行不通,朝洞里吼也行不通,甚至烟熏都不行。我想,可能对疣猪来说,纸张的声音意味着毅然决然的挑衅:放到现在,或许跟喝倒彩的嘘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科斯基笑了。

但我们没有纸,我们试了各种办法,还是一无所获。最终,在布勒的蔑视下,我们决定放弃,去看一看迈纳那把消失的长矛有了什么新进展。

“迈纳,我还是不明白,从你站的地方怎么能及时掷出长矛?”

当我们正要离开让我们心灰意冷的场面时,科斯基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警惕心,他朝那漆黑的洞口俯下身去,而疣猪窜了出来。

我拿着果冻般滑腻腻的胃,跪在羚羊身边。

比起野生动物的袭击,那更像是一场爆炸。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我只能看清楚些零星片段:疣猪的尾巴、科斯基的脚、布勒的耳朵,还有长矛尖。

“拿着,莱克威。”他说,“帮我把内脏拿出来喂狗。”

现在,我手里的长矛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要是我朝疣猪扔长矛,只会伤到狗或纳迪伙伴。它们乱成一团,无始无终,也没有空隙。混乱持续了五秒钟。然后疣猪从混乱中弹出来,像一块泥巴从旋风中飞出来,穿过蚁丘,消失了踪影。布勒则飞快地跟上了那块飞驰的泥巴。

科斯基将手指伸进羚羊的胃下面,将它从骨架上扯下来。

我转向科斯基。他坐在自己的血泊中,他的右边大腿被刺穿,仿佛被长刀砍伤。他拉过长袍的一角按住伤口,站了起来。布勒的叫声越来越弱,在蚁丘林间回荡。疣猪已经赢了第一个回合,很可能会赢第二个回合,除非我加速赶去。

“阳光已经照到山谷了。”迈纳说,“如果我们不赶紧,野猪就会像风滚草一样四散开的。”

“你能走吗,科斯基?我必须跟上布勒,它很可能会被刺死。”

科斯基和我已经用“丛林人之友”短刀为羚羊剥皮。没有时间浪费,因为真正的捕猎野猪行动尚未开始,但羚羊肉可以成为狗群的美食。

纳迪人的笑容里没有笑意:“当然啦,莱克威!什么事都没有,除了我的愚蠢应得的报应。我会慢慢走回村庄,在那里处理伤口。你最好赶紧跟上布勒。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现在就去,快跑!”

他用染血的手指滑过武器锐利的边缘,唇角随即扬起淡淡的微笑:“老天保佑,没有磕出缺口!”他俯身拔一把草,将血迹从光亮、温热的铁器上抹去。

我紧紧握住长矛的圆柄,拼尽全力奔跑起来。对我来说——我还只是个孩子,这是叫人气馁的经历。无数想法闪过我的脑际。我能保存足够的力气把布勒从公疣猪的獠牙下救下来吗?可怜的科斯基怎么回去呢?他会在路上失血过多吗?

“我不清楚,但可能刺到骨头了。”他说。

我不停奔跑着,跟着布勒几乎听不清楚的叫声,还有沾在草茎上和渗进泥里的血迹。这不是布勒的血,就是疣猪的血,很可能两种都有。

迈纳将左脚踩在羚羊身上,小心翼翼地拔出他的长矛。

“天啊,要是我能跑得再快点就好了!”

拥有长矛,从此牢牢掌握它。

他从智者手里接过长矛,紧紧握住,从此以后,只要他的手臂还有力量,他的眼睛没有被岁月的云雾遮蔽,他就会一直握着它。长矛代表了他的血统,只要拥有它,他就在瞬间变成了男人。

我必须一刻不停地跑。我的肌肉开始酸痛,我的脚因为被荆棘和大象草的叶片划伤而流血。我的手因为出汗而潮湿,在长矛的把手上打滑。我摔倒又爬起来,继续跑着,直到布勒的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接着再次消失了。

对每个纳迪战士来说,长矛象征着他们的男子汉身份,和肌肉一样是身体的一部分。长矛象征着他们的信仰,没有它,他们什么都得不到:没有土地、没有牛、没有妻子,甚至没有荣誉。直到他接受割礼的日子到来,同族的男男女女像野草种子一般从四处汇集起来,站在族人面前,他宣誓效忠于他们,以及他们共同继承的财富。

阳光正在消失,暗影像宽宽的栅栏一样拦在我的道路上。除了我的狗,什么都不重要。疣猪没有撤退,它引诱布勒离开我,也离开我的帮助。

长矛由易于弯折的钢制成,这是用他自己部落中的金属锻造出来的。但长矛的意义不仅于此。

血迹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多。布勒的叫声变得微弱而不规则,但更接近一些了。有几棵树立在空阔处,高大、孤独、沉默。

我看着迈纳瘦长手臂上那匀称平滑的肌肉,看不出它们会蕴藏如此巨大的力量。迈纳和科斯基一样,身材像嫩竹一般瘦而高,他的皮肤像微风吹拂下的木炭一般闪着光亮。他的脸年轻而硬朗,却又蕴藏柔和的气质,而且充满对生命的热爱:爱狩猎,爱自己的力量,爱他那把长矛的美丽与功用。

叫声停止了,只能跟着血迹前进。怎么会有这么多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在变幻的光线中,看见被压扁的灌木丛下有团东西在动。

科斯基赞美着迈纳,跑向倒地的羚羊,从刀鞘中拔出长刀开始屠宰。

我停下来。它又动了,这次显出了颜色:黑白相间,染满了血迹。它一声不响,但还在动,那是布勒。

“太棒了!我们的头领比飞驰的箭更迅速,比猎豹更有力!”

我几乎没呼吸、没用力气就走过了最后的几百码距离,转眼间就到了灌木丛边,站在一大片血泊中。那头疣猪是我见过的疣猪中最庞大的,整整有布勒六倍大。它精疲力竭地坐着,布勒的肚子被撕开了。

我看见科斯基的身躯像弓一般弯曲,飞速将长矛举过肩头。但他还是晚了一步,迈纳的长矛在空中闪过一道银色弧线,尖锐的矛尖深深刺进小羚羊的心脏部位,它应声倒下。它还未来得及落地,迈纳就已经挥手将它解决。

那头疣猪看见我——又一个敌人,鼓起极大的勇气冲过来。我闪身将长矛刺进它的心脏。它向前摔倒,用巨大的獠牙刨着地面,最后一动不动地躺下了。我将长矛留在它体内,朝布勒转过身去,感到泪水涌上眼眶。

迈纳感觉到要随时采取行动,开始放下他的盾牌,左手的手指依旧触摸着把手上磨损的皮革,他的双腿还弯着。正在这时,一头非洲小羚羊在五十码开外的地方跃到半空。

布勒被撕裂了,像只被屠宰的羊。它的右半侧身体从头到尾都血肉模糊,肋骨几近白色,像沾着血迹的手指。它看了看疣猪,又看了看跪在它身边的我,将脑袋垂进我怀里。它需要水,但到处都找不到水,几英里以内都找不到。

“我认为你说得对,莱克威。”科斯基马上命令那群土狗蹲下。在这方面它们都受过训练。它们瘦长的身子紧紧贴着地面,竖起耳朵,几乎一口气都不喘。

“天啊,布勒啊,我可怜的傻布勒!”

“停下,”我悄声说着,把手搭在科斯基肩上,“布勒嗅到了什么。”

它舔着我的手掌,我想它知道我无计可施。我不能离开它,因为阳光已经差不多隐没,夜里会有豹子出没,而且土狼只攻击伤兵和无助者。

我们又走了一英里,直到布勒用凉凉的鼻子顶了一下我的鼻子,然后它快速地超过我,超过两个猎手,警觉而一动不动地挡在路中间。

“要是它能熬过今晚就好了!要是它能熬过今晚就好了!”

热气从山谷中升腾而起,迎接着我们。有蝉鸣,还有如风中花瓣般扑闪翅膀的蝴蝶,与我们擦身而过,或是徘徊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只有能在日光下安全现身的小生物才敢移动。

附近的山丘上有只土狼在嘲笑我的这个念头,但那是胆小鬼的笑声。我和布勒一起坐在灌木丛下,还有那头死了的疣猪,眼看着,夜晚就要降临了。

但什么都没发生。迈纳轻轻放下长矛,科斯基的肌肉放松下来,布勒再次摇晃它的粗尾巴。我们继续前进,一个跟着一个,和煦的阳光将我们的身影织成花纹,投射在林间。

当光线消失,世界变得越来越广袤。一切边界与地标都消失不见。树木、岩石、蚁丘都开始失去踪迹,一个接着一个,在夜色神奇的斗篷下飞速失去踪影。我抚摸着布勒的脑袋,试着闭上眼睛,但就是无法做到。高高的草丛中有什么在移动,发出的声音像妇人的裙裾。布勒虚弱地翻了个身。山丘上土狼又狞笑起来。

前往山谷的半路上,一群鹧鸪从草丛里飞了起来,喧闹地盘旋着飞向空中。迈纳条件反射般举起长矛,科斯基的肌肉也瞬间紧绷。看着他们的样子,我刹住脚步,屏住呼吸。所有猎人都会有这样的自然反应——警讯出现后聆听。

我把布勒的头安置在草皮上,站起身,将长矛从疣猪身上拔出来。左边某个地方传来一个声音,但我无法分辨,只能看见一个静止不动的模糊形状。

我们沿小路前进,那路现在几乎看不见了,在酸楂树叶的清香里,我们快速转身,谨慎地避开刺人的荨麻和长刺的树木。布勒紧紧跟在我后面,身边是成群的当地土狗。

我在长矛上靠了片刻,注视着那片虚无,然后回到荆棘丛边。

暴雨停止已经八个星期了,河谷中的草长到人的膝盖高,农田里麦穗开始成熟。俯瞰山谷,就像一块染了红褐色、黄色和金棕色的大床单。

“莱克威,你在这儿吗?”

但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只是沿着茂密穆阿丛林边上唯一的小径静静地赶路,绕向北面,走进荣盖峡谷,谷底就在我们脚下一千英尺的地方。

迈纳的声音像从树影下的岩石边流过的泉水一般冷静。

迈纳把简单的仪式忘在了脑后,不再严肃。每当科斯基和我因为踩到小路上的牛粪而脚底打滑时,他就哈哈大笑,还对一头正忙着刨土的黑色大公牛挥动长矛:“照顾好你的族群,看你今年还敢不敢拿一头不孕的母牛来侮辱我!”

“我在这儿,迈纳。”

有整天的大好时光在我们面前,有整个世界等着我们去狩猎。

他很高大,赤身裸体站在我旁边,黑黝黝的。他的长袍缠在左前臂上,让他能快速奔跑。

还有山羊尿刺鼻的味道,牛皮中渗透出的温暖而舒心的芬芳,以及正照射在迈纳和科斯基修长的肌肉上的阳光。

“你一个人,你受苦了,我的孩子。”

成年母牛、小公牛和小母牛们,有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湿润而友善的鼻子,黏答答的口水滴在我们的脚上。迈纳举起盾牌,将这些蠢牛的脑袋推到一边。

“我没事,迈纳,但是我为布勒担心。我怕它可能会死。”

我们离开村落的时候,第一道阳光正投射在屋顶上,牛群、山羊、绵羊正沿着小路缓步走向广阔的牧场。肥胖而娇生惯养的牛,都交给还没接受过割礼的男孩子照顾。

迈纳跪下来,用手抚摸着布勒的身躯。“它伤得很重,莱克威——伤得非常重,但不要太难过。我想你的长矛将它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神灵会为此奖赏你。到半夜时分,月光亮起来,我们就带它回家。”

科斯基举着盾牌和长矛跟在迈纳身后,我则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握着自己的长矛:看起来还是簇新的,一尘不染,重量要比他们的矛轻些。布勒跟在我后面,既没有矛也没有盾,但有一颗猎手的心,以及可当作武器的利齿。任何狗都不能和布勒相提并论。

“我好高兴你能来,迈纳。”

“以我母亲神圣的子宫起誓,我们今天要杀野猪!”

“科斯基怎么敢把你一个人扔下?他背叛了我对他的信任!”

“我们准备好了。”科斯基从刀鞘中抽出长刀来,试了试刀锋。刀鞘是皮革做的,染成了红色,别在饰有珠子的腰带上,腰带让他的腰身更显柔韧纤细。他试过了刀锋,将刀放回刀鞘中。

“别生科斯基的气。他也伤得很重。他的大腿被疣猪刺穿了。”

“公牛血啊……”迈纳说。

“他不是孩子了,莱克威。他是个武士,知道我不在,他本该更谨慎些的。拿回我的长矛后,我就回头来找你们。我跟着草上的血迹走了好几英里,然后我跟着布勒的叫声走。要是风势把方向弄错了,你现在还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科斯基没有脑子!”

“你的身体和我一样。”她说,“和我差不多,并不强壮。”她转过身去,目光避开男人的身影,因为这也是规矩。然后,她像只小鸟似的偷笑着快步走开了。

“哎!现在这还有什么关系呢,迈纳?你在这里,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但我好冷。”

我低头看着吉布塔身穿的那块长过脚踝的兽皮,她走动的时候,那兽皮就像塔夫绸一样窸窣作响。而她则低头看着我的卡其布短裤和裸露在外的竹竿腿。

“莱克威,躺下休息。我会在这里守着,等光线够亮我们就出发。你很累了,你的脸都瘦了。”

吉布塔和我年纪相仿,但她是个纳迪人。如果说纳迪族男子像顽石,那么他们的女子就像草叶,羞怯而温柔,只做女人的份内事,从不去打猎。

他用长刀割了几把草,做成一只枕头。我躺下,紧紧搂着布勒。现在它已经失去知觉,血流如注。它的血湿透了我的大腿和卡其布裤子。

“纳迪战士们的心像石块般坚硬,”她轻声说,“而他们的腿像羚羊般敏捷。我的姐妹,你哪来的力气和胆量,要去跟他们一起狩猎?”

在远方,有一头刚醒来的狮子发出怒吼,吼声穿过寂静的夜色。我们倾听着。那是非洲的呼喊,带来不存在于我们脑海,也不存在于我们内心的记忆——或许甚至都不存在于我们的血液。它不属于这个时代,但它存在着,展示着一个我们望不到头的断层。

吉布塔拿来了葫芦瓢,交给迈纳、埃拉·科斯基和我。但她只看着我一个人。

一道闪电划过地平线。

“感谢神明赐予公牛血!”我们在村落前齐声说道,然后继续等待。

“我想,今天晚上会有暴风雨,迈纳。”

然后他大口灌下瓢内的血与奶,打嗝声从肚子里翻滚而上,回荡在清晨的寂静里。我们站在这片寂静中,等待迈纳完成这项仪式,这是狩猎前的仪式,也是纳迪人的传统。

迈纳将手伸向黑暗,然后按在我前额上。“放松,莱克威,我给你讲个关于狡猾小野兔的滑稽故事。”

“感谢神明赐予公牛血,强健我们的身躯;感谢神明赐予母牛奶,温暖我们爱人的胸膛。”

他开始很缓慢、很轻柔地讲起来:“这只野兔是个贼……晚上它来到了牧场……它骗了母牛,对它说如果它移动,它的小牛就会死掉……接着它用后腿站立起来,开始吮吸母牛的奶……还有一只……”

埃拉·迈纳双手捧起盛着血与凝乳的葫芦瓢,仰望太阳,低声吟唱:

但是,我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