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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地寂静

就这样,两个农场在恩乔罗安家——德拉米尔家的农场和我父亲的农场,尽管看不见彼此的小屋,但它们并肩站在赤道山脉的暗影下,等待着东非的成长。

德拉米尔阁下面对艰巨任务时的决绝意志被人尊敬并牢记——最终他会战胜所有困难。而德拉米尔夫人,那些认识她的人认为,她最艰巨的任务或许就是耐心忠诚地辅佐丈夫的雄才大略,而不是彰显自己的天资。如果说德拉米尔阁下是东非开拓者中的冠军(他也确实当之无愧),那么他的诸多成就与自身的天赋都要归功于德拉米尔夫人的奉献和她的战友情谊。

马夫统领怀尼纳在每天清晨敲响马厩的钟,这沙哑的钟声唤醒了农场。荷兰人开始把牛套到车上,马夫拿过了自己的马鞍,磨坊的发动机开始冒蒸汽。挤奶工、放牧人、羊倌、猪倌、园丁和仆人揉着眼睛,嗅着天气的味道,快步向各自的岗位进发。

我只和父亲一道住在恩乔罗的农场,从某方面来说,她是我的养母。有段时间里,我去赤道农场拜访德夫人的日子屈指可数。在我记忆中,她对我幼稚的问题总是很了解,给过我很多好的建议。

在平常日子,布勒和我也是他们中的成员。但在狩猎的日子里,我们在钟声敲响、公鸡在篱笆上展翅之前,就溜了出去。我有些课要上,有些课要逃。

在我学会飞行前的最后几年里,曾在索伊桑布帮他管理马场,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愿意从事除调教马匹之外的其他工作。但我对他,或者说对他在保护区的工作,因为小时候和第一任德拉米尔夫人熟识而颇有了解。

我记得有这样的一天。

德拉米尔的个性像被切割的宝石一样,拥有许多面,但宝石的每一个琢面都闪烁着独特的光彩。他的慷慨颇有传奇色彩,他有时毫无缘由的大发雷霆也同样如此,他挥霍无度:不管是自己的钱还是借来的,但他从不在自己身上花半分,而且他在任何细微之处都坦诚无私。他以漠视的方式抵御身体的疲惫,但他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候都疾病缠身。对他来说,世间没有东西比农业与英属东非的前景更为重要——如此说来,他是个严肃的人。然而,我时常目睹他的快乐与偶尔的肆意,只有兴高采烈的学童才能与他一较高下。德拉米尔的相貌和偶然的举动就像恶作剧的小妖怪帕克,但那些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会发现他的本性与其说是反复无常,不如说是类似吸血鬼伯爵德古拉。

一大早,睡梦中的布勒在我床边的泥地上打着滚,它和往常一样,和我一起住在泥屋里——同住的还有吵闹鸣叫的无数昆虫。

他和他们说话时,态度像对待他的同辈一样郑重;他朝他们发火时,就像他有时对待他的下属、政府官员一样目中无人。有一次他曾对总督动过怒。

我挪了挪身子,伸了伸懒腰,睁开眼睛透过没装玻璃的窗户远眺利亚基皮亚悬崖上的那块平地,然后起床。

德拉米尔有两大爱好:东非与马塞人。对这片土地,他付出了天赋、绝大部分财产和全部精力。对马塞人,他给予帮助和理解,不受“白人文明丝毫不需向黑人学习”这样的偏见影响。他尊重马塞人的精神、传统、强健体格,还有他们对牛的了解,这是他们除了战争之外唯一在乎的东西。

水桶里的水泼在脸上很冷,因为东非高原上的夜晚很冷。绑在腰上的生牛皮腰带硬邦邦的,“丛林人之友”短刀的刀刃则显出“生人勿近”的架势。甚至我那把马塞长矛,尽管肯定拥有自己的生命力,但也显得僵硬顽固。它的铁尖躲在一丛黑色鸵鸟羽毛中,看上去像块了无生气的石头。清晨依旧是黑夜的一部分,颜色是灰的。

后来,德拉米尔凭借他的胆略与决心、强硬脾气与温柔魅力,以及远见卓识与对他人意见的不屑一顾,让这些茅草屋成为英属东非领地的模范农场,甚至差点成为一个小型封建领地。

我拍了拍布勒,它摇晃着粗尾巴,表示它知道该保持安静。布勒是我一切罪行的同谋。它是恶搞以及很多别的事情的行家里手,我从没有过,也从没听说过还有比它更聪明的狗。

他的地盘叫做“赤道农场”,因为赤道穿过农场一角。它的总部是几间茅草小屋,紧邻穆阿悬崖的山脚而建。

它对我忠心耿耿,但我从未觉得它是条感性的狗,或是那种适合出现在赚人热泪的感人故事中的“忠犬”。它太粗野,太强壮,也太好斗。

但我们的农场并非恩乔罗唯一的农场,才华横溢的德拉米尔阁下,以无限的精力对肯尼亚能形成如今的面貌发挥了重要影响,他是离我们最近的邻居。

它是斗牛梗和英国牧羊犬的混血,混得很彻底,以致外表居然不像其中任何一种狗。它的下颚突出,但肌肉结实发达,就像古波斯石头浮雕上的那些美丽猎犬。

我喜欢站在我们最初拥有的那几间小房子前的空地上,深广的穆阿森林就在我的身后,荣盖河谷从我脚趾尖流淌而下。在晴朗的日子里,我几乎可以触碰到梅加南火山口焦黑的边缘,手搭凉棚,就能看见覆冰的肯尼亚山顶,还能看见利亚基皮亚悬崖后的萨提玛峰在日出时分变成紫色。这时,雪松和新砍伐的桃花心木的味道会和荷兰人在公牛头顶挥动皮鞭的声音一同传来。有时,马夫会在工作时唱歌,母马和幼马整天都会在牧场上嬉戏吃草,鼻腔发出绵长的声响,马蹄踩得马厩里厚厚的干草沙沙作响。不远处,种马,骄傲的贵族,在更宽敞的马房内悠闲地踱步,因得到从不间断的照料而长出坚硬流畅的肌肉。

它对生活抱着怀疑态度,黑白相间的毛皮上那些长短不一的半月形伤疤记录了它光辉的战斗史。它会为任何值得争取的东西而战斗,如果暂时没有符合这类要求的东西出现,它就捕杀猫。

关于恩乔罗农场的记忆也是如此。

我父亲曾抱怨说,每当布勒因为这种行为受到责打时——它时常挨揍,它就认为惩罚也是屠杀猫咪行动中不可避免的风险,所以当我们希望通过责罚来纠正它的错误时,受惩罚的却反而像是我和父亲,反正不是布勒。

我们的马厩从寥寥几间变成长长的回廊,纯种马也从两匹增加为十二匹,后来又变成一百匹,那时父亲已经重拾他不曾更改的旧爱:马。我也第一次爱上了马,并从此再无法忘怀。

有天晚上,一头豹——无疑是猫科动物中精挑细选出的复仇者,蹑手蹑脚地穿过敞开的门走进我的小屋,将布勒从我床头劫持走了。布勒的体重超过六十五磅,而且身上绝大部分都是配合默契的进攻型武器。第一回合较量中发出的声响和怒吼有时依旧会在我耳畔响起。但攻击者占了上风。还没等我从床上爬起来,狗和豹已经消失在没有月光的夜色中。

同时,原本居住在泥屋里的拓荒者开始用雪松盖房子,用厚木板搭建带顶棚的马厩,地平线上出现了新的色彩和景象。成千捆木材从农场送到那两台来自乌干达铁路的小型发动机的燃烧室内,夜晚,锯木厂里缓慢燃烧的巨大锯木堆就像喷发的火山,只是因为相距遥远而显得矮小。

父亲和我拿起一盏防风灯,就着防风灯的亮光沿血迹跟踪到树林里,最后血迹消失了,我们失去了方向。天亮的时候我再次出发去寻找,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布勒。坚硬的头骨和下颚都被刺穿。我跑去寻求帮助,用帆布做的担架将它抬了回去。经过十个月的漫长休养,它康复了。除了有点不够对称的头颅外,它还是以前的那个布勒,而对猫的捕杀也从消遣升级为例行公事。

父亲用卖面粉和玉米粉赚的钱又买了两台旧火车发动机,装上滑轮组,就此开创了英属东非第一个颇为重要的锯木厂。

至于那头豹,第二天我们设陷阱捕获了它,但它已经失救。它没有了耳朵,仅剩下部分喉管,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幻灭感。据我所知,对布勒来讲也是一样,它是第一条被猎豹捕捉后,还能活着回味那一幕的犬类。

一九〇二年左右,电报线路随火车通到了基苏木——或者说原本打算通到那里。电线杆装好了,电线也装好了,但犀牛开始用它们庞大的身躯摩擦电线杆,并从中获得某种感性而悲情的乐趣。任何一只真正的狒狒都无法抵御在电线上晃荡的乐趣。成群的长颈鹿觉得跨越铁路颇有益处,但不愿屈尊低头去迁就白人入侵者设立的金属线。结果,许多在蒙巴萨和基苏木之间往返的电报线路都被阻断,所有内含玄机的点与线最终都凝结在悬挂于非洲长脖子的金属线上。

随着铁路不断延伸(从蒙巴萨到基苏木),它显得相当不错,但它在创建之初却并不顺畅。二十世纪末期,这条铁路上的列车都怕在夜间发车,而且理由充分。铁路经过的区域狮子猖獗,若任何乘客或工程师敢不携带武器在偏远的车站下车,那么他们不是胆识超群,就是想自寻死路。

布勒和我一同溜到小屋和食堂之间的空地上。真正的黎明还没有到来,但太阳已经苏醒,天空正在改变颜色。

农场上所有的产出——面粉、粗玉米粉,几乎都卖给政府,用来供给建设乌干达铁路的工人。

我偷偷瞥了一眼父亲的小屋——它就在我小屋的附近,看见一两个马夫已经准备打开马厩的大门。

磨坊一刻不停地运转,卡韦朗多族工人将重重的货物卸下,把粗糙的谷物磨成细腻的黄色粉末,然后重新装车,他们从清晨忙到天黑,有时入夜还有工作,像著名芭蕾舞团里的替补队员,配合着蒸汽和磨盘的节奏。

“快乐战士”的马房外头已经有了一堆肥料,说明马夫已经来过。这也意味着我父亲随时都会出来,派第一组赛马出去进行早锻炼。要是他看见我手里的长矛、身后的狗和别在腰间的短刀,他一定不会相信我正全神贯注地想着“英语语法基础”“实用算术习题”,他会推算,英明神武地推算,布勒和我正要去附近的纳迪人村庄,和纳迪武士一起去打猎。

你可以站在小山顶,俯瞰通往堪皮亚莫托的泥土路,那里的玉米长得非常高大,再高的人走在玉米地里都像是小孩。你还能看见一长溜儿的货车,每一辆都由十六头公牛拖着,上面装满运往农场的谷物。有时候,货车之间跟得非常紧,整体看来好像纹丝不动。但在磨坊门口,你会发现它们不曾有片刻停顿。

但我们对这个游戏了如指掌。我们快步穿过家里的那些小屋,藏到小马驹的马房后面,等时机成熟,再匆忙跑过蜿蜒的小路,这条路是我们和土著的脚步踩出来的,完全被高而枯的野草遮盖。天色尚早,草上沾着重重的晨露,湿意掠过我裸露的脚踝,渗进布勒的皮毛中。

父亲买了两台旧蒸汽发动机,安装上为磨坊提供动力。好像这世间别处从未有过磨坊,全世界所有的玉米都在等待被研磨,所有小麦都为被磨成面粉而存在。

我摇晃着跳跃起来——那是纳迪武士和马塞武士采用的蹦跳式步伐,逐渐接近村庄。

那时候,有成千的卡韦朗多人和基库尤人在农场上干活,而不再是十几个、二十个;那时候有数百头公牛,而不是寥寥数只。丛林退却了,像个值得敬佩的敌人那样带着决绝的自尊。数个世纪以来,只在原野上存在的岩石和灌木被清除干净。小屋变成房子,小茅屋变成马厩,牛群在草原上开辟出自己的小路。

村庄四周环绕着一道荆棘做的防兽栅栏,差不多有牛的肩胛骨那么高。樊篱内,有些看来更是从地底下长出来而不是盖上去的小屋,围成一个圈。它们的墙壁是用从森林里砍伐的圆木做的,一根根竖直摆放,缝隙中则塞满泥土。每间小屋都有一扇门,门矮得只有爬行才能通过,没有窗户。炊烟透过茅草屋顶袅袅上升,在没有风的日子里,如果从远处望来,村庄就像是草原上正在熄灭的火堆,上方缭绕着最后一丝烟尘。

当农场的存在渐成定局,最初几间茅屋门前的土地被踏平,狗儿们在阳光下伸着懒腰,一些旺得罗波人会走出丛林,用黑白相间的疣猴皮交换盐、油与糖。疣猴皮可以编织成柔软的毯子,用来铺在床上。后来疣猴不再轻易能捕猎得到,农场也已初具规模,但就算时间过去许久,我依然记得那些老旧磨损的毯子。

门前以及围在栅栏外的泥土都很平坦,被人、牛、羊踩得硬邦邦的。

一群叫做旺得罗波的人住在这片丛林里,并以弓箭和带毒的标枪狩猎其间,但他们从未威胁到我们和父亲的工人们。他们不是好勇斗狠的人,只是隐藏在茂密的藤蔓、树林与灌木后面,看着斧子起落和公牛群来去,然后向丛林更深处迁徙。

我和布勒一走近栅栏,一群混血的狗就摇着尾巴朝我们飞奔过来,有些还会不停地吠叫。布勒像平常一样向它们致意,带着傲慢的冷漠。它太了解它们了。成群的时候它们是狩猎好手,但单独行动时却像土狼一样懦弱。我叫着它们的名字,平息愚蠢的咆哮。

刚开始的时候它是这副模样:绵延的土地,有一部分是开阔的山谷,但绝大部分覆盖着高高的树木,有雪杉、黑檀木、木薯、柚木和竹子,它们的枝干隐藏在蔓延数里的植被中。这些植被离地有十二至十五英尺高,只有当它们被斧子砍下,然后被荷兰人整日用皮鞭管教的公牛们拖走,你才能看见树冠。

我们正站在武士首领的小屋前,一场纳迪族的狩猎即将开始。即便规模很小,也不能有喧哗或懈怠。

他不是个农民。他买下这片土地是因为它廉价却肥沃,还因为东非是片新兴的土地,站立其上,你能感觉到它的未来。

我将长矛的钝尖插在地上,站在它旁边,等待着门打开的那一刻。

恩乔罗的农场广阔无垠,但在我父亲开垦之前那里并没有农场。他在一无所有之中创造出了一切:一切农场所需。他开垦丛林与灌木,利用岩石地与新土壤,依靠阳光与暖雨。他付出辛劳、拿出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