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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五章 它曾是头好狮子

我不能说在它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威吓,因为根本没有;也不能说它“可怕的下颚”上口水淋漓,因为它的下巴很漂亮,也很干净。然而,它确实嗅了嗅空气,我觉得,嗅的时候几乎能听出它的满意。它没有再躺下。

帕蒂站了起来,微微叹息一声,带着某种无言的预谋凝视我,就像一个头脑不太好使的人琢磨着某个不太寻常的主意。

我记得该记得的规矩。没有跑,而是很缓慢地走着,还开始唱一首忤逆的歌。“kali coma simba sisi,”我唱道,“asikari yoti ni udari!我们就跟狮子一样凶残,阿西卡里人全都很勇敢!”

我站在那儿瞪着它,然后蜷起泥土中的脚趾,嘟起嘴唇发出无声的哨音——我可是个了解狮子的小姑娘。

我唱着歌径直经过帕蒂,看到它的眼睛在厚草丛里闪闪发光,注意到它的尾巴正随我唱的曲调摇摆。

我停下脚步,它以堂皇的闲适姿态抬起头来,一双黄色的眼眸瞪着我。

“twendi, twendi——ku pigana——piga aduoi——piga sana!我们出发,我们出发——去战斗,打倒敌人!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等我看见埃尔金顿家的狮子时,距离它已不到二十码。它摊开四肢躺在清晨的阳光里。它是一头庞然大物,长着黑色鬃毛,生机勃勃。它的尾巴缓缓移动着,像打结的绳索头一般拂过粗糙的草皮。它的皮毛光滑闪亮,动作悠闲,在它躺过的地方留下了印子,一个很酷的印子,就算它离开后也会留在那里。它没在打盹,只是有些无所事事。它是棕红色的,而且很柔软,像只可以任意抚摸的猫。

有哪头狮子会对国王步枪队的操练歌无动于衷?

我究竟为什么要跑,或者有什么目的已经说不上来,但每当我没什么具体方向的时候,就会尽全力快跑,希望能因此找到个去处——我也总是能找到。

我继续唱着歌,加快脚步向丘陵地带走去。如果我运气好,斜坡上会长着醋栗丛。

当我跑过埃尔金顿农场,跑向自由天地的时候,他扬起手臂,用斯瓦希里语和我打招呼。

这个国家是灰绿色的,而且很干燥。太阳紧盯着不放,使得我脚下的土地发烫。没有声音,也没有风。

我想这个锡克人那时一定还不到四十岁,但他的脸永远都不会透露他的年纪。有时他看起来像三十岁,有时看起来又像五十,这要看天气、时间、他的心情,或是他头巾的倾斜度。要是他把胡须和头发分开,剃了胡子并剪头发,那他活像吉卜林笔下的大象男孩,会让我们大吃一惊,但他从不剃胡子也不剪头发,所以,起码对我来说,他一直是个神秘人。不算年轻也不算老,却历经沧桑,就像漂泊的犹太人。

就是帕蒂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快速跟了上来。

我飞奔过埃尔金顿家房子后面约一百码处的方形干草棚,看见了毕肖恩·辛格,我父亲派他先过来照顾我们的马。

关于接下来的那一刻,有三件事我记得最清楚:一声只够得上低语的尖叫;一记重击将我扑倒在地;还有,当我把脸埋进手臂中时感觉到帕蒂的牙齿咬住了我的腿。这时一块幻梦般晃动的头巾出现了,那是毕肖恩·辛格的头巾,正从山坡那头显现。

蛋糕和松饼没法贿赂我。那时我有自己的消遣,或者说矢志不移的期待。公正无私的记忆吝啬得不肯与我多做寒暄,我快步离开那所房子向前跑去。

我神志清醒,但我闭上眼睛想要失去知觉。并不怎么痛,只是那声音很可怕。

我想,它代表着某种认知而并非奢侈。它是件证据,证明英格兰仍因两样赠予而亏欠着古老中国——茶与火药,它们使扩张成为可能。

帕蒂的咆哮回荡在我耳际,我想,只有哪天地狱之门的锁链晃荡着开启,并真实再现但丁诗意的噩梦时,这咆哮声才会再次响起。那是音量极大的咆哮,包围住整个世界,并把我摧毁其中。

他们会喝饮料,但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张摆设丰盛的茶桌,只有英国人才会这样铺张。后来,我有时会想起埃尔金顿家的茶桌——圆形、很大、白色,结实的桌腿立在花园内的绿色葡萄藤下,在距离非洲边缘一千英里的地方。

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感觉到帕蒂爪子的重量。

这个农场没有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建在非洲的那些农场大,但有幢带宽阔走廊的漂亮房子。我父亲、吉姆·埃尔金顿、埃尔金顿夫人以及其他一两个拓荒者就坐在走廊上聊天,对我来说,他们的话题总是肃穆得不可思议。

毕肖恩·辛格后来说它什么都没做,我跑开后,它又在干草棚里待了几分钟,接着,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它开始跟着我。然而他承认,在不久之前,他见过帕蒂朝我去的方向走。

我轻轻碰了碰马,然后我们骑着马慢跑过通往埃尔金顿农场的剩余路程。

当然,看到狮子的攻击意图,锡克人叫来了救兵。半打埃尔金顿的马夫从屋里跑了过来,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举着生皮鞭的吉姆·埃尔金顿。

一旦父亲做出如此哲学意味浓郁,且如此广义的论断,我就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

即便不带皮鞭,吉姆·埃尔金顿也够引人注目的。他是那种大块头的人,肚腩似乎妨碍了他做任何寻常动作,更别说利索的动作了。然而吉姆很利索——尽管还不足以和闪电相比,但很像某些光滑的球状物体,而且同样不可抵挡,就如同拿破仑战争时的加农炮弹。毫无疑问,吉姆是个颇有胆识的人,但别人告诉我,此次“狮爪下夺人”,我该永远心怀感激的是吉姆的冲力,而非勇气。

“这不能证明任何事情。”父亲说,“一头被驯养的狮子就是头不符合自然规律的狮子——而任何不符合自然规律的事情都是不可信的。”

根据毕肖恩·辛格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

“我总是很提防那头狮子,”我对父亲说,“但它真的没什么恶意,我曾看见埃尔金顿夫人抚摩它。”

“我正靠在干草棚的墙上休息,先是看见狮子过去了,接着是你,贝露,经过我向野外跑去。这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际,狮子和小姑娘是个古怪的组合嘛,于是我跟了上去。我跟到山坡隆起成山接着又下沉的地方,在山脚凹处,我看见你脑袋空空地跑着,而狮子在你身后满脑袋主意地跑着,于是我尖叫让大家速速赶来。

它活在孤寂之中。没有伴侣,却是一副漠然的样子,总是独来独往,无心经营实现不了的想象。它的自由并无物质的界限,但这片平原上其他的狮子,不会让一头沾染人类气息的狮子进入它们最在乎的族群。所以帕蒂吃、睡、咆哮,有时候或许还做梦,可它从不离开埃尔金顿。帕蒂是头被驯服的狮子,这千真万确。它对原野的呼唤充耳不闻。

“每个人都很快跑过来,但那头大狮子比所有人都快,它跳到你背上。我看见你在尖叫,却没听见声音。我只听见狮子的吼声,接着我和大家一起开始跑,其中也包括埃尔金顿先生。他叽里呱啦说着很多我听不懂的话,手里还拎着根鞭子,那原本是用来揍那头大狮子的。

它已经长大,黄褐色皮毛,黑色狮鬃,无忧无虑。它以新鲜肉类为生,用不着它亲自动手。它醒着的时候(恰好是别人睡觉的时候),在埃尔金顿的原野和牧场上信步由缰,安逸得就像一位帝王漫步在他治下的花园中。

“埃尔金顿先生跑到我前面去了,像个腿脚更轻便、腰围更细的人那样。他挥舞着长长的鞭子,使它像疾风一般呼啸在我们所有人的头顶。但当我们接近狮子的时候,我意识到那头狮子没心思挨什么鞭子。

那时,有两三个东非的殖民者抓到过狮子幼崽,并把它们养在笼子里。但是帕蒂,这头埃尔金顿家的狮子,从未见过任何笼子。

“贝露,它前半身踩在你背上,你有三五处伤口在流血,它还在咆哮。我认为埃尔金顿先生一定不会想到,在这节骨眼上那狮子是不会愿意挨打的。因为它看起来就不像以前它该挨打时的样子。它看起来就是一副不想被鞭子、先生、马夫或是毕肖恩·辛格扫了雅兴的样子,它用非常大声的咆哮表达着这一态度。

这头埃尔金顿的狮子在农场周围方圆十二英里内闻名遐迩,因为,如果你恰好在这个范围里,就会听见它的嘶吼。它饿的时候会嘶吼,悲伤的时候会嘶吼,有时则仅仅想要嘶吼而已。假如,夜晚你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听见断断续续的声响传来,开始时听着像困在乞力马扎罗山谷的死亡幽灵在咆哮,结束时听着像这个幽灵突然逃脱枷锁来到你床边,你知道(因为有人告诉过你)那是帕蒂之歌。

“我认为埃尔金顿先生在距离狮子还有几英尺的时候听懂了它的意思,并且觉得他最好不要在这当口抽打狮子,但他跑得很快,就像滚下斜坡的巨大猴面包树干,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办法及时又快速地向自己的脚掌解释他的想法,好让它们在他希望的距离停下来。

“但是,”他接着说,神情中父亲的担忧超越往常,“埃尔金顿家的那头狮子除外!”

“情况就是这样,没有半句虚言。”毕肖恩·辛格说,“我琢磨过,因为这样你才可能活下来,贝露。”

“狮子比某些人类还要聪明。”他说,“而且比绝大多数人类更勇敢。一头狮子会为它拥有的和它需要的东西而战,它蔑视懦夫,警惕势均力敌者。但它不会害怕。你可以永远信任狮子的表里如一——它不会伪装。”

“接着埃尔金顿先生朝狮子冲了过去,毕肖恩·辛格?”

一天,在我们骑马去埃尔金顿的路上,父亲说起了狮子。

“恰恰相反,狮子朝埃尔金顿先生冲了过来。”毕肖恩·辛格说,“狮子扔下你,奔先生去了,贝露。狮子觉得它的主人没资格分享它不假人手亲自获得的鲜肉大餐。”

他会向我讲述有关肯尼亚峰、梅南加火山——它被称为“上帝之山”,或是乞力马扎罗的古老传说。他讲着这些故事,而我骑马与他并行,问着无穷无尽的问题。有时我们也会一起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我思索着他刚讲过的话。

毕肖恩·辛格带着叫人印象深刻的庄重姿态,竭尽所能对事态进行合理说明,仿佛正向筛选出来的狮子陪审团讲述“狮子一案”。

有时他会讲有关部落战争的故事——马塞人和基库尤人的战争(马塞人总是赢),或者马塞人和纳迪人的战争(他们双方谁都没赢过),以及他们的伟大领袖和狂野的生活方式,在我看来,他们的生活方式要比我们的有趣得多。他会告诉我莱纳纳的事,这个睿智的马塞先知曾预言了白人的到来,他跟我讲莱纳纳的计谋、策略与胜利,还有他的族民是如何战无不胜以及不可战胜——直到他们参与了战斗,对抗拒绝加入国王步枪队的马塞人。英国人列队进入部落村庄,不经意间,一个马塞妇女被杀,作为报复,两个印度店主被土著人杀死。于是,王国那条细细的红色边境线又变得更红了一些。

“鲜肉……”我做梦般重复道,随即把手指交叉起来。

在卡贝特车站旁有个叫埃尔金顿农场的地方。它就在基库尤保护区的边上,靠近内罗毕。以前父亲和我会骑马或是坐马车从市区到那里,一路上,父亲就给我讲非洲的事情。

“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锡克人耸了耸肩膀又落下:“还会发生什么呢,贝露?狮子冲向埃尔金顿先生,他就开始逃跑,跑得很匆忙,没能握紧手里的长鞭子,而是让它掉在了地上,因为这样,埃尔金顿先生才运气地爬上一棵树,他爬了上去。”

就这样,我立马学会了。但有些东西是我独自学会的。

“你就把我抱起来了,毕肖恩·辛格?”

“不对!”年轻人会说,“这不是水牛的足迹,莱克维特。这里,弯腰看看!弯腰看看这个印迹。看清楚这片叶子是怎么被弄烂的。感觉一下这块粪便的湿度。弯腰看一下,你才能学会。”

他轻轻碰了下他巨大的头巾:“我很高兴干了这事,把你抱回到这张床上,贝露。我还去告诉你父亲,说你被一头大狮子‘稍微那么’吃了一下,当时他去看埃尔金顿先生的马了。你父亲飞快地跑回来,后来埃尔金顿先生也飞快地跑回来,但那头大狮子却再也没回来。”

还有角马和羚羊。会蠕动的蛇和能攀爬的蛇。有鸟类,还有年轻人,他们像呼啸的皮鞭,像阳光下的雨幕,像面对野兽的长矛。

那头大狮子再也没回来。那天晚上它杀害了一匹马,接下来的晚上它杀害了一头阉牛幼崽,然后又杀害了一头产奶的牛。

有迪迪羚羊和豹子,狷羚和疣猪,还有水牛、狮子和“会跳的野兔”。有上千种会跳的野兔。

最后它被抓住,关进了笼子。日出时分它却并没有被行刑队带到约定的地点。它度过了数年笼中岁月,在它带着自制力享受自由的时光里,可能从未预见到这样的情形。

那天我的眼睛里确实全是迷雾,但它们足够年轻,很快就恢复清澈了。还有其他的日子,其他的迪迪羊。还有如此多的记忆。

人类的思想似乎憎恶对自然天性的抑制,却要用人的标准来限制更为本真的动物天性,有时这显得毫不合理,而且相当怪异。

“不对!”有人会说,“只有迪迪羊才会那样跑呢!今天你的眼睛里全是迷雾,莱克维特!”

帕蒂活了下来,人类和它面面相觑,这景况一直持续到它变成一头很老、很老的狮子。吉姆·埃尔金顿去世了,埃尔金顿夫人是真心喜爱这头狮子的,但情况超出了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也超出了帕蒂的控制范围。她让管理德拉穆瑞爵士产业的男仆朗射杀了它。

但我的土著朋友对我很耐心。

处决执行者的选择本身就是对帕蒂的致敬,因为没有人比朗更热爱、更懂得动物,也没人会比他瞄得更准。

除非你熟悉动物的习性,否则你无法用这样的武器捕获任何动物。你必须了解它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在哪里出没。你必须对它的速度和胆量有十足把握。它也同样了解你,有时还会以此占上风。

但结局对帕蒂来说并无差别。它的生与死都并非出自它的意愿。它曾是头好狮子。谁会因为它的一个错误而为它盖棺定论?

一开始他们不许我带长矛,但长矛是土著人唯一的武器。

我依旧保留着它的牙齿和利爪留下的伤疤。但现在它们都已经微小,几近被遗忘。我也不能因帕蒂有过的光辉岁月而嫉妒它。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整天都和纳迪土著在一起,光脚在荣盖河谷或是穆阿悬崖旁的雪松林里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