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物传记 > 夜航西飞 > 第三章 荒野的印记

第三章 荒野的印记

这群动物移动时形成一块黄褐色、灰色、暗红色交错的巨大地毯,不像牛群或羊群,因为它们都是野生动物,身上都带着荒野的印记,这片土地上的自由气息依旧属于自然,而非人类。目睹上万头未经驯化、不带贸易烙印的动物,就如同第一次登上从未被征服过的山峰,发现一片人迹未至的丛林,或是在新斧上看见第一点瑕疵。那时你才会领悟从小就听说的那些事:曾经,这个世界上没有机器、报纸、街道、钟表,而它依旧运转。

这团云雾的最外沿是一大群黑斑羚、牛羚与斑马,正在我机翼的投影下拼命奔跑。我盘旋、减速,一路降低高度直到螺旋桨卷入尘土中,沙粒让我的鼻腔隐隐作痛。

在兽群的前面,我看见跑跳着前行的黑斑羚,还有牛羚,炫耀着它们纤细的长角,以一腔苦修士般的狂热在路上拼命蹦跶。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这么做,可能是因为错误的平衡感,也可能是因为对世俗闹剧不知羞耻的偏爱,牛羚在受到飞机惊吓的时候,举动永远都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歇斯底里地绕着舞台跑了一圈又一圈,想要逃避训练有素的花斑狗。

在马加迪与纳鲁克之间,我看见一团黄色的云雾就在飞机正前下方形成,这团云紧贴着地面,当我接近的时候变成了一阵摇曳的巨浪,所经之处,天空与地面草木消失无踪。

如果这世上还有小丑,那我要向小丑们致歉,因为我觉得牛羚的举动更好笑,因为我们对它们的了解更少。这或许是因为牛羚多了两条会被绊倒的腿——它们最被需要的时候,也是最派不上用场的时候。牛羚如想转身,就得踮起脚尖急转;如想奔跑,一路就都会像喜剧片中演的那样跌打滚爬。牛羚如何能安全无虞地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似乎是个谜团,不过,要是头顶上没有任何声响,它们走得还不错——不能有观众在旁注视。

但当飞扬的尘土散去,我能看见一小群动物在朝各个方向奔跑,它们四处张望就是不知道抬头,努力想要逃避飞机的轰鸣。

这群动物中为数最多的是斑马,它们蹦跳的时候像未被驯服的野马,奔跑的时候伸着尾巴、探着脖子,它们的蹄子踩过茂盛的草,在身后留下一条宽敞分明的小路。

在我目力所及的各个方向,有成百个地方会突然扬起一阵细小灰尘,滚过平原,然后再次消失。从高空看去,它们就像无数精灵,一个个从被施了魔法的瓶子里逃脱,打算乘风而去,继续完成它们蓄谋已久的邪恶计划,又或者是一项善举。

据我所知,斑马是非洲最无用的动物——所谓的“无用”是对人类而言,因为狮子以捕食它们为生,尤其在塞伦盖蒂草原。

如果没有烟雾标示出炉灶或营地的存在,起码还有别的生命迹象,尽管不是人类,但也弥足珍贵。

但对人类而言,斑马是完完全全的“四不像”:它看着像驴子,但不能被驯养,也担当不了劳力;它奔跑的时候像汤普森瞪羚和大羚羊,吃的也一样,但它的肉连马肉的滋味都不如;它的皮毛,看起来光彩夺目,但牢固程度只够充当纽约夜总会的墙饰,这也是它唯一的丰功伟绩。连鸵鸟和麝猫都能对人类社会的需求作出更多贡献,尽管如此,要说跟不上时代潮流这事没有对斑马一族产生影响,那是不公平的。这个理论的依据是我和一匹小斑马间温情脉脉的友谊,是在不久之前培养出来的,现在我依旧没忘。

我继续向北飞行,感到睡意越来越浓,但并非因为疲惫。在这样空旷的大地上持续飞行数小时后感到的孤独,主要是因为地平线上看不到烟雾。白天盘旋上升的炊烟就像是黑夜中的光,它可能出现在你航线的左舷或右舷,它或许只是马塞人的营火,生火的人对你的存在一无所知,就如同他对明天的忧愁一无所知。但它终究是一个航标,代表着人迹的存在,就像沙漠中的一个脚印或一根火柴。

我的父亲曾饲养并训练过几匹非洲纯种马,有过一匹叫“小古怪”的小牝马。他绞尽脑汁为每匹马起名字,在恩乔罗农场,他有时数夜不眠,在书桌旁就着煤油灯的光线写下所有可行的名字。之所以将这匹小牝马取名为“小古怪”,是因为再没有更适合它的名字了。

除了狭长的河谷外,这片土地是由贫瘠山脉组成的荒原,看来就像粉笔画成的水面。在白色石头映衬下,不要说是飞机,就算是飞行头盔这样小的东西都清晰可辨。但地上既没有飞机,也没有飞行头盔,除了我自己的飞机投下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它既不凶也不犟,在赛场上跑得飞快,训练时举止聪慧。除了淡栗色的皮毛和前额上醒目的白色星形花纹,它最特别的地方是与众不同的人生观。它在诺埃尔·科沃德爵士的俏皮话流行前就赢了几次比赛,要是它能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的公园大道初次登台,而不是二十年代中期的内罗毕跑马场,它会像那些不爱负责任的聪明家伙一样,被大家形容为“疯得讨人喜欢”。当然,它的疯狂仅仅局限于做些它的同类认为不合时宜的事情。

下午两点,我已经飞越了从乌亚索尼伊罗河附近的地区,河流向南流经马加迪地区的碳酸岩盆地,注入纳特龙湖。

比方说,任何一匹经过良好训练的马,在主人、训练师、赛马会成员面前训练时,都不会在上个月大雨留下的水坑前突然停下,然后没等别人来得及大喊着阻止,就已经像条伯克郡的狗一样在泥地里打了个滚。但“小古怪”会这么做,只要它面前有个泥潭,背上还有个信任它的骑师。“小古怪”从中获得了多少乐趣,我们不得而知,它有点像那种行事古怪的天才——当主人问他为何把西兰花揉进头发里,他会道歉说,他原以为那是菠菜。

迎着阳光,我向西北方向滑行,正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

在我十三岁那年的某天清晨,“小古怪”要去练习快慢跑。我骑着它,向农场北面一个长坡走去,那里被称为“绿丘”。我们所有的马,进行慢跑训练时都会被带到那里,那些年里,这块俯瞰荣盖河谷的土地满是野生动物,生机勃勃。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抵达了罗斯柴尔德营地,并在上空盘旋。但那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一点生机——甚至都不见狮子们结实、懒散的身影。只有层层累积的高大灰色岩石,像历尽风吹雨打的教堂遗迹,矗立在地面上。

“小古怪”和平日里一样警觉,但它匀称的马蹄踏着地面,美丽的头颅沉思着,微微侧向一边。这姿态在我看来带着忧郁的气质,仿佛它终于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而当我们到达山顶时,它的样子就像是世界上最受冤屈的小牝马。要是我们绕行在矮树林里,没有那群斑马出现的话,“小古怪”洗心革面的决心就不会半途而废,更不会受到丝毫威胁。

时不时地,会有一块岩石或是一道阴影被我想象成一架受损飞机的样子,或是一堆变形的破铜烂铁,我就折回去,在可疑的目标上空持续降低高度,直到它的形状变得清晰可辨——同时再次陷入失望。地面上任何不明物体都成了落难的克莱姆单翼飞机,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在瞬息之间变成一个受困者发出的强烈信号。

这群斑马穿梭在树林里,也在通往河谷的山坡上。在数公顷的范围内,有数百匹斑马,但最靠近我们的是一匹上年纪的母斑马和它才几个月大的幼崽。

从敞开的驾驶舱中,我可以直视前方,也可以越过银色机翼回头望,向下看。在下方蔓延的塞伦盖蒂像一只碗,碗的边沿就是地球的边缘。它是只蓄满热气的碗,可清楚地看见热气向上蒸腾,向飞机施加压力,托举着它,如同文火中散发的热气托起一小片灰烬。

“小古怪”以前见过斑马,斑马也时常见到“小古怪”,但我从未觉察到两个阵营间表露过互相欣赏的姿态。我想“小古怪”谨记着“贵族身段”这一教条,尽管它曾在泥地里打滚过这么多次,但每次当它靠近斑马,甚至牛群的时候,都会倨傲地张着鼻孔,像个十八世纪的贵妇不得已从一群巴黎无赖的身边走过。至于斑马,它们会以同样的态度回礼,带着正直的无产阶级特有的自尊给它让路,因为人多势众,所以更显目中无人。

从南格威起飞寻找伍迪的路上,天气晴朗,能见度一流。我保持在五千英尺高度,获得最广阔的视野,然后在航线上蜿蜒前行。

那匹在绿丘上吃草的母斑马因为受到打扰,所以冷冷地扫了“小古怪”一眼,然后扬起后蹄,缓缓走向斑马群,还扭头对它四肢颤巍巍的幼崽下了道指令,要它跟上。但那匹小斑马却一动不动。

这些情况,再加上没有无线电,也没有监测所有进出港飞机的系统,所以飞行员要么培养出最高水平的直觉,要么对人生怀抱宿命主义。那时我在非洲认识的飞行员大都成功做到了两者。

我曾在伦敦的街道上看到一个顽童张口结舌地看着一位穿丝绒华服的美女从车里出来,看得几乎热泪盈眶。当小斑马犹豫地徘徊在草丛里,抬头凝视着纯种牝马时,眼里也有同样的悲怆和渴望。

好像地图绘制者说:“我们知道,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之间有几十万英亩的空地,但除非你需要紧急迫降,否则我们不会知道那块地是沼泽、沙漠或丛林——很有可能,就算到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

即便是骑在“小古怪”的马背上观察这一幕,也算是美好的景象。但我离开农场的时候被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如何都要让它保持镇定,因为训练到这种程度的赛马,在不恰当的时候发一次脾气,就很可能让数周的悉心调教付诸东流。

比这些都更令人不安的是,在约定的飞行前检查地图时,往往会发现你需要飞越的地区仅仅标着一句话:“未经测量。”

“小古怪”已经训练有素,而这也是不恰当的时候。一开始它对那匹斑马熟视无睹,但那匹母斑马飞扬跋扈的吼叫立即让局势升级。叫声中包含的信息绝对不仅仅是母亲呼唤它的幼崽,还暗示“小古怪”是个浮夸而无用的东西,没资格获得劳苦大众的景仰。我想,这起码是“小古怪”的理解。

还有,非洲地图的印刷商们似乎有个不怀好意的嗜好,喜欢用很大的字母标示出城镇、交叉路、村庄的名字,它们大部分都确实存在,就像一堆茅草屋或是某个水塘也可能存在一样,但它们毫无意义,因为从驾驶舱内完全看不见。

它的耳朵竭尽全力地扭向两边,向犹豫不决的小斑马发出一道低沉而不容辩驳的命令,然后发出一声挑衅的长鸣,足以传遍半个荣盖河谷。

那时候,能找到的非洲飞行地图都标着“1/2,000,000”的比例尺——一比两百万。地图上的一英寸距离,在空中大约等于三十二英里,相比之下,欧洲的飞行地图上一英寸约等于四英里飞行距离。

随后发生的事我从未清晰地记住过细节,“小古怪”掺杂着羞辱意味的挑衅,让母斑马暴跳如雷,它于是怀着满腔怒火,扬起头大声嘶鸣,那音量与腔调让文学作品中所有的悍妇都要自叹弗如。在这吼声中,“小古怪”开始流汗、颤抖,猛然弓背跃起,母斑马则绕着圈奔跑,边跑边叫,而那匹小斑马,挣扎于儿女应尽的义务和栗色牝马致命的诱惑之间,像个歇斯底里的孩童般在它们之间跳跃。

迅捷、长途飞行以及应对恶劣天气条件,这些都不属于克莱姆的特长。无论机身还是装载的引擎,都是为航线图精确的国家上空那些消遣式的飞行而设计的。它被东非航空公司用来载客和拉货,对我们这些在肯尼亚以飞行为生的人来说,就是对探险传统的鲁莽坚持。

最后,有违动物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公平原则,“小古怪”赢得了胜利。

他驾驶一架德国产的克莱姆式单翼飞机,配备九十五马力的英国博乔引擎。如果说这样的组装在如此广大而无可预计的国度有什么优势,那就是它超长的翼展可以让它长距离滑行和减缓着陆速度。

后来我终于设法让它平静下来,带它慢慢向农场走去,而它脚边还跟着那匹小斑马,神情中依旧带着点迷茫,我想它还在与自己的羞愧感做斗争,兴许还带着点后悔。

从南格威回来的路上,我朝罗斯柴尔德营地飞去,因为这个地方也在伍迪从坦噶尼喀西面的希尼安加到内罗毕的航线上。而且我也知道,不管生死,他都不会偏离自己的航线太远。

在我们身后的绿丘上,母斑马一言不发,气得瑟瑟发抖,身边还围着几个同伴。我猜想,它的同伴肯定会这么说:“别太往心里去。孩子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这样也好。”

对斗胆步行靠近它们的人来说,他们会在须臾之间惊恐地发现,狮子和猫咪的相似之处,仅仅局限于胡须。但既然人类争强好斗,还是可以乐观地希冀,狮子因为看不懂我们眼中对不道德的流血事件的厌恶,最终只落得带着受伤利爪撤退的下场。

几个月后,当这匹小斑马在农场上肆意奔跑过,更别提称霸过一方之后,它贯彻了当初出走时表现出的心血来潮和矢志不渝:有一次我和父亲去了趟内罗毕,回来的时候,小斑马不见了,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塞伦盖蒂的狮子已经对摩登探险家的摄像机熟视无睹,所以它们养成了好莱坞式的爱摆造型的习惯。但它们中的太多狮子已经被新宰杀的斑马或是珍馐美味贿赂了,如果坐在车内,有时你可以带着拍摄设备到达距它们三十或是四十码以内的地方。

每天早上,它都曾像小狗一样闯进我的房间,用鼻子推我起床。在厨房里,只要仆人无视它的需要,它就威胁要袭击他们,并以此建立起了恐怖政权。因为它刚来时还很小,所以我用一瓶瓶热牛奶喂它,这个错误决定导致的不良后果就是,我可怜的父亲时常牢牢抓着他的啤酒瓶,飞速穿过屋子跑进花园,而那匹带条纹的小野兽就紧随其后,因为它认为所有的瓶子都是它的奶瓶。

我经常在那里降落,当我向地面滑行的时候一般都能在那块空地上看见狮子。有时它们像狗一样踱着步,漠然而懒散,也有时它们会停下来坐着,悠闲地坐成一群:雄狮、母狮和幼崽瞪着飞机,那神情简直就是镶在金色画框内的“紫红色十年”作家群像。

它对“小古怪”的爱慕也从未减退,它就住在“小古怪”的马房里,并让“小古怪”怀有一种母亲的使命感,马夫们能将“小古怪”训练得服服帖帖的,并且再没有到泥潭里打滚。

罗斯柴尔德的营地上没有飞机起降场,但如果风势适宜、驾驶员谨慎,有块足够平坦的空地也可以停飞机。

我叫它“庞达”,在斯瓦希里语中这是“驴子”的意思。它离开的方式和到来时一样,甚至可能更无理可循。或许它像回头的浪子一样重新被族群接纳,或许它被驱逐。动物们并没有多少感情,所以我想,它的际遇大概是后者。

自此以后,那里举行过不计其数的狩猎派对,即使现在,罗斯柴尔德的营地依旧是一处地标,对千里迢迢跋涉而来的猎人来说,营地仿佛是天堂,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身后那个世界的舒适。

从此以后,当我在塞伦盖蒂上空看见机翼下方这样的兽群,有时会期待看见一匹斑马游离在大部队的边缘。我曾想过,它现在应该已经长大,这些年来学会了应对。但是,不管有没有朋友,它都会甘于孤独,因为它一定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像个宫廷中的弄臣般生活过。

几年前,一位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成员在乔治·伍德上校的带领下——如今上校已经是温莎公爵殿下的副官,来塞伦盖蒂打猎,他把营地扎在一个巨大的岩石群旁边,那里可以挡风,也有水源。

塞伦盖蒂广阔无垠,但它就像温暖的热带海洋般蕴含着生命。草原上,角斑羚、角马、汤普森瞪羚的足迹纵横交错,上千匹斑马踩过草原的洼地与河谷。我曾看见一群水牛在偶尔出现的棘树下吃草,突然,模样怪异的犀牛蹒跚着走过地平线,仿佛一块灰色的巨石拥有了生命,来到野外。草原上没有路。没有村庄,没有城镇,没有电报机。目力所及之处,走路或骑马所到之地,除了野草、石头、几棵树以及在那里生活的动物,一无所有。

多么没意义的胡思乱想!飞机的嗡嗡声、舒缓的阳光和漫长的地平线混合在一起,让我暂时忘了时间流逝得要比我的飞行速度还快,整个下午都快耗光了,还没有在任何地方看见伍迪的踪迹。

塞伦盖蒂大草原自坦噶尼喀的尼亚萨湖开始,向北延伸至肯尼亚殖民地的低洼边界。它是马塞人最广袤的庇护所,在这里寻找避风港的野生动物多过其他所有东非地区。在旱季,它就像干燥的淡黄色狮子皮;在雨季,它为所有孩子图画书中出现过的动物带来嫩草的恩赐。

要是最后会出现什么踪迹,如果我没有不着边际地挂念一匹同样爱东游西荡的小斑马,我可能早就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