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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

她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了,开始不舒服起来,起初是咳嗽不止,以为是感冒,然后是腰疼。家里人纷纷劝她去医院看看,她却为了节省时间只去了校医务处,结果诊断错了,耽误了病情。

只是她太拼了,每天她都备课到很晚,第二天还是最早到单位的那一个。当时,学校的人手不够,所以她兼的课也多,加之住得远,需要坐很久的车才能到学校,这样一来让她更加劳累。

校医务处说她是支气管炎,可是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却不见任何好转的迹象。到后来,她的腰疼越来越严重,竟连弯腰都费劲了。那时母亲正照顾着父亲,她因为心疼母亲,只说腰疼是因为挤公交车闪了腰。直到有一天早晨,她起不来床,才决定去医院。到了医院一检查,确诊的是骨结核,并且脊椎已经有三节发生了病变,紧接着还发现肺也有些问题,随即就办理了住院手续。

坚强、多学、刚正、多才多艺的阿瑗,一直是杨绛和钱锺书的骄傲。

专家会诊后的结果,更是让人心惊。她已经是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只是入院后的治疗也没能让病情得到控制。

阿瑗像极了母亲,不仅学到了母亲的淡泊心性,而且还发扬了她钻研工作的精神。阿瑗很用心地做学问,先后做了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教授、中英合作项目负责人,还以扎实的英文基础,编写出《英语文体学教程》(英语版),并写出了《英语言语节奏与英诗格律》等优秀作品。

到了此时,她还在隐瞒母亲,只报喜不报忧。当杨绛得知女儿阿瑗的病情后,简直不能相信这事竟然发生在了自己最爱的女儿身上。

只是,没多久女儿阿瑗也病倒了,还住进了医院,对于杨绛,这无疑是个不能再承受的打击。

考虑到母亲一人侍候父亲多年,极为辛苦劳累。所以,阿瑗固执地不让母亲来探望,她怕母亲看到自己憔悴的样子会伤心难过。当时因为化疗,她的一头黑发已经掉光了。

四年来,她一直这样坚持着。那时阿瑗也很忙,工作很累。她舍不得女儿来回辛苦地跑,便让阿瑗一周来两次,跟爸爸谈心或者聊下工作。此时的钱锺书已经没有力气来聊天了,但是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阿瑗每次来的时候,他都开心得像个孩子。

杨绛不敢把阿瑗的情况告诉钱锺书,只说阿瑗住院了,是骨结核,可以治好,一年左右就可以出院了。钱锺书听后说:“坏事变好事,从此可卸下校方重担。此后也有理由可推托不干了。”

如此状态的钱锺书更是让杨绛牵肠挂肚、忧心忡忡,为了能让钱锺书的身体顶住,她每天都专门坐公交车回家,提着熬好的鸡汤,去医院给他滋补身体。后来,钱锺书不能正常进食时,她便特意把鸡汤混在营养液中。她总是打各种各样的果泥、肉泥以鼻饲的方式喂给他,只为给他补充必要的营养。并且,食物做得极其精细,比如鱼肉的话,她用针一根根把刺剔出来后,才会打成泥;鸡肉的话,她则是将肉筋都一一挑出来的,不然绝不会做成泥。

只是残忍的是,她先于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次的病症更不乐观,在他的膀胱颈上也发现了癌细胞,手术后又出现了肾功能衰竭,紧急抢救后只能在血液透析中维持着生命。他的身体愈发虚弱,慢慢地连话也不能说了。

那是1997年的3月4日,在这之前的几天,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便提出了要见母亲。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因为病痛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杨绛的心里五味杂陈。

只是,刚出院不多久,老是反复的病情让钱锺书再次住进了医院。这一次一住就是四年之久,直到生命结束。

在最后的时间里,她还曾给杨绛打电话说:“娘,你从前有个女儿,现在她没用了。”

待到钱锺书出院的时候,原本就很瘦小的杨绛走起路来都显得摇摇晃晃,看了让人疼惜不已。那时,女儿阿瑗为了让钱锺书恢复得更快,特意搬过来小住了一段时间。阿瑗总会带来一些外面的新鲜事,讲给他们听,往往会将他们逗得大笑不已。那段时间里,岁月变得久违的美好。

她去世的前一天,杨绛拉着她的手,对她深情地说:“安心睡觉,我和爸爸都祝你睡好。”阿瑗听后就笑了,像花一般。

钱锺书看了很心疼,便让她找别人来替,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她不放心任何人来照顾钱锺书,只有亲自照顾他,她觉得他才会恢复得快且好。所以,每次当钱锺书提及请人来替她时,她就转移话题。钱锺书深知她的秉性,便只好作罢,再不提这事。

阿瑗火化的时候,杨绛没有去,她照例去了医院照料钱锺书。

1994年,钱锺书住进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膀胱癌,手术的过程中还发现了右肾萎缩坏死,便一并切除了。这场大手术让年岁已高的钱锺书元气大伤。为此,杨绛在他手术后的五十多天里一直陪伴在他身旁。有医生和护士看着年迈的她疲惫的样子,便劝慰她回家休息,换其他人照看。然而,她总是面带微笑地说:“锺书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离别太痛了。她实在不忍心面对这样的场面,只在心中默默地送着女儿,愿她好走。在钱瑗充满笑容的遗像旁,摆放着一只精致的花篮,素带上写有两行字:瑗瑗爱女安息!爸爸妈妈痛挽。

为了方便,杨绛专门跟护士学会了如何打针,并亲自给钱锺书打。

阿瑗生前曾说骨灰不用留,但她走后,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的师生们不舍,便恳求杨绛将她的部分骨灰留下。后来,他们将她留下的那部分骨灰葬在了校园内的一棵雪松下。在阿瑗离开差不多一百天的时候,杨绛专门去了那棵雪松旁,安静地坐下来,念了东坡的悼亡词来表达对女儿阿瑗的深切怀念:“从此老母肠断处,明月下,常青树。”

年轻时杨绛身体一直不太好,吃的东西也不多,一直很瘦小,没想到老了之后,却是钱锺书的身体不好,经常感冒。

后来,有人经过,她便默默地离开了。

于垂垂老矣的暮年里,他们更加珍惜牵手的日子。

人生相聚有之,分离亦有之,如同天命早已注定,再怎么悲伤也不得不承受。

杨绛曾为此开玩笑说,他们已经是“红木家具”,看起来结实,实际上是用胶水粘着的,一碰就容易散架,挪不了。

杨绛自然能体会这人生之味,所以在女儿阿瑗去世时,钱锺书病重卧床之际,她以80多岁高龄,怀着丧女之痛,仍坚持着每天去医院探望钱锺书。明明神伤在心,但无一丝一毫外露,还百般劝慰钱锺书,并仍亲自做饭带给他吃,一如既往地用自我的坚强支撑起这个失去爱女的破碎的家。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于岁月的流转中,转眼间到了暮年。在一起走过的几十年里,他们经历了爱情,也经历了动荡,相扶至今。

她曾如此说过:“锺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

在他们那个温馨的家中,杨绛和钱锺书每个人的作品都有两个固定的读者,阿瑗分别是他们两人的固定读者。一次,阿瑗跟钱锺书聊起他们两人的写作时,一语道破了他们二人的风格,说妈妈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还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whisky),浓烈、刺激,喝完就完了。钱锺书听罢,很认同她的看法。事实上,在他的心中,杨绛的散文始终要好于自己,他是从心底里欣赏杨绛的作品。对于外界对杨绛的称赞,他也很骄傲。

事实上,老天眷顾她的情深,确也如此。

钱锺书认为《大笑话》是她写得最好的一篇中篇小说,虽然文章看起来夸张,却十分幽默,讽刺意味极强,描述的是一个由女人们构成的世界:她们的形象虽然光鲜靓丽,却汇聚成了一幅“百丑图”。

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告诉钱锺书女儿阿瑗已经离开的事情,他还在住院,怕他经受不了这打击。她想不出更周全的计策,便一直隐瞒着这件事,并假装阿瑗很好,每天还依旧当传话员将阿瑗写的文章念给他听。

除了翻译工作,杨绛的小说创作也一直没有停止过。1981年,她开始整理自己的小说作品《倒影集》,旨在把自己比较优秀的作品集中在一起发表,作品以描写20世纪40年代的女性生活故事为主,包括《大笑话》《玉人》《鬼》《事业》,以及最初的《璐璐,不用愁!》,并于次年出版。这些作品都保持着杨绛诙谐、幽默的叙述方式。

大约四个月后,钱锺书的病情比较稳定的时候,她考虑再三才将阿瑗去世的消息告诉他。并且,为了让他不至于过于悲痛,她足足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慢慢地将这件事渗透给他。还好,钱锺书仿佛心中早已经有了预感一般,听后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伤。

多年里,她和钱锺书用亲身的经历告诉年轻人,希望大家可以少走弯路,不要放弃最重要的东西,并“现身说法”,让听者们受益匪浅,也让更多的人投身到外语的学习中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他的病情相对比较稳定,杨绛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时日不长,他的病情就出现了反复,他开始持续发烧。院方虽然全力想办法,并组织了专家研究处理办法,仍没能控制住他的病情。

1983年,她随着中国社科院代表团出访了西班牙。后来,她和钱锺书都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友好大使。多年的留学经验以及后来的文学研究、创作工作,使得他们深知,掌握一门外语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所以,她经常鼓励年轻人多学会一门外语。

杨绛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心里有了慌乱之感。果不其然,没多久他留下了最后一句“好好活”的话,便离开了她。

当时,西班牙驻华大使多次邀请她出访西班牙,前后邀请了三次。前两次她都礼貌地拒绝了,到了第三次,她心中有些不忍,便自嘲“赖不掉了”钱锺书还为此打趣她说:“三个大使才请动她!”

最后的时间里,杨绛一直守在他的床前,用家乡话不断地在他耳边和他交流,直到他停止了最后的呼吸。杨绛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留下了一个吻。

因为这部作品,她也被推举为中国翻译家学会的理事。

这一吻,吻过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万千美好岁月。

杨绛不仅翻译了《堂吉诃德》,而且围绕着整本书发表了一组论文,阐述整部作品的艺术价值和存在意义。

至此,在这世上,他们仨只剩下她一人。

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部作品,填补了我国西班牙语文学翻译的一个空白。中译本的《堂吉诃德》很快受到了西班牙方面的高度肯定。当年5月,西班牙访华先遣队访华时正赶上北京书店门前排长队购买《堂吉诃德》一书的盛况,这让先遣队印象十分深刻。同年6月,西班牙国王和王后访华时,杨绛因在中国和西班牙文化交流上做出的贡献而应邀参加了国宴。不久,西班牙国王亲自颁奖给她,授予她“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

那是1998年12月19日,作为中国著名作家、文学家的他离开了,追随他最爱的女儿去了。

世间也只有他们这对文坛的“神雕侠侣”可如此“笑傲江湖”了,委实令人艳羡。

“临行”前,他有这样的嘱咐交代给他朝夕相伴了六十多年的妻子杨绛:“遗体只要两三个亲友送送,不举行任何悼念仪式,恳辞花篮花圈,不保留骨灰。”低调了一生的他要用最朴素的方式“告别”。

《堂吉诃德》定稿的时候,正值钱锺书的《管锥编》手稿校对工作刚刚结束。于是,钱锺书提议和杨绛交换题签。杨绛当时笑着说:“我的字那么糟,你不怕吃亏吗?”钱锺书则回答道:“留个纪念,好玩儿。”

杨绛按照他的嘱咐,一切从简。

再后来,她经历了下干校的“冷却期”,再看自己之前翻译的稿件,不太满意,于是决定重新翻译。

最后的送行,也只有家人和闻讯赶来的至亲好友。杨绛摘下眼镜,静静地且仔细地看了他最后一次,然后目送着他进入火化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告别,却是真正的生离死别,从此再不能在这世上相见。

接到稿子的那一刻,她激动得不知道如何表达,只是紧紧地抱着它,心想它终于回家了。

当一切结束,疲惫不堪的杨绛回到了住所,现在她要将钱锺书安排的最后一件事做好,那就是好好活。

后来,她恰好遇到了已经成为学习小组组长的组秘书,于是趁着晚上学习的时候,写了张字条给他,请求他帮自己找回稿子。第二天,果不其然,他就将稿子还给了她。

她与钱锺书相爱相守六十三载,互敬互爱地对待彼此,她做了他一辈子的尾巴;他则始终崇拜着她,一辈子未曾改变过。他们用各自的一生,讲述了这世上最“纯净的婚姻”。

不幸中的万幸,后来她被安排打扫厕所,她竟经由这份工作得以找到自己的这部稿件,只是还未来得及拿走就被发现了。结果只好作罢,不过还好,有了个念想,知道这稿子还在。

无怪乎无数文人羡慕他们的爱情,感叹他们不仅有碧桃花下、新月如钩的浪漫,更有着融合了两人心有灵犀的默契与坚守。

之后,她因此接受了多次“教育”,要求她去掉自己脑袋中的“黑思想”,此时,她借此机会向组织申请,能不能暂时把收缴的稿子还回来,好对照着“黑稿子”修正自己的错误思想。组织上答复说:“黑稿子”太多了,一下子找不到了。

于我,更觉他们彼此的深情,是那岁月里的静水流深、生生不息。

后来,她将它交给了小C,一个之前的通信员,经过“改革”成了一个很有地位的人。谁知,他认为《堂吉诃德》是部“黑稿子”,于是径直拿走了,留杨绛一人站在那里愣住了。

钱锺书住院期间,有人带着他的诗集《槐聚诗存》想请他俩签名。因为杨绛不想他被打扰,于是盖章代签,并且特意把钱锺书的名字写在自己的名字前面,一边盖章一边微笑着说:“夫在前,妻在后。”

最后,她抱着这厚厚的稿子挤上了公交车,准备去办公室,将它交给可靠的人保管。她觉得办公室的组秘书还不错,平时对自己也很友好,于是希望他能帮自己这个忙,谁知组秘书表现得很模棱两可,于是她只得作罢。

在钱锺书离世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曾有后辈上门去看望她,谁知进门还没说话,就止不住地哭了起来。看到她一人坐在那里,孤孤单单的样子心疼不已,倒是杨绛安抚她起来。

这部作品在经历“破四旧”时还险些丢失。那时,为了安全,杨绛几乎销毁了家中所有带字的东西,却唯独不舍得将翻译了大半的《堂吉诃德》毁掉,毕竟里面凝聚着她两年多的心血。于是,她想了多种办法,想要将它更好地藏起来。

这样的场面更让人神伤心疼,试想,一位88岁高龄的老人在刚刚经历了让人痛不欲生的生离死别后,却还能安慰替她伤心的人,委实不易。

她用的翻译本,也是最贴近作者本意的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马林编著的最权威版本。

之后的日子里,她深居简出,只与钟爱一辈子的书和属于“他们仨”一辈子的回忆相伴。

在西方文学界,《堂吉诃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为了更准确地翻译这部作品,杨绛从1959年就开始自学西班牙文了,到了1961年才开始正式翻译,到1966年,她翻译完成了整本书的四分之三的内容,因为“文革”中途被迫停滞,直到1967年才全部完成。

她婉拒了许多想上门拜访的人,只安静地在家看书、写字。

被列为“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之一的《堂吉诃德》,准备被翻译为中文时,编委会的领导林默涵因为之前看过杨绛翻译的作品《吉尔·布拉斯》,便决定由她来翻译这部作品。

她曾写过一篇《隐身衣》的美好散文,文中提到他们夫妻俩最想要的一样法宝便是“隐身衣”,这样就可以“大隐隐于市”,躲开喧哗世界,专心看喜欢的书。

如今,她一人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