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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谈六 人淡如菊安之若素,

果不其然,钱锺书走过来凑近她,小声道:“待会儿告诉你一件大事。”然后就跟着杨绛一起上了公交车。在公交车上,他告诉杨绛说组织上要安排他去干校,这个月的11日就得走。杨绛听后,心里一惊,这个变故太突然,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她原以为会跟钱锺书一起庆祝他的60岁生日,没想到这个愿望泡汤了。

他们不在同一单位,训练的地方也不在一起,不过都在同一食堂吃饭,所以他们俩偶尔可以在食堂外见一面、说说话什么的。11月3日那天,天气奇冷,杨绛正在学校门口等公交车,猛然发现钱锺书在人群中正向自己走来,很匆忙的样子。杨绛心想,应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次下干校,跟之前的下乡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次不但人得过去,连行李、家当也都要一起搬过去。这就代表着回来的日子遥遥无期了。

1969年,他们一大批知识分子被集中到一起生活。由于他们两个年纪比较大,所以允许他们俩回自己的地方住,但也要按时参加集体的学习和训练。

动荡岁月里的人们都像极了浮萍,生活过得风雨飘摇。

杨绛想不了太多,忙着帮他收拾行李,并连夜帮他赶出了所有二次加工的衣服。因为此次目的就是锻炼和劳动,所以她凑了很多段绸子,用缝纫机连接在一起,做成了一个耐脏的毛毯套子;又把一条裤子容易磨损的地方重新加厚了一下,有横有纵的线交织在一起,十分厚实,钱锺书很喜欢,说像一个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垫子。

在她看来,这是“颠倒过来”了意想不到的妙处。所以,她在做着这份工作的时候,并不觉得苦。

那时,女儿阿瑗刚结婚不久,嫁给同校的历史系老师王德一。两人有共同的爱好——绘画,又同在学校的美工队里,且都是毕业后留校做的老师。他们志趣相投,情投意合,是天生一对。

不过,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杨绛并不反感这样一份工作,反而很庆幸,因为收拾厕所有着意想不到的好处:比如,可以躲避红卫兵的“造反”;比如,可以销毁“会生麻烦的字纸”;比如,可以“享到向所未识的自由”,摆脱“多礼”的习惯,看见不喜欢的人“干脆呆着脸理都不理”,“甚至瞪着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决没有谁会责备我目中无人,因为我自己早已不是人了”。

那天,杨绛领着女儿和女婿一起到车站送钱锺书。伴随着火车的远去,杨绛的心似乎被带走了。此次,钱锺书去的地方是罗山县的五七干校,位置偏僻,条件艰苦。彼时,他们二人依然保持着书信的往来。

杨绛回忆说:“小刘告诉我,去污粉、盐酸、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领取。小刘是我的新领导,因为那两间女厕属于她的领域。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领导。她尊重自己的下属,好像觉得手下有我,大可自豪。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远胜于她,却丝毫没有忌妒之心,对我非常欣赏。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她一点没有架子,马上就拿给我。”这番极具幽默感的话也只有杨绛才能如此巧妙地说出,听罢让人忍俊不禁。

钱锺书去了干校后,杨绛在北京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温饱不是问题,但高强度的体力活让她很吃不消。那时,她被分配到挖防空洞的地方,还要把书运进去。这个绝对是大工程,而且还是超强的体力活,而彼时的杨绛已经年纪不小,加之十分瘦小,做起来很吃力。

打扫厕所本是小刘的本职,现在是杨绛的了。杨绛在仔细看过两间污秽不堪的厕所后,于是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比如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个小拖把,还专门带了些去污粉、肥皂、毛巾、小盆等之类的物件,放在厕所里。没几天,厕所竟一尘不染。后来,翻译家潘家洵的夫人还对杨绛说起:“人家说你收拾的厕所真干净,连水箱的拉链上都不见一丁点儿的灰尘。”

幸运的是,她平时为人和善,且乐善好施,很多人都接受过她的帮助,当她帮助过的人看到她做这项“任务”力不从心时,便过来帮她。她要帮对方织一套毛衣作为报酬,但对方执意不要,说只是不忍看着她一人受苦。后来,她被下放到干校的时候,行李也是所里的年轻人帮忙打包送来。在那个人人“独善其身”的年代里,能得到如此之多的人的帮助真是十分难得的事。

杨绛的工作是打扫厕所,钱锺书的工作则是打扫大院。他们每天不是劳动改造,就是写检查,一切曾经正常的工作都被取消了。

然而,这个时候一件不能承受的悲剧发生了。她的女婿、阿瑗的丈夫王德一被扣上了“过左派”组织者的帽子,并被限制了自由,要挟他交出名单来。这个善良的年轻人曾经对杨绛说过:“我绝不能捏造个名单害人,我也不会撒谎。”最后,在杨绛被下放干校的前夕,他含冤自杀。

那时的“运动”把一切都颠倒了过来:文学所的小刘原本是打扫卫生的临时工,现在则肩负起监督文学所全体“牛鬼蛇神”的重任。当时,包括杨绛夫妇、何其芳、俞平伯、陈翔鹤等专家都属她监管。

杨绛还没从女婿离去的悲痛中走出,又一件悲剧发生——妹妹杨必因急性心脏衰竭不幸去世。接着,父母和三姑母的墓也被破坏掉,很多好友也在蒙冤中逝去。

大街上也不安全,人们发现了她奇怪的头发都指指点点;买菜的时候,没有谁愿意卖给她,后来每天都是钱锺书去买菜,她只负责一周出去买一次煤。即使这样,她走在大街上还是会提心吊胆,生怕会有什么事发生。后来,她终于托人买了个蓝布帽子,可是孩子们眼尖,总能认出来,然后伸手去揪她的假发,所以她看到孩子们都躲得远远的。

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一切不幸,都让杨绛欲哭无泪,倍觉心伤。

坐公交车的时候,杨绛一上车就被售票员看了出来,对着她大喊:“哼!你这黑帮!还想上车?”杨绛又气又恼,辩解说:“我不是黑帮!”乘客们都好奇地看着她,她心里想:“我是什么?牛鬼蛇神、权威、学者,哪个名称都不美,还是不解释为妙。”所以,她忍受着无数异样的眼光,坚持到下车。只是,此后一年之内,她再也不敢坐公交车,上班下班全靠两条腿。

去干校的那天,看着独自前来的女儿阿瑗,她的心头涌起了万般滋味。看着阿瑗形单影只的样子,她心疼得不能自已,于是让阿瑗回去,但阿瑗就是不肯。坐在车里,她只有闭上眼睛,不看窗外女儿孤零零的身影。虽然她不敢再多看一眼,但脑海里还是出现了女儿独自在凌乱的家中收拾房间的样子。于是,她连忙睁开眼睛寻找阿瑗,却没有找到,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泪水流在脸上,心痛得不能自已。可是,又能如何?人的力量如此微小,什么也不能改变。

第二天,她硬着头皮戴着假发出门了。

时隔不久,她见到了钱锺书。此时的钱锺书仿佛变了个人,又黑又瘦,看起来像是遭了不少罪。其实,交给他的差事算是优待了,只需要看看东西,巡巡夜,偶尔做做“信差”,这在当时绝对是清闲的工作。更美好的是,那时他做“信差”要走的路线正好经过杨绛守着的菜地,所以每次都可以和杨绛在田边聚一聚。后来的岁月里,杨绛还将这段时间里的约会记录下来:“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

只是,她发现戴上之后真假发之间的区别太大了,假发套不透风,颜色与真发也不一样,但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有一次,杨绛找到钱锺书控诉,说今天有猫儿给她送礼了,礼物是两只血肉模糊的老鼠,就放在她的床上。回去时,她没有开灯,一手就摸到了,开了灯后,她的魂都被吓得不见了,跟同住的朋友一起拎着床单角才敢倒掉。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一桶接一桶地提水来洗床单,都不记得洗了多少遍,只记得床单上的血怎么洗也洗不掉。

钱锺书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结果到头来还是杨绛反过来安慰他,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结果,还真被她想到了办法。几年前女儿阿瑗剪下两条大辫子,杨绛一直用手帕包着留在柜子里。于是,她便找了出来,熬了一夜,自己做了个粗糙的假发套。为此,她还打趣说小时候很羡慕弟弟剃光头,没想到现在算是实现了“半个”愿望。

钱锺书听后安慰她道:“这是吉兆,也许你要离开此处了。死鼠内脏和身躯分成两堆,离也;属者,处也。”知妻莫若夫,一句话就将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同样被剃了“阴阳头”,一个退休干部,可以躲在家里不出去;另一个中学校长,素来穿干部服、戴干部帽,可以戴着帽子上班。但杨绛不行,她没有帽子,大夏天也不能包头巾,又不能躲在家里不出门。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虽然各方面条件都不如人意,但她未曾放弃过自己的创作。她根据自己在干校的种种经历,创作了后来脍炙人口的《干校六记》,生动形象地记录了当时的一切。

其实,他们夫妇俩都是陪斗的,却无法避免被整。那个用杨柳枝猛抽她的姑娘,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发推子,把杨绛和当时旁边的两个老太太的头都剃成了“阴阳头”。当时有一位女士含泪合掌向那个姑娘拜佛似的求饶,终幸免被剃头。这样的举动,杨绛是绝对做不出的,她就由着那个姑娘将自己的头发给剃了。

她的文章风格朴实无华,善于用最平实的语言,掩盖很多残酷的事实,体现了她乐观的一面,就像之前创作喜剧那样,她用她的态度记录着一切。

可是,没想到没过两天,杨绛也遭受了这“待遇”。那是杨绛人生中最不幸的一天。那天,她回家比较晚,一进院就看见大楼前的台阶上站满了人,王大嫂一见到杨绛就偷偷摆手,示意她退出去。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回避就被“极左大娘”看见了,喊着她的名字将她喝住。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上了台阶,站在了钱锺书的旁边。

就在那年年底,钱锺书来到田边找杨绛,告诉她有人对他说,北京来电话让一批“老弱病残”先回北京,名单里有他的名字。杨绛听后自然十分高兴,毕竟锺书的身体一直不好,干校的生活条件实在太艰苦,而且他要是回去了还能有人陪着阿瑗,她也能因此有一年一次的探亲机会。

当时,对知识分子的迫害方式有很多。钱锺书的头发就被剃成了纵横的两道,成了一个“十”字。这也是当时那个时期所谓的“怪头”。这样肯定不好见人,杨绛便想了一个妙招,干脆把钱锺书所有的头发都给剃光。

只是,待到名单公布之时,不知什么缘故,全然找不到“钱锺书”的名字,中途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而之前,钱锺书之所以跟她分享这个喜悦的消息,也是因为自己去邮电所取回确认名单时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工资没有了,存款也被冻结了,只给一点点生活费,吃的也都被限制了,只允许吃窝头、咸菜和土豆。此外,穿着等各个方面都受到了限制。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告一段落,斗争会成了日常,隔三岔五就会有一次,弄得人身心俱疲。

世事无常,在那个时期更是无常。

1966年,杨绛和钱锺书一前一后遭到监管。

罢了,既然如此,还是照常过日子吧。冬天都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如此几番,他们早已经过了几多的大风大浪,这时平静最是难能可贵。

只有经历了暴风骤雨,才会懂得,波澜不惊更是一种超脱。

黑暗

正是因为他们有这种淡然沉静的心态,他们一家人才携手走过了这场黎明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