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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忍

看到这则消息后,杨绛的态度依然是豁然的,她说:“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们怎么去想吧。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

不久,《人民日报》上刊登了清华大学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控诉大会的情况,并且特意点了杨绛的名:“×××先生上课专谈恋爱。”

尽管是一番屈辱,于她却是一番好锤炼。这场控诉大会大大地增加了她的韧劲。

像她这样坚忍的知识分子也不多,他们的生之岁月里,坚忍因为屈辱和折磨而过早地萎谢了。比如,他们的好友高崇熙先生。

越是纠结放不下的,越会成为你的心魔。

1988年,杨绛先生专门写了篇《忆高崇熙先生》,字句间我们获悉高崇熙先生不幸离去:高崇熙先生,也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任职于化工系,并兼任了当时化工厂厂长一职。这样的一个人,专业素养极高,却不幸被卷入到了这场运动中。

正如一向内省清醒的香港作家李碧华所言,人那么壮大,权位、生死、爱恨、名利却动摇它。权位、生死、爱恨、名利那么壮大,时间却消磨它。——时间最壮大吗?不,是“心”,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

那天是一个秋天的周末,天气晴好,钱锺书和杨绛夫妇闲来想要出去走走。杨绛记起高夫人送鲜花来还没去道谢,于是,就和钱锺书一起去了化工厂的高家。高太太进了城,家里只有高崇熙一个人。他正独自坐在家里,对于他们俩的拜访表现得一点也不热情,于犹豫间请他们坐下,斟茶倒水都显得心不在焉。

淡泊是一种可贵的人生态度,不仅可以让人释然,而且会让人获得安慰,更可让人更好地行走于世间。

他们俩觉得坐在那里很尴尬,没一会儿就离开了。回家的路上,他们俩还在纳闷——对于他的态度,他们只觉得不太正常,却不知什么缘由。

还好,没她想象的那么糟糕。虽然有人见了她远远地就躲开了,但还是有人过来跟她打招呼,尽管话说的不多,但这于她是最大的欣慰了。

未曾想,第二天他们收到了一个噩耗,高崇熙服用氰化钾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杨绛自责得不得了,她说:“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

第二天早上,她专门挑了件鲜艳的衣服,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光鲜地出了家门。换作他人,前一天当着众多人的面被“控诉”成罪人,第二天肯定躲在家里不出门了。然而,她非但不如此做,还专门挑了人多、嘴杂的校内菜市场去逛。她要看一看旁人是如何对待她的。

可是,了解了又如何?即便劝慰了又如何?或许也只是一时的想开,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坚强坚忍。

如此想了之后,也就释然了。

更何况,在那个时代里,接二连三的不幸,使得生命一下子变得脆弱不堪,再不能承受这生命之重。

当天,她于愰惚中独自回到家。此时钱锺书和女儿都不在家,女佣也早已熟睡。对于今天发生的一切,没有人可以诉说,也没有人能给自己安慰,在暗夜里她只能自我安慰道:“假如我是一个娇嫩的女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我只好关门上吊啊!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并没有这等大志。我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下凹处来承受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

不久,高校范围内的大调整开始了,杨绛和钱锺书被安排在了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变成了研究员,住所也从清华园迁到了中关园。乐观如他们二人,特意给新家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容安室”。

在那样一种环境下,能有人如此理解自己,杨绛感激不尽,于是刻意地谨慎地和他走远点,再走远点,她怕会因此累及他。

尽管时世动乱,杨绛却始终没有中断自己的翻译事业,在间隙里翻译的一些作品也受到了很多专业人士的认可,比如47万字的法国小说《吉尔·布拉斯》就获得了北京大学教授朱光潜的称赞。

吴达元立即说:“我想你不会。”是的,他心里清楚,像杨绛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老师,是绝对不会说出如此水准的话的。

1958年,“拔白旗”运动开始。在当时“大跃进”的过程中,把一些坚持实事求是、反对浮夸的人,以及一些有资产阶级学术观点的人都作为“资产阶级白旗”,并对其加以批判、斗争,甚至处分。这种做法,被称为“拔白旗、插红旗”。

她回答道:“你想吧,我会吗?”

不久,反“右”运动也开始了,周围的很多朋友落难了,他们夫妇小心处事,谨慎地生活着,但也在1958年时被扣上了“右”的“帽子”,其文章则被称为资本主义的“毒瘤”,成了不可不拔的“大白旗”。在批评会上,他们两人沉默不语,好在平时二人行事低调、为人随和,对他们的批评相对来说也比较轻。

还没来得及思索什么,外文系系主任吴达元忽然出现在她跟前,悄悄地问她道:“你真的说了那种话吗?”

那年10月的时候,文学所要分批派人到乡下去改造。

后面接着是对别人的控诉会,控诉完后,人们陆续散去,留下一大串讨论声。杨绛也随着人流缓缓走出礼堂,心似被掏空了般难受。

杨绛本来可以不去,当时有规定,45岁以上的女同志可以免于下乡,更何况她还身体不太好。然而她因担心家中的一老一小,怕不去影响不好,被人借题发挥,所以她在第一时间去了乡下。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杨绛最初是惊讶的,不久,她就波澜不惊,不闻不问这事,木然地坐在那里。

下乡的地方,在北京附近的郊区,不算远,一起去的还有二十多个人。尽管来之前,她设想了种种困难,但是真正到了这里,才发现困难一个接一个地难以应付。对于这段过往,她在后来的文字里有记录,并称之为“过五关”:

控诉的内容竟然是:杨绛先生上课不讲工人,全讲恋爱如何;教导她们,恋爱就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见了恋人更应脸发白、腿发软;更不可思议的是教导她们即便结了婚又如何,也应当谈恋爱。

第一关,是“劳动关”。虽然她不是生在什么特别殷实的家庭中,但是农活确实没做过,而且她年岁已大,没有太多力气,所以只能挑些她能做的,比如砸玉米。

检讨获得了好评,本以为控诉会也会一次通过,谁知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站出来歇斯底里地控诉杨绛。杨绛从没有见过这个控诉自己的女学生,她也不是自己班上的学生,可是她却声嘶力竭地控诉杨绛。

第二关,是“居住关”。她之前好奇土屋茅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来到这里才算见识了。第一天住的是一间空屋的冷炕,后又到缝纫室的竹榻上,很小,翻身都会掉下来,最后住的是当地的托儿所,四个人挤在一起,这些经历都是她未曾料想到的。

当时的思想改造包括三个阶段,即思想动员阶段、酝酿讨论阶段、声讨控诉阶段,其中最让人纠结、难以忍受的是酝酿讨论阶段。杨绛就参与过几次这样的“酝酿会”,也“被参加”过。参加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思想陷入一种“困境”之中,毕竟很多人都是曾经很好的同事和朋友,让每个人都参与斗争,极为残酷。对于“被参加”,她倒是极为淡然,多年来的“与世无争”,使她一直是个“散工”,平时追求的也不过是贤妻良母,对任何人都无害,所以对她,讨论的问题也就相对简单,可谓一次通过。

第三关,是“饮食关”。平时她胃口小,吃不了什么东西。这里早晚吃稀粥,穿插的是玉米面窝头,让她根本吃不饱,并且还难消化。所以,她做梦都是吃好吃的,醒来之后,是黄粱一梦的惆怅。

作为知识分子的杨绛和钱锺书夫妇,也难免被牵连进来,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第四关,是“方便关”。这关对她来说也最难过,农村的厕所都十分简单,缸上搭个板子就是了。这还不“致命”,最要命的是不方便,要跑出去。一次,她吃绿豆粉面条,半夜闹肚子,便壮着胆子跑出去,结果大门还锁了,她又急又怕,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之前家中养的猫咪,她便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畅快后再填上,并在上面撒了些落叶,然后才灰溜溜地回到床上。

当初人们对于需要改造和批判的事情界定混淆,导致了一些本不该被反对的东西被拽入进来,出现了一些比较“左”的方式。然而,对于这种“左”还一再任之,不做任何改正。并且,在知识分子们还不十分理解“三反”运动目的是什么时,他们就莫名地变成了需要被“批判”的对象。

第五关,是“卫生关”。干净了半辈子的她,那段时间算是体会到了水资源的宝贵,洗手洗脸都舍不得用,吃饭也只用手背一抹就算可以了。

一位70岁的老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不得不让人由衷佩服,但杨绛却用她的家乡谚语回答:“那叫作‘猪头肉,三不精’!”

下乡生活,苦是苦,关多是多,杨绛却不觉得苦和难以战胜。因为她有自己特有的慰藉,那就是钱锺书的来信。像过往的谈恋爱时期,他的信每天都有,用规矩的小楷记录着所思所想所行。杨绛将这些来信视如珍宝,读完后将它们一一贴身带着,想起来的时候再拿出来读一遍,然后再很规整地折好放起来,所以她口袋总是鼓鼓的。虽然信中的内容没有什么不妥,但经过一些世事,她心有余悸,她不太放心将它们放在别处,除了自己身上。

是的,虽说这是一本小说,但里面没有任何真人真事的影子,更没有杨绛本人的影子,然而营造出来的气氛流露出来的却是“完全真实的”。“正应了作家舒展跟她开玩笑的那句话:‘怪不得夏公(夏衍)要捧您,因为您是文艺领域各种样式的大票友,文、武、昆、乱不挡,生、旦、净、末满来!’”

只是,时日久了,衣袋实在装不下了,她只好抽出信藏在提包里。然而,身上是轻了,心上却重了,最后只得硬着心肠把信付之一炬了。

18万字的《洗澡》是杨绛唯一的长篇小说,被施蛰存誉为“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并说她:“运用对话,与曹雪芹有异曲同工之妙……《洗澡》中的人物,都是‘儒林’中人。不过最好的一段,许彦成、杜丽琳和姚宓的三角故事,却是吴敬梓写不出来的。”

他们的爱情委实令人羡慕,他们总是懂得如何在生活中“苦中作乐”。因为彼此在一起的力量,他们也更懂得命运带给他们的诸多苦难不是为了让他们对人生失望,而是要将他们打磨得更加坚强,让他们更坚忍地去迎接美好的生活。

杨绛的代表作《洗澡》,记录的正是这个时期发生的一些事以及她心海翻滚的一些想法。彼时,全国上下都处于“三反”运动中,而所谓的“三反”,即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被大家称为“脱裤子”“割尾巴”。对于知识分子们而言,这个“脱裤子”实在难以启齿,于是纷纷将其戏称为“洗澡”。

人生在世,“一帆风顺”也不过是个美好的祝福,磨难在所难免,最重要的是如何保持坚忍,蹚过世间的黑暗,走向黎明,如同杨绛这般。

这场运动,当时几乎每一个知识分子都参与其中,他们成了最早改造的一批。

真正的平静,来自内心。若是一颗躁动的心,无论幽居于深山,还是隐没在古刹,都无法真正获得安静。在岁月的风华里,心不能是招摇的枝丫,而应是静默的根系,深埋于地下,不为尘世的一切所动,只求自身的简单和丰盈。

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开始后,大学进入一轮学习《毛泽东选集》的高潮中。当时,各地高校率先在教师中间开展思想改造,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

诚如杨绛。从1911年2016年,这位105岁的名门闺秀、文学大师,经历无数世事变迁,却依然保持着从容淡定,百年岁月风尘亦难掩她的风华。如此的她,更是给这个喧嚣躁动的时代以一种温润的慰藉,让我们心生活着真有希望、活着真美好的喟叹。

杨绛和钱锺书的生活没过多久就迎来了一场祸端。

她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这世间,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丰盈静好,尤其在那个多变的时代。

她就这样行走于人间,一路温暖,一路微笑,一路获取感动。在生命的坎坷和摇曳中,在浮华的岁月和寂静的流年里,始终保持着应有的沉静和稳妥。

她用她的一生诠释了八个字:人淡如菊,安之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