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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

为此,她专门请教了父亲。没想到,父亲对此事却出乎意料地支持,说此事可做。或许是他了解振华女校的情况,也更了解季玉先生的人品。

这是父亲的教诲,也是她在耳濡目染之下得到的教训,父亲多年为官遭遇了不少不公事。所以,她一直坚守着做专家也不做官的原则,连大学系主任都不愿意做,安心做学问最好。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加之恩师的盛情难却,杨绛便勉为其难地出任了校长一职。对此,她自谓好比“狗耕田”当了这校长。

对于这个校长,杨绛是真不愿意当的,父亲曾经对她的影响,一直留在她的心底:做什么也别做官。

学校的牌子很快就挂上了,不久举行了开学典礼,学校开始招生开学了。父亲还专门为她推荐了几个老师,加之自己找了几个老师过来,各个学科的老师也基本齐全了。她自己也兼任了高三班的英语老师。

原来,苏州沦陷,振华女校被迫关闭。为了筹建振华分校,王季玉已经奔波了很久。在即将开学之际,她特意来到杨绛的家里,邀请杨绛来任校长一职,她始终认为校长之职非杨绛莫属,为防杨绛拒绝,她说已经到教育局立案了。

所谓“干一行爱一行”,自做校长以来,她将全部心力都投入到了经营学校上来。对于女儿,她有不少亏欠,对她的陪伴真是少之又少。另外,她还要给一个富商的孩子补习功课来贴补家用,忙得不可开交。对于年幼的女儿的陪伴,她更多的是抽出一会儿工夫,来给她唱个童谣。还好,表姐家的女儿正好跟阿瑗年岁相当,两个孩子经常一起玩耍,这使得女儿少了一份寂寞,多了一份欢愉。

回到上海不久,杨绛接到了母校振华女校校长王季玉的邀约。王季玉校长亲自找上门来,和她商议在租界开办振华女校上海分校的事宜。

女儿阿瑗也真是乖巧,长得又惹人喜欢,深得大家庭里所有人的爱怜。时常,杨绛认为阿瑗之所以得到大家的怜爱,是因为她通晓道理,小小年纪不仅能说会道,还可以管束住自己。她们刚回上海的那年冬天,阿瑗出了疹子,来年春天又得了场病,因而肠胃尤其虚弱,一旦吃不对付就会拉肚子。而她竟能将妈妈叮嘱她的做到,对于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来说,这实属不易。要知道,她可是每次都只看着大家吃,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哭也不闹。

这样的阿瑗,如何不招人怜爱呢!

诚然,人最大的快乐,全然来源于亲人、爱人的陪伴。

那时,表姐家的女儿已经在读书,阿瑗就经常坐在对面听。有一次,杨绛发现阿瑗看着小表姐手中的书出神,原来是一套《看图识字》的书,于是她也给阿瑗买了一套。没想到当时仅两岁半的阿瑗居然可以认识每一个字,只不过是拿着书倒着念的。后来杨绛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阿瑗是坐在对面看和听小表姐念书的,看到的全都是倒字,记住的是发音。

这乱世“孤岛”的生活,虽然孤苦寂寞,不过杨绛却倍感满足。她曾说:“我们不论有多少劳瘁辛苦,一回家都会从说笑中消散。”

大家知道后,便赶忙教阿瑗认字,阿瑗不愧是两大学子的孩子,完全继承了父母的智商,认字学字又快又好,学过还不会忘。

因为杨绛回来,他一改往昔的颓废,把长长的胡须剃掉,并且开始戒掉吃安眠药,神色渐渐好起来,不久还去了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教一门“诗经”。

这样的阿瑗大家都爱哄她,外公更是对她宠爱不已,就像对小时候的杨绛一样,爱意总是比对其他人多。这么多年,这么多兄弟姐妹,还没有谁能跟父亲睡在一起,只有阿瑗有此待遇。当时,他睡的床只比单人床大那么一点点,但是他仍执意要阿瑗和他一起睡。这还不够,他还将自己的一个宝贝给阿瑗用,那是一个台湾席子包的小耳枕,是杨绛的母亲在世时特意为他做的。“温暖”牌的枕头无比贴心,中间留了个小窟窿,是专门放耳朵的。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将其视为宝贝,然而他却刻意给阿瑗用,可见他对阿瑗的喜爱。

好在两家离得并不远,即便是在钱家住的时候,每日里她也会到父亲那里转一下。三姐和七妹也经常回来小住,一家人时常聚在一起,让父亲高兴不已,常常合不拢嘴地说:“现在反倒挤在一处了!”其实,他心里巴不得所有儿女都和他一起住。

看着阿瑗,他总是笑意盈盈,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

杨绛自然明白父亲的用心良苦,不过,她知道自己毕竟是钱家的媳妇,长住娘家毕竟不好,于是时常带着阿瑗在钱家住几天,再在父亲家住几天。

阿瑗走路的样子像极了锺书,后来杨绛发现阿瑗看书识字的样子也跟锺书一样。要知道,在阿瑗这些重要的成长时期,钱锺书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在她身边,远在西南联大教书,即使回来也是时间紧迫,更没有工夫翻书。对此,杨绛常常觉得既惊奇又有趣,也不得不感叹遗传基因之强大。

相逢总是喜悦的,尤其是在这兵荒马乱里还可以团聚,实属不易,父亲的喜悦溢于言表,加之还多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很想女儿和外孙女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但因为是寄居在三女儿家,他当时并没有留杨绛和阿瑗长住,而是过了不久便花了大价钱临时租了个房子,只为让杨绛和外孙女陪在自己身边久一些,再久一些。

阿瑗认识许多字的时候,杨绛就为她买了许多带插图的小人书。她总是读得很快,不多时就翻完了。于是,杨绛不得不特意为她挑选长些的故事。有一次给她买了一套三册的《苦儿流浪记》,阿瑗刚刚看了开头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她被故事里的苦儿给弄哭了。杨绛给她解释说,这是故事,而且到结尾时苦儿就不那么苦了,也不流浪了。但无论杨绛怎么说,她还是一看到那三本书就开始大哭,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煞是令人心疼。

父亲那里还好,住的是本来就生活在上海的三姐家,地方比较宽敞。时隔无数个日夜,她终于见到了父亲。一见面,她深感沧海桑田。父亲老了,精神不似过往,整个人都显得十分疲惫。后来她才得知,父亲自从母亲离世后再无法入眠,于是每日都要服用安眠药才可入睡。

阿瑗看书痛哭这一点,也像极了她的爸爸。钱锺书每次看到书上可笑处,就会痴笑个不停,虽然没有谁看到过他看书流泪,想必他看到可悲处也会心伤不已,只是不轻易流露出来。

因为战乱,这样的“孤岛”成了天南海北的人们的避难所,房子自然成了最紧俏的资源,钱家住的那几间小房子是花了很大价钱“顶”来的,房子里住了不少人,杨绛带着阿瑗回来,也只能跟弟媳妇和她家的儿子挤在一个房间里。

那段时日里,杨绛因为工作的缘故,对阿瑗疏于照顾和陪伴。白天她出去工作,阿瑗就由外公或者阿姨带着;晚上她还要工作,改一大摞一大摞的课卷。阿瑗时常盼着晚上妈妈能陪她玩,于是伸出嫩嫩的小拳头对着母亲那大摞的课卷作捶打状,眼角含着一滴滴眼泪。杨绛见状,心里很不是滋味。

彼时的上海已然成为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即便幸存,也时刻有被吞噬的危险。那时,国民党已经撤出上海,日军在全面侵略上海后大军驻守,处处设卡,只有少数地方相对安全,就是英、美、法等西方国家在上海的公共租界。

被杨绛疏忽了的,不只是身边的阿瑗,还有远在昆明的钱锺书。那时,钱锺书的课业并不是特别多,相对还是很清闲的。跟杨绛一起留学三年多的日夜厮守,早已让他习惯有杨绛在自己身边了,而今,自己只身一人在外,寂寞之余更多的是思念。于是,他将自己每天发生的事都一一记录在日记里,打算以后给杨绛看。他还常常写信给杨绛,只是收到的回信太少了,因为杨绛实在太忙,顾不得每次都回信给他。当他心里失落时,他曾写下“万念如虫竞蚀心,一身如影欲依形”的苦涩。

杨绛继续带着女儿北上,她要到上海去见日思夜想的父亲。当船行到上海,钱锺书的弟弟将他们先接到了钱家。当年钱家已经住在拉斐德路(今复兴中路)了,抵达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于是,杨绛在钱家待了一晚,第二天就带着阿瑗到父亲住的地方去了。

不过,对于她的事业,他还是十分支持,毕竟一身才情的杨绛是可以为那时的社会贡献出不少力量的。

乱世里的人生,就是这样让人心生恐慌。

望着钱锺书只身远去的背影,杨绛十分不放心,阿瑗也望着爸爸远去的背影直发呆,杨绛的心里当时五味杂陈。

钱锺书终于有了回上海家中的假期,他发电报告诉杨绛,说自己不久就会回来。

所以,他一回国,就先奔赴西南联合大学了。

钱锺书回到上海后,却发现此时钱家已没有他住的地方,因为拉斐德路的那几个房间里早已被亲戚们挤得满满的了。杨荫杭得知此情况,便叫两个女儿跟自己挤一挤,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钱锺书住。这个安排,让钱锺书感动不已,毕竟自己跟夫人分离太久,太想和她有个单独相处的地方了。

对于“西南联合大学”,他有着深厚的情结。抗日战争爆发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这三所大学南迁至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对他十分重视,别人留学回国一般是先当讲师,然后慢慢晋升,才有机会当教授,而他去了直接可以做教授,薪水也很高,三百元一个月,这在当时十分可观。

杨荫杭很喜欢这个女婿,跟他也十分投缘,两人凑到一起相谈甚欢。某一天,杨荫杭还惊喜地发现了钱锺书和杨绛的共同爱好——都喜欢看字典,于是,便对杨绛说:“哼哼!阿季,还有个人也在读一个字、一个字的书呢!”

经过多日颠簸,“阿多士Ⅱ”号邮轮终于抵达香港。钱锺书先只身上岸,他要乘船辗转到达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原来,在他们决定回国之初,钱锺书就提前联系了国内的同学和老师,希望找一份工作来保障一家人的生活,毕竟一回国凡事都要重新来过,一份稳定的收入是安定的保障。令人喜悦的是,信件一发出,就收到了很多回执,其中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的邀约最入他心。

钱锺书虽然住在杨家,但是他极为孝顺,仍会每天早上从杨家回到钱家,向家中的长辈们一一请安问好。那时,杨绛正忙于学校的事情,焦头烂额,没有办法陪他,他便自己来来回回。有一天,他回来时愁容满面,说父亲让他到湖南的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做外文系的主任。原来,早些时候父亲钱基博应老友廖世承之邀,到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院。父亲知道钱锺书来上海探亲,于是频发电报称自己年老多病,要他也去蓝田教书,这样可以一边授课一边照顾自己。恰巧廖世承也来了上海,于是到钱家反复劝说钱锺书去蓝田。

因为思乡情切,他们在颠沛中劳累不堪。那时,杨绛怀里抱着婴儿,钱锺书则满头乱发,似乌鸦做的窝。为了回国,为了早日见到亲人,他们在路上已然憔悴不已。

对于去蓝田,钱锺书是不情愿的,清华大学的这份工作他很喜欢,更何况机会难得,但是钱家上上下下都希望他能听从父亲这个安排。所以,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回头来问杨绛的意思。

倾囊买醉颜微酡。

清华的这份工作,杨绛也不愿他放弃,更何况工作还没满一年,更不好辞职,便建议他向家人讲清楚不去的道理。对于这件事情,杨绛也一一向父亲杨荫杭说明,本想听听父亲的意见,没想到父亲听后脸上无任何表情,一言不发。父亲的沉默让她陷入深思,她终于明白,一个人的职业去处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由自己来抉择,外人只能陈说自己的道理,却不应去干预。

喧呶聚博惊座客,

于是,她陪钱锺书到拉斐德路,什么也没说,未曾给钱锺书在这件事上徒增任何烦恼。

绿灯曼舞扬清歌。

在夫妻之道上,尊重是最重要的。杨绛在这一点上做得极好。

夜深风露不相贷,

那年9月,钱锺书给清华大学外语系主任叶公超写了封信,把要辞去工作的事说明了一下,但并没有得到回信。10月初,他就和蓝田师院的新同事一起结伴出发了。当钱锺书刚刚离开上海时,杨绛就接到清华大学的电报,电报中问钱锺书为什么不回复梅贻琦校长的电报。可是,他们夫妇真的从未收到过梅校长的电报。

丛丛乱发攒鸦窠。

可能电报发送失败,也未可知。

顾妻抱女渠自乐,

这时,钱锺书正在赶路,杨绛只好把清华大学发来的电报转寄给蓝田师院,同时立即给清华那边回复了一份电报,说明未收到梅电等事宜。钱锺书看到她辗转寄来的电报时,已是34天之后了,他对梅校长更加满怀歉意。曾经,他被清华大学破格任用,现在他却有始无终,任职不到一年就辞职离开。要知道,他对清华这份工作有多么不舍。未能去报到任教,是多么的无奈。偏偏他还早离开了一天,连电报都没能第一时间看到,也未能第一时间回复说明缘由。

有句不吐意则那。

钱锺书对此十分懊恼。

凭栏钱子睨我笑,

与钱锺书告别之后,杨绛继续她的工作,继续做她的振华校长。振华女校一直维持到太平洋战争爆发而停办,杨绛的校长经历也因此而告一个段落。其实,在此期间她已数次想要辞职。

在船上时,他们还巧遇了外交官、诗人冒效鲁,他们一见如故。当年冒效鲁还吟诗一首描绘他们的状态:

这一生中,杨绛做过的最大的“官”,便是这振华中学上海分校的校长了。

那时,女儿阿瑗刚刚断奶两个月,由于置备的奶制品、辅食数量有限,没吃几天就吃完了,后来的二十几天几乎顿顿吃土豆泥。上船时,阿瑗还是个胖嘟嘟的孩子,下船时却成了个十分瘦弱的孩子。对于如此情形,杨绛自责得不得了,悔恨自己的疏忽,要是多带点奶制品,也不会让女儿跟着吃这苦头。

与杨绛同时期的张爱玲如此写道:“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求。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三年前,他们乘坐邮轮到英国时,伙食非常好。这次他们乘坐的邮轮上伙食差太多,或许是因为战乱物质贫乏,或许是其他原因。总之,他们预估错了船上的伙食质量,导致阿瑗吃了不少苦头。

张爱玲亦写道:“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

1938年9月,杨绛和钱锺书告别了法国的友人,乘坐法国邮轮“阿多士Ⅱ”号回国。

张爱玲在那个乱世里常常生出怅惘的忧惧来,也会在灾荒时流露出对生的爱意来。

跟张爱玲不同,杨绛对生活的态度则始终都是温和的。在那个时代里,她或许也目睹了人性的自私与险恶,却不曾忧患恐惧,即使后来再经历人世沧桑,她也无忧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