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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只愁风雨无凭准

“真有如此严重?”辛弃疾对曹盅的直言不讳虽有些不快,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颇有道理。在这件事上,自己确实有操之过急的疏失。

“大人只见其一,不见其二。正所谓欲速则不达,若是不顾及民意一意孤行,恐怕反倒会先激起了百姓的怨望之情。本来是为了防备变乱而大举聚敛,如今却因为聚敛而引起变乱,这不是倒因为果了吗?”

“若按大人的本心,其实倒不至于如此。”曹盅侃侃而谈,“大人向来爱民如子,本来对各地情况也做出了相应的通融规定。只不过,所谓上有所好,下必过焉。许多地方官员未能体谅大人的一番苦心,单纯认为只要官库食盐卖出得越多,便越能说明自己办事有方。他们自然会十倍、百倍地摊派聚敛。而到头来,苦不堪言的是百姓,背上怨言的却是大人你呀!”

“你所言甚是。但是我如今推行官卖食盐之法也是迫不得已呀。如今府库空虚,若是变生肘腋,那不就糟了吗?除了鬻盐一事之外,我看暂无别的办法。”

见辛弃疾沉默不语,曹盅接着说道:“以长溪县为例,自我调离之后,接任县令乃是孙威。孙威这个人向来以勤勉著称,不过却有一个毛病,就是太过于热衷名利,不够体恤下情。我担心他会为了博得大人赏识,而多生事端,侵扰百姓啊。”

见辛弃疾并未真的动气,曹盅大为感动,于是跟辛弃疾说起了自己对长溪县食盐官卖的意见。在曹盅看来,长溪县情况本来就跟其他地方有所不同。这里历来便为产盐之地,当地私盐盛行。放着便宜的私盐不能买,却要去购买价格更高的官盐。老百姓们自然很有怨言。

辛弃疾沉思片刻,郑重地说道:“鬻盐之事,势在必行。不过我承认这件事上确有思量不到之处。目前既然已经调任了你的职务,却也不便再推翻前令。你放心,长溪县的事,我定当给你一个交代。如今你且安心在帅府住下,陪我多聊聊当地民风民情才是。”

“哈哈,那个嘛,暂且放到一边吧。”辛弃疾见曹盅认真起来,不由得大笑。他拉起曹盅的手:“这几天,你就放心地在我帅幕之内,跟本帅一起吟诗作词,对酒当歌。心里有什么话,也尽管说,好不好?”

待得曹盅告辞之后,辛弃疾开始思索起来。看来长溪县之事确实不能掉以轻心。无奈这段时间帅府百事缠杂,实在分身乏术。想来想去,他决定派人替自己前去视察一番。

“这……大人,下官还要去录事参军任上交接呢!”曹盅此时也急了。

可派谁去好呢?辛弃疾心中挨着把自己的僚属过了个遍,最后想起了一个年轻人来。这个人,就是时任福清县主簿的傅大声。说起来,这个傅大声倒颇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若是由他去当地巡防,想必定能不负自己所托。

“有何不妥之处?本帅调你来福州,就是想听你好好说道说道。这一天说不清楚,就说两天,两天说不清楚,就说三天。直到说清楚为止。”

想到这里,辛弃疾连忙命人找来傅大声,吩咐他代替自己前去长溪县巡查一番。若有司法不公、侵害百姓之事,便就地加以纠正。对辛弃疾的委托,傅大声拍着胸脯一口应承下来:“大帅,您就看我的吧,保证不负您所望!”

曹盅并不害怕,反而抗声道:“大人,下官认为您这件事做得大大的不妥。恕在下无法照办!”

没想到,一等等了半个多月,却仍然不见傅大声回来复命。辛弃疾正担心间,突见有门子前来禀报:“大人,门外来了个叫花子,自称是傅大声的长随,非要见您不可!”

一番思索之下,辛弃疾想了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他改任曹盅为福州录事参军,将其调离了长溪县。等曹盅来到福州,辛弃疾故意一脸恼怒地接见了他:“曹盅,咱们过去共过事,你该知道本帅的脾气的。何以在鬻盐一事上故意处处跟本帅唱反调啊?”

“喔?大声的长随怎么会变成了叫花子?大声他本人呢?快带我去!”辛弃疾暗暗吃惊,连忙赶了出去。跑到帅府门外,却发现果然跪着一个面黄肌瘦,衣衫又脏又破的汉子。一见到辛弃疾,他用力在地上磕起头来:“还望大帅替咱们做主啊!”

他在长溪县顶着不办,这让辛弃疾十分生气。如此一来,自己的威信岂不是大打折扣吗?可是曹盅乃是自己旧日部属,面子上也不好对其严加责罚。再说了,如果为这件事大动肝火,岂不是表现得十分没有容人之量吗?

原来,傅大声一到长溪县之后,便四处走访百姓乡邻,又调出当地卷宗刑案一一查看。在一番细查之下,发现其中竟有数十件冤案错判。傅大声不顾长溪县令孙威的反对,主张要将涉案的五十多名囚徒尽行释放。这样一来,孙威自然觉得十分没有面子,便百般阻挠反对。可傅大声依然坚持原议。后来孙威见傅大声软硬不吃,竟然也动了真气。他声称傅大声乃是收受了囚犯贿赂,私自买放,干脆将傅大声及其随从从官舍中赶了出去,禁止当地官府供给饮食。傅大声本来就两袖清风,没带多少盘缠,这样一来,他和随从便只能依靠典当衣物度日。堂堂的福清主簿,不出数日便变成了乞丐一般。

“长溪历来就是产盐之地,在这里强行销售官盐,岂不是与民争利吗?下官万万不敢苟同安抚使大人的做法!”

“哦?那大声为什么不回来向我复命呀?”辛弃疾不解地问道。

不过,官卖食盐的措施也引来了许多人的反对。其中不乏辛弃疾的老朋友和老部下,比如福州长溪县令曹盅便是其中之一。说起来,在辛弃疾淳熙四年(公元1193年)帅江陵时,曹盅便是他的属下。如今他担任长溪县令,这长溪县官卖食盐的差事,自然也落到了曹盅的肩上。但对于这一任务,曹盅却满心不愿。

“这……这盘缠也不够两个人上路的呀。”长随苦着脸道,“咱们主簿他还说,若自己一离开长溪县,没准长溪县令又会趁机搞什么小动作也说不定。到时候,即便是大人您亲自前去按察,也查不出什么名堂了。他就是穷死饿死,也要守在那里!”

所谓官库食盐,也叫作犒赏库回易盐。在当时南宋官场之上,历来便有出售官库囤积的物资来获取资财的习惯。福建官库所囤积的食盐数量巨大,自辛弃疾上任之后,便雷厉风行地任命官吏,设置专卖食盐的坊场和店铺,在全路范围之内推销食盐。

“好一个傅大声,来人,准备行装!”辛弃疾慨然道,“我要亲自前去长溪县视察一番!”

有鉴于此,辛弃疾此次重新担任福建安抚使,首先要解决的便是财政空虚,以及治安问题。他的治闽方式较之过去也有了改变,原本按照辛弃疾的设想,是准备在福建大力推行钞盐之法的,而这样一来,官府的收入便会大受影响。故而辛弃疾只有改弦更张,转而以出售官库食盐的方式来积蓄财力。

在辛弃疾的授意下,自己前去视察的消息完全秘而不宣。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长溪县。离县城还有两三天的路程,辛弃疾就急着吩咐左右去将傅大声找来。

甫到福州,辛弃疾便发现,不过八个多月时间过去,福建的情形便已比自己离开时,又要混乱上了几分。当地府库空虚,守备薄弱,治安状况也大不如前。再加上福建一路毗邻大海,时常有海盗出没侵扰。而邵武军、南剑州、建宁府以及福州四地民风素来强悍,经常出现冲突甚至暴乱。

“大人,在下不求大人为下官做主,只求大人能为那些含冤负屈的百姓们做主啊!”傅大声甫一见到辛弃疾,便拜伏在地上大声说道。

铁腕治闽

只见傅大声的面颊瘦得深深地陷了下去,一身衣裳已经典当得干干净净,换成了还打着补丁的破袍子,看上去跟街边的乞丐也相去不远了。辛弃疾见状赶紧将他搀扶起来:“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有什么话快起来说!”

就这样,辛弃疾没有做上几天京官,便又被匆匆调往福建,去接替前任安抚使郑侨。对这一任命,辛弃疾倒是十分坦然。在他看来,这一任命恐怕比留在朝中更能发挥自己的才干。

傅大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这些日子在长溪县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原来,县令孙威为了巴结上司,竟然强行摊派老百姓们购买官盐的数额。稍有缺额或不足,就会背上抗粮抗捐的罪名下到狱里。

“这……想必不至于吧?”留正皱着眉看向赵汝愚,“幼安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他脾气直,说话容易得罪人。若是置身朝班之中,怕也难以一展所长。不如仍旧外放为官吧。”

“除此而外,百姓们只要对此稍有不满,也会被逮起来治罪。我审核案卷之后,认为孙威这是小题大做,准备把牢中一些压根就没有什么罪行的囚徒加以释放。可孙威认为我这样做是扫了他的面子,所以才……”

赵汝愚端着茶杯,忧心忡忡地说道:“这都还好,我担心的是另有他人将幼安拉了过去……咳,他这个人平素喜欢谈论兵事,好为事功。难保没有小人加以煽惑,说不准就成了咱们的对头……”他听说辛弃疾对自己绝口不提恢复之事颇为失望,心中平白生起了几分戒备之心。

看着辛弃疾的脸色变得铁青,傅大声迟疑道:“大人,我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两人就此话别,待送走辛弃疾后,留正又前去拜访了赵汝愚,将这番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幼安是个人才。不过,我看他无意功名仕进,怕是难以为嘉王殿下所用啊。”

“但说无妨!”辛弃疾鼓励道。

留正见劝不了辛弃疾,只好作罢。他叹道:“人各有志,既如此,那我也不勉强了。不过你相信老夫,若日后有机会主持对北方用兵之事,一定要借重幼安兄。”

“这官办鬻盐之法,本来是为了解决财政空虚的救急之策。然而在地方上实行起来,却多有走样的。以长溪县来说,当地老百姓对此实在是怨声载道。他们背地里不光痛骂孙威,甚至还……”

辛弃疾苦笑道:“老相爷说的是至理名言。可弃疾就是这个倔脾气,怕是改不了了啊!”

傅大声讲到这里,不敢再说下去。辛弃疾却笑了笑,道:“不用隐讳,其实本帅这一路上也有所耳闻。”

“你……你可要想清楚!”留正睁大了眼睛,“你是声名远播之人,你不去惹是非,是非却自然会来找你。还不如主动出击,占据中枢有利之地。到时候难道还愁没有机会实现自己想做的事吗?”

他此番差不多是微服出访,进入长溪县境内后,却听到了不少这样的议论:“都说辛大人是个青天,可谁知道这位青天来了,咱们老百姓的嘴里却要淡出个鸟来。真是清如水——清如寡淡的白水呀!”

辛弃疾默然半晌,道:“老丞相,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辛某这个人,这辈子最不擅长的便是在官场上周旋。只要能在地方上做点利国利民的实事也就是了。朝廷政争的漩涡,辛某实在是不想再卷入了。”

“来人,即刻带我去县衙!”辛弃疾整了一整衣冠。他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谄上欺下的孙威。

留正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北伐北伐,说来容易,可稍有不慎,便会搞得国家元气大伤。空谈误国,空谈误国啊!幼安,咱们还是现实一点,先把自己的事搞好再说。”

到得县衙,还在后堂赏花作乐的孙威听说帅臣大人亲自前来,吓得屁滚尿流地迎了出来。他偷眼一看,见穿着破衣烂衫的傅大声也在随从之列,心中暗叫不好。不过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辛弃疾听留正如此说,争论道:“老丞相,北伐之事,确实不可急于求成。历来也有许多好大喜功之人借此事招摇撞骗的。只是,弃疾素来主张,恢复中原并不仅仅关系到国家的体面,更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啊。天下事不进则退,若只图偏安江南一隅,早晚会陷于危亡的!”

“不知帅臣大人亲临弊县,卑职有失远迎。真是失职,失职啊!”

留正没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停了片刻,道:“今非昔比,如今国家看上去虽然国富兵强,但内底子早已淘虚了。和你我一样,子直他早年也是力主恢复之人。可如今,他发誓在有生之年只专心以整顿内政为要务,绝不妄言北伐之事。”

“孙大人免礼,这倒是算不得什么失职的事。”辛弃疾面色和悦,却语带双关地说道,“不过,本帅今日却要借贵县县衙一用,还望孙大人能从旁襄助一二。”

辛弃疾沉思片刻,突然道:“不知子直对北伐恢复大业可有何定见?”

“自然,自然,卑职听凭大人吩咐。”孙威心里打起了小鼓。他按辛弃疾的命令,将卷宗和牢房里关押的犯人都带到了公堂之上,黑压压的竟然有五六十人之多。

见辛弃疾犹豫,留正趁热打铁道:“如今你已经身为太府卿,若是再加上户部侍郎之职衔,便可跻身侍从官的行列。从此才能一展身手,大有可为呀!”言下之意,只要辛弃疾表示加入赵汝愚一党,则功名自然指日可待。

辛弃疾飞快地审视起卷宗来,而傅大声则在一旁协助。每一份卷宗他早已做过详细的调查,故而没用多长时间便有了一个大概的头绪。堂下几十个囚犯里面,除了十来个小偷小摸的惯犯,以及江洋盗匪之外,差不多全是因为违反了当地强行摊售官办食盐命令而被抓来的无辜百姓。

辛弃疾算是听明白了留正的意思。他是替赵汝愚来做说客,想要将自己延揽到旗下以壮声势。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前来拜会自己的客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抱着相似的目的前来拉拢结交的,自己都装聋作哑加以婉拒了。如今留正又提起这茬,辛弃疾一时还不知道怎么答复才是。

“赵六,你所犯何事呀?”辛弃疾朝堂下发问。

“老夫我想了很久,嘉王殿下是个不错的孩子。为人仁孝,心地又善良。我们该力保其储君之位安然无虞,这样大宋江山才能长治久安啊。而赵汝愚赵子直这个人胸有大略,才高志大。我相信他还是想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幼安,这不是和咱们多年以来的抱负志同道合吗?”

“禀大人,草民无罪呀!”堂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叩头道,“实在是知县大人摊售的盐价过高,咱们全家已经淡食好几个月之久了。可就这知县大人还是不依不饶,强要草民购买官盐不可。不卖,就只有被捉进牢里来关着。什么时候买够了,什么时候才能放草民出去呀。”

“您的意思是?”辛弃疾意识到留正要跟自己说的话事关重大,心里也警惕起来。

“大人明鉴,咱们这里本来就是产盐之地,盐价一向便宜。可自从孙大人来了之后,这盐价不但比过去贵了许多,就连跟临县的官盐盐价相比,也只怕是要贵上一番呀!”

留正大摇其头:“不然,不然,看上去风平浪静,其实水面下波澜起伏。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得不早作打算才是。刚才我不是说过嘛,许多朝臣都有自己的打算。有些人已经站到了魏王殿下一边。咱们也得早做准备才是。”

“别的县卖盐,也没有咱们县这样强行摊派到各家各户,不买就要打屁股抓人的呀!”又两位囚徒喊道。

听了留正没头没脑一番话,辛弃疾质疑道:“如今圣上春秋正盛,如何便谈到了这上面?”

听了他们的话,孙威气得直吹胡子。可顶头上司就在堂上,他自然不敢发火,只好暗暗在心里咒骂这群“刁民”。

说到这里,留正压低了声音道:“本来按理说,圣上的储君该是嘉王,不过太上皇属意的是魏王殿下之子。两宫之间,很大程度上便是为了立储之事而结下了疙瘩。再加上皇后她……这个且不说了。子直和我本也是赞成由嘉王殿下即统的,但是圣上的所作所为,又着实让人寒心呐……”

“诸位父老快快请起!”辛弃疾亲自走到堂下,将跪在地上的囚犯一一搀扶起来,“官办鬻盐一事,本来是出自我的主意。为政不明,让大家吃了天大的苦,我实在是应该向各位乡亲赔罪才是!”

留正正色道:“你才从地方来,想必不清楚。如今中枢的情势相当复杂。圣上因为不肯过宫探望上皇,早已是搞得怨声载道。朝臣们如今都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辛弃疾大步走到公堂之外,高声宣布道:“从今日起,但凡是因摊售官盐一事而入狱的百姓,一律无罪释放。因别项事务而被冤枉的,本帅也委托傅大人详加审理,秉公断案!”

“岂敢,岂敢……”辛弃疾也笑道,“老相爷的意思是?”

堂上堂下立即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众人情不自禁地交头接耳起来:“这个辛大人,可真是名不虚传呐!”

留正眯眼一笑:“‘堂上燕、又长夏’。听说幼安后来为此事还写过一首《贺新郎》,褒扬子直呢。哈哈,这首词自然也传到了子直那里,他可是把你引为知音的。”

“另外,为了聊表对乡亲们的歉意。我决定,就在这县衙门前办上一桌流水席,请含冤入狱的乡亲们坐上首,本官作陪,如何?”

听留正突然提到赵汝愚,辛弃疾知他必有深意,接话道:“子直此前在福建为帅,他的善政至今还被百姓们交口称赞啊。比如当初不顾各方质疑,疏浚福州西湖一事,就是有大魄力人才做得出来的。”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面前这个大官的行事风格实在是让他们耳目一新。在傅大声的张罗下,县衙前很快就摆好了长长的流水宴席。到这会儿,孙威可是尴尬极了。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手足无措间,辛弃疾却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孙大人,你作为一县的父母官,如何能不来入席啊?”

赵汝愚,字子直,身为大宋宗室的他向来有能臣之名。在辛弃疾担任福建提刑之前,赵汝愚就是福建帅臣,在当地做过不少兴利除弊的大事。后来奉召入朝,担任吏部尚书和知枢密院事。他胆识魄力过人,俨然成为朝堂上一派大臣的首脑人物。虽然留正位居左丞相之尊,但也处处礼让赵汝愚几分,颇有唯其马首是瞻的意思。

“啊……这这这……”孙威受宠若惊,悬着的心也放下大半。他正待解释几句,却被辛弃疾一把拉住,扯到自己身边坐下:“来来来,今天尽欢而散,可不要客气!”

只见他以手指蘸茶,在桌面上写出了“赵汝愚”三字。辛弃疾又是一惊,道:“原来是他!”

孙威半推半就地坐在了辛弃疾的左首,而右首便是前些日子被自己赶出县衙的傅大声。傅大声面带嘲讽地连连拱手:“孙大人,请、请!”

留正连连摇头:“我只是居间促成其事而已。真正最先想到你的,还是这个人!”

“啊,请、请……”

“啊,这……还不是托了皇上圣明,老相爷眷顾有加吗?”辛弃疾有些惊讶,留正的话听起来颇为突兀。

孙威突然傻了眼,他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空空如也,连一副筷子、一只空碗都没有。眼瞅着侍从们将美酒佳肴端上桌来,摆在辛弃疾和众位乡亲们面前,孙威不禁咽了口唾沫:“大人,这是?”

他热情地将辛弃疾带入会客厅,连声问起辛弃疾这些年来的情况,又拿出诗词来加以讨论请教。两人寒暄半天后,留正才切入正题:“幼安啊,可知这次得以重新起用,是多亏了谁出力啊?”

辛弃疾把脸掉过去,假装没有听到。他满满斟了一杯酒,站起来向各位乡亲祝酒。此时,倒是有衙役在孙威面前放下一把酒壶,一只酒杯。孙威如释重负,赶紧斟满,随着辛弃疾一仰脖喝下。却发现自己杯中的不是酒,而是苦得发涩的浓茶。这回,孙威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听说辛弃疾前来回拜,留正连忙迎了出来:“幼安兄,总算把你给等来了!”

流水席一直吃到了晚上。看着大家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孙威的肚子却饿得咕咕直叫,这几杯浓茶一下肚,心里更是烧得慌。他心里又羞又恨,正没奈何处,却见衙役又捧着满满一盘子精美的菜肴送到了自己面前。

他拜会过留正,如今数年过去,其府邸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因为身居高位而大加翻新修葺。在当时豪奢成风的士大夫中间,确实要算不多见的了。

“呀,如何怠慢了孙大人?”辛弃疾故作惊讶,“快快快,快吃才是。”

到得丞相府上,辛弃疾忍不住暗暗点头:“显达而不骄,富贵而不奢,不容易呀!”

“嘿嘿,嘿嘿……多谢帅臣大人关爱卑职。”孙威如蒙大赦一般,他赶紧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嘴中,才咀嚼几口,差点没吐出来。

留相爷,正是时任左丞相的留正。辛弃疾在江西安抚使任上时就与留正相知,两人在和战以及治国方略上都有不少相近的观点,故而彼此也颇为欣赏对方。此次辛弃疾能够复出,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也是多亏了留正的大力援引。听说他曾来拜会过自己,辛弃疾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家人准备车马,自己要立即前去回访一番。

原来,自己面前这盘菜肴里竟一点盐都没放,如同嚼蜡一般。他正想说话,却见辛弃疾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如何,这道菜还合口味吧?”

尽管辛弃疾也是好几十岁的人了,但辛虎奴口中的称谓却从来没有变过,在他眼中,辛弃疾永远都是自己所服侍的少主人。

“还……还不错……”孙威吞吞吐吐地回答道。他强忍着将菜咽了下去。又换了另一道菜。没想到甫一进嘴,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回到寓所中,还没歇上一口气,老家人辛虎奴赶紧前来禀报:“少主人,您出门后不久,留相爷就来拜会过了。”

原来,如果说上一道菜毫无滋味的话,这道菜却好像打翻了盐罐子做出来似的,咸得发苦,叫孙威怎么能吃得下去!

辛弃疾只是笑笑。他知道这位老朋友心热如火,只是对官场上的漩涡纷争却总是大而化之,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却也不以为意。辛弃疾不好拂了陈亮的兴致,当下将话题岔开,两人又高谈阔论了一番恢复之计,何地屯兵、何处理财、何处进取等事务,这才依依作别。

见孙威一脸尴尬的表情,辛弃疾也不再捉弄他,正色道:“百姓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实在不易。可你呢?你到任之后非但没有造福一方,却擅自作威作福,胡作非为。这想吃盐的,你害得他们无盐可吃;不想吃你的盐的,你又非逼着人家吃不可。我今天这么做,就是希望能让你得个教训。切莫为了一己私利,再做出如此扰民虐民之事。”

“哎,幼安,你什么时候也变得瞻前顾后起来了?若是顾忌人言,就不是我陈亮了。”陈亮说到激动处,又道,“大丈夫在世短短数十年,若是时时需要担心旁人眼光,那就什么事都不用干了。幼安兄,如今天子圣明,锐意进取,我等正当尽心报效国家,切莫蹉跎了这大好良机呀!”

见孙威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辛弃疾也不心软。他当即宣布了对孙威的处理决定——免去县令之任,详加查办。至于长溪县令一职,暂且由傅大声代理。对于这个决定,百姓们连声叫好,一场由鬻盐引出的风波,也就此画上句号。

“皇上和上皇不和之事,外人议论得也已经够多的了。此间飞短流长,难辨是非。同甫你在殿试上的话,皇上心里倒是受用,可却是得罪了一大帮子朝臣啊。”

长溪县的麻烦解决了,辛弃疾的心情却放松不下来。看起来,官办鬻盐之事跟自己当初设想的不一样,惹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他的好友,包括朱熹在内,也多次写信劝告他适可而止。据说朝中也有一些官员对此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时任福州通判的曹盅就这样劝谏辛弃疾:

可想而知,当光宗看到陈亮的议论后,心情是十分高兴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擢升陈亮为状元,并除其为承事郎,签书建康军判官厅事。对其看重之意也可见一斑。不过,辛弃疾对陈亮的举措却颇有几分担心。

“鬻盐之事,本为开拓财源、充实府库。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实施愈久,便愈弊大于利。还望大人三思!”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光宗自我的心迹表白——在接过孝宗交付的皇位重托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操心如何才能不负父亲的期望,以尽君王和儿臣之责。对此,陈亮除了在对策中谈论君臣之道外,还出人意料地为光宗长期未能前去看望父皇的行为进行辩解。在陈亮看来,光宗想要尽孝,并不在于日日奉安的表面功夫。而是励精求治,争取早日实现孝宗二十八年来都未能完成的恢复大业。这才是真正的尽孝。

“我岂不知?只是福建财库过于空虚,要应付日常各项支出便已让人伤透脑筋了。若是还要想做番事业,那真是千难万难。”

辛弃疾重新获得重用,一时间前来拜访的故交和新朋友也多了起来。不过,辛弃疾对世态炎凉早已是见惯不怪了。他此时在临安最为知心的朋友,还是陈亮。听说陈亮已经顺利通过了礼部考试,并在殿试中被宋光宗钦点为进士第一名,擢升状元,辛弃疾大喜过望,连忙赶去拜会老友。两人一见之下相谈甚欢,不由得说起了此次殿试的考题来。原来光宗亲自出的对策题中有如下的文句:“朕以凉菲,承寿皇(孝宗)付托之重,夙夜祗翼,思所以遵慈谟,蹈明宪者,甚切至也。”

辛弃疾摇着头,将一叠函件掷到桌上。那是当地赵宋王朝宗室子弟的请愿文书。福州本为宗室聚居之地。这些人过惯了锦衣玉食、不劳而获的生活,动不动便向当地地方官要这要那,光是应付他们便要花费老大一笔支出。再加上按照辛弃疾原来的打算,是要在福建做两件大事。其一,有鉴于当地土地贫瘠,人口众多,辛弃疾打算积蓄一笔资财,在丰收之年,用这笔钱向产粮之地购进粮米储存起来。一旦遇到灾荒之年,便可以拿出来赈济百姓。另一件大事,是为了应对当地盗匪多发的局面,效仿当年湖南建飞虎军那样,再建一支精锐部队,用来镇守地方,确保一方平安。可这两件大事,都是需要花钱的。辛弃疾心中的烦闷之情自然可想而知。

按宋制,太府寺乃是朝廷五寺之一,专门负责财货政令,以及库藏、出纳、商税、贸易等事务。在绍熙前后,任太府卿者往往还要兼任户部侍郎,或者总管淮南、湖广等地,可谓位高权重。而兼任侍郎者同时还具有了侍从官的身份,正式成为了皇上身边的心腹重臣。看来,宋光宗没有戏言,他确实是要借重辛弃疾的才华来好好地为自己效力。

“大人勿忧,经卑职盘点,目前府库中通过鬻盐之法已积累了缗钱四十多万贯,再加上其他积蓄,大约有五十万有余。虽不宽裕,但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就在召对之后不久,辛弃疾便接到了新的任命——出任太府卿。

“看来,只能如此了。”辛弃疾点点头,“就依你之言,全面停止鬻盐一事吧。你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接下来该是大干一番的时候了,到时候还要你多多出力呢!”

“好,好,说得好!”光宗也被辛弃疾说得激动起来,“朕也不想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守成之君。国家多事,将来还要多多借重辛卿!”

就在辛弃疾准备全面践行自己的主张时,却传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陈亮病逝了!

见光宗对国家安危之事颇为在意,辛弃疾乘机借此劝勉光宗勤勉内政,整军经武。宋金之间的对峙局面未必能长时期地持续下去,再次恢复祖宗基业的那一天更是指日可待。

原来,陈亮在高中状元之前,其身体便因屡经忧患而憔悴不堪。授官后他便回到了永康家中,一方面是安排家事,另一方面也是调养身体,准备在出仕后一展抱负。谁知道,回家之后却一病不起,终于在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的新春之后与世长辞了。

光宗话里有话,辛弃疾知道他这是抱怨群臣为他与上皇之间的矛盾而议论不休之事。然而有鉴于朱熹的叮嘱,辛弃疾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只好转过话头,又谈起天下大势来:“天下大势有离合。合必离、离必合。一离一合,岂亦天地消息之运乎……”

陈亮之死,给辛弃疾的打击是巨大的。他朝野上下的好友众多,但真正称得上志同道合,又相互倾慕的,恐怕也就只有陈亮一人而已。如今知己壮志未酬身先死,辛弃疾自然倍感孤独。他身在闽地任上,无法抛开公事亲往永康陈亮家中吊丧,只有以祭文聊表自己的一腔哀思:

听了辛弃疾一番议论,光宗也颇感兴趣。接口道:“辛卿此言,才是立国之本,当务之急呀。可叹朝堂上衮衮诸公,成天拿些繁文缛节来纠缠朕,实在是不明事体之极!”

呜呼,人才之难,自古而然。……以同父之才与志,天下之事孰不可为,所不能自为者:天靳之年!闽浙相望,音问未绝,子胡一病,遽与我诀!呜呼同父,而止是耶?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

见光宗连连点头,辛弃疾又说道:“如今国家将荆襄之地一分为三,荆南、襄阳、鄂渚。三地互不统属,军政无法号一。若金人大举南下,则此三地有遭各个击破之虞。不如将此数地合并为一路,选一个有才干有担当的人担任帅臣,专门负责荆襄防线。在荆襄之南,又将辰、沅、靖等州合为一路,上连江陵,下托江州,也命一大帅镇守。首尾相连,东西呼应。如此才能确保上游安全无虞!”

祸不单行,正当辛弃疾沉浸在痛失好友的哀伤中时,朝廷中又开始涌动起一股暗流。他再一次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者。

见光宗如此重视边防之事,辛弃疾大感鼓舞,忙奏对道:“微臣纵览史书,发现北人南侵,但凡由两淮前来渡江的,不败则死。而由上流荆襄之地顺势东下的,则没有不成功的。由此可见,荆襄上游乃是东南立过之本,安危之寄啊!”

老来识尽愁滋味

待辛弃疾行过礼后,光宗忙命赐坐,又关切地问起了他这十数年的退隐生活,以及在闽地为官时的见闻,最后才话锋一转,问道:“辛爱卿曾奏进了一封《论荆襄为东南重地》的札子,朕细看过,持论甚高。今日召对,也就是想再听听辛卿的看法。”

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正月,太上皇孝宗患上了重病。满朝文武都议论纷纷——这一回,光宗总该一尽人子之礼,前去探望自己的父皇了吧?

等辛弃疾来到便殿时,光宗尚未出现。又过了一会儿,才在数名太监侍从的簇拥下匆匆前来。辛弃疾偷眼瞧去,只见光宗外表看上去清瘦和悦,倒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只不过一举一动之间颇有些精力不济,不由生出几分忧虑之情。

出乎大家的意料,光宗也借口自己有病,许久都未前去探望。这让失望之极的朝臣们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光宗的不满。

刚到临安,宋光宗便迫不及待地下令在便殿召见。看得出来,新皇上对辛弃疾确实是颇为赏识看重。辛弃疾自然不敢怠慢,略作准备之后,便前去面见光宗。

当年四月,觐见光宗的侍臣们纷纷请求皇上前去朝谒孝宗的居所——重华宫。而京城的太学生们也纷纷向大臣上书,要求他们劝谏君王以尽孝道。然而,光宗将这些请求都一一搁置起来。

辛弃疾连连点头,听说知己陈亮也要前往京都,两人又有相会的机会,不由得大为高兴。他辞别朱熹后便马不停蹄朝临安进发,经过浙东时与陈亮见了一面,彼此互相勉励一番之后,相约在京城再会,携手共谋一番事业。等到辛弃疾抵达临安的时候,已经是绍熙四年(公元1193年)的正月了。

见恳请无效,朝野上下的抗议行为逐渐开始升级。首先是侍从,馆学官员纷纷上书请求罢职待罪,很快就达到了一百多人。接着,朝堂上的主要职官,甚至宰相也提出了罢职、出城待罪的要求。这其中,就有老丞相留正。文武百官们纷纷前往城外,以自己的行动向光宗施加着压力。其潜台词无疑是说:陛下,若您再一意孤行,咱们可就无法再向您尽到臣子之节了!

“也是,那我就出山再走一遭吧!”朱熹终于下定决心。不过,他又担心地叮嘱道:“你就不一样了,中枢自来是是非之地。更何况如今局势复杂,别的都可以说,唯独圣上的家事,还是少开口为妙——对了,陈亮陈同甫最近也要前去京城参加省试。若遇上他,千万把我这番话说与他听,别又只图嘴上议论痛快,惹出什么乱子来。”

然而,宋光宗依然不为所动。一直拖到这个月的十五日,他好不容易才勉强答应了群臣的请求,准备前往重华宫探望父皇,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这一举动则将大臣们的愤怒之情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

辛弃疾略一沉思,道:“静江府乃是外任,想必不至于有多大麻烦。元晦兄成日家谈论义理王道,可若不能抓住机会,又怎么能推行你心目中的理想政治呢?”

那么,为什么宋光宗要一意孤行呢?一方面,是由于他与父亲在立储等问题上长期积累的矛盾所造成的。另一方面,则是由于皇后李氏对孝宗不满,多方阻挠光宗前去探望自己的父亲。此外还有一重原因,光宗历来身体不好,精神日渐羸弱的他开始变得敏感多疑,时常忧虑这是父皇准备废黜自己皇位的阴谋。因而他固执地拒绝一切与孝宗见面的可能,一步步将自己也逼上了无法后退的绝路。

“所以如今,大家的目光全落在这件事上,还有谁会去关心北伐之事呢?对了,你来得正好,帮我拿拿主意——朝廷最近派我前去知静江府,你说我是否要在此时出仕,去趟这趟浑水呢?”

六月九日夜晚,宋孝宗在重华宫去世。直到此时,光宗仍然不相信这一消息,他甚至时刻佩剑带弓用以自卫,生怕遭到别人的暗算。也正是在这样的担忧下,他一再拒绝了留正等老臣请求他主持丧礼,以及立嘉王为太子的请求。见留正催得烦了,光宗干脆手书表示:“历事已久,念欲退闲!”

因为对光宗不满,大家接连上疏面谏,要求皇上早日尽到一个儿子所应尽的孝道。但光宗也是一个倔脾气。一方面,他心中对父亲也有一些解不开的疙瘩;另一方面,百官的指责更引起了光宗的疑忌,认为背后有人在煽风点火,意图将自己拉下皇位。故而他就是稳着不动。

我经历的已经够多的了,正想着要退位休息,做个闲散人呢!

“当年上皇对高宗陛下那可是至诚至孝啊。这些举动都被天下人看在眼里的。如今圣上却如此对待自己的父亲,你说,叫百官万民们怎么想呢?”

所谓天威难测,留正自然不会将其视为光宗心里的大实话。在他看来,其中愤懑之情溢于言表。留正慌了手脚,干脆在准备上朝之时假装摔倒,借机上表恳请回乡养老,远离这是非之地。

他告诉辛弃疾,如今朝中局势颇为微妙。光宗虽然已即位三四年之久,然而对恢复大计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身体不是很好;另一方面,光宗的皇后李氏是一个颇为刁悍的妇人。此前她与太上皇孝宗曾经有过矛盾,如今孝宗退位后,李氏几次三番阻挠光宗前去看望他的父亲。不光朝堂重臣对此颇有微词,就连百姓们对此也是议论纷纷。

留正丢下烂摊子走了,其他文武官员可慌了手脚。在纷纷扰扰的流言之中,赵汝愚当机立断,最终决定了将宝押在光宗之子嘉王身上。只有设法将嘉王拥上皇位,才能结束当前的混乱局面。

剑溪之得名,说来颇有传奇色彩。据说晋代张华、雷焕在丰城所得到的古时名剑龙泉、太阿,便是在这里跃入水中,化龙而隐。辛弃疾此次奉诏入朝,一方面重新点燃了他胸中恢复中原的热望,另一方面,却也因陈岘之经历,想到前路坎坷曲折,一腔壮志不知何日才能得偿所愿,百感交集之下,才有了“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之句。在再次经过建宁拜访朱熹的时候,两位老友自然也谈到了这首词。朱熹大加称赞之下,又语重心长地劝诫辛弃疾道:“幼安,你是对的,此去不知是祸是福啊!”

然而,要把嘉王拥上皇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其中,必须要得到皇族中有威望的代表人物首肯才行。这个人,就是当时的太皇太后,也即高宗的皇后——吴太后。若是有吴太后出面主持局势,那么废黜光宗、拥立嘉王之事便名正言顺,不会激起半点反对。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可是,赵汝愚再怎么说也是外朝的官员,又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内廷的太皇太后打通关节呢?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常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参与就十分重要了。他就是主管宫廷内外朝会、游幸、礼仪的知合门事韩侂胄。

离开福州前,前福建提举市舶、四川安抚制置使陈岘设宴为辛弃疾送行。陈岘经历与辛弃疾颇为相似,都是在年富力强之时遭人攻讧罢斥,隐居在乡长达十年之久。辞别陈岘后,辛弃疾途经南剑州剑溪,晚间曾登临当地胜景双溪楼。就在楼头,他触景生情,又留下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韩侂胄身为外戚,他的母亲便是吴太后的妹妹。凭借这一层关系,赵汝愚通过韩侂胄的居间游说,取得了吴太后的支持,以光宗有病无法主持父亲丧事,并且本人也手书表示了退位之意作为理由,将光宗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赶下台来。嘉王也就在太皇太后的支持、赵汝愚和韩侂胄的拥戴之下登上了皇位——他就是宋宁宗。

树欲静而风不止

新帝登基,自然要酬赏有功之臣。赵汝愚被任命为枢密使,韩侂胄也自然升任枢密院都承旨一职。在赵汝愚的安排下,声言退隐的留正也被宁宗召回朝中。朝堂局势看似安定下来,然而对辛弃疾来说,这只是另一场大风波的序幕而已。

不过,就在辛弃疾尚未开始大展拳脚之际,却又接到了新的调令——这一回,是召他还朝为官!

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七月二十九日,离宁宗即位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个叫作黄艾的新任谏官突然上章对辛弃疾加以弹劾。奏疏甫一递进,便得到批准。辛弃疾也从福建安抚使任上落职,改成了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这样的一个祠禄官闲差。

有了朋友们的理解和支持,辛弃疾信心满满,决定把朱熹过去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这第一件事,便是经界清查田亩。而第二件事,便是暂停福建久已盛行的官卖食盐,转而实行钞盐之法。所谓钞盐法,便是由官府发给盐商凭证,由盐商自行贩卖经营食盐。历来对钞盐法的利弊,朝野上下众说不一。而深谙治国经济之术的辛弃疾发现,福建等地的官办食盐往往造成盐价腾贵,贫民难以承受。而钞盐法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百姓的困苦。关于这一点,他和前任福建安抚使赵汝愚等人的看法也是一致的。故而辛弃疾下定决心,尽管反对声音不小,他也一定要在任上办好这两件利国利民之事。

那么,黄艾笔下到底提到了辛弃疾的什么罪名,竟能如此有杀伤力呢?其实,纵览整篇奏章,主要不过是两条罪状。一条指责辛弃疾“贪赃狼藉”,大事聚敛,在经济作风上有问题。第二条罪状,声称辛弃疾“旦夕端坐闽王殿”,有政治上的野心!

自兼任安抚使以来,辛弃疾在秉承原来林枅各项措施的基础上,进一步以法令严格约束各级官吏,一时间风气肃然,号令严明,枉法徇私之事也大为减少。朱熹曾有一位熟人再三请托他向辛弃疾举荐自己,朱熹也无奈地说:“举荐信可以帮你写,但辛弃疾即便是真有心任命你什么差事,也得听听大家的意见。要是只顾照应人情,还怎么能让下属们心服口服呢?”

那么,这两条罪状真是确有其事吗?很可惜,它们都不过是赤裸裸的诬陷而已。辛弃疾在担任闽帅的近一年时间里,确实通过官售食盐等办法积累了五十万緡钱财。然而这笔钱是准备用到备荒和练兵上的,压根没有一丝一毫中饱私囊的迹象。

东晋名相谢安逝世前还都时曾经过建康西州门,伤感旧时之时,终于一病而殁。他死后,其好友羊昙悲伤不已,从此不复再从西州门经过。一次羊昙酒醉后误过西州门,左右告知后,羊昙以马鞭叩门,大哭而去。辛弃疾在词中用此典故,正是抒发自己对林枅的悼亡之情。

至于“端坐闽王殿”这一用心险恶的攻讧,就更站不住脚了。所谓闽王殿,本为五代王审知父子割据闽地时所修建的宫殿。后来基本被拆毁一空,只留下一间明威殿而已,后又被改为历任福州知州的治所。辛弃疾在这里办公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么政治野心可言呢?

看樽前,轻聚散,少悲欢。城头无限今古,落日晓霜寒。谁唱黄鸡白酒?犹记红旗清夜,千骑月临关。莫说西州路,且尽一杯看。

实际上,黄艾的奏疏之所以有杀伤力,并不在这些子虚乌有的构陷上,而是他以莫须有的方式,狠狠地阴了辛弃疾一下。

这一消息实在是太突然了。回想起上次见面时林枅还生龙活虎,如今却已成了陌路之人,辛弃疾颇为感伤。他二人平时虽然不和,却并非为了私怨。从执政风格上来说,反倒还多有相似之处。故而辛弃疾对林枅向来也有惺惺相惜之感。在回到福州后,他为赠答友人,也就是林枅过去的幕客王君,曾做《水调歌头》一首。词下阕云:

众所周知,辛弃疾之所以一直郁郁不得志,很大程度上跟他难以驾驭的性格有关。朝廷君臣对他往往是抱着既要任用,又要防备的猜疑态度。甚至还有人私下里将辛弃疾比作王敦、桓温那样的权臣奸雄,只要羽翼丰满,便有可能搅得天翻地覆。

原来,就在辛弃疾离开福州后不久,林枅突然得了急病死于任上,其职位也空缺了出来。朝廷迅疾下令,命辛弃疾兼摄福建安抚使,速回福州视事!

这样想的人,实在是不懂辛弃疾,不懂他力图恢复中原、报效国家的一腔热忱。故而辛弃疾才将陈亮引为知音,因为,在政坛上他实在是太孤独了。

正想到这里,突然有驿站官员快马加鞭来报:“辛大人,朝廷有旨,十万火急啊!”

然而,这样的猜忌却是致命的。黄艾的奏章中给了人极大的想象空间——辛弃疾如此聚敛,整军经武,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臣之心?

辞别朱熹,回到驿站之后,辛弃疾仍然在心中反复思量这番对话以及经界田亩一事。若要建立事功,就必不可免会被牵扯到人事斗争的漩涡之中,而这并非是自己所乐于的。若是置身事外,却又往往落得个两头不讨好的尴尬境地。这可真叫人为难了。

不需要证据,只需要轻描淡写的揣测之词——“端坐闽王殿”这几个字就足够了。

见辛弃疾默然,朱熹赶紧安慰道:“做人难,做朝廷的官,更难啊。要想真的干出点事业来,不把方方面面的关系摆平对付好,就寸步难行!”

可是,主政的赵汝愚和留正真的有这么不辨是非吗?虽说现在是宁宗当国,但大小事务皆是经由这些拥戴有功的大臣们主持。他们难道反而不理解辛弃疾吗?

“你过去在地方为官,做起事来大刀阔斧,这份魄力固然很好,但也不知为此得罪了多少人啊!”朱熹苦笑着说,“其实,我过去和你一样。比如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留正——我知道你这次得以复出,多亏借了他的力——不过就事论事来说,泉州正是他老先生的乡里,良田万顷,富甲一方,他当然不乐意我在泉州搞什么经界了。”

遗憾的是,赵汝愚此时并不想帮辛弃疾一把。几年前他曾经试图通过留正将辛弃疾拉到自己一边,却遭到婉拒,这心里自然不是个滋味。

所谓“经界”,乃是清丈田亩,限定租税额度的一种方法。朱熹曾经任漳州知州,他发现当地豪强侵占土地之事甚为严重。豪族大户凭借种种手段偷漏税赋,使得州县收入为之大减。而州县官员为了完成财政任务,又巧立各种名目,将负担转嫁到那些本来就没什么田地的贫苦百姓身上。搞得民不聊生,困苦不堪。为了改变这一现状,朱熹曾奏请在福建漳、泉、汀三州重新丈量田亩,实行经界。然而,此举所招致的反对声浪也异常强大。原因在于,许多地方豪强与当朝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自然不乐意看到有人来触动自己的利益。经过一番波折,朱熹最后只争取到在漳州首先试行经界。然而,随着他很快被调离漳州,计划中的经界一事也变成了画饼。

既然如此,借机打掉你的傲气也好。要想东山再起,不信你最终不来走我的门路!

“这个嘛……最让我觉得遗憾的,便是经界之事啊!”朱熹叹道。

而留正此时已心灰意冷,对一应政事均抱着置身事外的态度,故而也没能站出来为辛弃疾说话。只有中书舍人陈傅良为辛弃疾辩解了一番,然而也是于事无补。

辛弃疾点头称是,他不想再多谈自己与林枅之间的纠葛,忙岔开话题问道:“元晦兄主政闽地多年,可有什么引以为憾之事吗?”

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的秋天,被弹劾罢职的辛弃疾再次回到了退隐十年之久的带湖。心情落寞的他自然对喧嚣纷争的尘世厌弃不已。就连苦心经营起来的带湖居所,在辛弃疾眼中看来也变得搅扰不堪。他开始动了一个新的念头——在更加偏僻的地方修筑新居。一番思量之下,最终将这一避世之所选在了铅山的瓢泉。

“幼安兄真乃谦谦君子!”朱熹赞道,“不过也得留个心眼。这种人不是善类,他见在你这里碰了钉子,转身就会投向你政敌的怀抱。回过头来,咬人更狠,害人更毒!”

瓢泉本来也是辛弃疾的所爱,早在之前他就将这里买了下来。不过,要安顿一家大小数十口人,瓢泉的几所草屋自然显得十分狭窄。辛弃疾经多方选址,看中了一块距离瓢泉之北大约半里远的地方。这里傍着瓜山,与紫溪和铅山河相邻。地势错落有致,丘壑分明,是修建新居的理想所在。

“来说是非事,便是是非人。我一口回绝了!”辛弃疾冷笑道,“此人不过欲借我向上爬而已,有何公义可言?我与林子方只不过政见不同,平素里却是君子之交。又如何会做这样的事?”

然而,就在辛弃疾努力收拾心情,想要适应退隐生活之时,朝堂上再一次掀起了惊天骇浪!

他向朱熹讲起,有同僚某人曾前来游说自己。据说此人有同乡在朝中为谏官,颇有翻云覆雨之能。那位同僚也对林枅颇有微词,言下之意,似乎是希望能与辛弃疾一起合力扳倒林枅。

前面说过,宋宁宗之所以能登基为帝,全靠了两个人的拥戴——宗室赵汝愚和外戚韩侂胄。这两人在一开始尚能和衷共济,然而在新君即位之后,为了争夺朝政大权,他俩之间很快便展开了一场激烈而残酷的斗争。

辛弃疾正色道:“我与他虽观点不合,但绝不至于互相倾轧。只是……”

赵汝愚当政后,多方引进知名士人如黄裳、陈傅良、彭龟年等为自己臂助。除留正之外,还将朱熹召回朝中兼任侍讲,试图通过朱熹所开创的理学思想来影响宁宗。朱熹也通过侍讲的机会多次向宁宗进言,以此来对朝政事务产生影响。一时间,奉赵汝愚为领袖的一派朝臣声势大张。赵汝愚也成为当时最有权势的人物。

前往建宁府途中,辛弃疾又抽空拜访了朱熹。对于他和林枅之间的矛盾,朱熹也大伤脑筋。说起来,他们和朱熹的关系都不错,朱熹也十分赞赏他们在福建的治绩。若是就事论事,林枅其实不光跟辛弃疾一人搞不好关系,跟其他同僚也闹得很僵。朱熹对此也颇有微词。他担心地对辛弃疾说:“林帅虽贤,就是失之刚愎自用。怕是会无端生出风波啊!”

不过,韩侂胄却对炙手可热的赵汝愚充满了怨恨之情。他自认为拥立有功,却没能得到应有的重用。心怀不满之下,当然要对赵汝愚一党展开报复。韩侂胄虽然无法控制朝政的行政大权,但他凭借自己的外戚身份频繁出入宫禁,将年轻的皇帝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实际上也就操纵了皇帝的内批权。这样一来,表面上看来是赵汝愚独掌朝政,但关键的决策权力已掌握在了韩侂胄的手中。

出得林府,辛弃疾便吩咐跟随自己的老家人辛虎奴准备行装,前往建宁府视察。以辛弃疾的个性,只要是认定的事,即便是旁人百般反对,自己也要一力做去。这次他也是下了决心,非要在这件事上跟林枅较劲不可。

八月二十八日,留正以内批罢相,赵汝愚独任右丞相。表面上看来,他的权势更加显赫,但背地里,韩侂胄却使用内批权接连罢免了言官黄度和侍讲朱熹。特别是朱熹,因为他多次在侍讲中恳切进谏宋宁宗,早已惹得年轻的皇帝不耐烦起来。因此,即便是有赵汝愚的尽力补救,也仍然没能将朱熹留在朝中。

“请便!”林枅也来了气,硬生生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两人之间的会面就这样不欢而散。

此后,韩侂胄又接连出击,暗暗将谏官换成了自己的私人。在一番偷天换日的政治运作之下,将赵汝愚的同党接二连三地排斥出朝廷。尽管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被罢黜的朱熹也多次致书赵汝愚,提醒他小心韩侂胄,但赵汝愚仍然认为韩侂胄能够为自己所用而不以为意。

看来,林枅仍旧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肯让步:作为提点刑狱的辛弃疾对考察官吏一事只有建议权,而处置权却一定要握在自己的手上。这让辛弃疾大为无奈。不过,他向来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只不过退隐多年,涵养功夫大为精进而已。见两人之间已闹成僵局,辛弃疾也不再多说,起身道:“国家法度所在,恕弃疾难以从命!”

赵汝愚很快就因为自己的麻痹大意而尝到了苦果,屡屡得手的韩侂胄很快便施展了最后的一击。他说赵汝愚是宗室,又有拥立之功,若继续让他独秉朝政恐将不利于社稷。言下之意,赵汝愚乃是威胁宋宁宗皇位的最可怕敌人。

“这就对了嘛!”林枅拂拂衣袖站了起来,“稼轩兄,你若有什么高见,林某一定洗耳恭听。这次劳烦你下去巡查各州县,无论地方官员贤能不肖,还望稼轩兄能一一告知兄弟。到时我也好根据这个意见,对他们或加以褒奖,或加以贬黜。如何?”

此言一出,宋宁宗自然心惊胆战。父亲被赶下皇位之事并没有过去太久,他无法容忍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赵汝愚很快便被罢相,又贬斥往外地安置,最后于途中暴毙而亡。说来讽刺的是,导致他倒台的罪名竟与辛弃疾的遭到弹劾如出一辙,都是属于莫须有的构陷之罪。

“话虽如此,可根据朝廷法度,这按察之权,却是提点刑狱分内之事。辛某坐食国家的俸禄,总不能在其位不谋其政吧?”辛弃疾耐着性子说道,“再说你我二人都是为了这方百姓好,又何分彼此?林兄你有理,我自当唯你马首是瞻。我若也有管窥之见,想必林兄也有雅量察纳刍荛之言吧?”

赵汝愚失势之后,其门人同党也被纷纷驱逐出朝廷。这本来是因争夺权力而起的一场政治斗争,没想到,最后还是牵连到早已赋闲在家的辛弃疾身上。这是因为赵汝愚一党的许多士人如留正、朱熹、陈傅良等向来与辛弃疾私交甚好。而韩侂胄一派的言官在对他们进行政治攻讧的同时,必然也会将辛弃疾牵连在内。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再加上辛弃疾不屑于奔走权贵之门,自然又引起了韩侂胄一伙的侧目。很快,辛弃疾便连集英殿修撰这样的贴职和宫观主管的祠禄官也被剥夺了。

听说辛弃疾来访,林枅不失客气地迎了出来。两人寒暄一阵后,话题还是回到了按察各州县官员到底应该由谁做主这个问题上。还没等辛弃疾说完自己的想法,林枅便打断道:“稼轩兄,你也是曾经做过一路帅臣的人,深知为政之不易。说老实话,兄弟我若是要政令得以通行,就必须得让下面的人知道敬畏才行。可怎么敬畏我?说白了,还不是我手中握有监察举刺他们的权力?若照你所言,那岂不是政出多门。这样一来,大家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打击纷至沓来,不能不对辛弃疾的心境造成影响。他在《丑奴儿》一词中描写了这种情绪:

这一日,辛弃疾又为了巡视各州县之事,前来与林枅商议。此前林枅皆以各种借口加以阻挠推诿,就连辛弃疾的僚属都对此愤愤不平。而辛弃疾对此反倒还表现得比较平和。不管怎么说,他希望能再努力一下,争取在出巡之前争取到林枅对自己的支持。

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却自移家向酒泉。

平心而论,其责任更多的要在林枅一方。这位林枅性格之强硬刚烈,只怕更甚于辛弃疾。尤其是他颇为专擅,对一路大小政务皆不愿放手。特别是本该由提刑司负责的按察监督各州县官员一事,林枅也一直视为禁脔,不肯放手半分。可想而知,以辛弃疾的个性,自然也难以忍受林枅对他的处处掣肘。帅臣与宪臣之间的矛盾,许多人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尽管心情低落,但为了实现“移家酒泉”的计划,辛弃疾还是将一腔心血全部投注到了对瓢泉新居的营建之上。他依照地形的起伏走向,在铅山河与紫溪的交汇处新起了一片宅院,起名五堡洲,作为自己及家人的居所。又在附近布置修建了秋水堂、鹤鸣亭、吹台燕榭等景致。辛弃疾得意地将其命名为“期思”新居,而周围妙趣天生的山水便被唤为“一丘一壑” 。这里虽不富丽堂皇,却清雅脱俗、自得风流。前来拜访的众位友人都忍不住交口称赞——没想到辛弃疾就算在经营这方寸丘壑之地上面,也尽显过人的眼光与才能呢。

不过,尽管辛弃疾得到了众人的好评,他与另一位同事的关系却始终处于紧张之中。这个人就是与辛弃疾差不多同时到任的福建安抚使——林枅。说起来,林枅也是一位颇有才名的治世能臣。朱熹跟他的关系不错,多次夸奖他为政严而不苛,法令宽而不烦。正是在两人的合力治理下,才一改闽中盗乱纷起的局面。那么,辛弃疾又怎么会与这样一位干臣发生矛盾呢?

不过,期思新居虽然落成,带湖旧宅却也是陪伴了辛弃疾及家人十余年时光的所在,他一时还舍不得离开这里。但在庆元二年(公元1196年)的春天,又有两场灾祸接踵而来。

在这样的治闽思路下,辛弃疾对辖下官吏要求颇为严格,对犯有轻微罪行和过失的百姓却往往是从宽发落,以便其改恶向善。对此,就连宋光宗也高兴地发布制词,对辛弃疾施政风格的变化大加赞扬。

首先是陪伴辛弃疾数十年之久的妻子范氏在这一年里因病离开了人世。

当案件平反的报告呈送到辛弃疾案头时,正值他接到陈亮无罪获释的消息。得知老友安然无恙,辛弃疾兴奋地说道:“主管刑政之人,乃是手持一户乃至一路人家的生杀大权,予祸予福,须得慎之又慎啊!”

范氏与辛弃疾同岁,因为辛弃疾早年四处为官,他们夫妇二人自然也是聚少离多。范氏为辛弃疾照料这一大家子人很是付出了不少心血和辛劳。只有在带湖的十年之中,才是二人人生中真正得享夫妻之乐的时光。两人还一起在亲朋好友的祝贺下共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五十大寿呢。只可惜天不假年,范氏去世后,悲不自胜的辛弃疾将她就地安葬在鹅湖附近。而往昔与范氏共同生活过的带湖旧居,自然也成了时时勾起辛弃疾回忆的伤心之地。

鲍粹然过去也久闻辛弃疾大名,心里还想着此番必然是要被狠狠地训诫一顿,却没想到辛弃疾竟如此看重自己。他感激之下不敢怠慢,连忙重新核查案件,穷追事实真相,终于为被冤枉入狱的犯人尽行平反,使之得以生还。

祸不单行,范氏去世后不久,带湖雪楼又突遭大火。火灾一夜之间将雪楼与毗邻的房舍都烧为灰烬。在此情形之下,辛弃疾不得不带着全家举家搬往才落成的期思新居之中。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辛弃疾带来的不是疾风暴雨,而是和风细雨。在当时,汀州有一起案件久拖不决,以至于一直被呈报到了提刑司这里。辛弃疾调来卷宗细看之后,并未作出决断,而是召来了上杭县令鲍粹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自打我入闽以来,就听说上杭县令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不如就把这件案子交由你负责如何?”

乔迁本是喜事,但辛弃疾却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作出如此安排的。国事家事,无一不让他感到忧虑烦心。朝堂上所传来的也尽是坏消息:韩侂胄把持朝政后,为了打击异己,将朱熹所提倡的理学斥责为伪学,其党羽对朱熹和门人展开了连番攻击,甚至颁布了一份“伪学逆党籍”名单,不管是从学术上,还是从政治上,都形成了高压的态势。

果然,当辛弃疾辞别朱熹到任后,僚属官吏们都议论纷纷:这位辛弃疾辛大人可不同凡响,光看他此前在江西、湖南任上快刀斩乱麻般的手段就知道了。而如今又会有什么举措呢?

而作为朱熹好友的辛弃疾,在这场风波中自然也难以独善其身。在长期的忧虑之中,他又恢复了过去隐居带湖时纵酒成癖的嗜好。这一回,因为夫人范氏已经病逝,身边再无人可以规劝辛弃疾,故而他的酒瘾也比过去要大了许多,身体也大不如前。老家人辛虎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多次想劝谏辛弃疾止杯戒酒,可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好投辛弃疾所好,在瓢泉周围四处寻觅好山好水,引得辛弃疾前去游览,希望他能暂时寄情于山水之间,忘却眼前的烦恼。

辛弃疾频频点头:“如此一来,有私心的官吏也会滋扰生事,侵害百姓。尽管我过去也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毕竟只有一个人,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又如何能够加以杜绝呢?你说得对,宽以待民,严以御吏,盗乱自然不兴,闽中自然太平!”

这一日,辛虎奴又兴致勃勃地前来告诉辛弃疾,他找到了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何不前去游览一番。

“幼安啊,想要干一番事业是对的,可是万万急不得。你号令太严,求变太切,百姓可受不了。急则多事,急则生变。”

“哦?这里的一丘一壑都如同在我心中一般,虎奴你还能找到这样的好去处?”辛弃疾放下酒杯道。不过,他也感动于虎奴的一片苦心,便当即答应下来:“既如此,备马,咱俩一块儿去!”

“元晦说得是……”辛弃疾想起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自己担任江西安抚使的时候,另一位好友陆九渊也曾如此批评过自己。那时自己正值壮年,心雄气盛。虽然一心求治,却也免不了被一些贪官酷吏所欺哄,以至于遭来物议。

主仆俩纵马往上饶的西北方向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便是灵山。二人缓步登山而上,便渐渐走入了一片清幽的松林之中。辛虎奴兴奋地大喊:“少主人,就是这里。你看这一片好景致!”

数年未见,朱熹已经俨然一派理学宗师的风范气度。他恳切地看着辛弃疾道:“临民以宽,待士以礼,御吏以严。能做到这几点,闽地并不难治理。”

辛弃疾不禁哑然失笑:“虎奴,这里就是灵山的齐庵呀!我卜居之时也曾到过此处,那时还准备在这里修一条新堤,筑一片堰湖,便又是处静养之所。可惜,因为财力不足而未能实现。想不到今日却又被你找了来。”

辛弃疾的担心是有来由的。就在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二月,因为闽地盗乱频发,福建路安抚使赵汝愚、福建提刑丰谊、知建宁府等官员都遭到了追官、降职、停职等处罚。辛弃疾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出任福建提刑的。换句话说,就像是过去辗转任职江西、湖南一样,他总是被派往最为棘手的地方去应对危局。而这一次,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局面呢?

“这么说,却是老奴唐突了。”辛虎奴听主人这么说,大为失望道,“咱们今天白来一趟,嗐!”

在建阳武夷山中,两位老朋友又聚在了一起。两人先是谈起陈亮之事,都不胜感慨;继而又谈到了治闽之策。辛弃疾不无担忧地问道:“闽地情势复杂,据说当地人剽悍难治,不知元晦兄有何高见?”

“不,没白来!”辛弃疾缓步走到山崖边,举目远望。此地正对灵山众峰,颇有一览众山小之势,山谷间郁郁葱葱的青松随着山风发出怒涛般的吼声,使得辛弃疾心神为之摇动:“上次来,只是爱这里山清水静,却没想到另有一番风光。虎奴,你看这些松树,像不像正等待我检阅的十万大军?”

于私,朱熹算得上是辛弃疾的诤友。他既常常当着门生的面对辛弃疾大加褒奖,也曾毫不客气地加以批评。对朱熹的批评,辛弃疾向来也是虚心接纳,深自砥砺。于公,朱熹长期居住在福建武夷山中,对当地情况了如指掌。如今出任福建的方面大员,自然要听一听朱熹的意见。

辛弃疾负手而立,面向山谷,一改平素里的谦退淡然,神色竟变得凛然起来,活像一个正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他高声诵道:

与家人辞别后,辛弃疾又匆匆踏上东行之路。不过,他此行还要拜访一个人。那就是朱熹。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辛弃疾怅然道:“不是这等说,只是心上一块石头始终落不了地罢了。夫人,此去福建赴任,山远水长,我就只携虎奴同行。家中大小事务,只怕又要委屈你多担待了。”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

范夫人宽慰辛弃疾道:“郑君已有复书,承诺一定会救同甫出狱。君子一诺千金,难道你还不相信人家不成?”

“好词,好词啊!”虎奴连连搓着手,“就是俺听不大明白。少主人,您莫不是还想着要到疆场上去驰骋一番?”

原来,辛弃疾的知交陈亮在去年十二月里又被牵涉到了一桩家僮杀人案件中。乡邻吕天济与陈亮之父素有矛盾,后因为其他琐事被同乡吕兴、何廿四等人殴打致死。而此二人曾在陈亮家做过家僮。吕天济临死前,一口咬定是陈亮指使他们挟怨殴打自己。而主审此案的官员何澹又因为曾经被陈亮斥责过,故而利用手中职权落井下石,将陈亮逮捕入狱严刑拷打,差不多囚禁了一年有余。等辛弃疾得到消息后,赶紧多方设法,试图营救这位老朋友出狱。几经周折之下,辛弃疾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位好友,主管司法的大理少卿郑汝谐出面。郑汝谐与辛弃疾私交甚笃,自然会鼎力相助。只不过陈亮案情牵涉复杂,再加上他平时得罪人不少,故而要想平安脱险,得花上一番周折才是。

“虎奴,还得多谢你带我来这里。哈哈哈,我想通了!”辛弃疾朗声长笑,“何必为了一时的荣辱得失而自怨自艾呢?我辛弃疾上一次投闲置散也有十年之久。如今虽人老了,可心没有老。若是在这里纵酒伤身,等朝廷下一次想要再起用老夫的时候,可就找不到人了。”

任命传来,合府为之欣喜不已。可辛弃疾却颇有些淡然,他缓缓道:“再显赫的任命,也比不上同甫兄安然出狱的消息。”

回到家中,辛弃疾便挥笔写下了一篇用来劝勉自己戒酒的词——《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不过,形势正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就在这一年的五月,执掌朝政十余年的周必大遭到谏官弹劾罢相。第二年,也就是绍熙元年(公元1190年)七月,其心腹王蔺也相继被罢斥出朝。而担任左丞相的留正曾与辛弃疾同在赣州为官,又是主战派的骨干人物,向来对辛弃疾十分赏识。辛弃疾的复出自然也就是时间问题而已。果然,就在绍熙二年(公元1191年)的九月,宋光宗诏令侍从官推举贤才以充任一路的刑宪官员。辛弃疾应时而起,重新被任用为福建提点刑狱,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仕宦生涯。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玲,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久经世事,看惯风雨。辛弃疾胸中已波澜不兴,宠辱不惊。他打定主意,还是像过去那样,决不奔走趋附于权贵之门,而只是静静等待命运的召唤。淳熙十六年(公元1189年)之时,他和同岁的妻子范氏还一道举行了五十大寿的寿宴。在寿宴上,兴致高昂的辛弃疾当席挥毫写下《浣溪沙.寿内子》一词。词中云:“寿酒同斟喜有余,朱颜却对白髭须,两人百岁恰乘除。”在旁人眼中,辛弃疾似乎已经习惯了平淡中不失悠闲的退隐生活。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听我尊前醉后歌,人生亡奈别离何。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寄语石头城下水,居士,而今浑不怕风波。借使未如鸥鸟惯,相伴,也应学得老渔蓑。

词中,辛弃疾以风趣诙谐的笔触描写了一场自己与酒杯的对话:他责怪酒杯这位“老朋友”成天只知引诱自己喝酒,却一点也不顾及他这个做主人的身体。真是无情无义,还是赶快走人吧。而老朋友的回答却也十分有趣——您让我走,我就走。您需要的时候,我还是会再来服侍您的。

面对朝中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辛弃疾有《定风波》一词云:

主人的故作嗔怪,“仆人”的嬉皮笑脸跃然纸上,使人读来忍俊不禁。也算是无奈之下的苦中作乐吧。

对此,辛弃疾倒是十分淡然。他如此对夫人范氏分析道:“太上皇虽然退位,但退位前还任命了周必大为左相,当初弹劾我去职的王蔺为参知政事。他们二位对我向来不放心得很,又怎会愿意让我复出呢?”

其实,被遣走的并不只有“酒杯”而已。因为精力和身体都大不如前,再加上连遭打击,辛弃疾还遣散了长期以来陪伴自己的几名侍女。而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阿卿和钱钱二人。阿卿擅长歌舞,钱钱深通翰墨,她俩都深得辛弃疾的宠爱,要送走她们,只怕是比遣走“招则须来”的酒杯更让辛弃疾感到伤怀。他曾写下三首为钱钱送行的《临江仙》,其中之一云:

许多朋友都为辛弃疾高兴,新君即位,自然要倚重老成干练之臣。看来,再次复出之时不远了。

一自酒情诗兴懒,舞裙歌扇阑珊。好天良夜月团团。桂陵真好事,留得一钱看。

然而,此时的孝宗也早已是暮气沉沉。他很快便表示要为高宗守孝三年,并效仿高宗当年禅位给自己的做法,禅让帝位给了太子赵惇。这就是宋光宗。在此稍早一些时间,金国一代中兴之主——金世宗完颜雍也与世长辞。两国差不多同时换了新君。

岁晚人欺程不识,怎叫阿堵留连。杨花榆荚雪漫天。从今花影下,只看绿苔圆。

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的十月,做了二十五年太上皇的宋高宗终于驾崩了。当时,许多主战派大臣再次把希望寄托在了孝宗身上。大家都认为,孝宗自壮年登基时起便锐意恢复,只是屡屡受到高宗掣肘才难以施展抱负。如今高宗宾天,大展拳脚的时候终于到了。

词中一连引用了五六处跟钱币和钱姓人有关的典故来调侃钱钱,读来诙谐幽默,与戒酒词有异曲同工之妙。让人不由觉得稼轩居士已经一改往日里英武峻烈的形象,而变成了一个好脾气的邻家老翁。

就在辛弃疾流连于山水之间,频频与同道好友诗词唱和之际,朝堂上的政局却已然开始发生变化。

在这段时间里,他表面上愈加谦和冲淡,朝廷上不断传来的坏消息似乎也难以在他心中荡起半点波澜。却很少有人知道,在这位英雄的胸中,还埋藏着一星半点可以燎原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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