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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归去来兮

“遥想当年圣上即位之初,倒是锐意求治,一心想要收复失地,中兴我大宋。可接二连三地碰了几个钉子之后,已经是心灰意冷了。现眼下,我看圣上的意思是只求安静无事即可,最恼人生起事端,所谓一动不如一静嘛。幼安自然不是圣上心目中那些所谓老成持重之人,又怎么可能得以起用呢?”

“喔,此话怎讲啊?”朱熹问道。

“说的也是!”朱熹叹一口气,意兴有些消沉。辛弃疾见状,反而过意不去,连忙转换话题道:“朝中事,自有人放手去做。我乃是在野之身,何必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倒是近日里或许还有一位朋友来访,到时若有机会大家不妨再叙。”

“哼!”韩元吉冷笑一声,“若按我的脾气实话直说,不找圣上还好,若经过圣上,幼安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起复的机会了。”

“是谁?”韩元吉和朱熹都来了兴趣。

朱熹看出了辛弃疾心中的波澜,连忙安慰道:“周益公那里虽固执己见,但听我在京中的门生说,王丞相却也未肯就此罢休。他又去找了圣上,只是不知道圣意如何了……”

“此人姓陈名亮,表字同甫。说来也可叹,我与他仅仅是过去做仓部郎中时见过一面。承蒙这位同甫兄此后一直念念不忘,随时还有书信往还。总说着想要再聚一聚,可惜直到现在都未曾觅到机会。说起来,这位同甫兄也是一力主张恢复之人。想必……”

辛弃疾闻言,虽然面色如常,但握着酒杯的手却颤抖起来。他没有想到自己当年为了整顿地方治安,曾大力缉奸捕盗,这些必要的施政举措却被看作是“草菅人命”。真是冤哉枉也。

朱熹打断话头道:“我说是谁,原来是陈同甫。我跟他倒也颇有交情。哈哈,这位兄台倒也是见识不凡之人。就是过于愤世嫉俗了一些。我跟他观点不甚相合,他便扯着我辩论不休,实在是有些怕了他了。”

“周益公说,不然,幼安为帅,必然在地方上又要多生是非,多杀人命。到时候,这些人命账还不是要算到你我二位头上吗?他这么说了之后,王季海默然不语,也就不提这茬了。”

“愤世嫉俗?难道还胜于稼轩?”韩元吉也动了童心,开起了辛弃疾的玩笑。惹得辛弃疾连连摆手:“一大把年纪还说什么愤世,看来修炼尚未到家哇!”

“他如何说?”

朱熹摆摆手:“要论这位同甫兄,可是远过稼轩。得罪的人也不少,故而他至今还是白身。皇上有次曾想赠他个官做做,可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我陈亮屡屡上书言事,不是为了求区区一官的,而是为了国家的恢复大计。既不能用我之言,这官做来又有什么意思?——竟坚辞不受。你们说,这人却也是痴得可爱了。”

朱熹道:“所以近来才有这样的传闻——王季海准备进拟幼安一个帅职,可周益公却坚决不肯。季海问益公说,幼安帅才,何不用之?你猜益公怎么回答的?”

朱熹虽是戏言,辛弃疾却听得欣然神往,道:“若如此,倒真想早些与这位同甫兄见上一面了。”

辛弃疾微微一笑:“周益公向来对兄弟我有成见。我们虽然相识已久,但始终存有芥蒂。”

朱熹又连连摇头:“他这数年来时乖运蹇,麻烦缠身,怕一时还抽不出时间来拜访你。”

“唔,王季海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对幼安十分赏识。不过,你别忘了,起用大臣光王季海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右相周必大同意才行。”韩元吉自言自语道。

“所为何事?若能鼎力相助,也算是尽了朋友的一份力!”辛弃疾慨然道。

“我也不是当枢的重臣,听到的消息自然有限。不过……”朱熹迟疑道,“朝中近来确实是有这样的风声——王淮王季海拜相后,倒是颇有想要重用幼安的意思。”

“不须,不须。这个人颇有些古板固执,他是最不喜拿自己的事情去麻烦朋友的。你若贸然相助,恐怕还会遭他白眼,断然绝交呢!”朱熹连忙道。这一番话,更是引起了辛弃疾对陈亮的思慕之意。

“听元晦兄的意思,幼安最近有起复的可能?”韩元吉眯起眼睛,抿了一口酒道。

“如此豪杰之士,当今世上果然是难得一见,只不知何时才有缘共论天下大事呢?”

“不过,稼轩兄。我这个做老哥哥的奉劝你一句。”朱熹又正色道,“若是有朝一日圣上能再次启用你,这豪情不可减,豪气却须得收敛几分才是。”

晚间,辛弃疾送走两位好友,回到书斋之中,不由自主地又找出了陈亮过去写给他的书信:

他的声音苍老而不失慷慨,雄壮中透着悲凉。吟罢,辛、朱二人都连忙击节叫好:“妙,妙极!”

“亮空闲没可做时,每念临安相聚之适,而一别遽如许,云泥异路又如许……”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林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睹物思人,辛弃疾又想起白天时,朱熹曾提到许多有关陈亮的轶事——这位书生曾四次向孝宗上书,谈论恢复大计。第一次上书时,锐意恢复的孝宗对他颇为赏识,将其文章公布于朝堂之上,并以此询问执政大臣:“当从何处下手?”可以想见,那时候孝宗便有了不拘一格提拔陈亮的打算。却没想到从中横生波折——孝宗身边的近臣曾觌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便打算先将陈亮拉拢为自己人,于是“礼贤下士”前去拜访。不料,陈亮对曾觌这个人一向没有好感,为了避免跟他见面,干脆跳墙避走。消息传到曾觌耳朵里,他对陈亮自然是切齿痛恨,于是借机在孝宗面前说了不少诋毁的话。再加上朝中许多大臣也厌恶陈亮在奏章中直言不讳,很是揭了他们不少短处。于是,在众口铄金之下,孝宗也自然打消了起用陈亮的念头。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不过,陈亮并未因此而灰心失望。十日之后,他又连续两次上书,言辞恳切,使人心折。孝宗无奈之下,派遣数位执政大臣前去听取陈亮面禀恢复之计。陈亮当即慨然陈说振作复仇之气、还郡县兵财之柄、选拔人才而不专用儒生等三策。几位执政大臣听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他们辩驳不过陈亮,又担心无法向皇上交差,便想任陈亮一个官职来搪塞过去。谁曾想,陈亮竟拂袖东归,临走放下话来:“我欲为国家开社稷数百年之基,岂是借言辞来博得一个官做?”

言罢,韩元吉当即高声吟诵起来:

这就是朱熹口中陈亮白身辞官的故事。在他口中,似乎并不以陈亮的举动为然。不过辛弃疾心下却暗暗佩服陈亮的这份胆气。

“不过,我此前还一直担心稼轩居士的那腔子豪气都给这好山好水磨砺光了呢!”韩元吉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还记不记得我六十七岁生辰时,你送给我的拜寿词?咳咳,读来令人声泪俱下,感慨万千!”

“陈亮志节在我之上,在我之上啊!不知何时才能得以一见?若非我新丧爱子,又苦于疾病缠身,该当我前去拜访拜访他才是!”辛弃疾对夫人范氏感慨道。他拔出悬挂在墙上的龙泉宝剑,拭了又拭,看了又看:“此人如此剑,刚而易折,锐而难当,只能用以屠龙。当朝众臣却想把来屠猪杀狗,简直是辱没了一把名剑。难怪要化作一道长虹遁去了!”

“有山,有水,有鸥鹭为伴,自然心气平和。”辛弃疾遥指周围的湖光山色,笑着接过话去。

范氏掩口笑道:“我看你为了这个陈亮都要疯魔了,不过呀,你俩确是惺惺相惜。怕就算是知交故友中,也难得找出这么一个对你胃口的人来。放心,时候到了,就该见着了。”

“哈哈,这也是闲暇无事,磨砺出来的。”不待辛弃疾答话,韩元吉抢道。他今年已经六十有九,跟两人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了。

龙虎风云会

“多时未见,稼轩兄的养气功夫渐趋佳境啊!”

其实,陈亮之所以迟迟未能抽出身来拜访辛弃疾,确如朱熹所说,时乖运蹇,麻烦缠身。还是淳熙十一年(公元1184年)春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牵涉进了一桩人命官司之中——乡邻中,有卢氏父子与吕氏者素有仇隙。卢父病亡后,其子诬告吕氏与陈亮在乡宴上下毒药死其父。再加上当地州县官员素来对心高气傲的陈亮多有不满,故而被牵连下狱。在狱中待了七八十日,才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不过这样一来,陈亮也被弄得元气大伤,很是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春,陈亮就试礼部,却又突染重病。妻子家人也接连染病,再加上田庄歉收,日子过得十分凄苦。不过,他病好之后,又踏上了前往金陵、京口的旅途。这一次,陈亮是准备前去查看边防形势,以为进退攻守之计。紧接着又赶往临安,再次上书孝宗,陈说北伐方略。无奈,此时的孝宗已经壮心消沉,未曾作出任何回应。一番迁延之下,等陈亮前往上饶正式拜会辛弃疾之时,已经是淳熙十五年(1188年)的冬天了。

如今,老朋友又要前来拜访,辛弃疾心中自然十分高兴。朱熹到达的当天,辛弃疾还专门拉上了韩元吉作陪。韩元吉曾任吏部尚书,比辛弃疾还要早两年退隐到上饶来。朱熹曾夸他“文做著尽平和,有中原之旧,无南方啁折之音”。他也是一位力主抗金的人物。三位老友一番畅谈,朱熹大为高兴。

且不说陈亮一路上还不忘指点江山,观察形势。单说辛弃疾在接到陈亮的来信之后那激动的心情便是难以言说的了。此时离上一次与朱、韩之会已过了两年。这两年中,辛弃疾与陈亮屡有书信往还,纵论天下大势。越聊,辛弃疾越觉得这位小自己三岁的书生不仅是一位命世奇才,更是与自己颇为相似的性情中人。他算好了陈亮大致抵达信州上饶的日期,日日登上宅邸中的小楼,翘首东望,以便能看到陈亮的身影。如此痴魔,范氏看在眼里,自然是又好气又好笑。

言外之意,是对宋孝宗的婉转批评。朱熹认为宋孝宗是缺乏驾驭辛弃疾的能力,才将其废置不用的。于国于人,都算得上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他后来曾前往带湖探访辛弃疾,两人就此成了莫逆之交。朱熹也多次劝告辛弃疾要收敛自己的锋芒,为人行事尽量平和宽厚一些,切莫再招来不必要的猜忌。对于好友的这些忠告,辛弃疾倒也一一虚心接受了下来。

这一日,辛弃疾又早早地冒雪登上小楼,温一壶酒,坐在楼头。范氏陪在身边,道:“这天寒地冻的,前些日子那场病还没好完,就不怕又落下新病?”

“辛幼安是个人才,更是个帅才。哪有把他搁置起来长久不用的道理?不错,他为人是有些专横跋扈,这也是有才之人的通病。只要能做到明赏罚,戒其短,用其长,彼人也自然会心服口服,为国所用。如今呢?一废就废到底了,再没有人顾念他过去的功劳和好处。甚是可惜,可叹!”

辛弃疾摇摇头:“以热酒下壮词,只觉得腹中火热,哪里会觉得寒冷?夫人莫要担心,这陈同甫兄便是医治我沉疴的一剂良药!”

朱熹年纪比辛弃疾长十岁,两人此前交往无多。在辛弃疾任江西安抚使的时候,朱熹还因为与前任安抚使的旧怨,而给辛弃疾制造了一些小难题呢。不过,辛弃疾却对朱熹的学识和治绩推崇有加。朱熹也十分欣赏辛弃疾的胆识和才干。在辛弃疾被废黜之后,朱熹还曾愤愤不平地对自己的门生发表过这样的意见:

范氏苦笑一下:“真拿你没法,我且下楼去把你的黑貂大氅取来,再吩咐下人加些炭火。”她转身走下楼去。辛弃疾微微一笑,呵开冻墨,正准备写点什么的时候,突然瞅见远处隐隐约约来了一骑身影。

说起来,辛弃疾在带湖隐居的岁月之所以还不至于那么难熬,也全仗着友人们时常前来拜访,如郑汝谐、赵文鼎、俞山甫、晁楚老等人。而与辛弃疾交情最厚的,于信州本地是韩元吉韩老先生,外地就要数朱熹了。

“哦,是谁一大早便冒着风雪赶路?难道是……”

百万买宅,千万买邻

辛弃疾不由得站起身来,走到楼头细看。那人蓑衣斗笠,骑一匹瘦马踯躅而来。眼看迎面便是一座石拱桥,过了这座拱桥,便是辛弃疾的宅院了,不料瘦马在石拱桥前突然停下,随即前蹄跃起,大声嘶鸣,差点把马上人掀下马来。

“哦,对对对,元晦兄要来。瞧我把这茬都给忘了。”辛弃疾下意识伸出两手去整理发髻,“上次一别,已过了好久了呀!”

“不好!”辛弃疾差点没呼出声来。然而,意外的一幕并没有发生。马上之人牢牢地扯住缰绳,稳住身形,又驾驭着马退了几步,继续想要朝拱桥前行。没想到,这马竟犯起了倔脾气,两次走到桥前,又两次都立起身来长嘶,就是不肯踏上前半步。

“不提也罢,只是,朱熹朱元晦先生过得数日要来拜访,难道你也这副醉醺醺的模样见他不成?”范氏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提醒道。

“这人倔,马也挺倔……”辛弃疾暗笑道。他正准备下楼吩咐小厮前去看个究竟,却不料那人突然翻身下马,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古往今来,大家都知道刘伶以好饮而著称,却不知道他背后一定有一位默默关照他的贤妻啊。唔,就像夫人这样。”辛弃疾开起了玩笑,“不过,我近来功名之心日淡,什么东山再起之类的话,还是休要提了。”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一剑便将马头给斩了下来。一时间鲜血四溅,将皑皑白雪染成了一片猩红!

欲觅醉乡今古路,知处:温柔东畔白云西。起向绿窗高处看,题遍,刘伶元自有贤妻。

饶是辛弃疾这辈子见惯了大场面,却也不由得为之深吸一口气——此人性格之峻烈,看来不在自己之下呀!他再拭目细看,只见这人擦拭完宝剑,头也不回,大踏步地朝自己的宅邸赶来。

昨夜山公倒载归,儿童应笑醉如泥。试与扶头浑未醒,休问,梦魂犹在葛家溪。

“陈亮,一定是陈亮到了!”辛弃疾哈哈大笑,连忙奔下小楼。果然,来人便是他昼思夜想的陈亮陈同甫。

“夫人教训得是,弃疾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啊!”辛弃疾大为感动,他走到桌前,饱研浓墨,写下了一首《定风波》:

陈亮看上去面容清瘦,却掩饰不住的一股湖海豪气。他紧紧握住辛弃疾双手,大声道:“渴慕贤兄多年,今日果不负陈亮平日之望!”

“相公,我知道你的心情。但你总说有朝一日要为国效力,可这身体都没了,还怎么指望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呢?”

辛弃疾也拍着陈亮的肩道:“同甫,既然好不容易来了,就开怀畅饮,畅谈它数月才好……我听你说,还邀约了一位老朋友,不知是……”

“啊,夫人这是……”看着范氏微微发红的眼睛。辛弃疾明白了,妻子为了写下这些劝诫之言,估计昨晚差不多是一宿没睡。

“朱熹,朱元晦。这几年来为义理之辩,我跟他吵得可是不可开交,哈哈!你这里有酒有菜,还有好山好水,恕小弟冒昧,约了他老先生到这里来继续辩论,到时也好请稼轩兄做个调人!”陈亮倒是毫不客气,就好像来到了自己家一般自在。

四面的窗纸上、桌上和帷帐上,都贴满了一张张纸条。纸条上的笔迹工整娟秀,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夫人范氏的手笔。辛弃疾大感好奇,揉揉眼睛凑上前细瞧,却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这些纸条上都写着劝诫自己少饮酒、多养生的叮咛之语。他正想开口呼唤夫人,却发现范氏正捧着茶站在一边,用关心又责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你醒了?”

辛弃疾抚髯笑道:“若元晦兄要来,必然是经由紫溪过。那里离铅山县四十里,与他所在的瓯闽相通。计算时日,怕也在路上了。既如此,容我先做个东道。咱们今夜就在带湖雪楼赏雪叙话。明日一道东行,前去迎接元晦兄!”

“唉!”范氏摇摇头,将丈夫安顿上床,掖好被子。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劝辛弃疾戒饮的办法,赶紧连夜操持起来。待得第二天辛弃疾醉眼惺忪地醒来,正想下床散散步,却发现卧室中全然变了一副模样:

当夜,两人便在带湖雪楼把酒言欢,共论天下大事。喝得高兴,辛弃疾慨然道:“同甫,据说你当日上书纵论恢复大计,曾提到废科举、重实务。这可是了不得的见解呀!”

这一日,辛弃疾又大醉而归。范氏在家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将他扶进内室,辛弃疾还含含糊糊地喊道:“来,将进酒,杯莫停!满饮此杯,正好上阵杀贼!”

陈亮哂然道:“此事说来也是可笑。记得当时还是虞允文虞丞相当国,圣上吩咐他来问我,我奏答道:‘秀才好说大话而不通晓实务,国家当罢科举,上下以厉兵秣马为要事。以实心实意行实事,一旦有机可乘,或许还有恢复中原之机。’对我这番话,虞丞相倒也颇为赞许。不过,陪同他一道来的梁克家梁参政正好是科举状元出身,听了之后心里老大不高兴,于是就在圣上面前进言,说我也不过是个好为大言的秀才罢了。哈哈,圣上听后不置可否,也就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

从词里可以看得出来,辛弃疾一改平素严厉冷峻的形象,满纸都是一位慈父对子女的拳拳爱意。而铁柱的夭亡,实在是给了夫妻俩不小的打击。对辛弃疾来说,就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他甚至为此还大病了一场。疾病初愈之后,辛弃疾仍旧终日借酒浇愁,郁郁不乐。范氏自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所以说,同甫兄识见更高于我。”辛弃疾一口饮干杯中酒道,“我当初渡江南来,屡屡上书言事,也从未曾想过要尽废科举之制呢——不过,若此事真得以实行,可是断了许多士人的念想。他们对你群起而攻之,也是意料中的事了。”

从今日日聪明。更宜潭妹嵩兄。看取辛家铁柱,无灾无难公卿。

“苟利国家之事,虽千万人吾往矣!”陈亮慨然道,“这朝野内外,怕也就只有稼轩兄能知我懂我了。朝廷花费大量民脂民膏,养活一群读书人有什么用?不过是终老灯下博一个功名。一旦得跃龙门,便成日钩心斗角,结党营私。像曾觌那样的小人,稼轩兄不也吃过他许多亏吗?”

灵皇醮罢。福禄都来也。试引鹓雏花树下。断了惊惊怕怕。

“是呀!”辛弃疾一时默然。自罢官以来,他的火爆脾气已经磨砺了许多,平时也不轻易评点时人。这番激烈而又恳切的言辞从陈亮嘴里说来,就仿佛是发自自己的肺腑一样。他不由得又满斟一杯喝下。

祸不单行,就在辛弃疾退隐之后的第五个年头里,他最为疼爱的幼子辛赣不幸夭亡了。辛赣小名铁柱,还是他当年任江西提刑时范氏所生的第一个孩子。辛弃疾十分喜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他曾为铁柱写过一首《清平乐》,以寄托自己对铁柱的期冀:

“说起来,元晦这几年来常劝我要检点一下自己的脾气,如此才可能有立言立功之机。否则人都被得罪光了,还谈什么建功立业?可我这脾气虽改了许多,要与那些成日里醉生梦死的‘君子’们和光同尘,自问这辈子是做不到的了。”

不管处境如何,辛弃疾平生念念不忘的,还是记忆中的儿时故土,胸中的万里河山。只不过,此时一腔豪情无处倾吐,只有借酒浇愁,以求一醉。每次出游,辛弃疾必定要邀约三五当地友人痛饮一番,直到酩酊大醉,才翩然归家。

陈亮笑笑:“元晦也只是说人家说得,自己做不得。他在朝中还不是郁郁不得志,颇受排挤。如今他也消沉了,不比你我二人兀自痴心想要做一番中兴事业。”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你二人这数年来反复辩驳王霸义利之争,我也略知一二。”辛弃疾起身道,“元晦不是不主张恢复,只是认为恢复之事,本应行于隆兴初年。那时圣上不合与金人罢兵讲和。今日承平已久,光是东南半壁尚且自顾不暇,又怎能谈及恢复……”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确如其说!”陈亮苦笑道,“他劝我隐忍待时,以免遭人忌恨。可……”

还有一次出游到博山王氏庵,因为天色已晚,便就在庵中住宿下来。对着面前局促的斗室,辛弃疾不禁又心生感慨,作《清平乐》一词云:

“可国家朝廷若无恢复之志,图存之术,即便是时机到来,也只是稍瞬即逝而已。”辛弃疾想起自己年少时起兵山东,一时北方豪杰群起相应,金主完颜亮也兵败身死于长江之畔。那时候是多么好的良机呀,只可惜……他禁不住拔剑而起,长啸而歌:

一次出游带湖附近的博山,辛弃疾大为感慨,一连写下十余首词,首首都成为脍炙人口之作。他登临山巅时所作的这首《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更是传诵一时。不过,辛弃疾当时的怅然之情,吟诵之人又有几个真能心领神会呢?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

这一年(公元1182年,淳熙九年),辛弃疾才不过四十三岁。意气消沉的他,再也没有心思闻鸡而起、拔剑作舞。昔日常不离身的雕弓和长剑只能挂在墙壁上,任由其积满灰尘。辛弃疾本打算在带湖以东亲自开垦一块半亩大的稻田,以实践自己“以力田为先”的誓言,也因为有心无力而落空了。他开始频频以杯中之物相伴,借酒消愁来打发退隐后百无聊赖的时光。时而也在老家人辛虎奴的陪伴下,牵一匹瘦马,携一壶冷酒,四处游山玩水。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这首《送湖南部曲》中虽豪气不减,却满怀对昔日老部下的愧疚之意。辛弃疾终于想通一个道理——目前朝堂上下汲汲于醉生梦死、苟且偷安,像自己这样“不识时务”之人,已经成了遭人厌烦的弃物了。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

万里云霄送君去,不妨风雨破吾庐。

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

观书老眼明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

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

愧我明珠成薏苡,负君赤手缚於菟。

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青衫匹马万人呼,幕府当年急急符。

这正是陈亮过去所写的《念奴娇.登多景楼》一词,如今辛弃疾在悲愤中慨然而歌,更平添几分苍凉豪迈之气。

辛弃疾为李一的豪气所感,奋声道:“好,好!”心中却若有所失,如何也痛快不起来。待李一盘桓数日,告辞要走之时,辛弃疾当即赋诗一首,以为留念:

陈亮也以佩剑敲击银酒壶相应和。片刻,他也离席而起,舞剑而歌:

李一连忙安慰他道:“李一大好男儿,行事只问是否对得起天理良心,又何尝在意过那些鸡虫得失的小事呢?贤兄若如此挂怀,那就是有负相知一场之意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如此说来,是我负了执中兄啊。”辛弃疾听到这里,情绪不由得低落下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李一苦笑一声:“稼轩兄太抬爱小弟了。”他告诉辛弃疾,新任安抚使上任之后,一反过去的诸般举措。原来辛弃疾所重用之人,也几乎都被冷落到了一边。辛弃疾去任前向朝廷呈递的举荐文书,以及给新任安抚使的推荐信不但没有起到作用,反倒是让李一宦场蹭蹬,备受排挤。

沙场秋点兵。

“执中兄年轻有为,应该大用了吧?”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这位旧友就是此前协助辛弃疾创建飞虎军的李一。他听说昔日的老上司如今隐居上饶,特地在公事之余前来探望。辛弃疾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老朋友,还没等李一落座,便急不可耐地向他打听起近况来。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在这首词中,辛弃疾还认为自己去职只是受到朝中小人的攻讧排挤而已,希望孝宗能够有朝一日再次起用自己,因此才会下笔写“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不过,一位旧友的来访却让辛弃疾的期待落空了。

可怜白发生!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陈亮所歌,正是辛弃疾过去在信中赠予他的一首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两位好友歌声激越慷慨,似乎连楼头积雪也为之震得片片飘零。在纷飞的雪花之中,是卷不去的一腔愁思和遗憾。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雪楼之会后,辛弃疾又偕同陈亮一道,一边游览信州山水,一边前去迎会朱熹。其实,朱熹因为不想再与陈亮就和战问题反复争论,故而早就打定了主意不来赴会。他后来曾修书一封解释道:

然而,许多士大夫眼中的田园隐逸生活,只不过是厌倦了宦海浮沉,想要寻一个退路;抑或是功成名就之后,志得意满地息影林泉而已。辛弃疾却与这两种情况都不沾边。他差不多是在壮志未酬之时,被强制“退休”的。因此,虽然他尽力想在诗文中表露出得失不足挂齿的心境,但仍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些苦闷之情,如在词《沁园春》所言:

“奉告老熊,且莫相撺掇,留取闲汉在山里咬菜根,与人无相干涉,了却几卷残书,与村秀才寻行数墨,亦是一事。”

这首词写就之后,许多友人纷纷为之赞不绝口——词人竟然想到与湖边来去的鸥鹭订立“盟约”,互不相猜,相安无事。这是多少士大夫所艳羡不已,却又学不来的闲情雅致。看起来,那个湖海豪士辛弃疾如今真正变成了“稼轩居士”。

不过,此时辛陈二人还尚未得知朱熹不来赴会的消息,正于山水间流连自得呢。在稼轩带湖新居旁有一泓泉水,池水青碧,形如臼杵。辛弃疾喜其幽静,干脆把它买为己有,名为瓢泉。瓢泉远处有山,绵亘百余里,其主峰名为鹅湖山。山下有鹅湖寺,十三年前,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兄弟等就在这座寺庙中高谈阔论太极、无极等一系列哲学问题。这也为鹅湖寺留下了美名。有这么多美景相伴,一晃不觉十天已经过去。眼见朱熹仍旧不见踪影,二人也估计到他是不肯前来赴会了,于是就在紫溪镇把酒话别。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看着满桌佳肴,两位好友却顾不得动筷子,只顾就着杯中酒畅谈天下大事。陈亮又聊起了前往长江一带考察军事形势时,自己的所见所闻。这又引起了辛弃疾的话头:“江南并非晏安之地,长江也不是分割南北的天堑。假若如此用兵,南方便可以一统北方,而北方如果从这里南下,要吞并南方也易如反掌……”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说到兴起,他干脆站了起来,以酒杯和筷子为地势比画道:“以杭州的形势,做不了帝王之都——若要加以攻打,只要截断牛头山,四方援兵便无法抵达。若是再将西湖决堤,都城百姓便都要成为鱼鳖。危哉,危哉!”

送走整儿后,辛弃疾成日里的隐居生活看上去倒是悠然自得。他亲自命名的带湖就成了每日里必到之处,有时甚至会绕着湖边来来回回走上多次。翩翩飞舞的沙鸥和白鹤似乎成了他最好的伙伴,辛弃疾还专门作词《水调歌头》来描写这种生活:

这番言论之激烈,怕是已经超出了一个做臣子的本分。故而就连狂傲如陈亮也不禁默然,片刻道:“可叹的是,庙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把杭州当作醉生梦死之所。燕雀处堂,不知大厦将倾啊!只不过,稼轩兄,你我的担心对他们来说,就像秋风过耳而已……”

夫妻二人商议停当,范氏便借机问起整儿的意思。没想到,整儿确实也对宋回春抱有好感,当下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此事。又过得一段时间,范夫人在宋大夫的调理之下逐渐康复起来后,便由他夫妻二人做媒,将整儿许给了宋回春为妻。这一来,一连数日中,带湖新居都洋溢着一派喜庆热闹的气氛。范氏高兴之余,又有些舍不得陪伴自己数年的这个姑娘。辛弃疾倒是表现得十分豁达:“同为故乡人,能为她寻得一处好归宿,也算是幸事了。”

辛弃疾并没有顺着陈亮的话往下说,他又猛喝了两大口酒,慨然道:“同甫兄,知道我最遗憾的事是什么吗?”

范氏道:“既如此,且待我问问整儿便知——无论如何,我是把她当亲妹妹看待。若真能成就一桩美事,那可得给他们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稼轩兄请讲。”

辛弃疾摇摇头:“我可不是兴之所至,胡说一通的。这位宋大夫人品端良,若能与整儿在一起,那倒是天作之合。我看他这十数日来,对整儿倒也颇为留心,就不知道整儿的意思如何?”

“悔当初,渡江南来,竟英雄无用武之地。想当年,真可谓‘壮岁旌旗拥万夫’……”

范氏黯然道:“瞧你说的,我岂是如此小见之人?整儿这几年来尽心尽力服侍家中老小,我常觉得亏欠了她。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常法,我也正思量着为她寻一条出路呢。没想到你今天冒冒失失地就把这茬提起来了。”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陈亮接道,“当年雄姿英发,犹在面前一般!”

送走宋回春,重回夫人病榻前,他叹了口气道:“夫人啊,难道你真想让整儿服侍你一辈子不嫁不成?”

“嘿嘿,可叹,如今却是将万卷平戎策,只换得东邻种树书。同甫兄,我闲暇时有时在想,若当初坚持留在中原,未必不能开创一个全新局面。纵然不能恢复失地,兵败身死,也好过如今碌碌无为,老死牖下!只要能兴复汉家河山,管他是赵官家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我辛某人都愿意为他肝脑涂地,做马前卒!同甫兄,可惜你也是未遇明主,才埋没了这一身经天纬地的大才呀!”

辛弃疾哈哈大笑,摸了摸头巾道:“一时失言,一时失言。先生莫怪!”

这么多年来,辛弃疾还是头一次向别人如此吐露自己埋藏已久的怨愤之情。若是被别人听去,只怕都可以被冠个大逆不道之罪了。陈亮心中五味陈杂,连忙安慰辛弃疾道:“稼轩兄,你要为国珍重,总有一天会等来大用的机会的。切莫像我一样狂放恣睢,白白蹉跎了许多时光——可惜,我陈亮天生就是没办法和光同尘啊!”陈亮劝勉辛弃疾道。

范氏也埋怨道:“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好端端的如何又要打发整儿走呢?”

这场酒,两人一直喝到鸡鸣之时才依依作别。离别时,辛弃疾将自己的一匹骏马赠予陈亮:“同甫兄,此乃宝马,最解英雄之意,若是遇得过桥之时,可千万别再轻易斩杀了。”

“大人这玩笑开得过了,做医生的都是盼着病人能尽快康复才是。莫说在下并非贪图酬劳之人,单说这行医用药一事,也是要遵循医道病理,岂有说尽快就尽快的道理呢?”

陈亮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拱手道:“善自珍摄,后会有期!”随即扬鞭驱马,绝尘而去,只留下辛弃疾兀自伫立在原地:

宋回春和范夫人不禁哑然,整儿更是面红耳赤,羞得放下盘子,转身躲回了内室。好半晌,宋回春才回过神来,拱手道:

“此日一别,就不知何时才是后会之期了。”

辛弃疾有些着急:“宋先生,这已经病了好些日子了。久治不愈,恐伤元气呀。”他看了旁边的整儿一眼,“你若能尽快治好夫人,我定当以这位整儿姑娘相许,以为酬谢,如何?”

虽然送走陈亮,辛弃疾心中对这个好不容易遇上的知音仍念念不忘。第二天,他干脆循路赶去,无奈前方大雪塞路,无法再往前行,只好怅然而归。当晚便独宿泉湖村四望楼上,又逢邻家有吹笛之声,音调极悲。遂作《贺新郎》一首,以抒胸臆:

这一日,整儿正守在床边服侍着范夫人,宋大夫又在辛弃疾的陪同下来到病榻前。他先是搭了撘脉,沉吟道:“夫人风霜切体,内外未尝温养。筋骸素惯疲劳,脏腑经脉,一皆坚固。即有病苦忧劳,不能便伤神志。辛大人切勿过于忧虑,且待我慢慢用药调养才是。”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只不过,范氏没有想到,先过不惯带湖隐居生活的,倒是自己。因为水土不服,范氏病倒了,而且病势颇为沉重。这可急坏了辛弃疾,他四处延医问药,请来当地最好的医生为范氏诊治,终于寻到了一位叫作宋回春的名医。这位宋大夫对范夫人的病也颇为尽心,甚至吃住都在辛弃疾府上,这让辛弃疾十分感动。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稼轩’好,稼轩居士!”夫人携起丈夫的手,“若真能息影林泉,悠游山间,倒也是一件好事。只是,怕你这位稼轩居士终究还是过不惯这么安闲的日子呢。”

词中对陈亮的思量之情溢于言表,同时满纸残山剩水,意兴萧然,满是对朝廷偏安时局的忧虑之情。数天后,陈亮写来书信索词,辛弃疾便将这首词寄给了陈亮。

“哪里,哪里。我这不过是聊以自勉,同时勉励儿孙以农事为重——不如从今日起,我就以‘稼轩’作为别号,夫人你看如何?”

接信后,陈亮立刻作了一首和词,题为《贺新郎.寄辛幼安和见怀韵》。词曰:

“又来了,我就知道你还是放不下国家之事。”范夫人佯装嗔怪道。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哪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根本。在我们北方,百姓们都以务农为本业,贫富之分差别也不甚大。而南方就大不一样了,这里的人以工商杂业为重,兼并之风盛行,故而百姓们苦乐不均,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呀……”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稼轩、稼轩……可有什么讲究吗?”范氏好奇地问道。

词中之意,仍是重申紫溪相会时的话——自己年事已长,却始终看不惯人世间的种种黑白颠倒,世态炎凉。只担心如此蹉跎下去,半壁河山终究会永久沉沦。下阕笔锋一转,庆幸自己还有辛弃疾这样的知音好友,未来只要能把握时机,精诚所至,必然可以点铁成金!

“那是!”辛弃疾遥指前方,“你看,这湖泊蜿蜒如宝带一般,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带湖’。我在带湖边新起的房舍之中,有一处是我最为中意的,也给起了个名字,叫作‘稼轩’。”

辛弃疾读罢,心中又禁不住激动不已,连忙再次和词一首:

范氏像刚出阁的小姑娘似的,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的田畴风光。远山四合,山下是绿意盎然的平野。极目远眺,一条狭长的湖泊自面前舒展开去,波光粼粼,沙鸥来集。就在湖光山色之间,坐落着一片房舍,轩敞,错落有致。那就是辛弃疾购置的田产,以及自建的新居。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瞧你,正当壮年,说什么坐享天伦这样的泄气话!不过,这里还真是一处好地方呀!”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霄舞,道“男人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夫人,你和孩子们随我漂泊半生,也是时候好好歇息歇息,坐享一下天伦之乐了!”辛弃疾在接到诏命后不久,便举家迁到了江南东路的信州上饶。他此前在这里已经购置好了一处田产,此次与夫人范氏携手来到这里,竟有一种回家的释然。

此后,陈亮又接连写了两首“怀辛幼安”词,辛弃疾也在次年再次依原韵作词。其中云:

不过,此时的辛弃疾毕竟不再是过去那位容易冲动愤懑的少年郎了。就在身边好友僚属都替他打抱不平的时候,辛弃疾却一脸淡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孝宗的严厉态度,大大出乎辛弃疾意料,夫人范氏的担心也终于变成了事实。从此,竟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赋闲生涯。而此时的辛弃疾才不过四十有一,正是建功立业、大有可为之机,却无奈虚度年华,老了英雄。这无异于是一场巨大的打击。

他两人前前后后的往来和词成就了词坛上的千古佳话,为后世人称颂不已。而辛弃疾久已消磨的雄心也再次被陈亮所激起。

带湖吾甚爱

难道此生就要终老于带湖这方寸之地吗?不,这不是我的归宿!若能再次把握机会,定当逆流而上,如此才能不负与陈亮之约,为国家百姓再干出一番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