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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楚天寥廓

“建军乃是大事,按我的计划,准备招募步军两千人、马军五百人,随从将官的仆从长随不算在内,此外,战马和铁甲也要一应俱全,精益求精。这些都得细细商议才是。”

让辛弃疾有些意外的是,宋孝宗很快便批准了创立新军的意见,并下诏由他全权负责建军事宜。辛弃疾兴奋之余,首先要找来商议的人便是李一。

“禀大人,这建军嘛,首先需要的是钱。募军、战马、铁甲器械皆需要预备大笔款项才能备办……”

“娘子教训得是。”辛弃疾肃然道,“相信圣上还是能体察我辛某人的一片苦心的。岂可如此瞻前顾后!”管他三七二十一,奏章既已递上去了,就静待结果吧。

“钱上的事,本帅自有办法。湖南百姓向称勇健善斗,这兵源也不成问题。至于战马嘛,此前本帅已拨缗钱五万,由广西境外买马五百匹。朝廷也下了诏令,每年由广西代为购买三十匹,来填补战马病死损耗。本帅现在所操心的,是飞虎新军的营址该选在何处才好……”

“夫君这是哪里话!”范氏正色道,“大丈夫行事只问该与不该,不论成与不成。你何时如此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了?”她知道辛弃疾的脾气,怕丈夫为此烦闷不安,故意用这话激他。

“大人若是操心这个,潭州城外倒是有处现成的好地方可以选为营址——五代时期,马殷就曾经在那里建过营垒。另外,据说那里还是三国时期关羽大战黄忠的古战场。”

想到这里,辛弃疾对侍立在一边的范氏苦笑了一下:“说不定这次我又捅了个娄子。”

“哦?快带我去看看!”辛弃疾大感兴趣,拉着李一就往外走。

奏疏是递上去了,辛弃疾心中却有些忐忑。首先,建这样一支新军是要花费大量金钱的。他不知道朝中大臣会不会有人申斥自己乃是好大喜功、任性妄为。其次,辛弃疾要求由安抚使来直接指挥这支新军,怕也会落人口实。

两人到得马殷废营之外,这里早已荒芜不堪,枯藤老树、断壁残垣,四下里透着一股子苍凉肃杀之气。辛弃疾翻身下马,不绝口地夸赞道:“虎踞龙盘,正当冲要,果然是处好地方!”

因此,辛弃疾希望朝廷能够按照过去广东、荆南和福建等地组建新军的例子,允许自己别创一军,直接受命于安抚使指挥,用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就连名字辛弃疾都替这支还不存在的新军想好了,就以湖南飞虎为名号,称之为“飞虎军”。

他挥舞手中马鞭比划道:“飞虎军的大营,就是这里了!执中兄,你要助我一臂之力才是!”

在奏疏中,辛弃疾分析道:当地军队的问题在于节制权和统率权无法划一。许多士兵都成了军官私人的奴仆,他们平日里往往忙于替上司兴建房舍田庄,甚至还有被派去作为商贾以营利的。而这些士卒们为了温饱糊口,也往往乐于为自己的官长上司所差遣使用。如此一来,又如何能保证平时正常的操练和校阅?军队管理松弛,造成了“逃亡者不追,冒名者不报”的现象。就算在平时,市井奸猾之徒也压根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更难以指望这些老爷兵发挥什么作用了。

数日后,飞虎军营寨的工程便热火朝天地开动起来。不过,前前后后也遇到了不少麻烦。

军政之敝,统率不一,差出占破,略无已时。军人则利于优闲窠坐,奔走公门,苟图衣食,以故教阅废弛,逃亡者不追,冒名者不举。平居则奸民无所忌惮,缓急则卒伍不堪征行。至调大军,千里讨捕,胜负未决,伤威损重,为害非细。乞依广东摧锋、荆南神劲、福建左翼例,别创一军,以湖南飞虎为名,止拨属三牙、密院,专听帅臣节制调度,庶使夷獠知有军威,望风慑服。

首先,工程所需石料就是一个大问题。为了方便进出,飞虎营寨须得将道路大大扩展一番,这就要用到大量石块。潭州城附近并不出产石料。不过,离潭州城北五十里,有一处叫作麻潭山的大山,乃是湘水和麻溪交会之处。这里盛产巨石,正是开工筑路的好原料。

众所周知,按宋朝军制,负责京都警卫的军队叫禁军,负责诸州地方治安的称厢军,而临时、紧急征用两种军队混编而成的军队称之为厢禁军。在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赖文政茶之变中,湖南的厢禁军就已经连遭茶商军重创,几乎到了全军覆没的境地。此前讨伐陈峒之变,王佐在湖南当地所能指挥的厢禁军也不过八百余人。最后还是靠了荆、鄂大兵才能够平定变乱。在战乱平息后,枢密院已经有人看到江西、湖南军力薄弱的问题,准备让当地帅臣挑选当地的犯人配隶组建新军,号称“敢勇”。不过,当时的湖南帅王佐以亡命之徒难以管束为辞,回绝了这一提议。而今辛弃疾为帅后,组建新军的事务自然又提到了日程之上。为了陈述自己的意见,他又向朝廷递交了一篇奏疏,详细讨论了当地军队的种种弊端:

不过,李一却犯了难。麻潭山离飞虎营寨路途遥远,若是大量征发民夫,不但耗费甚巨,百姓也不堪其扰。几番思量之下,他将心中忧虑告诉了辛弃疾。

解决了乡兵问题,辛弃疾并不满足。因为,湖南的治安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原有的乡兵在可能出现的民变中并不能加以依赖,而官府所控制的厢禁军更是不堪一击。这就给辛弃疾出了一道难题——若是日后再发生陈峒之乱那样的民变,自己该怎么办?

没想到辛弃疾反倒不以为意:“执中,办法我早就为你想好了!”

另外,辛弃疾还决定大力整顿乡兵。他意识到李一所言实际上颇有道理,乡社本身有利有弊。乡兵的存在确实有安定地方的作用,此前剿灭茶商军也多亏了当地乡兵的配合;然而,乡社本身良莠不齐,许多乡兵头领借机纵兵虐民、侵扰乡里这也是事实。再说了,乡兵主要还是起平时维护治安、战时向导把守之责,本来就贵精不贵多,自然不需要多建乡社。考虑到这一点之后,辛弃疾下令湖南全路重新整顿乡社,缩减乡兵规模,并统一交由巡尉管理,由当地县令指挥。至于乡兵的兵器,也统一由官库加以封存管理。

辛弃疾的好办法,是征调当地囚犯前往麻潭山开凿巨石。若能超额完成开采石料的数额,还允许其将功折罪,减轻刑罚。这样一来,许多囚犯自然是踊跃争先,自麻潭山采来的石料也源源不绝地运了过来。颇费周章的一件麻烦事,就被辛弃疾轻轻巧巧地解决了,李一对这位帅臣大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次,辛弃疾又奏请在郴州的宜章县、桂阳军的临武县创设学校,专门用以教养峒民的子弟。学校的设立,使得当地民风为之一新。百姓安居乐业,峒民聚众造反之事也大为减少。

然而,就在建营工程紧锣密鼓地进行之时,朝中却也有人在背后煽起了风,点起了火。

其次,辛弃疾以“溪流不通,舟运艰涩”为理由,奏请朝廷直接从湖南进纳的粮食中支取十万石,以赈济邵州、永州、郴州等地,解决了当地官私粮仓均告短缺的局面。

这个人,就是签枢密院事谢廓然。自辛弃疾全力进行创建新军的计划以来,他就不停在朝中搬弄是非,造谣生事。一会儿说辛弃疾大事铺张浪费,使得府库为之一空;一会儿又说辛弃疾其实是借建军之机中饱私囊,别有用心。一时间,朝堂上下质疑声纷起,就连宋孝宗也不由得疑惑起来。尤其是当他听说为创建飞虎军已经耗费数十万缗钱财之后,就再也坐不住了。

综合了各方面的意见,辛弃疾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新政。首先,在淳熙七年(公元1180年)的春天,他下令湖南各州以官府储积的粮食招募民工,大修水利工事。这基本采纳了李一的建议——一方面使得百姓在春夏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生计有靠,另一方面也为日后发展农业生产奠定了基础。

“何以耗用如此之多的钱财?这个辛弃疾也太任意妄为了!”

看来,这个叫李一的小小厢官倒是个人才!

宋孝宗当即下令,由枢密院自御前降下金牌,火速传到潭州,要辛弃疾立刻停止一切建军事宜,不得延误。

“你你你……你这个李执中,今天怎么老是跟我过不去呢?”陈姓官员恼羞成怒,站起来指着李一的鼻子骂道。辛弃疾赶忙命两人退下,不过心中却暗暗高兴。

当辛弃疾接到金牌时,竟然呆了半晌,缓缓道:“可惜……”

“万万不可!乡兵虽有捕奸缉盗之用,但并不可过于依赖他们的力量。再说了,许多豪强大族本身就依靠自己所组织的乡社横行一方,多为不法,只怕反而是祸乱之源也说不定。”李一又反对道。

手中的金牌长约一尺,由木头制成条状,周身涂满朱红油漆,上面刻有“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八个鎏金大字。所谓“不得入铺”,乃是指传递金牌时,驿使不得在驿站中交接,只能在马背上依次传递。当年岳飞前线抗金节节得胜之时,就是被高宗连下十二道金牌召回临安的。无怪乎辛弃疾看到金牌后,心中也要为之一凛。

“不是有乡社吗?辛大人!”陈姓官员见辛弃疾夸奖自己,不由得大为兴奋,忙献计道,“本地向有结社自保的传统。或弹压本乡奸猾,或缉捕盗贼。湖南南北各州郡所在皆有。而以南部数郡如彬、桂、宜章诸郡县尤盛。卑职还记得乾道七年的时候,当时知衡州的王琰王老大人,他曾奏请在湖南八郡中三丁抽一,可得民兵一万五千人。有如此一支劲旅,自然可以高枕无忧。可惜、可惜啊,王老大人这一主张被湖南帅臣沈德和沈大人给否了——如今辛大人主政湖南,若是依行此计……”

垂成之功,难道又要像过去一样半途而废吗?小小建军之事尚且有如此之多的波折,也难怪这数十年来,北伐大计终是一事无成。辛弃疾摇了摇头,叹息不语。

“只是,陈大人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湖南的武备着实空虚,若再有陈峒之乱,仓促间却是不好应对,也不足以震慑人心……”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李一也慌了神,金牌颁到之时,只有他陪在辛弃疾身边,“其实,衣甲、军马等业已采办完毕。就是这营寨尚未修成……”

“都别争了!”辛弃疾打断了两位部属的争论,“圣人之治天下,先文德而后武力,文化不改,然后加诛。况且峒民并非化外之民,难以教诲。我看执中说得有理,应当立学校,劝风俗。不可一味将他们视为顽愚才对。”

李一越想越觉得可惜,如果现在停工,岂不等于过去所耗全都打了水漂吗?

“向者陈峒作乱,荆鄂天兵云集,陈大人可曾见他们惧怕过吗?依卑职愚见,还要……”

辛弃疾沉思片刻,问道:“依你估计,飞虎营寨全部完工还需多少时日?”

这位陈大人对李一的看法颇为不服,涨红了脸争辩道:“蛮夷就是蛮夷,不管你怎么教化,也还是变不了本性。还是要以大军临之以威才是!”

“若加紧赶工,怕还要两个月时间。”

“还有,先前陈大人有云,湖南多次骚扰,全因峒民思乱,易动难安。卑职实在不敢苟同。若是大人能加以教化,使之慕道向善,也未必不是圣上的赤子善民。何苦一味以刁蛮视之呢?”

“执中……”辛弃疾严肃地说道,“我再给你一个月时间,务必完工!”

“唔,此言有理。你接着说!”辛弃疾抚着胡须,饶有兴味地催促李一说下去。

“可……可……”李一瞥了辛弃疾手中的金牌一眼,“圣上的意思,是立即停工呀!”

“大人,近数年来湖南屡起盗匪,村社城邑多有残破。以卑职之见,当前急务乃是与民休息,切不可汲汲于不急之务。”李一见辛弃疾问道自己,也就慨然作答,“如今已是入秋,托圣上洪福,收成虽好,但苦于兵灾,百姓家里并没有多少仓储。今年冬天忍一忍还勉强可过,但来年青黄不接之时必然难熬。与其这时候大兴土木,不如等来年春夏之交,用官库蓄积的粮食来招募民夫,修筑陂塘。这样一来,饥民有余力渡过难关,自然不会去铤而走险。官库在原本的赈济粮食之外,也不需多花支出便重整了水利。岂非一举两得吗?”

辛弃疾微微一笑,将金牌藏进了怀里:“你什么都没看到,只管干好分内事便是。天塌下来,由我顶着。”

座中,只有一位叫李一、字执中的潭州厢官默然不语,面带愁容。辛弃疾见他不说话,干脆点将道:“执中,你可有什么好看法?”

“是!”李一又是担心,又是佩服。他也不再多说,全部心力都投在了飞虎营寨上面。可偏偏正值梅雨时节,天公不作美,几乎连月不晴。这别的还好说,只是营房急需的瓦却无法烧制。这又愁坏了李一。

听说安抚使大人要礼贤下士,号召大家前来献计献策,这可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事。前任安抚使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又有哪个人敢轻易去捋他的虎须?帅府僚佐们感奋之下,自然也纷纷献计。有说要大开堤塘、兴修水利以便民生的;有说要多募乡兵以弭寇盗的;还有说目前财政颇为困难,提议广开财源,大事蓄积,以免官库枯竭的。

“辛大人,其他事都不是问题,唯有这造瓦一事,实在无法勉强啊!”

飞虎军成

李一的脸阴沉沉的,简直比天色还要阴沉几分。若是再拖延下去,可就前功尽弃了。

看来,只有竭尽所能,在任上多为百姓们谋利了。处理完赵善珏的事情,辛弃疾重新回到帅府衙门,大会僚佐,想要听一听大家的意见,也好开始筹划起接下来的工作。

辛弃疾倒毫不慌张,抬眼看着李一,问道:“到底需要多少瓦?”

不过,辛弃疾此时心中却有些愧意。并不是什么样的害民贼自己都能对付得了的,此前在率逢原事件中不就碰了个大钉子吗?难道铲除一个贪墨不法的小小知军就能成为百姓心目中的青天大人?那这青天也太好做了。辛弃疾看着对自己充满期待的村民们,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二十万张!”李一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他知道辛弃疾最不喜“大概”“差不多”这一类模棱两可的回话。二十万张瓦片的数目,可是他亲自精心计算得出的。

“辛大人,辛青天,早就听说您锄强扶弱,不畏权贵,没想到,我们竟然能把您给盼来,真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呀!”老汉也顾不得此时面前站的是安抚使大人,紧紧地攥住辛弃疾的手泣不成声。

“好。这二十万张瓦片我已经提前烧制下了!”

“这……”赵善珏听罢,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下去,跟着他来的乡绅们也两腿打起了摆子。要说到赵大人平常干的那些好事,也少不了他们一份。而一旁的百姓们却欢声雷动,就好像过节一样。

“什么?大人是在跟下官开玩笑吧?”李一大惑不解地看了看辛弃疾,这位帅臣大人满脸镇定自若,似乎不像是在跟自己闹着玩。可二十万张瓦片不是小数目,辛弃疾什么时候瞒着自己安排人备好了呢?

“赵善珏,本官已经奏明圣上,你贪赃枉法,苛虐百姓,实在不配做官,更不配做人。圣上已经免去你的本兼各职,依律听候查处!”

“你这个李一呀,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辛弃疾大笑起来,“传我命令,潭州全城居民,除神祠官舍之外,每户都要向官府交纳檐前瓦片二十片——当然,不是白给,不是强取。官府以一百文的价格作价购买。限五日内交付!”

此前招待过辛弃疾的老夫妻俩激动得两眼泛出了泪光,今天这一幕,还有那一桌酒菜,也都是辛虎奴吩咐他们提前备下的。看着不可一世的知军大人狼狈不堪的模样,大家别提有多解气了。

原来如此!李一恍然大悟,他赶紧按辛弃疾的吩咐操持起来。每户二十片瓦并不多,在自己房顶上挪一挪也就凑出来了。再说大家听官府说是有偿购买,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辛弃疾原本给出了五天的时限,其实还不到两天,二十万块瓦片就尽数到位了。

晒谷场上围着的父老乡亲们纷纷跪了下来:“辛大人,这个赵善珏鱼肉乡里,胡作非为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求辛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飞虎军营寨建成,接下来的工作自然也是一帆风顺。辛弃疾看火候已到,上奏向宋孝宗禀明情况,并请朝廷正式颁布飞虎军军号,并差遣将官前来负责训练工作。如今建军工作已经完成了个七七八八,皇帝再不高兴,总不至于让自己现在把大家给解散了吧。

“你……你……”赵善珏的气焰顿时弱了半分。

果然不出辛弃疾所料,宋孝宗读罢奏章后,苦笑两声道:“这个辛弃疾呀,还真是敢作敢为。”

说得火气上来,辛弃疾从怀中摸出一沓状纸:“这,都是十里八乡百姓们控诉你的状纸,你自个儿好好读一读!”

正巧值守在孝宗身边的又是谢廓然,他见皇上的话里似乎有责怪之意,赶紧凑了上去:“陛下圣明,微臣听说辛弃疾之所以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创建飞虎军,其实是有想法的!”

“问得好,赵善珏!”辛弃疾也站了起来,指了指周围的乡亲,“何止你我,他们都是圣上的子民,一双手从土里刨食,供给我们锦衣玉食,又何尝半点亏待了你我?你既然做的是圣上的官,为何又苦苦盘剥苛虐他们!”

“什么想法?”宋孝宗眼皮也没抬。

“辛大人,咱们同朝为官,你何苦要戏耍在下?”

“据微臣所知,此次建军,前前后后耗费府库四十二万缗钱之多。这么多钱,势必有一部分中饱了私囊,流进了个人的口袋。”

看看正有滋有味吃着野菜的辛弃疾,又看看另一边开怀畅饮的乡民们,赵善珏恍然大悟,这位辛大人感情是故意拿自己开涮呀!他从先前一路走到现在,是又累、又渴、又饿,满肚子的邪火再也忍不住,干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是说,辛弃疾借建军之事大肆贪污?”宋孝宗问道。

“赵大人这是怎么了?快、快喝上一盏乡民自酿的米酒。”辛虎奴假装好意,递过一大杯酒来。赵善珏情急之下接过来一口饮尽,没想到这米酒的滋味也是酸苦不已。他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子呕吐起来,差点连苦胆都给呕了出来,直过了半晌方才止住。

“陛下圣明,依微臣所见,此中定有蹊跷,不如派人前往明察暗访,一定能摸清此中端倪!”谢廓然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到时候,该向皇上推举谁前去巡查。自然,这个人须得是自己人才好。到时候即便是查无实据,捕风捉影一番也可以要辛弃疾好看。

“请,请……”赵善珏不好推辞,也有样学样,挑了几根野菜放进嘴里。不吃还好,这一细嚼才发现野菜的滋味又苦又涩。赵善珏的眉头都皱成了倒八字。他想吐出来,可又顾忌坐在一边的辛弃疾;想赶紧咽下去,可野菜就好像是卡在喉咙管上似的,上不来,下不去,哽得赵善珏猛烈地咳嗽起来。

“爱卿多虑了!”宋孝宗从奏章下面又拿出厚厚一叠札子,以及一卷黄绢来,“你看!”

辛弃疾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赵善珏阴晴不定的神色,自顾自地夹起一筷子野菜就往嘴里送,边吃还边说:“赵大人,请!”

“这是……”谢廓然摊开黄绢,上面工工整整地绘制着飞虎军营寨的详细图样。再看札子,里面详细地记录了自建军开工以来的各项支出。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有据可查。

“是是是……”赵善珏诺诺连声,在八仙桌旁坐下。他打量了一下桌上的饭菜:杂粮酿制的劣酒泛着一股子酸味儿,南瓜饼、炖菜羹、烂糊糊的野菜汤、略微有些发霉的糙米饭……赵善珏不由得皱起眉来,差点就想发火——这些刁民,竟然就备下这样的食物款待贵客。可一想到辛弃疾就坐在自己身边,骂人的话又好不容易咽了下去。

“你看,若是真有意借机聚敛,又何必如此呢?辛弃疾忠心为国,不仅有苦劳,更有功劳。你就不必多说了!”

说罢,辛弃疾一拉赵善珏的手:“至于咱们嘛,就坐这桌,也好尝尝老乡们的好东西。”

“是是是!”谢廓然两耳红得像火烧一样,慌忙退了下去。

赵善珏不解地看看辛弃疾,只见辛弃疾也不管他,回头吩咐衙役们把带来的山珍海味摆在空桌子上,高声对乡亲们说:“乡亲们备酒招待我辛某人和赵大人,咱们也不能无礼。这一桌酒菜,权当回敬众位乡亲的,大家千万别客气。”

谢廓然没有摸准宋孝宗的心思。其实,孝宗心里对辛弃疾的做法,并不是那么满意;但是孝宗之所以不满,主要还不在于辛弃疾是否借机中饱私囊,也并不是责怪他耗费过多。飞虎军将来可能发挥的作用,孝宗心里还是有数的。这支劲旅建成之后,便承担起了捍卫一方水土的重责。其威名远播,甚至连北边的金人也要忌惮三分。许多名臣如李椿、朱熹等人都曾盛赞过飞虎军的作用。

赵善珏一面说着“哪里哪里”,心里一面猜疑个不停。天下哪有如此回请的道理?这姓辛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正寻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晒谷场上。偌大的空地上摆着两大张八仙桌,一桌空无一物,另一桌倒是摆满了酒菜。

那么,宋孝宗是为什么不高兴呢?

“来来来,赵大人。”辛弃疾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赵善珏就往庄子里的晒谷场上走,“难得赵大人一派盛情,备下好酒好菜招待我。辛某这里也备下了些微薄酒以作回敬,还望赵大人切莫嫌弃呀!”

很简单,他不满意辛弃疾专擅。

“是是是……是啊!”赵善珏一脸尴尬。他平素里锦衣玉食,何尝踏上过这乡下地方半步?赵善珏举目四望,发现这里虽说山清水秀,可也谈不上有多奇妙的景致。难道安抚使大人是有意拿自己取笑?想到这里,赵善珏心中又不安起来。

辛弃疾偷藏传令金牌的事情,宋孝宗心里不是不清楚。只是创建飞虎军的工作业已完成,朝野上下对此也是褒多于贬,他自然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辛弃疾摆摆手,吩咐他们免礼:“本官和赵大人都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些繁文缛节,免了也罢。是不是啊,赵大人?”

不过,作为一个皇帝来说,最忌讳也最不满的,莫过于臣子专擅了。这就是为什么孝宗长期以来并不愿提拔重用辛弃疾,而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派到那些最棘手的地方去的真正原因。

此时,陈家沟男女老少均已聚集在庄前。见辛弃疾等一行人联翩而来,大家赶紧迎了上去:“青天大老爷!”

在孝宗看来,若是给予辛弃疾太大的权力,还指不定会捅出什么娄子来。这样不听话的人,不可重用!

“快了,前边就是!”辛弃疾头也不回,一指前方山林中掩映的间间草屋,那里正是此前来过的陈家沟。

因此,辛弃疾只看到了孝宗屡次在朝臣们的谗言中保全自己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孝宗同样也有所猜忌,只不过没有适当的时机表现出来罢了。

其实,赵善珏又何尝下乡体察过民情,还没走出一个时辰,两腿小肚子就抽起筋来,后面跟着的乡绅们也累得东倒西歪。赵善珏擦了一把汗水,看看前面健步如飞的辛弃疾,忍不住问道:“辛大人,敢问这绝佳的山水究竟在何处?咱们还有多远啊?”

当然,不管怎么说,孝宗在官样文章上还是得认可辛弃疾所取得的成就的。当年八月五日,朝廷正式颁布了飞虎军的称号。到十八日,又下旨将飞虎军拨归步军司管辖。十月份,步军司向飞虎军派遣将领四员、训练官十五员,从军号建制、装备训练等各方面,飞虎军终于走上了正轨。

“这哪行啊?辛大人,卑职其实也早有此意,平素里也常下乡体察民情。今天能和辛大人共赏山水之乐,传出去也是佳话一段呐。”赵善珏干笑几声,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湖南帅府的僚属们都为之高兴不已,辛弃疾也不例外。高兴之余,又有些烦恼。

“哈哈,赵大人,今日云淡风轻,正好舒活一下筋骨。辛某准备走着去,赵大人若是不惯劳顿,请自便,自便!”

这是因为,建立飞虎军的开销确实太大了,当地府库也不免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更不要说在建军之后,还要拿出一大笔钱财来加以供养。可这钱从哪里来呢?

赵善珏吩咐衙役将宴席撤下来带上,自己则跟几个特意找来作陪的士绅屁颠屁颠地跟在了辛弃疾后面,谄笑道:“大人还请上轿,卑职随在后面。”

辛弃疾不愧是曾在户部任上协助叶衡整理国家财政的好手,他很快便想出了解决之道:这笔钱,可以从酒里来。

“这这这……”赵善珏眼珠一转,这安抚使大人提的要求虽说古里古怪,可看上去心情却是不错,自己千万不要拂了上司的意思才是。想到这里,赶紧一口答应,“对对对,乡间自有好风光。久闻安抚使大人文才武略,尤其是写得一首好词,说不定还能觅得佳句,也好让卑职拜读拜读。”

酒在人们的生活中,向来是离不开的大宗日常消费品。在当时的湖南,对酒的酿制和管理一直实行着税酒法,也就是由官府招募专业酒家在城外酿酒,而拍卖户则负责在城中自由售卖。不过,当酒户进城时,需根据酒坛数量收取税钱。以潭州为例,每年酒税钱的收入就高达十四五万缗之多。

辛弃疾的脸色倒颇为和善:“赵大人真是太客气了,不过,这官厅里颇为憋闷。辛某倒知道这桂阳城外,有一处山水俱佳的好地方,不如将宴席移往那里如何?”

辛弃疾正是看上了这一大笔财政收入,他决定将酿酒及售酒的权力收归官方,实行酒水官买制度。如此,全年收入很快便达到了原先的一倍以上。当然,对于由政府官买的做法,向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许多人质疑这是与小民争利的举措。但在当时财政紧张的非常时期,也只有用这样的办法来渡过难关了。

也不知等了好久,腿都站软了的赵善珏终于等来了安抚使大人一行。他赶紧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大人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卑职已经备下薄酒,还望辛大人不要嫌弃才是。”

对辛弃疾的诸般举措,李一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倾慕。他早已把这位辛大人当成了自己的恩师,辛弃疾也十分赏识这位岁数比自己小的年轻人。二人在公余之时常常把酒谈天,纵论天下大事。

桂阳知军赵善珏曾经见过辛弃疾一次,知道他是个不好对付的主,没想到新任安抚使大人首先要来视察的就是自己治下,心里就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也不知道是祸还是福。他硬着头皮亲自带着当地有头有脸的士绅们赶往城外迎接,又在官厅备下了丰盛的酒菜准备为安抚使大人接风。

这天,李一又提着一壶好酒前来拜访辛弃疾。他径自一路寻到官厅后面,却发现辛弃疾负手而立,神色似乎有些黯然。李一颇感疑惑,连忙问道:“幼安兄,不知何事如此烦恼?”

就这样,辛弃疾在朝臣侧目中再一次接手帅任。这已经是淳熙六年的秋天了。新官上任,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桂阳军。

“哦?”辛弃疾冷不丁被打断思绪,回过头来见是李一,反倒笑了,“没什么,我已接到了朝廷新的任命,前往江西担任帅臣。正式的诏书很快便会颁下了。”

他用御笔在奏章上批示辛弃疾除帅湖南,凡当地贪官污吏一经查实,均可飞章上奏,加以诛罚。又吩咐下诸路帅臣监司一体遵守奉行,对辖下害民官员务必严惩不贷。

“您……您又要走?”李一有些舍不得这位亦师亦友、亦儒亦侠的辛大哥,一时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敢言者必有余勇可贾。”宋孝宗沉吟道,“辛弃疾既然有自己的一番见解,这汰除污吏、安抚百姓的事自然也只有他来担当。再说了,湖南帅王佐已经立下赫赫功绩,朕正准备调他回朝予以重任。这空缺出来的湖南安抚使一职嘛,就由辛卿来接手吧!”

“有什么办法呢?江西东西两路、浙西、湖北都遭逢大灾,急需有经验的人前去治理。我以前在江西做过两任官,地头熟、经验多,朝廷自然又想到我了。”

枢密使王淮见状奏道:“辛弃疾所奏不为无理,然而地方是否清明无事,重在朝廷是否得人。这湖南残破之余,民穷财竭,要想好好收拾,只有……”

说到一个“又”字,辛弃疾不自觉地苦笑一下,拍拍李一的肩:“执中兄,你年轻有为,是难得的人才。我已经向朝廷禀报过你的功绩,跟日后的新任帅臣也推荐了你。你可要善自珍重,说不定将来咱俩还能携手干一番事业呢。”

奏章呈上后,宋孝宗先是震惊,后是不悦。最后慨然道:“好一个辛弃疾!好一片耿耿忠心!”

他想了想,又令人摆下笔墨纸砚,当即挥毫泼墨,片刻便草成一词,郑重其事地递到李一手上:

如果说此前已经因为自己鹤立鸡群的作风得罪了不少庸官的话,那今天这封奏章就是在捅一个更大的马蜂窝了。从京城到地方,官吏们结党营私,官官相护。要想用疾风迅雷一般的手腕将他们一扫而空,不知又会结下什么样的仇家。不过此时的辛弃疾已经顾不得这些,所以在奏章中才有“事有可为,杀生不顾”的豪言壮语。他也清楚虽然宋孝宗并不喜欢自己,但是又赏识自己的才干,因此才多次将自己在小人们的攻讧中保全下来。那么,自己更不能畏首畏尾,坐视百姓的疾苦而不顾!

秀骨青松不老,新词玉佩相磨。灵槎准拟泛银河。剩摘天星几个。

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况陛下付臣以按察之权,责臣以澄清之任,封部之内,吏有贪浊,职所当问,其敢废旷,以负恩遇!自今贪浊之吏,臣当不畏强御,次第按奏,以俟明宪。庶几荒遐远徼,民得更生,盗贼衰息,以助成朝廷胜残去杀之治。 但臣生平则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使他日任陛下远方耳目之寄者,指臣为戒,不敢按吏,以养成盗贼之祸,为可虑耳!

奠枕楼东风月,驻春亭上笙歌。留君一醉意如何。金印明年斗大。

写到这里,辛弃疾早已是情难自已。想到这十多年来自己尽忠报国,却屡屡受到排挤贬斥,反倒是那些贪赃枉法的不良官吏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横行乡里,不由得又愤然提笔道:

“这首词是……”李一激动不已,连忙问道。

……

“这是过去为我妻舅范南伯贺寿所做的《西江月》,当时是想勉励他好好做一番事业的。如今又借花献佛,赠与吾兄。勉之,勉之!”

且近年以来,年谷屡丰,粒米狼戾,而盗贼不禁乃如此,一有水旱乘之,臣知其弊有不可胜言者。

就这样,辛弃疾告别了为官还不到一载的湖南,带着家人又匆匆踏上了前往江西之路。

州以趣办财赋为急,县有残民害物之政而州不敢问;县以并缘科敛为急,吏有残民害物之状而县不敢问;吏以取乞货赂为急,豪民大姓有残民害物之罪而吏不敢问。故田野之民,郡以聚敛害之,县以科率害之,吏以取乞害之,豪民大姓以兼并害之,而又盗贼以剽杀攘夺害之,臣以谓“不去为盗,将安之乎”,正谓是耳。

江西赈灾

回到府邸的辛弃疾饭也顾不得吃,觉也顾不得睡,挑灯奋笔写下了这样一篇奏章——《论盗贼札子》,准备进呈给宋孝宗。文章里对百姓困苦之源作了鞭辟入里的分析:

江西等地区的旱灾从淳熙七年(公元1180年)就已经开始了,在史书上仅有“江右大灾”寥寥数字。然而当时民间的惨象却是言语所难以形容的——百姓们日夜为可能饿死沟渠的命运而发愁,许多地区就连草根树皮也吃净了。尽管朝廷一再下令减免当地租税,同时开仓赈灾,然而仍旧有许多黑心官员照例盘剥逡夺,所谓的赈灾连影子都看不到。尽管如此,这些官员们竟还能厚着脸皮接二连三地向朝廷奏闻自己所谓的“政绩”,以便骗取功名和奖赏。

都说是太平盛世,百姓们却民不聊生。这“太平”二字,底下其实藏着大大的不太平!年景好时尚且如此,一旦天旱水涝,庄稼歉收,无路可走的百姓们还指不定闹出什么天大的乱子来呢!

辛弃疾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担任知隆兴府兼江西路安抚使的。在前往治所的路上,他所见所闻一幕幕都是那么触目惊心——饥民们成群结队往外地逃荒。许多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但凡有树木的地方,总是聚集着三五成群的人,正动手将树皮剥下来。可这一路上所见的树木,几乎都已经被剥得光秃秃的了。许多地方就连路边的野草也被拔尽,只剩下几个衰弱不堪的老太望着干裂的田野欲哭无泪。

门里叫骂声、哭泣声响成一片。辛弃疾有心上去劝解,却又不知道从何劝起。犹豫半晌,只好将身上和虎奴口袋里的碎银子全部摸了出来,放到桌上,然后悄悄离开了。

“何至于如此之惨!”辛弃疾连声叹道。入城后,他吩咐虎奴先把家眷安顿下来,自己顾不得参加当地士绅举办的欢迎宴会,便匆匆换上便服,想要四处寻访一下民情。

老汉不甘示弱,声音高了八度:“官府就官府,俺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怕啥?要不是这刮地皮的狗官,俺那宝贝孙儿去年得病,也不至于连大夫都请不起……咳咳,要是老夫我还年轻个二三十岁,一早就跟着那些造反的好汉干了,也不至于受这个鸟气……”

南昌城内本是辛弃疾相当熟悉的地方,此时也仿佛变了个模样似的。百姓们饿得面黄肌瘦,走在路上摇摇晃晃;集市也不复往日的活力。辛弃疾带着虎奴一边走,一边摇头。看来,这次自己肩头的担子还真的不轻啊!

辛弃疾大感好奇,不由得凑上前去细听。只听见薄薄的板门后面,老太太正低声抱怨呢:“老不死的,就知道一天到晚吊着下巴胡说。万一这两个人是官府的探子,可不要了命吗?”

突然,前面一阵喧哗吵闹声吸引了辛弃疾的注意。他带着虎奴快步朝前赶去。只见街的尽头是一家米铺,此刻大门紧闭,前面聚集了百十来条汉子,正在奋力砸门,高声叫骂:“王不仁,快开门,我们要买米!”“再不开门就砸了啊!”

老汉还没来得及答话,“嘎吱”一声,里屋的门开了。从屋里颤巍巍跑出一个老太太来,只见她满脸惊恐之色,一把将老汉拉进了里屋。然后“啪”,又将门关上了。

辛弃疾皱皱眉,吩咐虎奴前去问个究竟。没过一会儿,虎奴一溜小跑地回来了:“少主人,他们这是在抢米!”

“老先生……”辛弃疾气愤地问,“你口中的这个狗官,可是桂阳知军赵善珏吗?”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能当街抢夺?”辛弃疾有些生气。

“此外,还有什么卖醋捐、状子捐、户帖捐……嘿嘿,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了,好些名目真是闻所未闻。总之啊,咱们穷人再怎么不要命地干活,还不够填那几个狗官的喉咙呢!”

“嗨,不抢没办法呀。这家米铺从前几天起就关门不做生意了。居民们买不到米,再不抢就要断炊了。”

他搬起指头向这位路过的“客商”数落起来:当地的父母官——知军大人贪虐不法,横征暴敛。原本缴纳租赋只需实物,可如今非得折算成银两。这交多交少,还不是知军大人说了算。此外还有各种催罚征纳的名目,比如才二三月,便强行要征收夏季的赋税钱。到了正该纳税的日子,又非找出各种理由说你违限迟交,不罚个倾家荡产才怪。

“关门不做生意……可是米铺也没米了吗?”辛弃疾问道。旁边摆摊的一位老者突然插话:“什么没米,王不仁铺子里囤积的粮食海了去了。这家伙为富不仁,故意把白花花的大米都囤积起来,一心想要卖个大价钱。”

“嘿嘿,这你就说错了。老朽我有五个儿子呢,只不过,儿子再多也是一条穷命呀!”

“是啊是啊,真是黑心肠的奸商。”一个过路客人连声赞同,“不过我也听说,有的米铺里确实存米不多,去其他地方贩过来卖也不方便,就干脆关门不做生意了——他们自己也有老有小,想把米省下来吃。”

“这几年年头不坏啊,老丈家里何至于一贫如洗?难道是膝下……”辛弃疾估摸着这是个孤老头子,故而境况十分窘迫。

“反正,这世道是要乱了。”老者开始准备收摊,“前几天东街的张记米铺就被抢了个一干二净,领头的现在也还没有抓到呢——哼,要是我吃不上饭,买又买不到,不也只有逼着去抢吗?”

“兵灾?兵灾可没闹到咱们这里来。要真闹到这里,嘿嘿,也没什么,反正俺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老者眯眼说道。

辛弃疾正沉吟间,聚集在米铺门前的汉子们开始用石头砸门,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根粗大的原木,七八个人抬起来就要准备将门撞开。就在这个时候,由另一头跑来了一群官兵,连踢带打地驱散了人群。

“这里可曾遭过兵灾?”辛弃疾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入口又苦又咸,也不知是用什么树叶子权充的茶叶。虎奴皱皱眉连忙放回到桌上,辛弃疾倒是不以为意,目光炯炯只盯着老人。

“还好没有闹出大事来!”虎奴感慨道,他随着辛弃疾继续朝前走,不多时又发现前面聚着一群人,似乎正在看热闹。

辛弃疾抬头四望,这户人家真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堂屋中只剩下了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和几根破椅子。窗户也破了一个大洞,看上去许久没有修补过了。老者身穿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已经脏污得看不清本来颜色了。

“难道又是抢米不成?”虎奴也不待辛弃疾打招呼,一马当先地便挤了过去。片刻,他又大惊小怪地跑了回来:“卖身葬父,这事儿戏里面听到的多了,可还是第一次真的见到呢!”

“既如此,干脆进来歇歇脚吧。庄户人家,一口清水还是有的。”老人将辛弃疾和虎奴让进屋内,端茶摆凳请他们坐下。

“哦,还有此事?”辛弃疾心中一惊,随虎奴扒开人群走上前去。果然,墙角处跪着一位身穿孝服的姑娘。只见她此刻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却仍旧难掩眉目间的清丽。在姑娘身后,还有一床破席,席中掩着一具尸体。想必那就是姑娘的父亲了。

“哦,我们是跑单帮的生意人。不小心绕了远路,走得口渴,想找老丈讨口水喝。”辛弃疾和善地笑道。

“奴家和家父走南闯北卖唱为生,不曾想江西路到处都闹起了饥荒。家父年老体衰加之又有宿疾,一路来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竟……竟……”

“你们是什么人?”

讲到这里,姑娘已是泣不成声,好半天才重新抬起头来:“各位大爷行行好吧,若有人能出钱安葬我父亲的,小女子这辈子即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敲了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后探头探脑地闪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来。他警惕地打量了辛弃疾和虎奴几眼。问道:

听姑娘这么说,路人们纷纷议论起来:“好一个孝女,小小年纪卖身葬父,真是可惜了啊。”

“请问,有人在家吗?”

辛弃疾见此惨景,心中不忍,正要发话,突然人群中倒有人先开了口:“俺看这小娘子模样还生得齐整,不如就从了大爷吧。”

辛弃疾也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迹象:此地还算得上是水土富饶之地,田间庄稼长势颇旺。可看这村里的房舍却破破烂烂,贫苦不堪。他皱眉想了想,敲起了旁边一扇歪歪扭扭的柴门。

说话的人酒糟鼻、五短身材,一副地痞模样,正色眯眯地看着姑娘。那姑娘抬头看着酒糟鼻,试探着问道:“大爷之恩,奴家自当报答,等奴家父亲安葬之后……”

“偌大一个村子,连鸡鸣狗叫声都听不见。这可不像话。”

“等等,等等!咱可没钱帮你葬父亲啊,要有钱,咱还不如留着娶媳妇呢。不过呢,大爷我有的是力气,得,俺今天就做回好事,出把子力气,帮你把咱这死鬼岳丈抬到城外乱葬岗,挖个土坑就是,如何!”

“怎么了?”

众人一片嘘声,感情这家伙就是个泼皮无赖。姑娘也明白过来,柳眉倒竖道:“既如此,奴家命薄,不敢劳烦大爷。”

“好嘞!”虎奴高兴地牵着马就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皱眉道,“不对呀!”

“嘿,这小娘子脾气还挺倔。大爷我今天就非要做这件好事不可!”

村落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竹林掩映,微风习习;再举目往远处瞧,阡陌成片,田有蛙鸣。好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辛弃疾点点头道:“走得也渴了,正好去前面人家讨口水喝,顺便也好体察一下民情。”

一听酒糟鼻要耍横,围观者纷纷指责起来。这下子酒糟鼻可不干了,他伸手一推,当即把两个嗓门最大的路人推倒在地。

“少主人,不如就在这里歇歇脚吧!”虎奴牵过马来,征询辛弃疾的意见。

“告诉你们,咱老子可是南门一霸,都给我放聪明点。今天这个便宜老丈人,俺是管定了!”

战乱刚刚平息下来,辛弃疾便利用公余时间四处巡查探访民间疾苦。他不要鼓吹伞轿,也不要大队人马前呼后拥地跟随,只是带着老家人辛虎奴一起,两人乔装打扮成客商的模样。这一日,他又来到了治下桂阳军地面上一个叫作陈家沟的小村子。

从酒糟鼻身后又钻出来两条泼皮无赖,一左一右双手叉腰。大家这才看出来他们是一伙的,忙不迭纷纷散开,生怕祸事惹到了自己身上。只剩下姑娘楚楚可怜地怒视着他们:“你……你们就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吗?还算是男人不是?”

辛弃疾自然没有将王佐的不满放在心上,他忧虑的是大宋江山看上去歌舞升平,实际上却危机四伏。就在湖南起义后不到一个月,又在两广交界爆发了以李接、陈志明为首的武装起义,差不多持续了快半年之久才被扑灭。而在此之前,两湖地区也多次发生大规模的农民举事,使得官兵应接不暇。这也是辛弃疾反对王佐的理由之一——靠一味诛杀,真能将造反者斩尽杀绝吗?

“哎,你那里是弱女子,你分明就是我的娘子嘛!”酒糟鼻涎着脸,伸手上来想摸姑娘的脸蛋,却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

然而,辛弃疾身为转运副使,主要担负军饷供应之责,对王佐的所作所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从旁加以规劝而已。为此还得罪了小肚鸡肠的王佐,认为辛弃疾这是故意在与自己为难,耿耿于怀了好久。

“混账!你是……”

对王佐纵兵屠戮的做法,辛弃疾大不以为然。他向来认为处理民变虽然要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但也需要恩威并施,网开一面。对此前茶商军的处置,辛弃疾基本上就是这个思路。然而王佐却一味以屠戮立威,这只能是更加激起民变而已。

酒糟鼻抬脸一看,一位中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拦在了自己面前。这人长身伟立,凛然若神。不由得气焰矮了半截。

在湖南任上,辛弃疾和新同僚王佐的合作也并不愉快。说起这个王佐来,虽为书生,但手段却颇为狠辣。他曾上奏称,对举事乡民需要一举剿除,绝不可留下任何后患。而此后的进剿行动也正是在这一计划下进行的。在王佐的分进合击之下,义军除少数被俘之外,皆被官兵屠杀一光。

这个出手相助之人,正是辛弃疾。他冷眼旁观,眼瞅着姑娘就要吃亏,忍不住出手相助。只急得老家人辛虎奴在身后暗暗跺脚。

其实,这首词后来还真流传到了宋孝宗的耳朵里。看到“烟柳斜阳”数句,孝宗大为不悦,但最终还是没有怪罪辛弃疾。这倒不是宋孝宗有多么宽宏大度,只是他知道,真正能干事的,还是辛弃疾这样不讨自己喜欢的人才。

“多管闲事,来呀,给我狠狠地揍!”酒糟鼻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带了帮手,赶紧闪到一边,大喝道。几个混混如狼似虎地朝辛弃疾冲了上去。可论起拳脚,他们又怎么是自幼习武的辛弃疾对手!只几个回合,就纷纷被打翻在地,哀号不断。

宴席上,众友人尽皆沉默不语。因为词里不但满是愁绪,而且还颇给人以口实——词中提到玉环飞燕,若有搬弄是非之徒说这乃是以杨玉环、赵飞燕的典故来讽刺当今天子,岂不是大大的不妙吗?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报上名来,咱们后会有期!”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酒糟鼻正叫嚣间,几个官差打后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辛……辛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几个泼皮一听跟自己交手的竟然是位官员,当即吓了个面无人色。想要掉头逃走吧,可两只脚哆哆嗦嗦的怎么也不听使唤。

在接到调令匆匆赶赴湖南时,辛弃疾又留下了这样一首《摸鱼儿》以答送行官员:

辛弃疾略一点头,示意官差道:“这几个泼皮无赖横行市井,祸害良民,给我拿下,好好查一查他们还干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

回首往昔,烽火峥嵘。自己当时匹马率众南归、收复山东的誓言言犹在耳;而今两鬓竟已悄悄爬上华发,却只还是江南的一个逆旅过客而已。如此蹉跎,怎能不悲。

官差们当即应了一声,将泼皮们锁拿起来就往衙门里带。辛弃疾略一沉吟,走到姑娘面前蹲下身来:“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何方人士?”

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姑娘抽泣着说:“小女子名唤整儿,家父籍贯本在山东济南府。自打小女子还没满月时,就因为躲避战祸辗转来了江南。如今已经十六个年头了。”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曾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緉平生屐?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

“原来如此……”辛弃疾不由默然。他本想劝姑娘就此回家乡去,别再在外抛头露面惹来不测,没想到面前这位姑娘跟自己竟是老乡,大家同属有乡难归之人,心中就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辛弃疾的坎坷宦途无一不被好友司马倬说中。其实,就在他入朝之初,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要加以拉拢。毕竟,辛弃疾的才干和声望是朝野内外都看在眼里的。只是,自负气节的辛弃疾对这些诱惑都一一加以婉拒。他知道,自己并不适合这种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权谋生活。即便是为了实现自己理想的权宜之计,辛弃疾也不屑于为之。前往湖北任上时,他就留下了这样沉痛的词句:

片刻,辛弃疾从腰包里掏了一阵,只掏出来几锭散碎银两。他又赶紧吩咐虎奴把所带的钱全摸了出来,一起递到姑娘手里:“钱不多,聊表心意。你拿着这些钱先把令尊好好安葬了,然后想法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切莫再抛头露面了!”

就在辛弃疾前往湖北上任的次年正月,湖南又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举事。义军在短时间内连破官兵,声势浩大。惊慌失措的宋孝宗这才又想起了辛弃疾的才干,连忙调任他为湖南转运副使,协助湖南安抚使王佐前去扑灭这场民变。

整儿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哭泣道:“大人的恩情,小女子没齿难忘!待得小女子安葬家父之后,定当报答大人!”

辗转湘楚

辛弃疾连连摆手:“你我萍水相逢,这又何必呢。”他不忍再看到整儿的一双泪眼,连忙示意虎奴随自己离开了。

司马倬的话果然没有错,没过多久,辛弃疾便又接到调令,匆匆离开国门,再次来到湖北任转运副使。这离他前来临安担任京官,只不过四个多月!

回到安抚使衙门,辛弃疾简单地跟范氏说起了今天的所见所闻,范氏连连叹息:“这也太惨了,老爷,您为何不将那位姑娘带回来想法安置一下?”

词中所言“孙刘辈”,引用了魏晋时期魏文帝身边近臣孙资、刘放等人扰乱朝政的典故,意在表示自己绝不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司马倬面露尴尬之色,但忍不住还是叹道:“若如此,辛兄,怕是此去天子脚下,也安生不了多久呀!”

“此言差矣,我这个人最怕别人施恩图报了。哈哈,这样也乐得省心。”辛弃疾连连摆手,吩咐属官道,“快,赶快把大家召集起来,共商抗灾之计。”

孙刘辈,能使我,不为公。余发种种如是,此事付渠侬。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毫发皆帝力,更乞鉴湖东。

很快,安抚使和知州衙门的属官就聚到了官厅之上。除此而外,还有一些辛弃疾特意找来的米铺商人以及德高望重的乡绅百姓。他们都紧张地看着这位新任安抚使大人。当然,说新也不能算新,毕竟辛弃疾这已经是第三次来江西任职了,在座不少人都跟他算得上是旧相识。

我饮不须劝,正怕酒尊空。别离亦复何恨,此别恨匆匆。间上貂蝉贵客,花外麒麟高冢,人世竟谁雄。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大人,草民以为,这粮荒并不是真的荒!”一个须发皓然的老者首先开口,“城里米铺里不是没有粮食可卖,怎么算粮荒呢?只是他们囤积居奇,不愿意拿出来出售而已!”

辛弃疾正色道:“我兄此言差矣,辛某并非汲汲于功名之人。曾觌他们平素里搬弄是非,党同伐异,我情愿一辈子沉沦下僚,也不愿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言毕,他题词一首以明志向:

“王老汉,你这样说可就有失公允了!”一个精瘦的商人“腾”地站了起来,“我也是想打开门做生意的,可不知道这些刁民哪里听来的谣言,说什么南昌城里的米不够吃上一周的了,又是什么咱们粮商去外府买米压根就买不到了。我的妈呀,只要一开门,黑压压一大群人,连买带抢。诸位大人,你说我敢开张吗?照这个抢法,就算有再多的米也不够呀!”

好友司马倬也劝道:“辛兄,你为人太耿直了,平素里还是该活动一下。圣上是个念旧情的人,过去的潜邸旧人如曾觌、龙大渊等人现在都炙手可热,你不如走走他们的门路?”

辛弃疾不高兴地轻咳一声:“有话好好说,什么刁民刁民的!”

相知好友们设宴为辛弃疾送行,宴席上辛弃疾明显意兴萧索,不复往日豪气。见他这个样子,江西转运副使王希吕好意劝道:“何苦烦闷?这次能得以入朝,伴随圣上身边,就还有得到圣上赏识的机会呀。”

“是!是!”瘦粮商慌了,“可是大人,小人所说,句句属实!不信一问便知。”

这对辛弃疾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在隆兴任上才三个月,他就又接到了新的诏命——征召入朝,为大理少卿。

另一个粮商模样的人也赶紧帮腔:“不是不想卖,实在是不敢卖呀!”

然而,也有不少守旧庸碌的朝臣乘机落井下石,说什么辛弃疾在治理江陵的过程中好大喜功,原本就是惹是生非的人。这更进一步加深了宋孝宗对辛弃疾的不良印象。此前罗愿和范氏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

几个老百姓模样的人也火了:“不是你们藏着掖着不卖,大家至于要动手抢吗?”

表面看来,宋孝宗不偏不倚,各打了五十大板。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辛弃疾吃了一个天大的暗亏。朝中为他打抱不平者大有人在,比如曾跟辛弃疾共事过的刑部侍郎程大昌就挺身而出为之叫屈。

见场面有些混乱,有官员连忙站起来打圆场:“成何体统,你们这是成何体统!还不快都坐下,等辛大人明察!”

这虽然只是平级调动,然而江西安抚使的地位自然无法和湖北安抚使相提并论。而率逢原仍旧大模大样地留在江陵不动,更不要提他后来很快又担任鄂州副都统,算是升了官。

辛弃疾见大家都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这几日来,本官已经差不多把全城的存粮情况摸了个遍。目前南昌城内的粮食是充足的,一应粮商,切不可以库存不足为借口,闭售或惜售粮食,你们这样,不是搞得人心惶惶吗?老百姓心里没底,自然会有过激举动。”

然而,另一个任免决定却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了。辛弃疾也同时被平级调走,担任江西安抚使,兼知隆兴府。

“大人英明!”王老汉赶紧高声呼道。

很快,朝廷的处理决定就到达了江陵——率逢原由统制降为副将,并削夺两官。

“不过,南昌城内的粮食只够像过去那样正常供应的。要敞开了买,却也有点困难。不明究竟的百姓若大肆抢购粮食,自然会进一步推高粮价,想买的人若不赶紧囤积,就担心无粮可买。然而这样一来,大家都别想买到粮了。”

刘信偷偷抬眼,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

“这……大人,这又该怎生是好呀?”王老汉嗫嚅道。几个粮商见辛弃疾话锋一转又偏向了他们,神色不禁得意起来。

孝宗摆摆手:“不干你事,我心中自有分寸!”

“很简单,八个字!”辛弃疾说完,转身回到案几之上,刷刷刷写下了八个大字:“闭籴者配,强籴者斩!”

刘信连忙低头躬腰道:“老奴无知,老奴一时兴起妄说。该死该死!”

“从今日起,凡借口惜售不卖者,流配充军;挑动百姓强买甚至强抢者,定斩不饶!”

“唔。你倒很会举一反三。”宋孝宗点点头,沉思起来,“率逢原粗鲁无礼是该责罚。可朕派辛弃疾坐镇江陵,也是为了好好锻炼于他。他却因为军民斗殴的一点小事,就跟当地驻军将领闹得不可开交,真是让人不省心啊!这……”

“啊!”王老汉和几个米商都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位新任安抚使大人手腕如此强硬,看来真是个狠角色呀!

“那,辛弃疾为了区区一个统制官,就把御状告到了陛下这里,怕也叫作举轻若重吧?”刘信试探着问道。

八字榜文张贴出去之后,很快便收到了效果。市面上人心迅速安定下来,因缺粮而恐慌甚至暴动的局面很快便消失于无形。于是,辛弃疾又下令江西其他遭遇粮荒的州县也照此办理。一时间,局面开始趋于稳定。

“你这老东西又胡言乱语了。”宋孝宗又好气又好笑,“这不叫勇猛,跟一枚鸡子较劲到这个份上,这叫举轻若重,不是担当大任的料啊!”

不过,辛弃疾仍旧忧心忡忡。他知道,自己目前这着只能应急,却还不足以解决根本问题。说南昌城粮食充足,那是稳定人心的说辞。其实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恐怕不出两月便会遭遇新的危机。该怎样才能渡过难关呢?急切间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夫人范氏见辛弃疾成日里烦闷不已,不由得劝道:“与其天天在家里胡思乱想,不如出去转转,也许还能想到好办法。”

“如此暴烈的脾气,要是拿到战场上,一定勇不可当!”

辛弃疾觉得此言有理,忙命虎奴备马,自己径自朝府外便走——他向来不喜排场,出行皆是轻车简从——才走到大门外,却遇见了熟人!

“何出此言啊?”孝宗大为好奇。

原来是那天搭救下的整儿姑娘,此刻正跪守在府门之外。只见她花容憔悴,消瘦的脸颊脏污不堪,也不知道是在这里守了多少天了。

“喔?老奴倒是觉得,这个叫王蓝田的,倒是当大将军的材料。”

见大人出府,门禁赶忙迎上前去:“大人,这小妮子三天前就守在这里了,硬是说要见您一面。我告诉她,堂堂帅臣大人,岂是你一个民女想见就能见的!可她死活赖在这里,赶也赶不走哇!”

“哈哈……”孝宗乐了,“这是《世说新语》里的,讲王蓝田吃鸡子的故事。真是一个莽汉啊!”

辛弃疾制止了门禁再说下去,上前一步,问道:“姑娘,你可是又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

“听说,古时候有个人,十分喜欢吃鸡子。可他拿筷子去碗里夹,却怎么也夹不起来。一来二去这人急了,干脆用手把鸡子抓出来扔到地上,拿脚去踩。这鸡子圆溜溜的会滚嘛,连踩了几脚也踩不到。这下子他更火了,干脆又用手捡起来,塞进嘴里,恶狠狠地把鸡子咬得稀烂,才吐了出来……”

整儿有些犹豫,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道:“那天,奴家承蒙大人出手相救。可奴家如今已是孤苦伶仃,亲朋好友都不在南边,实在是无所依托。只望大人能再行行好,收留奴家在府上做个丫鬟奴婢什么的,再粗再累的活,奴家都做得下来,还望大人成全!”

“哦?说来听听。”宋孝宗大感好奇。嘉王赵扩是太子赵惇之子,从小生性懦弱。孝宗不放心儿子将来把皇位传给这样一位孙子,故而平时对他也是多有关注。

“这……”辛弃疾犯难了,“可我家中并不需要奴婢呀!姑娘先起来说话……”

“啊,老奴不敢,老奴只是突然想起了前几日陪嘉王殿下攻书时,听老师讲的一个笑话。”

“大人,奴家实在是走投无路,还望大人成全……”整儿并不起身,干脆整个人都伏了下去,朝辛弃疾叩起头来。

刘信见孝宗生气,倒也不紧张,只是自顾自地发呆傻笑。这让孝宗有些莫名其妙,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难道你傻了不成?”

正当辛弃疾不知如何是好时,身后响起了夫人的声音:“这孩子也真是怪可怜的,不如我做个主,就让她留下来吧。”

不过,他们都低估了率逢原的能量。至少,宋孝宗的心腹近侍们是向着率逢原的。每逢年节,这些内侍们可没少从率统制那里得到好处。每日里与孝宗朝夕相伴的刘信就是其中之一。就在辛弃疾奏章呈上的当天夜里,率逢原的求救信和数十根金锭就送到了刘信的府上。

“夫人,这、这使不得吧?”辛弃疾回过头去,发现范氏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正同情地看着整儿。

辛弃疾和率逢原之争早就传遍了整个朝廷,许多朝臣都站在辛弃疾一边,认为太祖皇帝定下重文抑武的国策,区区一个统制官如此嚣张,这还让地方官员们怎么治理?非严惩不足以儆效尤!

“有什么使不得的?那天的事,虎奴已经跟我说过了。你呀,帮人也不帮到底,让一个弱女子自谋生路,这不是再一次把人家往火坑里推吗?”

“这个率逢原,竟然如此不尊法度,是该好好教训一下才是!”

“你说的是,不过,我当初救她,可不是存了要她来咱们家做奴婢的念头。如今这……这如何是好……”辛弃疾尴尬地摸着头道。

不仅如此,辛弃疾还要趁热打铁。他连夜起草了一份奏章,详细说明了此次争端的来龙去脉,希望朝廷对率逢原加以惩处。奏章送到宋孝宗的案头,就连皇帝也震怒了。

“谢夫人成全,谢老爷成全!”整儿倒也聪明伶俐,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深深地纳了一礼。范氏笑道:“什么奴婢奴婢的,我看这孩子人不错,又机灵,就跟我做个伴儿吧。闲时做些女红,忙时替我服侍服侍你,打点一下府中上下。怎么样?就算是给我个顺水人情如何?”

消息传到率逢原的耳朵里,他肺都要气炸了,点起兵马就想强冲安抚使衙门抢人。没想到,辛弃疾早就防到了这一着。在戒备森严的部署之下,率逢原无机可乘,只好悻悻而去。

“好好好,顺水人情。”辛弃疾见夫人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然不便再加以拒绝,“顺水人情,你这可真是。顺水人情……哎,我想到主意了!”

在公堂之上,当着围观百姓们的面,辛弃疾义正词严地历数这几个兵痞的罪行——不光前些日子强殴百姓,连过去坑蒙拐骗、打架生事的罪行都给挖了出来。先前还不可一世的兵痞们面如死灰,只好老老实实地认罪受刑。公堂之下,“青天大老爷”的呼喊声不绝于耳。百姓们都奔走相告——这个辛大人,还真是个不信邪的硬骨头!

言毕,辛弃疾也顾不得再出去散心,急忙吩咐官差:“快,召集户县上下官吏,还有府学的儒生。对了,上次来的各行商贾,还有热心地方事务的百姓,都给我召集起来。本府有要事相商!”

要人不成,辛弃疾另生一计。他派遣那天挨打的官差和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好手,每日里埋伏在统制衙门附近守株待兔。别说,十几天后还真等到了机会。领头打人的几个兵痞以为风声已过,得意洋洋地走了出来。没想到才一露头,就被扭送到了安抚使衙门。

范氏看着丈夫急急忙忙的身影,摇头笑道:“一辈子都是这个脾气,改不了咯。”

“既然如此,辛某就不多搅扰了!”

却说大家被辛弃疾召集到官厅之上,都困惑不已。不知安抚使大人这么风急火燎地叫大家来,到底所为何事。等了片刻,却见辛弃疾胸有成竹地和几位账房书吏出来了。

辛弃疾差点没被这番歪理给气得背过气去。话不投机半句多,要依着过去的脾气,辛弃疾差点就想重演当年万军中擒贼的老戏了。不过想到夫人范氏的劝告,他还是压抑下了怒火。

“今天来的各位,都是本地有才能、有担当的热心人。不知各位是否愿助本府一臂之力,共渡眼前饥荒这道难关?”

“辛大人,俺的兵士和百姓偶然有点言语误会,这也是难免的事,俺已经责罚他们了。再说了,兄弟们出生入死,靠的就是这股子彪悍之气。要是把人交给你治罪,挫了他们的锐气,日后还如何为朝廷效力呀?”

大家纷纷响应,都表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不知道安抚使大人有什么需要众人协助的。

不过,这个率逢原果然不是好对付的主。前两次上门问罪,都被他找借口避而不见,给辛弃疾碰了个大钉子。第三次实在躲不过去了,率逢原这才大模大样地露了面。

“据本帅所知,此次灾荒仅波及江南东西两路、浙西、湖北等地,至于淮东、川陕等路却是大熟。本帅想借重各位,从这些地方将粮米贩运到江西来,粮荒危机也自然迎刃而解了。”

对这个率统制、率老虎,辛弃疾其实早有耳闻。他叫率逢原,不过是个粗鲁残暴的武夫而已,过去因为镇压傜人举义有功而颇受朝中一些大佬的赏识。别看这个率逢原为人粗鲁,却十分懂得结交权贵的一套手法。因为这个原因,此前的几任湖北帅对率逢原都是投鼠忌器。可今天,辛弃疾却偏要捋一捋他的虎须。

听辛弃疾这么说,许多人都大感意外。几个粮商面面相觑一番后,开腔道:“大人,不是小的们嫌钱烫手。其实草民也知道外地大熟,若是能将粮米贩运过来,便可解燃眉之急。只是……”

辛弃疾赶紧将大家一一搀扶起来:“大家请放心,我辛弃疾不但要治盗,还要治一治这兵老虎。来呀,备轿,去统制衙门!”

“只是过去咱们的生意都是在江东两浙一带周转。这路途太远,本钱实在周转不过来,要是路上再有个好歹,这风险实在太大。故而同业们虽然都知道这里面有利可图,却都不敢轻举妄动呀。”

“辛大人,率老虎的兵在这里欺行霸市、胡作非为已经好多年了。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只有您能帮咱们说句公道话了!”

“甚是、甚是。俺们小本经营,可拉不了这么大的亏空。”另一个粮商踌躇道。看他的神色,有些动心,却又更多的是担心。

辛弃疾皱皱眉,蹲下来查看了一番老者的伤情。发现确实伤得不轻,赶忙吩咐虎奴为老者延医诊治。这一头,围观的百姓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诸位无须忧虑。这办法嘛,本帅已经替你们想好了!”辛弃疾扬扬手,立刻有差役自后堂抬出了一筐筐的缗钱和银器来。

“他们打了人,还把领头闹事的抢走了。临走撂下话来,他们是率统制率老虎的兵,有本事,去统制衙门里找他们……”另一个官差不服气地说。

“不需要动你们的本钱,由官库替你们出钱。你们只需出人、出门路,将外地粮米贩运回来便是!”

“这是炊饼王,平时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老实人……”一个帅府衙门里的官差向辛弃疾禀告,“那几个兵痞寻他买饼吃,拿了饼就想走人。炊饼王不合问了一句,没想到就被打成这个样子。”他偷偷瞄了一眼辛弃疾,又道:“兄弟们正巧路过,看不过眼,就上去帮了几句腔,没想到也被打了。”

“这……”许多人听辛弃疾如此说,都大为动心,两眼放光。谁都知道若能将外地的粮米转运回来,必能大大地赚上一笔。而且又不需要动自己的本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们当中,有的人被打破了头,还流着血;有的鼻青脸肿,门牙也掉了好几颗。地上一个老者痛苦地蜷曲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围着他直哭鼻子。

“大……大人,不知这利息怎么……怎么算?”一个粮商试探着问道。

“青天大老爷,可要替我们做主呀!”

“不计利息!”辛弃疾干脆地一挥手,“官府借钱给你们做生意,到时候把粮食运回来、本钱还回来即可。”

一到事发现场,辛弃疾立刻被百姓们围住了。

众人立刻骚动起来,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还有比这更划得来的吗?有几个人立刻交头接耳起来,他们准备把这桩生意给当场承揽下来。

“什么?简直是岂有此理,快带我去!”在自己的治下竟然发生这种事,辛弃疾震怒了。

“不过嘛,官库的本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都是民脂民膏啊。虽说不计利息,但也尽量得保证不能折本。今天本帅召集大家来,就是希望请各位推举一下在这方面的才干之士。”

“嗐,少主人,您不知道,不是寻常斗殴,是江陵统制官衙门里的兵卒打了路边摆摊的老百姓。正好被咱们帅府的差人看见,前去劝阻,没想到也被打了。街上的百姓们群情激奋,拦着打人者不让走。谁知道,不知从什么地方又窜出来几十个拿刀弄棒的兵痞子,把百姓们打得头破血流的,硬是把人给抢走了!”

众人总算听明白了辛弃疾的意思,一番紧张的商议之下,当即推选出了几位承头人,由他们负责购买、转运和销售之事。限一个月内将粮食运抵南昌城下,再由此转运到江西路其他受灾府县。

“寻常斗殴,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按律论处便是。”辛弃疾哑然失笑。

很快,一队队满载粮食的船只便由外地驶往南昌。江西各处受灾的州县米价一时大跌,令人谈虎色变的饥荒也就此逐渐缓解。

“有……有人聚众斗殴,在……在大街上!”辛虎奴连喘带咳地直拍胸。范氏连忙扶他坐下。她知道这位老家人跟了辛弃疾多年,虽名为仆从,可在辛弃疾心中,却对他十分尊重。

不仅如此,江西路之外许多受灾的州府甚至都把目光转向了南昌。时任信州守臣的谢源明就修书一封,请求江西调拨一部分粮食以帮助当地渡过难关。书信送到,合府僚佐都犹豫起来。

“虎奴,看把你急的,到底为何事惊慌?”辛弃疾赶忙问道。

“这米,还是不给他们的好!”有属官说道,“信州是江南东路的辖境,跟咱们江南西路素无往来。”

范氏看着丈夫嫣然一笑,正待还说什么,突然辛虎奴心急火燎地从外廊闯了进来:“少主人,可不得了了!”

“说的是,咱们也不宽裕呀。过去饥荒,也常有外地州府卡着一仓仓的粮食,不愿卖给咱们的!”另一人支持道。

辛弃疾冷静下来,道:“夫人说的也有道理。所谓上有所好,下必过焉。还记得前几天,江陵县抓到了一个偷牛贼。因为没有发现有走私嫌疑,按律应当判处流放的。可谁知道当地官吏为了逢迎我,说什么不杀不足以儆效尤,竟然决定要把他给扔到江里淹死。多亏江陵县令前来向我禀报,他才算捡回了一条小命。平心而论,这笔账是应该算到我的脑袋上。不过,乱世须用重典。等到日子太平一些了,就用不着这些严刑苛政了。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嘛。”

辛弃疾沉吟片刻,道:“均为赤子,皆是圣上的百姓,何苦一定要有你我之别呢?传我的号令,每十船粮食拼出三船,拨往江东信州。”

见辛弃疾动气,范氏赶忙温言相慰:“我当然是知道你的。只是人言可畏,要是你真有一天能大展拳脚,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啊。”

这头辛弃疾刚发了话,那边又来了新的麻烦——隆兴府自淮东购回的牛皮等物资过境江南东路南康军的时候,竟然被当地守军给扣下来了。

辛弃疾闻言有些激动:“我知道这是谁的话!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昏官。更难听的我都听到过,什么草菅人命、什么凶暴不仁。其实,他们在其位不谋其政,要说草菅人命、不理老百姓的死活,只怕是他们。”

知南康军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当时朝野上下也颇有名气的朱熹。

“我听虎奴说,外面也有些人说相公您治理盗贼的法子太过严厉了一点,难免会有错杀枉死之人,这……”

那么,为什么朱熹要扣下这船物资呢?说起来,他并不是要给辛弃疾难堪,而是由于过去跟隆兴府帅臣的宿怨。

“你的意思是?”辛弃疾又斟下一杯酒。他知道妻子不仅贤惠,对许多事情也往往有独到的主张。

在辛弃疾帅江西之前,江东许多受灾州郡也是由上游江西南部,甚至湖广一带贩运粮食。不过,前任江西帅臣张子颜担心粮食被其他地方收购一空,反而使得江西陷入粮荒之中,因此他下了一道颇为霸道的命令——凡下游江东州郡购买粮食,一律不得过境,违者扣留罚没。知南康军朱熹前去籴米的船,就这样被张子颜给扣了下来。朱熹无法可想,只得多次修书恳请张子颜加以放行。没想到这个张子颜软硬不吃,不但不放船,反而查禁得愈加严苛。无奈之下,朱熹甚至将这场“官司”打上了朝廷,才暂时得以解决。

“相公志在天下,妾身自当为相公分忧才是。只是,我常听父亲教诲说:为人不可过刚,过刚易折。施政也不可过猛,过猛难以持久啊。”

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就不难理解朱熹的举动了。他是有意要给隆兴府一点颜色看看。其实,此前辛弃疾不是没有防到这一着。早有官吏提醒过他这段过节,为避免惹出麻烦,辛弃疾还专门吩咐在船上悬挂起“新江西安抚”的牌子,表示自己跟张子颜毫无瓜葛,希望朱熹不要弄错了发泄的对象。可谁知道,还是出了事情。

范氏明白了,辛弃疾这是在给自己打预防针。夫妻俩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年,像今天这样闲适地共饮,以后怕是更少有了。

无奈之下,辛弃疾只好亲自修书一封,在信中表明自己对朱熹的仰慕之情,并称船中乃是军用物资,还希望能够尽快放行才是。

“清闲不了,如今看上去虽然是太平盛世。可你也瞅见了,这盛世之下,潜藏着的问题也不少哇。再说了,圣上锐意北伐,倘若此事一旦实行,那个时候只怕比现在还要忙上百倍!夫人,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去看看山东的老家,拜会一下我在那里的父老乡亲。哈哈!”

接到辛弃疾的来信,朱熹倒颇有些为难。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欣赏辛弃疾的才干和胆识。当年辛弃疾自万军中生擒叛将来归的故事,朱熹前前后后不知给自己的门生讲过多少遍。如今对方有事相求,朱熹自然不好加以回绝。一番思量之下,当即吩咐将船货放行。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来。不过,没有人知道,这只是两位老朋友友谊的开始罢了。

“若是那样,离京口老宅倒是近了许多。京官比地方官清闲些。”范氏显得有些平静。

顺利处理完扣船之事,辛弃疾原本不错的心情却又被另一件事给搅得大为光火。原来,隆兴府新建县令汪义和奉他之令巡视府辖各县旱情。等回来后,辛弃疾迫不及待地问起灾情如何,却没想到汪义和淡定地回答道:“旱情实在不容乐观,故而下官擅自做主,已经答应将各县赋税一概减免十分之八。”

“喔……”范氏抬起头,看着颇有些兴奋的丈夫,了解他的意思是为自己有可能得到拜相的机会而高兴。

“什么!”辛弃疾不由得怒了,“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这个权力?”

“你有所不知,近来朝中朋友有书信来。看圣上的意思,怕是不出几年便会调我入朝为官。就如同当年叶梦锡兄一样。”

汪义和倒是不慌不忙:“自然是大人给的。”

“相公何出此言?如今江陵一切都步上了正轨,也正好歇歇肩才是。”范氏接过酒杯,不解地问道。

“你说什么?”辛弃疾更生气了,“我是让你下乡巡视灾情,并没有让你自作主张减免税负。要减,也该是等回来禀明本帅之后再减不迟!”

“夫人你治家辛苦了,为夫我敬你一杯。”辛弃疾温情款款地替范氏斟满杯中酒,“日后只怕愈加忙碌,还要你多多担待才好……”

“大人,那就迟了!”汪义和反而迈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地说,“眼下百姓们饿都要饿死了,哪里还缴纳得起今年的赋税?卑职之所以明令颁布所减免赋税的数目,正是为了安他们的心。不然,人心惶惶,搞不好又会生出许多变乱。真等到把这一通官样文章做完,还说不定会闹出出什么事来呢,望大人三思!”

辛弃疾对自己所取得的成绩倒也十分欣慰,不久前他还特地派人将娘子范氏和孩子们从京口家中接到江陵帅府团聚,以便共享难得的天伦之乐。处理公务之余,辛弃疾都要抽时间与范氏对饮几杯,顺便说说话,散散心。自京口一别,他们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这样的相聚了。

“你……”辛弃疾好不容易克制住心中的火气。他知道汪义和说的确有道理。半晌后,辛弃疾挥挥手:“就照你所说,今年府属八县的赋税一律按八成减免,也好与民休息!”

看来,这个辛大人将来必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啊。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了,辛弃疾心中还是老大一个疙瘩。待汪义和告辞后,他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这个汪义和呀,太专擅了!”

当然,他是绝不会仅仅靠严刑峻法来震慑人心的。在江陵治安初定之时,辛弃疾便开始大修水利,开垦荒地,加固堤防,招徕流离失所的百姓回乡归农。这本来也是在治理滁州时所取得的经验。没过多久,江陵和湖北地区便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一提到新来的辛知府辛大人,老百姓们都赞不绝口。当地许多士绅本来对辛弃疾雷厉风行的手段还有所怀疑,这会儿也由衷信服了。

“老爷,你又在为何事烦恼?”不知什么时候,夫人范氏在整儿的陪伴下由屏风后转了出来。

应该说,这个赏格十分慷慨,足以让许多人为之动心。至于顶风抗命的,辛弃疾更是拿出了雷厉风行的手段来加以打击。一时间,猖獗一时的走私现象竟大为敛迹,就连作奸犯科之辈也少了许多。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的成绩,这让辛弃疾也大感兴奋。

“还不是为了一个属下!”辛弃疾余怒未消,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范氏。

很快,新任安抚使大人便颁布了新的法规——凡客商以耕牛或战马运茶越过国界的,按照走私通敌的重罪,以军法论处。若有知情不报,以及帮助向导、转运、窝藏者,无论百姓还是官府公差,也一律同罪。另外,若有人能加以举报的,无官职者补进义校尉,有官职者加转两官。同时还有两千贯的赏钱可以领。

“当机立断,敢作敢当。这倒颇有老爷你的风范嘛,何必如此抱怨?”范氏吩咐整儿去沏一杯茶来,和颜悦色地安慰辛弃疾道。

辛弃疾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满腹雄图壮志,都要倾注到江陵这片土地之上。只不过,他面对的局面并不比过去知滁州,或者讨伐茶商军时来得简单。或者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因为江陵府的地势正当冲要,民风剽悍,易动难安。别的不说,单说困扰南宋朝廷多年的私茶武装问题,就足够这里的地方官喝一壶的了。再加上湖北路紧邻边境,各类走私活动层出不穷。若说是贩点盐茶之类的生活物资,那还只不过于国家财政有损。然而像用来制造盔甲的水牛皮、竹箭这一类物资,因为是北方极为稀缺之物,所以向来受到国家的严格管控,作为战略物资禁止贩卖,如今却也成了各路走私客商最为青睐的商货。面对这样的局面,辛弃疾不得不出重拳了。

“虽然如此说,但我毕竟是他的主官。像这样先斩后奏,明显是让我下不来台。”辛弃疾说道。

由此可见,湖北帅乃是南宋官员们进入中枢的重要跳板。更重要的是,辛弃疾在被授予此职务之时,资历还比不上他的前任们。这是一个信号——孝宗皇帝很快就会委以大任,就好像罗愿为辛弃疾所分析的那样。届时,辛弃疾早年所提出的种种治国方略也就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老爷,你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何以你做得,人家就做不得?”范氏故意嗔怪道。

湖北安抚使,治所也在江陵府。湖北,历来都号称上游强藩,它一方面屏蔽下游江南,另一方面又虎视北方金国;在地理格局上进可攻、退可守,是天下的枢纽之地。不是重臣良将,是绝不会派驻此地的。在辛弃疾之前镇守此地的官员不是孝宗身边的近侍心腹,就是朝中的当国重臣。值得一提的是,与辛弃疾亦师亦友的叶衡也曾担任过湖北安抚使一职,而最终拜相。

辛弃疾听夫人这么说,“扑哧”一乐道:“娘子所言倒是很有道理。好好好,是我错怪他了。我改日向他赔罪,如何?”

因为,辛弃疾的新职务乃是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使。也就是说,他成了独当一面、令人称羡的帅臣。

范氏继续说道:“将心比心,你这个直筒子脾气这种先斩后奏的事儿可没少干。我来问你,上次兴建飞虎军营,藏匿御前金字牌的事情,难道圣上真的不知情吗?哼,一藏就是快一个月。要不是天子仁德,恐怕你早就遇上大麻烦了。还好意思跟自己的下属发火呢。”

当然,这次调动,依然是升迁,而不是贬斥。而且,这次升迁大有深意。

“是啊!”辛弃疾喟然长叹道,“像这种招上司忌讳、惹同僚讨厌的事,我可也是没少干咯。”

不过,辛弃疾并没有在新任上如愿以偿,就又被调走了。这离他前来京西路襄阳府上任刚好也就三个月。

范氏一番话,勾起了辛弃疾的心事。这么些年来,尽管自己时刻提醒自己,要注意砥砺脾气,但人可也没少得罪。以朝中来说,那个签书枢密院事谢廓然不就成天处心积虑地给自己下绊子吗?其实说起来,谢廓然跟自己本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只不过,他是孝宗身边近臣曾觌的党羽。此前自己入朝为官时,曾觌曾经大力拉拢过自己。可辛弃疾最反感朝堂上的党派之争,故而毫不迟疑地加以了回绝。谁曾想到,就由那个时候跟曾觌一伙结下了梁子。

老实说,辛弃疾并不以罗愿的忠告为意。他此时心中的郁闷孤寂都一扫而空,正想挽起袖子大干一番呢。辛弃疾握住罗愿的手:“端良兄,此去经年,但愿彼此珍重,努力为国效力!”

那么,朝中那些当政的所谓正派大臣们和辛弃疾的关系又如何呢?很遗憾,他们对辛弃疾的印象也不是太好。首先,辛弃疾是作为北方投效而来的“归正人”身份仕宦为官的,而北人在南宋朝廷上向来都是遭到排挤和歧视的对象。其次,辛弃疾早年为官时,屡屡上书纵论朝政,尤其是对北伐恢复大计发表意见,主和派大臣们都对他有“好大喜功”或“轻率”的误解。比如当时担任宰相的周必大在辛弃疾讨伐茶商军时,就曾发表意见,称辛弃疾“为人颇似轻锐”。在后来创建飞虎军时,又是周必大率先质疑,“欲自以为功,且有利心焉”。也就是说,辛弃疾的建军活动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博取功名利禄而已。可想而知,这样的评价,对辛弃疾的伤害只怕是不亚于曾觌、谢廓然一伙的暗地中伤了。

“端良,大丈夫处世,何畏人言?圣上英明,谁在认真做事,应该还是看得见吧……罢罢罢,我听你的劝便是,如何?”

另外,作为主战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辛弃疾在当政的主战派首领那里也颇受排挤。这看上去似乎有些奇怪,但实际上也很好理解——辛弃疾曾不客气地批评过主战派的两位大佬,张浚和虞允文。前者轻躁,后者虚浮——可是,自乾道、淳熙以来,朝中主战派大臣多出自于两人的门生弟子。他们当然也不会对辛弃疾伸出援手了。再加上辛弃疾曾上书呼吁严惩贪腐,力除昏庸,这对当时浑浑噩噩度日的南宋官员们来说,无疑就是一个欲取之而后快的麻烦制造者。

“这……”辛弃疾有些发愣,他没想到罗愿是劝他遇事谨慎,收敛一下自己的豪气。

尽管辛弃疾这些年来也结识了不少同道中人,但他们要么是下野之身,要么人微言轻,对辛弃疾的尴尬处境多是无能为力。因此,就像他自己在奏章中所总结的那样,之所以能以羁旅孤客之身在官场上沉浮这么多年,也全仗着孝宗皇帝对他的庇护了。

“辛兄气概过人,真性情令人倾倒。只不过,在官场之上反而容易为人所侧目,未必不会有嫉贤妒能之辈。我想圣上的意思也是准备好好栽培磨砺辛兄一番的,可若是时不时就有些闲言碎语传到朝廷那里,怕是会影响圣上的观感。三人成虎,辛兄不是不知道吧?”

然而,孝宗皇帝真的是辛弃疾的知遇之主吗?只怕未必。说心里话,孝宗对辛弃疾的看法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他看重辛弃疾的才干,也赏识当年匹马渡江南来的豪气。但另一方面,孝宗对辛弃疾的桀骜不驯和难以驾驭也很是伤脑筋。还记得过去辛弃疾曾作“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一词,就已经惹得孝宗默然良久。再加上他屡屡上书言事,针砭时弊。又有几个皇帝喜欢自己的臣下成天给自己挑毛病、生事端呢?

“喔?端良兄,有话不妨直言!你我知交,何必吞吞吐吐的。”辛弃疾很看好面前这位青年好友的才华,也曾多次上奏举荐他。罗愿若说有言相劝,那一定值得一听。

孝宗一天天老了,当初那个锐意恢复的君王已经不再。接下来的日子里,孝宗的治国方针越来越多地转向只求内政安稳,得过且过即可。因此,对于辛弃疾这么个难以驾驭的“刺头儿”,孝宗的用人方略主要还是把他放到那些最麻烦也最棘手的地方去平定祸乱、安抚局面而已。然而,当辛弃疾一力推行创建湖南飞虎军,甚至不惜私藏金牌来促成其事后,孝宗的心理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不过,晚生倒是有一句忠言相告……”罗愿欲言又止。

一介臣子竟如此专擅,这还了得!

“哈哈,真若如此,我倒想披坚执锐,在战场上和金人一较高下呢!”辛弃疾也为罗愿的话所感染,豪气顿生。

隐忍不言的宋孝宗只是在等一个借口,一个机会而已。没过多久,这个机会就送到了门口。

“辛兄,京西路离汴京最近,如今又是与金人虎视相持的重地,圣上调你去那里为官,该不是要大举北伐、加以重用的信号吧?”罗愿如此分析道。

一位叫作王蔺的监察御史上章弹劾辛弃疾,称他在地方官任上“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理应加以严惩!奏章一上,朝野为之一惊。大家议论纷纷,看来这个辛弃疾又不知得罪了谁。

辛弃疾此前担任江西提刑,算是宪臣。如今以转运使之职兼任当地提刑和仓臣。无怪乎好友罗愿在为辛弃疾送行时,特地作诗祝贺他“三节萃一握”——离飞黄腾达已经指日可待了。

说起这个王蔺来,其实是一个绣花枕头般的人物。一次,孝宗前去太学视察,那时还身为武学谕的王蔺也正好侍立在一边。孝宗见王蔺长得高大魁伟,不由得心生好感,从此便一步登天,做了皇上身边的宠臣。王蔺最大的本事,便是察言观色,迎合皇上的意旨。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孝宗对辛弃疾的不满,再加上辛弃疾在朝中几乎是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王蔺自然会把他选作自己的攻击对象。

有宋一代,为防封疆大吏和权臣坐大,行政权力被划分得犬牙交错。每一路不设单独的地方长官,而是由四位监司官分享过去州牧或节度使的权力。这四位监司官就叫作帅、漕、宪、仓。所谓“帅”臣,指的是一路安抚使,主管辖区兵工民事,掌军旅禁令;而“漕”则是转运使,负责财赋储供;“宪”为提刑按察使,主管司法刑诉;“仓”则负责本路常平、义仓、免役、市易、坊场、河渡、水利、盐茶之事,也被称为“外台”。

可叹的是,王蔺在弹章中所提到的罪名实在是子虚乌有之事。所谓“用钱如泥沙”,自然是指他动用官库建立飞虎军及江西赈灾之事。这两项举措虽然耗资巨大,但势在必为,也得到了皇帝和朝廷的首肯。至于“杀人如草芥”,则指的是辛弃疾此前在湖南江西等地讨平盗寇。实际上,辛弃疾虽然常常使用严刑峻法来安稳一地的乱局,但向来不主张滥杀枉法之行为。局面粗定之后,他便着手于发展当地生产、教育等所谓“复元气”的举措。这两条罪名,实在是冤哉枉也!

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的秋天,辛弃疾由江西提点刑狱转任京西路转运判官,同时兼任提点刑狱及提举常平茶盐之职。

然而,让文武百官意想不到的是,弹章呈上不久,孝宗便授意给出了处理决定——在丝毫不给辛弃疾辩驳机会的情况下,坐实了王蔺对他的指控,并当即免去辛弃疾本兼各职。这时候,离辛弃疾就任新职两浙西路提点刑狱还不到一个月时间。

旋起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