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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看试手,补天裂

韩侂胄缓缓摇摇头:“不能。”

“太师,您自问能驾驭此老否?”从旁进言的,又是苏师旦。他上次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心里比韩侂胄还要恨上辛弃疾几分。

“若赋予辛弃疾权柄,他或可建立不世功业。只是,这功业跟太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了辛弃疾相助,对自己来说明显是如虎添翼。他堂堂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连一个老人都无法容忍,岂不是显得气量太小了一点?传出去也不是美谈啊!

韩侂胄如醍醐灌顶一般:“他难为人下,若一旦假以羽翼,只怕便要飞去了。”

“或者,可以给他一展所长的机会?”韩侂胄不止一次这样思考。

苏师旦见机,进一步道:“难得而易失者,就是权柄。到时候人们皆只知辛弃疾,又有几人会来趋附您韩太师呢?”

自那次集会之后,韩侂胄不得不承认,辛弃疾的深谋远虑、文才武略远远超过了他自己,超过了自己手下的任何一个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韩侂胄没了主意。

老实说,韩侂胄现在也很伤脑筋,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拿辛弃疾怎么办才好。

“长时间让此老投闲置散也不是办法。现在朝野上下传言纷纷,都说圣上这次召辛弃疾入京,就是为了共谋北伐大业。若是就这样搁置起来,只怕会有闲话——说太师您嫉贤妒能,假意北伐,真心揽权……”

这个人,就是韩侂胄。

“咳,我岂能……”

对于别人的同情,辛弃疾也只能付之一笑而已。他去国十年,再次回到京城,故旧早已凋亡殆尽,朝中许多人都是新进。这其中,韩侂胄一党的亲信心腹也大有人在,他们多对辛弃疾抱敬而远之的态度。而辛弃疾自己也知道,他留在京城,恐怕也只能作为装点门面的政治花瓶而已,要想真正发挥出作用来,只怕是难上加难。因为说到底,这要取决于一个人的态度,而这个人恰恰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

苏师旦继续说道:“如今之计,只有重而不用,用而不重——将他调至前线重镇,示人以即将大举之假象;但又不给他妄动干戈之权柄。如此一来,自然不会给人落下话柄!”

以辛弃疾的才干和资历,本该在绍熙初年担任少府卿时便列入侍从官行列,没想到垂垂老矣,才获得这一殊荣。无怪时人多有为他鸣不平者,认为“列侍清班,久历中外,五十年间,身事四朝,仅得老从官名号”,实在是太屈才了。

“妙,妙策。就依你所言!”韩侂胄一拧眉毛,下定了决心。

宝谟阁是光宗时新建的御书阁,待制乃是从四品,受任此项职名者便可跻身于侍从官之列,参与朝廷集议;而提举佑神观则是向来给予老臣的优宠之职。这一任命的意义,实际上就是安排辛弃疾以朝廷的高级参谋之身份留在京城,而并未命他负责任何实际事务。

不久,辛弃疾便又接到了新的任命——出任镇江知府。

集议进行到这里,便草草而散。众人多觉得辛弃疾说得确有道理,但是大家徒然空谈半天,却没能达成任何一致性的意见。过不多时,也就被人忘到脑后了。而等待在京城的辛弃疾则接到了新的任命——宝谟阁待制,提举内祠佑神观。

镇江乃是长江下游重镇,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期以京口闻名,正是南北冲要,用武之地。许多朋友得知辛弃疾出镇此地,都为他感到由衷高兴。甚至还有传言说辛弃疾已经接到皇帝密旨,要在京口练兵,誓图恢复了。就连刘过也兴奋地一连作了五首七绝,赠予辛弃疾。其中有云:

对此,韩侂胄自然不可能满足。只见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道:“辛卿此言,实乃忠诚谋国,甚好,甚好。然而所议事项过多,头绪繁杂,还得一一从长计议才是。”

精神此老健于虎,红颊白须双眼青。未可瓢泉便归去,要将九鼎重朝廷。

然而,辛弃疾心中的“元老重臣”,本来是不包括韩侂胄在内的。他当年不过一介武夫,不学无术,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才一步登天。再者,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之时,韩侂胄不过五十二岁。虽然已官拜太师,却还没有宰相的名位。本来不具备干预朝政的资格,故而一直是通过自己在执政中安插的私人来暗中操控。说老实话,辛弃疾之所以后面勉强提到韩侂胄的名字,还是他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和光同尘的违心之举。

期望之情,拳拳于表。然而,辛弃疾对此也只能报之以苦笑而已。

在辛弃疾所列举的众人中,陆游与自己志同道合,但杨万里和周必大却是素来反对北伐最力之人,周必大此前还长期压抑辛弃疾不得进用,但辛弃疾为了调和各派主张,竟也不计前嫌,将他们都视为可以商量合作的对象。

他心中清楚,韩侂胄只不过是做表面文章罢了。他并没有被授予江淮宣抚使一类的兼职,有权节制江淮军队,这恢复大计,又从何谈起呢?

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辛弃疾见韩侂胄如此问,略一沉思,慨然道:“屈指算来,历经三朝先帝而至今天的老臣宿旧,尚有周必大、陆游、杨万里数人。他们向来老成持重,北伐大事,不可不向他们咨询一二……哦,还有韩太师忠心为国,陈宰相急公好义,他们都是陛下应当倚重的元老重臣。”

北望滚滚长江,江水葬着落日咆哮东流。辛弃疾胸中抑郁难吐,只得化作一纸悲鸣:

按韩侂胄本意,他见辛弃疾甫一出山便以自己不凡的胆略和见识震慑住了朝堂诸公,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让辛弃疾再抬举吹捧自己一番,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议到最热闹时,韩侂胄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问道:“老先生曾言,北伐之事,当付与元老大臣。不知先生心中,谁可担此重任?”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紧接着,辛弃疾又接连从粮饷、山川形势、关隘险要等方面一一提出自己的主张。许多人此前简直是闻所未闻,有大臣一开始认为辛弃疾只不过好为大言,哗众取宠。听到这里,却也觉得他的方略虽然十分大胆,但在细节上却翔实谨慎,不得不心服口服。韩侂胄也听得连连点头,就差没叫出一个“好”字了。

当然,辛弃疾也不是那种坐而论道的书生之辈。既然被外放出京,有了实权,他要尽力为北伐做上一些力所能及的准备。上任伊始,除了必要的日常政务之外,他将精力全投注到了建立一支可供驱驰的新军之上。

对于北进该由什么方向用兵,辛弃疾也提出了不同的主张:“历来朝廷用兵,不由关陕,便经河洛。然而这两个地方已经为敌人重兵所屯守,数次进取,都师出无功。若能改弦易辙,从淮东向山东,直逼敌人空虚之地,侧击其后背,再辅以河洛大军北进,敌人河防必然全线崩溃,中原自可席卷而定!”

京口向来地险兵雄,有着“酒可饮,箕可使,兵可用”的名声。然而承平日久,原来的京口健儿早已变成畏战不前的孱弱之辈。自隆兴元年(1163年)符离集大败以来,江淮前线的士卒便多有望风溃逃之事。这是辛弃疾所忧虑的第一件事。第二,南宋立国以来,精兵强将多出于西北。而时人普遍也认为北方健儿勇武善战,非柔弱的江南人可比。不过,数十年之后,来自西北的军将早已凋亡殆尽,自然无法指望他们承担起会师北伐的重任。那么,新的军队又该由何处补充兵源,这也是辛弃疾所考虑的大问题。

有几个大臣想要与辛弃疾辩驳一番,却一一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夏人乃自守之贼,目光短浅,必将不能像当初联金灭辽那样,反过来狠咬我们一口!”

几经思索之下,他提出以原来的禁军划分防区,驻守于大江之南,作为守军震慑敌人,而另编新军渡淮主动出击的计划。至于新军的来源,则只能从淮河两岸物色招募。这是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宋金对峙的前线,自打生下来那天起,便要应付敌人的骚扰侵袭,故而自幼习武,走马射箭无一不精,即便是金人的精锐也向来不被他们放在眼中。若是能募集这样一支劲旅,则庶几可以无往而不利。

在会议上,辛弃疾根据此前与陆游、刘过二人所谈,对北伐和治国方略娓娓道来。尤其是当他提到蒙古是敌非友之时,更是振聋发聩:“与其北联蒙古,不如西结夏人。西夏国虽小,却兵强马壮,足以为我军臂助,断敌人右臂。”

就在辛弃疾苦心编练新军之时,好友程珌过访京口,亲眼看见了一番“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似霹雳弦惊”的壮阔景象。

按韩侂胄的打算,他是想借辛弃疾之口,在群臣和皇帝面前更进一步地表示对自己的推重之意。很快,这次事关重大的御前会议便召开了。

听说好友对校阅士兵感兴趣,辛弃疾也十分高兴。他抖擞精神,换上一身袍铠,早早地便领着程珌纵马来到了校场。甫一进入,程珌不由得为面前的所见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还犹豫什么?”韩侂胄拍案而起,“我立刻进宫说服皇上,召集重臣,听一听辛幼安的高见。”

只见宽阔的校场之上,身着红衣红甲的新军将士们列阵如云,正演习战阵攻杀进退之术。在令旗指挥之下,全军时而金鼓雷鸣,时而杀声震天,又时而静肃无声。其号令之严整,装备之精锐,士气之高昂,使得程珌暗暗咋舌。他调头对辛弃疾道:“如此健儿,真能使鬼哭神愁!”

苏师旦忙不迭禀报:“他还说……还说军国大计,须得汇集群臣,详加讨论才是。只是,圣上对此事还有些犹豫,没能定下来。”

辛弃疾掀须大笑:“我选募士兵,只要两淮之人。至于江北之民,也不列入考虑对象。”

韩侂胄更是大喜:“有趣有趣,他向来是个有名的刺头儿,不过其文才武略却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如今若能为我所用,看谁还敢向咱们叫板——他还说了什么?”

“喔,这是何故呀?”

“嗨,太师,正所谓树挪死,人挪活。辛弃疾这回全赖您提拔起用,他要真是个聪明人,还不借着这个机会投桃报李吗?只不过这老头儿好面子,不好意思明说罢了。”

“淮东通、泰、扬、真诸州,淮西舒、无为等州之人平素全靠务农为生,一听到边警之声,便手足无措。不堪武事!”

“不用他说,这也是我的分内事。试问满朝文武之中,还有谁敢跟我一较高下的?”韩侂胄得意洋洋,“不过,这倔老头向来对我不理不睬,眼光简直是高到了头顶上,何以今天替我说起好话来?”

“原来如此!我在京中之时,也常与人纵论兵家大事,多有人说江北之民强悍勇健的。今日一见,才知道是纸上谈兵。若不是稼老明察秋毫,只怕是只会误国呀!”

“这老头子所提到的‘元老大臣’,放眼朝中,除了太师您,还有谁能担当得起这个称号?”苏师旦有板有眼地分析起来,“辛弃疾这是让皇上对您更加信重,将北伐全权托付给您呀!”

辛弃疾叹道:“许多人都以谈论北伐为荣,殊不知,兵乃危事,岂有胡说八道一通就可成功的?”

“哦,能有什么玄机?”韩侂胄被苏师旦弄得愣了一愣,问道。

两人正感叹间,只见一骑白袍将军策马跃入校场。他于马上盘旋弯弓,一箭射去,正端端地命中百来步外的靶心。看得程珌又不由得大声叫好起来:“好!”

“太师,辛弃疾这话里另有玄机呀!”韩侂胄的心腹苏师旦一脸谄笑地说道。

话音刚落,他发现身边的人,包括辛弃疾在内,表现得却十分平淡。正不解间,只见那白袍将军纵马背过身去,又是反手一箭。矢如流星,竟将先前靶子上那支箭剖为两半!

辛弃疾在殿上的这番奏对,自然很快传到了韩侂胄的耳朵里。韩侂胄竟然大喜过望,因为在奏对中,辛弃疾有这样几句话:“夷狄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促可以应变之计。”

“竟有如此神射,不异于养由基再世呀!”程珌又要惊呼,却只见白袍将军自马上弯下腰来,由马腹之下又射出一箭。这一箭依然正中靶心,将箭靶射了个洞穿,连前面一支箭都送了出去。

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正月,辛弃疾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京城,又立刻前去觐见宁宗。在大殿之上,他向年轻的皇帝侃侃而谈,纵论自己历来的主张方略。其大略有三:一,细述金国形势,指出敌人早晚必将分崩离析;二,提出南宋当局的应对之策,最好早日召集臣僚,听取众人之见;三,早作用兵之准备,以求有朝一日不至于错失良机。

箭才离弦,又从另一队人中跃马冲出一条满嘴胡子的黑壮大汉,挥起巨斧便朝白袍将军劈去。白袍将军也不答话,自马旁取过长枪,架住了这一斧。随后两人你来我往,恶战了二三十个回合也难分高下。只看得程珌目瞪口呆,连叫好都忘记了。

满眼风光北固楼

辛弃疾这才呵呵大笑,喝住两人,向程珌介绍道:“这是我选任的新军将领——白袍者,叫作刘镇;这黑大汉,叫李虎。你二人还不过来跟程先生打个招呼?”

或许就连上天也被辛弃疾的心愿所打动。此次聚会后没多久,他就接到了前往临安接受宋宁宗召对的命令。

两人纵马前来,在马上朝程珌躬身唱个大诺便算行礼了。刘镇向辛弃疾道:“兄弟们连日训练,都憋足了一股气,等着老大人领我们上阵杀敌呢!”

他举首北望,那里正是京都临安的方向:“这次能与韩侂胄和解,再次出山,怕就是我能做到的最底线了。你二位大可放心,若还有一丝让我为国效力的机会,我自然要牢牢抓住,切勿蹉跎了人生最后的岁月!”

辛弃疾扬鞭道:“上阵杀敌,且得须朝廷号令,可不是老夫能擅自做主的。李虎,你吩咐将士们千万用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总有报国之时!”

辛弃疾摇摇头:“若那样,就不是我辛弃疾了。改之,我敬你也是个英雄好汉,我猜你之所以奔走于权贵之门,不为别的,只是想实现心中理想而已。不过,换了我辛弃疾,穷尽一生时间,也难以勉强自己做这样的事。”

李虎领命,又纵马而去,只留下刘镇陪同一边。只见他二人对辛弃疾的态度却是毕恭毕敬,程珌不由得问道:“这二位将军不知此前是在何地为将?竟如此英雄了得。”

三人谈到这里均长叹一声,气氛竟变得十分凝重。半晌,刘过试探着道:“稼轩,我对你是十二分的佩服。可就是有一件事颇为不解——你若肯圆融一点,把身段放低些,怕早就跻身于庙堂之上了。为什么就不肯这么干呢?所谓在其位才能谋其政呀!”

想不到刘镇闻言大笑道:“为什么将?数月前,咱家还在这淮河边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

辛弃疾闻言苦笑:“是啊,咱们都老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所以现在我最为忧虑的,还不是金人,而是漠北的蒙古人。他们目前各自为政,还没能成大气候。但万一哪天,有桀骜强悍之人应运而出,南向以争天下,怕那个时候再来谈抵御之计就太晚了!”

程珌闻言又是一惊,正不知如何接话时,辛弃疾轻描淡写开口道:“两淮最多壮士,只是朝廷不能善用之。为求自保,只有拥众结寨而居,许多人干脆做了强盗。实在是可惜。故而老夫千方百计招纳他们从军为将,也算是一条正路。”

说到这里,陆游也插言道:“幼安高屋建瓴,气吞万里。不过,老夫以为用兵还是得有先有后。先底定中原,再远出沙漠。非再用十余年时间不能成此大功!”

刘镇接过话头:“此前也有官府前来招降,看他们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咱家就气不打一处来,将他们统统赶了出去——要不是老大人不畏艰险,亲自来到咱家营中,动之以情,晓以大义,咱家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听从赵官家的号令?——老大人,您只要一声令下,咱家兄弟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所以如今才当以整军经武为急务!”辛弃疾胸有成竹,“这十余年来我虽隐居山中,但却无日不关注着南北之形势。若能付我以权柄,用十年时间,练二十万之精兵,广积粮草资财,趁敌之隙,全师北上,未必不可以人力而胜天!”

三人说话间走进大营,辛弃疾一面在桌上摊开山川形势图,一边向程珌夸赞道:“你可别以为刘将军只是一介武夫,他自幼熟读兵书,真称得上是文武全才。若稍加培养,未必不是我大宋日后的栋梁之材呀!”

“你是说,蒙古其实并非盟友,而是对手?”刘过惊讶道,“可是大宋历来积贫积弱,光是对付金人已经够吃力的了,若是又添强敌……”

刘镇不好意思地笑笑,对辛弃疾道:“末将这几日来冥思苦想,觉得还是将新军与朝廷军马分开驻扎为妙。若是互相掺杂,天长日久之后,难免不粘上官军怯战的毛病。”

“燕雀处堂,岂有远志?”辛弃疾打鼻孔里哼了一声,“我的用兵方略还不仅限于此。如刚才所说,漠北蒙古已经崛起,光赶走金人还不够,必须要深入朔漠,驻马天山才是!”

“对,平时互相争功,为此甚至还大打出手。一旦真的有事,却又望风而逃。这样的军队,养来何用?”

“话说得是,不过,满朝文武,即便是主战派也只是主张收取大河南北,便心满意足了。要拿回燕云故地,他们怕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啊。”刘过熟知京中情形,有些忧虑地说道。

“新军初成,还有待磨炼。依末将的主意,淮东和淮西需要各屯驻两支军队、每军两万人方可成军。”刘镇在地图上指示道,“淮西军,可屯驻于安丰。淮东军,可屯驻于山阳。营地须得选取依山阻水之所在。随军的亲属家人也都安置在营中,如此才能免除军人反顾之忧。”

“以我之见,光是收复旧都所在之河南地,进而进取河北还不够。燕云十六州只要还在敌国之手,我大宋便永无宁日……”

“你的主张跟我一致!”辛弃疾兴奋地说,“还要检选将领官佐,不问出身,只看实绩。”

“稼轩的意思是?”刘过大感兴趣。

他又回头对程珌说道:“老夫要以京口为依托,重建一支无敌于天下的‘北府军’。”

“以史为鉴,中国之忧,往往来自北方胡虏。当年辽人横行北方,不可一世。朝廷上下都以辽人为仇敌,以金人为盟友。可又有几人能知道,我大宋联金灭辽之后,却反而招来‘靖康之耻’。如今金人势衰,蒙古人方兴未艾,形势是何其相似啊!”

紧接着辛弃疾又看向刘镇:“刘镇,当年东晋郗鉴渡江南来,几乎凭一己之力创建了后来北府军的基础。之后谢玄才以此为依托,建立北府军,在淝水之战中大败前秦——郗鉴本来是流民帅,年轻时在边境也没少做杀人越货的事,可他后来仍然能出将入相,力挽东晋于狂澜既倒,大厦将倾。你要以他为榜样,勉之,勉之!”

“何来忧虑呀?”陆游问道。

刘镇闻言,大为感奋。正待说话间,突有兵丁进账禀报:“大人,派去金国的探马回来了!”

看着刘过与陆游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数十年前,老夫在《美芹十论》中就曾说过,‘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

“喔?速速带进来!”辛弃疾急道。刘镇看了一眼程珌。程珌知道他的意思,赶紧说要暂且回避,却被辛弃疾一把拉住:“你我至交,不妨不妨。”

听刘过说完京中形势,辛弃疾连连摇头:“与虎谋皮,这是与虎谋皮呀!”

正说话间,两名蓬头垢面的男子已经被带进帐来。刘镇看见他们,第一句话便是:“赵六何在?为何只有你二人回来?”

宋人敢于说出这样的威胁之语,当然也是自感腰杆硬了起来的缘故。另一方面,朝堂上也真出现了联蒙抗金、收复失地的声音。韩侂胄本人就曾在数年前(公元1196年)出使金国,对金国的混乱情形自然也有所耳闻。他此时正在秘密地聚集钱财、校阅军队,筹划北伐之事。同时也正在考虑联兵蒙古、南北夹击这一战略。刘过刚从临安来,又素与韩侂胄一伙的达官贵人周旋,他自然也知道一些此中内情。

其中一名男子叩首痛哭道:“小的们沿山东河北一路潜行到燕京才折返回来,眼看就要到两国边境,却没想到被金狗发现了。赵六他……他为了引开金狗,被追兵乱箭射死了。只有小的二人化装为乞丐,侥幸得以逃生!”

对于北方局势的变化,辛弃疾、陆游等三人其实也早有耳闻——两国民间贸易往来不断,而每年元旦和皇帝生辰之时,双方也都要互派使臣庆祝,金人日渐衰弱的消息总是能传到南宋境内。两年前,赵善义代表宋朝出使金国,在回国路上因为一些琐事与金人发生争执。赵善义愤怒之下,竟一改宋国使臣逆来顺受的惯例,卷起袖子对金人官员大骂:“你们正跟北方的蒙古和鞑靼打得不可开交,哪还有工夫跟我们计较?别把我们南朝惹急了,到时候发兵跟他们一起夹攻你们!”

说到这里,他捋起袖子亮出左臂,左臂上一条数寸长的疤痕触目惊心。正当程珌不知他想干什么时,他又摸出一柄短刀,当即将臂上疤痕剖开,一时鲜血淋漓。程珌看得触目惊心,正要转过头去,那人已从疤痕伤口处扯出一条布帛来。展开布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原来,他将一路收集来的情报写在布帛之上,又不惜毁伤身体,藏在伤口之中。

为了应对边患,金章宗不得不加紧备战。他一方面在北方大力修筑城墙堑壕,另一方面又加紧在全国范围内征调兵马。这进一步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同时,与鞑靼、蒙古诸部连战连败,有大臣认为是军队所占有的田地太少、军人士气不振的缘故。为了鼓舞士气,有人提出剥夺民田以分给军士。金章宗也引以为妙计。可没想到这样一来,更是搞得怨声载道、起义频发,而国库的税收也随之减少。为了弥补亏空,金章宗又下令一面全面清查民户财力,加紧搜刮;另一方面大量发行纸钞应对难关。然而,这种挖肉补疮的做法却造成了更大范围内的恶性循环,金人在黄河南北的统治看上去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牢固了。

这一幕,看得程珌暗暗吸气。他一介书生,如何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

而在对外政策上,金章宗也颇多失误。当时,金国北边正连续遭受蒙古和鞑靼的侵犯。这其中,以乞颜部铁木真为首的蒙古部族更是日渐强盛起来,对金国北方边境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辛弃疾连忙安慰了那两个细作一番,又命人将他们带下去休息领赏。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一尺见方的锦帛来,铺在桌面上,将布帛上所记述的内容一一转抄到锦帛之上。

何出此言呢?原来,此时的金朝已经是风雨飘摇,危机重重。此时乃是金章宗在位,他在位之时,一反世宗宽和清明的治国之道,宠幸佞臣,屠戮宗室,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埋下了祸乱的种子。

程珌大感好奇,探头过去一看,原来锦帛上写满了金国兵将的驻地、数目以及主要将官的姓名。他指示给程珌看:“就这么大块锦帛,已经花费老夫四千緡钱了!”

新朋旧友相聚一堂,三杯五盏醇酒下肚,不免又议论起当今时政来。一番交换意见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当前乃是北伐恢复的最佳时机,也是生死存亡之际。

见程珌颇有惊讶之色,辛弃疾解释道:“做细作的出生入死,所刺探的情报更是关系到国家存亡、用兵胜负。而向来用间之人只不过给他们几两银子、几匹布帛作为酬赏,就指望别人为国捐躯、深入险境。请问,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只见这刘过粗看其貌不扬,似有病容,可一双眸子却精光四射,声如洪钟,侃侃而谈。辛弃疾更平添了几分好感——或许是想起了当初与陈亮初会之时吧。他一手拉起刘过,一手拉起陆游,朗声道:“机缘难得,改之兄,就让我们今日作平原十日之饮,不醉无归!”

刘镇也在一边微哂道:“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说不定赏给细作的银子全进了某些人的口袋也说不定。如此鼠目寸光,又如何使唤得动将士们为他们卖命?”

辛弃疾言出必行,又过得数日,这刘改之果然与陆游一道翩然而至,再次前来拜访。刚一见面,这刘过却是毫不客气,自顾自地大声道:“闻名不如见面,闻名不如见面。盛传稼轩居士洵洵如儒者,可在我看来,先生您红颊白须,双眼泛出青光,简直就是人中猛虎呀!”

程珌想起一事,忽问道:“深入敌境刺探情报乃是九死一生之事。万一有奸猾之辈领了赏钱,却不敢前往,只胡编乱造一堆情报回来交差,岂不误事?”

辛弃疾听陆游这么说,心中倒不由得对这位还未谋面的朋友生出同情之情。片刻,他道:“不妨,我这就赠改之数百緡钱,请他速速前来绍兴,一同饮宴唱和。岂不美哉?”

辛弃疾胸有成竹地说道:“不妨事,这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老夫。别忘了,老夫乃是山东人。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至今还历历在目。再者,老夫年轻时曾特意遍游北方之地。哪里是粮仓,哪里是官府,山势向背,道路多少,全在这胸中。只要一一加以对照,自然无法欺瞒老夫!”

“稼轩,这位朋友虽然有洒脱之心,却无洒脱之力啊。”陆游叹道,“他这辈子好谈国家大事,不治产业,故而时常陷入穷困潦倒之境。这首词中说得倒是婉转——什么东坡居士拉着他流连临安不让走——其实,多半是宦囊羞涩,脱不开身哟。”

程珌听罢,大为拜服。他辞别辛弃疾回京后,逢人便称赞辛弃疾战守有方,乃是江东长城。这些赞誉之词,更是使得辛弃疾在主战派官民的心目中益发高大起来。甚至连不少主和派也认为辛弃疾举措谨慎,并非徒然夸口浪战之辈,对他也多了几分好感和理解。

“读其词,如见其人。洒脱不羁,跃然纸上,看来绝非凡俗之辈。也许我误解他了——只是,不知他何故不愿前来相见啊?”

然而,也有许多人开始猜疑指责起来,其中争议最大的便是创建新军一事。当时,南宋仅沿长江和汉中而守的都统司大军便多达二十余万,每年耗费大量粮饷。辛弃疾又添数万新军,这在许多主战派大臣看来,是必须坚决加以反对之事。甚至有人大声抗议:“原有大军只要稍加整顿训练,自然可用,何必又要另起炉灶别创一军?这不过是辛幼安好大喜功而已!”

“说得没错,正是他的作品。”陆游道,“其词如何?”

对此,也有识者痛加驳斥:“这不过是纸上谈兵者的书生之见!江南承平日久,江上诸军庸懦畏战之风早已沿袭数代之久,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加以整顿的?且此中人事、利害关系盘根错节,主事者往往还未有所措施,便已经多方得罪、寸步难行。这样的军队,又如何可用?”

“呵呵,鬼气横生,写得真是鬼气横生。”辛弃疾掀髯笑道,“若我猜得没错,这一定是刘改之的大作。”

不过,这样的声音毕竟只是少数。再者,真正在朝堂上主事的韩侂胄虽有意主战,却也对辛弃疾十分不满!

略一思忖,这不是有人根据自己那首《沁园春》所仿写的和词吗?只不过,这首和词读上去更是别出心裁,匪夷所思。词中竟然让白居易、林逋和苏东坡三位时代不同但都在临安留下过佳话的先贤起死回生,上演了一场争相挽留词人、不放他离开临安的喜剧。几位老先生正兴致勃勃地商量前去何处游览,而词人心底却正踌躇不已——要不还是先去拜访稼轩居士,再回来游玩吧?

他不满,是因为将辛弃疾调赴镇江不但没有起到架空这位老英雄的目的,反而使得他声望更为高涨。

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尤其让韩侂胄恼火的是,辛弃疾竟然我行我素地创建起了新军来,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看来这位老臣实在是太危险了,重用不得!若再假以羽翼,只怕他就要踩到自己头上来了!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韩侂胄开始动起了念头——一定要将辛弃疾再次调离要地,决不能让他建功立业,抢走本该属于自己的光环!

辛弃疾凑上前去,见尺素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词:

而此时的辛弃疾也忧心忡忡。此时,韩侂胄已经秘密授意边兵,对金人不断发起小规模的骚扰行动。然而,在老于用兵的辛弃疾看来,北伐各项准备尚不成熟,大军缺乏训练,将领贪生怕死,要在这样的情形下率先挑衅,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行为。他想到了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那场一败涂地的所谓北伐,历史上这样由轻率行为而招致的大败不计其数。在辛弃疾的笔下,则化为了这样一首沉痛悲壮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他人没有来,不过其文却先声夺人而来,哈哈哈!”陆游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卷尺素,展开道,“还记得你那篇《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进》吗?里面那句‘杯汝来前’,真是妙句天成。不过,如今老夫可算是觅到你的敌手了!”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可是改之兄来了?他人现在何处?”辛弃疾急不可耐地问道。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闻言一惊。这陆游因为有不愿结交官宦的脾气,故而从来不会前来知府衙门拜访现任官员。即便是自己也不例外,向来只有他前去陆游家中做客的。难不成是携刘过一起来了不成?想到这里,辛弃疾急忙迎了出去。却见陆游一人翩然而来:“稼轩,来了,来了!”

南北朝时,宋文帝刘义隆听信王玄谟的大话,要想像霍去病那样北伐中原,“封狼居胥”,元嘉年间草草北伐,却被敌人打得溃不成军,只能北望哀叹。辛弃疾这首词,是写给时镇建康的邱崈的。丘崈与辛弃疾同为久废启用之人,又一样赞同北伐。只不过丘崈向来主张持重、不可轻启战端。辛弃疾特意寄这首词给他,正是婉转地表明自己对韩侂胄鲁莽行事的忧虑。

这一等便又是十数日过去。突有一天,门人前来禀告:陆放翁上门来拜访了。

自然,韩侂胄是难以容忍他人质疑自己的。就在这年(公元1205年)三月,辛弃疾因小事遭到弹劾,受到被降两官的处罚。四月,韩党心腹李奕出任镇江都统制,做好了将辛弃疾排挤走的准备。

他一反先前轻视的态度,急着要求陆游赶快让刘过前来一会。惹得陆游又好笑起来,忙劝他切莫性急,这刘过尚在临安,就算能来,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飞来不是?辛弃疾无奈之下,只好辞别陆游回府。

六月,韩侂胄密令诸军做好战斗准备,却在这一关键时刻调任辛弃疾改知隆兴府,远离了前线。就在辛弃疾还未到任之际,却又遭到莫须有的罪名弹劾,被免去实职,给予了一个虚有其名的宫观,挂了起来。

一首诵完,辛弃疾却听得如痴如醉,半晌方道:“此乃快意恩仇的侠士,又是酒中英豪。正是我辈,正是我辈中人啊!”

辛弃疾此次出山又遭废黜,还不过两年而已!

会须斫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男儿到死心如铁

黄金挥尽气愈张,男儿龙变那可量。

开禧元年(公元1205年)的秋天,辛弃疾在万里霜天的肃杀之气中,自镇江回到了铅山寓所。途经建康府时,程珌前来送行。说起李奕等将领在镇江倒行逆施,辛弃疾苦心建立起来的新军也被搞得乌烟瘴气,许多人干脆散去重操旧业的事,两人都相顾无言,唯有叹息而已。

安能规行复矩步,敛袂厌厌作新妇。

回到铅山,前来迎接的除了正好在家中的子孙辈之外,还有老仆人辛虎奴。虎奴年事已高,故而辛弃疾外出做官便不再带上他前往,只留他在家中管管家,享享清福。两年未见,只见虎奴头发全白了,脚步蹒跚,更显老态。虎奴迎上前来,一把抱住辛弃疾道:“少主人,您可算回来了!”

弓弦霹雳饿鸮叫,鼻尖出火耳生风。

辛弃疾笑道:“虎奴啊,你老了,你的少主人也早就老了。老而没有自知之明,可笑,可笑呀!”

合骑快马健如龙,少年追逐曹景宗。

与久别的家人短暂欢聚之后,辛弃疾一个人坐在书斋中沉思起来。辛虎奴亲自奉上茶来,却见辛弃疾正对着一幅字发呆。他凑上前去细看,原来是一首词:

强亲举予作书生,却笑书生败人意。

江头日日打头风。憔悴归来邴曼容。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

刘郎才如万乘器,落濩轮囷难自致。

孰居无事陪犀首,未办求封遇万松。却笑千年曹孟德,梦中相对也龙钟。

吟诗饮酒总余事,试问刘郎一何有。

“少主人,您写的词俺也读过不少,可这首词就看不懂了。”虎奴挠着头笑道,“这叶公好龙的故事,俺倒是听说过,可这邴曼容、这郑贾又是什么说头?”

笑鞭列缺起丰隆,变化风雷一挥手。

辛弃疾苦笑道:“邴曼容乃是汉代的人,他屡次为官不过州郡从事,便坚决辞官不做。我呢,每次做不了几年官便会被罢免。你说我二人是不是很像啊?”

刘郎吟诗如饮酒,淋漓醉墨濡其首。

“不大像!”虎奴老实地回答,“他是主动辞官,您是被奸人陷害,这怎么能一样啊!”

胸中磊磈浇不下,时吐劲气嘘青红。

辛弃疾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至于这郑贾嘛,其实就是春秋时郑国的一个商人。郑国称美玉为‘璞’,可周人却把死老鼠叫作‘朴’。有周人问郑国商人:‘买朴吗?’郑人还以为是美玉,可拿过来一看,却是死老鼠,只好称谢不买——虎奴,知道我为什么用这个典故吗?”

刘郎饮酒如渴虹,一饮涧壑俱成空。

辛虎奴连连摇头。

他清清嗓子,以慷慨激越的嗓音诵道:

“这就叫作‘眩于名而不知其实’。”辛弃疾叹道,“韩侂胄徒有虚名,却只不过是叶公好龙。而我就好像那位郑人一样,本以为有机会实现报国之志,却不料,美玉变成了死老鼠!哈哈,哈哈!”

“这还有假?”陆游慢悠悠捻起胡子,“同甫兄还专门写过一首诗送给改之呢。你且听我诵来。”

“少主人,依我说,您还是优哉游哉享享清福的好。那些事儿,就交给别人去操心吧。”辛虎奴心痛地说道,“江南也挺好的,俺都忘了家乡啥样子了。做老百姓的,只要有地种,有饭吃,过得上太平日子就行。”

“当真?”一提到陈亮,辛弃疾瞬间来了兴趣。

看着辛虎奴的老眼中泛出泪花,辛弃疾知道他说的只是宽慰自己的话。所谓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又有谁不愿埋骨桑梓之地呢?但他不愿违了虎奴的好意,只有轻声叹道:“是呀,千古兴废,百年悲笑,就随他雨打风吹去吧!”

见辛弃疾沉默不语,陆游又道:“别人且不论。这陈亮陈同甫总是你老兄最看重的人吧?这同甫兄,可对改之也佩服有加呀!”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辛弃疾下决心息影林泉之时,一场大战正悄然拉开序幕。

“这个人,我了解。他一辈子屡试不第,全靠在各方诸侯门下清谈度日。不过,别看他是个清客,可脾气却出奇的狂放不羁,议论当今朝政也颇为大胆。我记得他写过一首《瓜州歌》,说的是绍兴末年,朝廷不敢趁完颜亮授首之机大举北伐一事。诗中云:‘甲兵洗黄河,境土尽白沟。天予弃不取。区区乃人谋。金帛输东南,礼事昆夷优。参差女墙月,深夜照敌楼。泊船运河口,颇为执事羞。’——你说,若真是趋炎附势之徒,敢在诗里这样批评当国之人吗?”

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在左右宵小的怂恿下,韩侂胄终于下定决心,北伐中原,以便成就不世之功。

“此话怎讲?”辛弃疾大为好奇。

四月,以镇江军为先声,多路宋军开始在北方义军的配合下攻入金国境内,一连攻下了泗州、褒信、顺阳等不少州县。

陆游哈哈大笑起来:“所谓有容乃大,稼轩你也是见惯世事之人,何苦容不得一个刘改之呢?老实说,这位仁兄常年落魄于江湖之中,自然也沾染上了一些急功近利的毛病。不过,他急功近利,可不是全是为了挣取功名富贵。”

五月,北进宋军又连下数城。在收到前线捷报后,韩侂胄迫不及待地下达了讨伐金国的正式命令——“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语气慷慨激昂,一副灭此朝食的气势。也许在韩侂胄看来,建立不世之功的那一天已经指日可待了。

“刘过,刘改之!如何,该有所耳闻吧?”陆游兴致勃勃说道。却没想到辛弃疾却连连摇头:“刘改之我知道,这个人经常奔走于权贵之门,还时不时地给韩侂胄写点贺词什么的……跟这样热衷功名富贵的人打交道,只怕污了我辛弃疾的耳朵!”

然而,事与愿违。仅仅数天之后,宋军便在金人的防线下碰了大钉子。五月十三日,皇甫斌攻唐州,大败;秦世辅攻城固,亦大败。

“喔?不知是哪位朋友?”辛弃疾一听,也来了兴趣。

五月十四日,韩侂胄最为亲信的北伐主将郭倬联兵会攻宿州,军队一溃千里,被金军重重围困起来。郭倬走投无路之下,竟与金人私下达成协议,将金人最为痛恨的宋军将领田俊迈捆送敌军,这才逃得一条性命。上演了一出卖友求生的丑剧。

辛弃疾知道陆游的脾气,便也不再强求。又与他聊起天来,没想到陆游却来了兴致:“稼轩啊,最近有个朋友要来拜访我,不如我替你二位引见引见?保管你跟他谈得来!”

六月九日,建康都统李爽攻寿州,亦大败。然而,让南宋朝廷更为魂飞魄散的消息,却是自巴蜀之地传来——四川宣扶副使吴曦接受金人封王印绶,公然叛宋降金。半壁江山,就在稀里糊涂之间便沦入敌手!

原来,陆游平生不愿与达官贵客结交。他在绍兴隐居十余年,从未与历任知府有过诗词唱和,更不要提做朋友、接受官府的馈赠接济了。能与辛弃疾为友,也是佩服其为人之故。然而,就算是这样,陆游在其诗文中也极少提到自己与辛弃疾的来往。可谓老而弥坚了。

就这样,在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中路和东路宋军先胜后败,溃不成军。而西路更是变生肘腋,成了当前最大的威胁之一。

所谓公使钱,乃是南宋成规。但凡郡守皆有此项钱款,可由他们加以支配,其用途一般是资助文学教育、馈赠友人等方面。辛弃疾的好意自然无可非议,但却被陆游一口拒绝了:“稼轩,这心意我领了。但我平素为人你是知道的,接了你的馈赠,不是教我为难吗?”

韩侂胄情急无法之下,不得不对前线人事作出新的调整。他先是罢免了指挥东线战事不力的邓友龙,接着任命知建康府丘崈为刑部尚书、两淮宣抚使,曾前去镇江拜访辛弃疾的程珌也随同丘崈一同前往赴任。在渡江之后,他看到的是一派丢盔卸甲、兵荒马乱的狼狈景象。

来到陆游家中之后,辛弃疾不禁对这位老诗人更平添了几分敬佩之情。原来,所谓的镜湖草堂竟十分寒酸简陋,其生活也颇为清贫。辛弃疾实在看不过意,主动提出准备拿出自己的公使钱,来为陆游修建一所新的居所。

“生灵涂炭,实乃操切之祸啊!”

相似的志向和人生际遇,使得辛弃疾对陆游早就仰慕不已。再加上朱熹死后,又是他与自己一道挺身而出,为好友作祭,这更是让辛弃疾将陆游视为同道中人。在他担任浙东帅后不久,便迫不及待地前去拜访闲居家中的陆游。

程珌与丘崈谈起此前辛弃疾在镇江的军事部署。丘崈听罢,又是点头,又是叹气。事实已经证明,辛弃疾所提出的另建新军,将新军与旧军分开驻屯训练、各自负责不同的战守事务等主张是完全正确的。而后来代之镇守江上的将领却将这些措施完全废弃。可即便是这样,能在前线颇有斩获,且在败战之余还能镇定自若的,也往往是过去辛弃疾所编练的新军余部。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比辛弃疾要大上十五岁。他在高宗末年便已入朝为官,一生始终主张对金用兵。陆游留下了许多直抒胸臆的诗文,如“常恐先狗马,不见清中原”,“丈夫等一死,灭贼报国仇”等。也正因为一直坚持抗金,故而在南宋政坛上屡遭排挤,仕途一直坎坷不得意。他接受韩侂胄邀请出山修成国史,之后又告老还乡,隐居于会稽府山阴县的镜湖家中。

“韩太师所仰仗的各路都统司和殿前司诸军遇敌辄溃,要想靠他们去打胜仗,岂非与虎谋皮?”丘崈叹道,“他只不过是想要趁机攻取几个名城重镇,回来便好吹嘘自己的盖世奇功罢了。可却没想到金人还是块硬骨头啊!”

不过,与辛弃疾既能在诗文上相互欣赏,又在北伐大计上志同道合的,还是陆游。

“这样的话,稼老也曾说过。”程珌回忆起那天辛弃疾在誊抄完细作带回的情报之后,曾这样感叹道:

姜夔对待北伐的态度跟辛弃疾颇有不同。他认为兵家胜败之道更多的要看天意而非人力。战端一开,生灵涂炭,就好像绍兴末年完颜亮南侵之时。“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因而对待用兵之事须得慎之又慎。当然,这一观点的不同,并不影响他与辛弃疾的私交。

“敌虏兵马尚强,粮饷尚多,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朝堂上主战的诸公却认为对方是一触即溃,这样想,总有一天要吃大亏不可。”

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只今倚阑一笑,然则非欤。小丛解唱,倩松风、为我吹竽。更坐待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乌。

丘崈听罢,更是太息不已:“幼安有先见之明。只可惜,当国者不给他机会。目前的形势,我也只能勉力维持不至于败得太难看而已。要想力挽狂澜,怕还是只有他出山呀!”

一顾倾吴,苎萝人不见,烟杳重湖。当时事如对弈,此亦天乎。大夫仙去,笑人间、千古须臾。有倦客扁舟夜泛,犹疑水鸟相呼。

自然,这并不仅仅是丘崈一个人的看法,同时也代表了当时许多人的呼声。丘崈到扬州后千方百计才将东线局势暂时稳定下来,同时要求韩侂胄严惩此次丧师误国之徒。在这样的局面下,韩侂胄不得不做出一些表示来安定人心。他也意识到自己最为亲信的苏师旦空谈误国,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于是先解除了苏师旦的枢密都承旨一职,接着又将其流放。紧接着,又逮治前线败军之将如郭倬、李汝翼等人,或处斩,或下狱。一时间,平素不可一世的佞臣悍将们气焰大为收敛。

其实,懂辛弃疾的人虽不多,但熟悉仰慕他的大有人在。辛弃疾的这几首《汉宫春》一问世,立刻引起了许多人的争相唱和。这其中有知庆远府丘密、浙东提举李浃、临安张镃、淮东吴绍古,以及著名词人姜夔等人。姜夔有和词云:

然而,处置完了门下这些只会逢迎拍马的小人们,韩侂胄也丝毫轻松不起来。他知道,他身边已经无人可用了!

晋人张翰曾在洛阳做官,家乡本在吴地。一日,他见秋风大作,突然想起了家中的菰菜、莼羹和鲈鱼脍。他慨然道:“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辞官东归。辛弃疾借这段典故抒发心中之志——我若是贪图功名富贵,那早就像张翰那样挂冠归去了。之所以动摇不改,全是为了光复数千里河山,为国建功。可惜懂我者又有几人呢?

前线的败讯还在如雪片一般飞来,金人看上去也并无休兵之意。怎么办?韩侂胄不得不又将目光转移到了辛弃疾的身上。也许,只有他能替自己出力了!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七月,闲居在家的辛弃疾接到了起用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的诏命。做出这个任命,韩侂胄可是颇费了一番脑筋的。他本想立刻就委任辛弃疾出来主持前线军事,但却又害怕他因为前嫌加以拒绝,故而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如果辛弃疾愿意接受这一任命,那请他出山御敌自然也不在话下。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当诏命送到铅山寓所之时,辛弃疾只是摇了摇头,看他的神色,既不悲,也不喜,竟是平静如水。

而他在同时期的另一作品《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则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少主人……”辛虎奴担心地喊了一声。

蓬莱阁位于绍兴府治所,而绍兴东南四十里则是秦望山,以秦始皇曾登临此山遥望东海而得名。辛弃疾笔下的浙东雨景气象万千,如同奔来眼底一般。而下阕笔锋一转,由景而转到吴越争霸之陈迹。言下之意,仍念念不忘恢复雪耻之事。

隐居铅山的这些日子里,家人们都尽量避免让前线纷至沓来的坏消息刺激辛弃疾疲惫的神经。然而,他还是能从来访的老友和旧部那里得到各种最新的情况。

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岁月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

自他离开镇江后,一手建立起来的新军也被镇江都统制李奕分割遣散。数年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

部分新军将士因不满李奕的胡乱指挥,干脆自行散去。李虎也是其中之一,他拉起了不少人重操旧业,在江淮边境上以抄寇为生。而辛弃疾十分倚重的刘镇倒是留了下来,在李奕帐下做了一个小军官,一直以来也颇受排挤,不得重用。

不过,辛弃疾目前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朝野上下对北伐的呼声虽日渐高涨,但毕竟还没有成为正式的国策。韩侂胄也尚未下定决心,换句话说,即便北伐之事已经开始有所筹划,也只是关起门来的小圈子里面的事。辛弃疾与韩侂胄素无来往,自然也只有耐心等待而已。因此,他在公事之余,也偶尔忙里偷闲,携上三五好友到处寻访当地胜景,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词。其中多有以《汉宫春》为词调的作品,其中之一《会稽蓬莱阁观雨》词云:

北伐开始后,刘镇跟着大军一路北上,不断攻城夺寨,立下不少功勋。然而,自郭倬前线溃败后,作为偏师的刘镇却孤军陷入敌人重围之中。

在说起这件事时,辛弃疾尤为愤愤不平。或许他由此还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一心为治下兴利除弊,却数次遭到小人的攻讧诬赖,罪名是莫须有的贪赃不法;可那些真正的贪官污吏却逍遥法外,优哉游哉。这实在是大大的不公,大大的滑稽!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在浙东任上时,一力打击当地官吏的贪腐和渎职行为,绝不稍加宽贷。这一举措,也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交口称赞。

刘镇誓死不降,他率领部下左冲右突均无法冲出敌人围困,最后全军数百人大多战死,只有数十人侥幸得以生还。

跟以前一样,辛弃疾最无法容忍的,便是贪官污吏侵害百姓的各种不法行为。他曾对属下提及:自己亲眼见过某位州府的地方大员,假借备荒备灾的名义,违反朝廷征收赋税不得任意折合钱帛的规定,在四年的任期之中硬是向百姓多收取了六十万斛米面,以及百余万緡钱财。等到卸任交代的时候,他却欺骗朝廷说,这上百万緡的钱财都已用来购买这些米面作为备灾之用,如此一来,贪污来的钱财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据逃出来的士兵讲,刘镇死前身负数十处刀伤,尚自还手刃了七八名敌军官兵。他咽气之后,兀自挺立不倒,北向而望。

辛弃疾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四处寻访贤才。在他不拘一格的提拔之下,诸暨县主簿赵汝鐩、会稽县丞朱权以及曾因父丧去职的县吏林行知等人纷纷进入辛弃疾幕下,为其奔走效力,做出了许多成绩。

当辛弃疾听到刘镇的死讯时,本想为他写点什么。可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何处着笔。

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三月,朝廷起用辛弃疾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再次担任一路的帅臣。他慨然接受了这一职务。这一年,辛弃疾六十四岁,距他再次投闲置散已有八年之久,离他当年南归渡江,也有四十余年了。

当再次接到朝廷的任命之时,辛弃疾又想到了刘镇。他摊开纸笔,沉思良久。最后落到纸上的却是如此数行字而已:

只鸡斗酒聚比邻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且罢且罢!不为韩侂胄,只为圆老夫我自己毕生的恢复之梦,也该当再出山大干一场!

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或许,这是自己仅剩无几的人生岁月中最后一次机会了。一旦错过,只怕要追悔莫及。

韩侂胄伸过来的橄榄枝,辛弃疾并没有接受。在他的几番婉言拒绝之下,韩侂胄不得不收回成命,改派他人出任浙东帅一职。但还是进辛弃疾为宝文阁待制,同时加封为历城县开国男爵。虽未出任实职,但进一步表示了自己对辛弃疾的推重之意。

想当初亲率数万大军,雄姿英发。如今难道真的要碌碌无为,终老于此,只把万字平戎策换得东邻“种树书”吗?

韩侂胄知道此时辛弃疾对自己已经心灰意冷,但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能请动这位老将来为自己收拾残局。故而即便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也要加意用高官厚禄来笼络人心。原因无他:此时这位韩太师的处境可是大大的不妙。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十月,占了上风的金人乘胜追击,分兵九路大举南下。不过两个月时间,中路光化、枣阳、信州、随州等地相继陷落。东路安丰、濠、滁、真、和诸州也陆续失守。韩侂胄手足无措之间,又想起了赋闲在家的辛弃疾。这回,他任命辛弃疾为湖北安抚使,进职龙图阁待制。并且借皇帝之口下诏辛弃疾不得辞免,立即赴行在临安议事。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

辛弃疾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启程赶赴临安。没想到这时局势又有所变化:金人本是外强中干,并无一举吞灭南宋的余力。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自然要开始筹划议和之事。见金人有了休兵的意思,南宋君臣自然大喜过望,赶紧派出使臣,接洽起议和的条件来。如果真能顺利达成和议,那韩侂胄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敢继续跟金人打下去?

反复思考多时,辛弃疾的目光停留在了墙上的一幅词作上。那也是他老来戏笔之作:

因此,当辛弃疾抵达临安行在之时,朝廷只是象征性地听了听他的意见,便很快下诏改任辛弃疾为兵部侍郎,主管兵卫、武举、仪仗、民兵、厢军、甲仗器械等政务。

要弄得不好,可就是葬送了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啊!

韩侂胄的心理,自然是对和谈抱有希望,但心里又实在是没底,故而才自作聪明地作出了上述决策——一方面,将辛弃疾留在身边,以便缓急可恃;另一方面,不到最后关头,他又不愿赋予辛弃疾用兵大权,以免难以驾驭。

送走韩仲止,辛弃疾又陷入了沉默。他承认,韩仲止的话有道理,可是,要自己捐弃前嫌,去与声名狼藉的韩侂胄合作,真的做得到吗?

辛弃疾对这一任命也颇为踌躇。他并不是为了韩侂胄而应命出山,而只是忧心国家前途安危,痛惜边境百姓生灵涂炭而已;可兵部侍郎一职并不直接指挥抗金方略,留在这个职务上,自己在短时间内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何去何从,正犹豫间,有福州旧友黄干特意寄来长信,力劝辛弃这次一定要慎之又慎,切勿再次出山。

“当真?”韩仲止故意问道,“如今就连许多曾经被废斥的所谓‘党人’,也纷纷表示要与韩侂胄和解了。更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在北伐大业中干出一番事业呢。对这些,我就不信你真的不动心……”

黄干信中大意,是劝辛弃疾认清现实。如今在朝堂之上主政者多为庸碌之辈,既无知人之智,又无自知之明。与他们共事,只能是画饼充饥而已。在这样的局面下,又怎么可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呢?

辛弃疾也被韩仲止逗乐了,笑道:“老兄啊,跟你实话实说。我早就不与来这里的朋友们谈论时事了。心冷了……”

对黄干的劝告,辛弃疾也不是没考虑过。左思右想之后,他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我明白,我明白。你这意思是啊,说我想来劝你出山,可你这倔老头不领情……”韩仲止丝毫不以辛弃疾的态度为忤,起身做了个推松树的动作,“要想把我像推松树那样一把推开,说:‘去!’”

他准备前去拜访韩侂胄,拜访这个自己向来都没有正眼瞧过的对手。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当然,这次拜访,并不是为了自己。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再次见到韩侂胄,这位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韩太师此刻已经是憔悴不堪,但仍努力地在表面的客套之上,维系着可笑的傲慢。

“这与老夫有什么相干?”辛弃疾眯眼道,他正抄写自己过去所作的一首词《西江月.遣兴》:

“辛卿光临寒舍,想必一定有所赐教。”

“稼轩,如今的局势真是一日数变。听说,朝廷有请您老出山之意。”说这话的,是辛弃疾的好友韩仲止。

辛弃疾曾担任少府卿,自那个时候起,“辛卿”便成了官场上对他的客气称谓。

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辛弃疾发现他和韩侂胄竟有了一个难得的共同之处,且不论动机如何。这让辛弃疾感到颇有些哭笑不得。在这段时间里,前来拜访的友人们也纷纷向他提起此事。

辛弃疾客气地摇摇手,欠身坐下。几句寒暄之后,他单刀直入地进入正题:“金人此番颇有不肯罢休之势。不知太师有何庙算?”

而这新的功名是什么?韩侂胄所想到的,便是抗击金人、恢复故土。若是真能如愿,岂不就是不世之功吗?到那个时候,看谁还能对自己说三道四呢?

这句话恰好戳到了韩侂胄的痛处,就在先前,他还为此大发雷霆呢。

最后,韩侂胄此时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要想再上一层楼,就得建立新的功名。

在金人表现出议和之意后,江淮宣抚使丘崈曾上疏朝廷,声称金人指韩侂胄为开启战端的首谋,若要与金人议和,那么领衔者自然不能是韩侂胄。

另外,这场党禁已经搞了七年之久,其打击面之大,可谓空前。韩侂胄如今虽然大权在握,却也明白他得罪了太多的人,若再不收手,日后难免不会遭到报复,那时便悔之晚矣了。对于这一点,韩党中不少人也持此观点。

消息传来,韩侂胄又羞又怒。此时神经已高度紧张的他还以为丘崈要借机将自己赶下台去,连忙免去了丘崈宣抚使职务,又紧锣密鼓地筹划对金议和事务。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能维系自己的权位不受影响,割地赔款也罢,称臣纳贡也好,都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

自嘉泰元年(公元1202年)以来,依附韩侂胄的一些朝廷重臣或病死,或调离中枢。而这些人也正是首倡严禁伪学之人,他们的离开,为废弛党禁创造了条件。

故而,这次辛弃疾前来拜访,韩侂胄其实只打算敷衍他一番。要是让辛弃疾知道自己志在求和,这倔老头一定又会挂冠归里。可说起来,和议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搞不好还会有需要辛弃疾出力的时候。那么,自然是把他先不冷不热地挂起来为佳。韩侂胄沉吟半晌,故作镇定地呷了一口茶,道:“这仗,是没法打下去了。当务之急,是约束边兵,不可使他们再生事端,然后再从速商议两国言和罢兵之事。”

而打击“伪学”,本来也就只是清除异己、夺取权力的工具而已。这其中,也不乏有人本来跟理学门人存在私人矛盾,借机报复的。如今,最高权力已经牢牢地执掌在了自己的手中,再借“伪学”为武器来打击政敌,就显得不是那么必要了。

见辛弃疾没开腔,韩侂胄急忙又补上几句:“此番用兵,我本来是不赞成的。幼安你说得对,北伐本需持重,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可恨苏师旦这几个奴才贪功冒进,跟边将串通一气,硬说什么只要大军一出,金人自当望风而逃……哎!”

韩侂胄本来是不学无术之人,他喜欢的乃是权力。自然也有一群文人士大夫为了权力,依附到他身边,替其出谋划策。

辛弃疾又可气又可笑。没想到这个时候,韩侂胄还要开脱责任。此刻他也不去跟韩侂胄较真,只是缓缓说道:“如今这个局势,议和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从来未听说毫无战备,一意放低身段求和就可以谈出好结果来的。”

其实,一点也不怪。只能说是四个字:“时移世易”。

“幼安,你的意思是……”,韩侂胄眯起眼睛。

说起来,当初力禁伪学的,是韩侂胄一党;而如今提出要开禁的,也是他们。这是不是太奇怪了一点?

“依老夫愚见,边备不可就此废弛,主和不可过于热心。要想让金人接受和议,就得在疆场上让他们狠狠地碰几个钉子才行!”

如今,素来知己的“二三子”已凋亡略尽,辛弃疾自然更感孤独。就在他下定决心闭门不问世事之时,世事却又一次跟他开起了玩笑——朝廷上严禁伪学的政策正在悄然起着变化!

“可、可咱们已经没力气再打下去了!”韩侂胄的眼神毫无光彩,一副斗败了的公鸡模样。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金人已是强弩之末,而我大宋边防体系还基本保持完整。眼前他们不过是夺取了前线一些城邑而已。若再冒险深入,必将重蹈当初海陵王完颜亮的覆辙。”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辛弃疾顿了一顿,铿锵有力地说道:“若能将前线军事尽行托付给一二元老重臣,先在疆场上力挫敌军,待敌进退不得之际,再商议罢兵条款。虽说此次北伐徒劳无功,但也不至于落得个屈膝求和的局面。”

辛弃疾再一次来到朱熹的旧居门前,孤独地望着远处的青山。两人那天的对话还言犹在耳,他想起了不久前才为期思停云堂所作的一首《贺新郎》:

“这……这……”韩侂胄一时语塞。要知道,他已经被金人吓破了胆。只求对方不来找自己的麻烦便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再将战事进行下去?迟疑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道:“言之有理,不过恐怕还需从长计议。这样吧,我一旦考虑停当,便要烦劳辛卿再次过府前来商量……”

掰起指头算来,自绍熙改元后,那些与他一起纵论天下、快意恩仇的好友都相继离开了人世。

听韩侂胄这样说,辛弃疾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无益,他点点头后便起身告辞。走出府来,辛弃疾仰天长叹:“自作孽,不足惜。可惜的是国家元气、边民性命、恢复良机,至此都尽数断送了!”

范成大、马大同、范如山、钱之望、王自中等人也都死了……

只是,韩侂胄如同一个喊不醒的梦游之人般,还沉浸在能与金人言和的幻想之中。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二月,四川兴州中军正将李好义、监兴州合江仓杨巨源、四川转运副使安丙等人合力诛杀叛将吴曦,巴蜀底定。这又让韩侂胄暂时吞下了一颗定心丸,他自然对辛弃疾所提出的战守之计更加不感兴趣,而是把全副精力都用到了议和之事上。

陈亮也死了。

见事已至此,辛弃疾终于下定决心告老还乡。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再加上年老力衰,疾病缠身,辛弃疾坚持辞去了在京官职,毅然决然地重返铅山寓所。

陆九渊死了。

从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的夏天直到九月,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读书、作诗、饮茶、听泉……辛弃疾留下了不少诗词来描写这一时期的生活,其中有诗云:

作完祭文,辛弃疾的心绪仍然难以平静。这些年来,离他而去的好友并不仅仅只有朱熹一个。

老去都无宠辱惊,静中时见古今情。

值得一提的是,另一位敢冒大不韪为朱熹作祭文的,也非其门人弟子,而是陆游陆放翁。陆游这个人在当时的处境颇为微妙:一方面,他是朱熹的好友;另一方面,他跟韩侂胄也有交往,甚至还接受了韩侂胄邀请他出山修史的要求。许多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朋友,如杨万里等都多次劝告陆游远离权贵之门,免得于自己清名有损。就连朱熹对此也不免有所微词。而陆游却依旧我行我素。然而,当朱熹死后,真正敢于站出来为其说话的,也恰恰就是这位陆放翁。可想而知,他的义举自然也得到了辛弃疾的共鸣。

大凡物必有终始,岂有人能脱死生。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日月相催飞似箭,阴阳为寇惨于兵。

朱熹逝世时,韩侂胄一党已经对辛弃疾停止了弹劾打击,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他的政治地位,表现出和解的意愿。但辛弃疾并不愿意领这个情。他始终不与韩侂胄发生任何形式的私人往来。而对时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朱熹,却往来如常。听到朱熹辞世的噩耗,辛弃疾当即写下祭文,并为之恸哭。祭文中云:

此身果欲参天地,且读中庸尽至诚。

在这样的严酷环境之下,敢于挺身而出为朱熹作祭文的便只有两人。其中之一,便是与朱熹志不同而道合的辛弃疾。

果真是宠辱不惊吗?辛弃疾也曾反复地问自己。其实,他所坦然面对的,只是宦海沉浮、功名得失而已。那些不过是身外浮云。自南渡数十年来,辛弃疾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这些,要不也不会蹉跎至今了。

朱熹去世之时,党禁正严。当地郡守便是韩侂胄一伙的党徒,他以担心朱熹弟子门人借机聚集滋事为由,加以禁止约束。许多人听到这一消息后裹足不前,就连其生前交情最厚的门生故旧,也鲜有前来送葬者。后有无名氏作《两朝纲目备要》,声称前来送葬者达数千人之多。这也只不过是耳闻附会之词罢了。

他真正难以释怀的,是当年毅然起兵时的豪言壮语;是当年誓要重整河山时的万丈雄心;是当年定策南归大宋时的义无反顾;更是当年与少年好友党怀英分道扬镳时的自信满满。而如今,却尽皆成空!

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的三月九日,一代理学宗师朱熹阖然长逝。这离他与辛弃疾相会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

无声之处,响起的却是惊雷。

朱熹愕然,随之又释然的一笑。他不再说话,只是随着辛弃疾一道,默默地看向远山。

而在辛弃疾闲居家中的这段时间里,宋金双方的和议也一直在紧张地进行着。韩侂胄派出方信孺为使臣,前往汴京接洽和谈条款。因为金人声称要问罪用兵首谋,故而韩侂胄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以知枢密院事张岩领衔和议之事。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抱有一丝侥幸之心,等待着方信孺能从北边带回可以让自己安心的条件。

“其实,咱俩虽然所秉承的理念不同,但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辛弃疾悠然看向远山,缓缓道,“和你一样,我这辈子也没为坚持做自己而后悔过。”

然而,事与愿违。从四月到九月,方信孺三次出使金庭,在金人的威逼利诱下仍然昂然不屈。不过,在前线溃不成军的局面下,他自然也不可能从和议桌上为南宋挣得多少体面。最后,金人蛮横无理地开出了一连串苛刻的和谈条件:割让两淮,增加岁币,索取起义南归的“归正人”,以及索要犒师银两。当韩侂胄等回方信孺的消息时,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如此就可罢兵吗?”

“悔?”朱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指他坚持以理学思想宣传治国之道,因而屡遭他人攻讧打击。他摇头道:“不悔,至今不悔,从来不悔!”

方信孺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其实,所谓割地、索币等都不过是漫天要价而已。依在下之见,这里面还是大有折扣可打的。只是……”

“元晦……”辛弃疾突然停下脚步,正色道,“事到如今,你悔不?”

“只是什么?”韩侂胄急不可耐。

“幼安,你所言倒颇有哲理。唉,只可惜……若你能早些接受我理学正心诚意之说,少追求些事功,多在性命义理上做文章,成就必定远过于今日!”

“金国上下都知道太师是这次用兵的首倡者,他们恨太师入骨,提出:前述条件均可再议,但有一事是必须办到的,那就是——欲得太师头耳!”

“哈哈,我与你不同。我是胸中有丘壑,必定要将其尽行展露于山水之间。我俩都是天地与人俱为一体,所不同的,是你要向内求之,而我,却是要向外去寻……”

韩侂胄闻言勃然大怒,竟当即下令将方信孺撤职监管起来。他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金人这是非要我的命不可呀!

“胸中有丘壑,又何必胸外求之?”朱熹轻摇蒲扇道。

在韩侂胄的授意下,两国和议中止,用兵之事再次提上议程。只是,色厉内荏的韩侂胄手下既无可将之兵,更无知兵之将。到这个地步,又能指望谁来替他收拾残局呢?

“一草一木尽皆浑然天成。元晦兄,你这里初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更胜于我那期思蜗居啊。”见惯好景致的辛弃疾到也被这里的几畦稻田、数株桑柳、一片蛙鸣之声所吸引,忍不住赞道。

说来可笑,他竟又一次想到了被自己晾到一边的辛弃疾,火速下诏起用辛弃疾为枢密都承旨。这一职务平素负责传达旨命,统领枢密院日常事务。开禧年间,则是通过枢密都承旨来全权负责北伐事务。也就是说,在万般无奈之下,韩侂胄终于将北伐的指挥大权交给了辛弃疾。

朱熹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是不减湖海豪气啊。在这大宋官场上也真算得上一个异数了!”他携起辛弃疾之手,引他在自己的庄前屋后散起步来。

为了催促辛弃疾出山,朝廷还特地在诏书中附加了一道命令——疾速赴行在奏事。看来,韩侂胄这回是真急了。

辛弃疾知道朱熹的处境之难,更甚于自己。他朗声道:“辛某做事只问该与不该,却不问敢与不敢。元晦,你多虑了!”

前去促驾的枢密院官员马不停蹄,直奔铅山。在他们看来,只要这位老将肯答应接受这一职务,那自然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毕竟,辛弃疾名动天下,是大家心目中最能接受的抗金人选。

这句话听上去十分沉痛,自然也事出有因。朱熹之学被定为“伪学”后,许多门生弟子都生怕再跟这位“伪学大师”扯上什么关系。他隐居多年,原来的门生故旧因为怕惹上麻烦,竟然多有从他家门前经过也不愿顺道前来探望的。有的门人一改理学的行事作风,纵酒狎妓无所不为,借此来表示自己跟朱熹已经划清界限。而更有甚者干脆改换门庭,投向了韩侂胄及其党羽一方。世态炎凉,令人长叹。

然而,他们失望了。此时的辛弃疾已经重病缠身,卧床不起。多年来的抑郁和愤懑之情更是严重影响了他的身体。当这道迟来的诏命送到家中时,老家人虎奴激动得热泪盈眶,他颤抖着双手将诏命捧到辛弃疾床前:“少主人,少主人……”

朱熹看到辛弃疾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幼安,你竟然敢来这里看我?”

辛弃疾努力抬起眼皮,微微牵动嘴角,看上去是想要做出一个微笑。他费劲地说道:“虎奴呀,要是这道诏命早到二十年,不,早到十年。我一定带着你一起打回老家去。可现在……”

当两位老友再次见面时,辛弃疾不由得为眼前所见大吃一惊——在政治斗争的折磨之下,朱熹看上去已经十分苍老,头发也白了,背也弯了,一副邻家老翁的模样。只是他的眼神中还不失一代理学宗师雍容自若的风采。

他又将脸转向前来传诏的枢密府官员,轻声道:

原来,此前不久,朱熹也已经回到了家乡福建建阳,就在当地隐居起来。而武夷山毗邻建阳,辛弃疾以朝廷任命的正式身份顺便前去探望老朋友,倒也名正言顺,省去了被一帮宵小之辈借题发挥的麻烦。

“侂胄岂能用稼轩以立功名者乎?稼轩岂肯依侂胄以求富贵者乎?”

说完,辛弃疾也顾不得来人的脸色,又自言自语道:“这主管武夷山冲佑祠可算不得闲差,老夫戴着这顶官帽正大有用处呢。”

来者默然离去。他们知道,辛弃疾对韩侂胄已经心灰意冷。即便不是重病缠身,怕也是不会接受这一任命的。

辛弃疾哈哈大笑道:“居士我若是愿意走这样的门路,早在先帝一朝便是元老重臣了。何必靠卖弄词章以求进取?韩侂胄他若有心恢复故土,辛某我就算穷困潦倒,也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要像现在这样,难,难,难!”

大宋空有辛弃疾,却无辛弃疾的用武之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哀。尽管拒绝了韩侂胄的任命,可在人生最后的弥留之际,辛弃疾仍然停止不了对抗金局势的苦苦思索。

“稼轩,提举宫观毕竟是闲职。你若想出山,何不向如今当国的韩太师表示一下谢意?你的诗词天下闻名,只需要在词中有意无意地夸上太师几句,自然有人居间转圜,而且又不露痕迹——说起来,韩太师他还是很看重你的。何不变通一下呢?”

风雨飘摇的夜晚,他翕动了几下嘴唇。守候在一边的辛虎奴最先察觉了这一细微的举动,赶紧扑到床前:“少主人,您想说什么?老仆在这里!”

得知这一消息后,有朋友劝辛弃疾借这个机会实现与韩侂胄的和解,以便能在政治上发挥更大的作用。

看着辛虎奴,看着围上来的儿孙们,辛弃疾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大呼道:“杀贼,杀贼呀!”

其实,这一“恩赦”的到来,本也是自然而然之事。韩侂胄借禁“伪学”打击政敌已经有数年之久。他在朝堂上的对手早已一一倒下,对自己再难造成实质性的威胁。而像辛弃疾这样本来跟“伪学逆党”并没有什么政治瓜葛的人,自然会成为韩侂胄一伙拉拢的对象,以便缩小对立面,借机巩固自己的执政根基。在这样的考量之下,辛弃疾被剥夺已久的职名和祠禄官终于得以恢复。

这是他穷尽一生最后的呼喊。

岁月一天天地过去,时局的变化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在庆元四年(公元1198年)里,辛弃疾突然接到了朝廷恢复他集英殿修撰、主管武夷山冲佑祠的消息。这表明辛弃疾过去遭到弹劾的所有罪名已经被一笔勾销,免于追查。而他也可以重新参与到政治活动中去了。

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九月十日,一代英杰辛弃疾在家中与世长辞。

精神此老健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