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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一个物理学家的世界

“什么?”

“不,不!”他说,“该是我为您按电钮的。”

“是的!这儿的小伙子们说,安息日是不可以按电钮的,因此我一定要为他们按电钮。您知道,我不是犹太人,所以我按电钮没关系。我站在电梯边儿,他们告诉我几楼几楼,我就为他们按电钮。”

后来,有一天——我猜是安息日——我去用电梯,有个家伙站在电梯旁边。电梯来了,我进去,他也跟我进来了。我说:“几楼?”我伸手要去按电钮。

唉,这真是让我闹心,于是我决定在一场逻辑讨论中把这些学生置于尴尬境地。我是在一个犹太家庭长大的,因此我知道他们用的那种吹毛求疵的逻辑,我想:“这是个乐子!”

我深感震惊。他们对科学完全不感兴趣!科学影响他们生活的唯一方式,是他们或许能更好地解释犹太法典!他们对外部世界、对自然现象,没兴趣;他们唯一感兴趣的事儿,是消化犹太法典提出的问题。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一开始就会问:“犹太观点是任何人都可以采纳的观点吗?因为,如果不是,那么这种观点肯定就不是对人类真有价值的东西……”于是,他们会说:“是的,犹太观点任何人都可以采纳。”

他们说:“犹太法典里说,安息日汝不得举火,因此,我们的问题是,在安息日我们可以用电器吗?”

然后,我会牵着他们的鼻子再走上一圈儿,我问:“一个人雇另一个人来做对自己来说是不道德的某事,是道德的吗?比方说,你们会雇一个人来为你们抢劫吗?”慢慢地,非常小心地,我不停地把他们往套子里引,直到我把他们——逮住!

“不是,”我说,“但……干吗问这个?”

你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们都是犹太教学生,是吧?他们比我强十倍!他们一看出我能把他们赶到窟窿里,就挣扎、扭动、挣扎——我记不得他们是怎么挣扎、怎么扭动的——挣脱了!我还以为我遇到了个原创的观点呢——呸!他们的观点,在犹太法典里,已经讨论了好几个时代了!他们收拾我,就跟吃馅儿饼那么容易——他们完全挣脱了困境。

他们说:“那个,比方说,电是火吗?”

最后,我想让这些犹太教学生确信,他们在按电梯按钮时出现的那种让他们不安的电火花,不是火。我说:“电不是火。电不是化学过程,火是。”

当然,发现科学的地方,何止千万,哥伦比亚大学就在附近嘛,但对他们要问什么样的问题,我感兴趣。

“哦?”

有一天,两三个年轻的拉比来找我,说:“我们意识到,在现代世界上,要是不知道科学的事情,我们学不成拉比的,因此我们想问您一些问题。”

“当然,在火中的原子之间,是有电的。”

在开会期间,我待在“犹太教神学院”,在那里,年轻的拉比们——我认为他们是正统教派——在做研究呢。因为我有犹太背景,他们告诉我的那些关于犹太法典的事儿,我也略知一二,但我从来没看过犹太法典。这法典很有意思:大开本,页角上的小方框里,是原文的犹太法典,然后在一种L形的页边上,围绕着这个方框,是不同人写的注解。犹太法典已经发展了,一切都经过反反复复的讨论,讨论得非常细致,用的是一种中世纪的推理方式。我认为,那些注解,到13或14或15世纪,就停了——没有什么现代的注解。犹太法典是一本奇书,是一只装着各种各样事儿的大罐子:琐屑的问题,困难的问题——例如,关于教师的问题,如何教学的问题——接着又是一些琐事,等等。学生们告诉我犹太法典从来没有被翻译为其他文字,这事儿透着怪,因为这书是这么有价值。

“啊哈!”他们说。

在那次会上,傻瓜有的是——自负而浮夸的傻瓜——这种傻瓜,能把我逼得上墙。一般的傻瓜,无可指责;你可以跟他们谈,努力帮助他们把事儿搞明白。可自负而浮夸的傻瓜——就是那种又傻、又掩盖其傻,并且一门心思地要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的傻瓜,他们连哄带骗,以此显示他们多么有能耐——那个,我无法忍受!一般的傻瓜,并不装模作样;诚实的傻瓜,无可指责。但是,一个不诚实的傻瓜,可怕!那就是我在那次会议上的收获,自负而浮夸的傻瓜,都成串儿了,我心烦意乱。我再也不让自己心烦意乱了,因此我再也不参加跨学科会议了。

“世界上发生的任何其他现象里,都有电。”

“啊,那个,作为一个一般原则,或者说……”我搞不明白这怎么扯上了“秩序是从混乱中产生的吗”这个问题。是,不,这怎么说呢?

我甚至还建议了一个消除火花的可行办法。“如果那个东西让你闹心,你可以在开关上加一个电容器,那样的话,电断开、接上,都不会有任何火花——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也不喜欢这个主意。

我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攻击,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难道您不认为秩序是从混乱中产生的吗?”

这实在叫人失望。他们待在我这儿,慢慢缓过神来,仅仅是为了更好地解释犹太法典。你想想啊!身在这么一个现代化的时代,那些家伙在研究,以便走向社会,去干点事儿——去当个拉比——他们想到科学或许有意思的唯一方式,是他们那些古老的、狭隘的、中世纪的问题,稍稍受到了某种新现象的骚扰。

最后,在讨论我们是否已经发展出了一种在来自不同学科的人们之间进行对话的途径这一问题——我们的第二个基本“问题”——的时候,我说,我注意到某种有意思的事儿。我们每个人都谈了我们所认为的“关于平等的伦理学”是个什么东西,都是从我们自己的观点来谈的,却不在意别的家伙的观点。比方说,这位历史学家建议,理解伦理学问题的途径,是历史地看那些问题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国际律师建议,搞这个途径,是看人们在不同的情况下是怎么发出不同行动的,以及是怎么做安排的;这位耶稣会牧师,总是提起“知识的分崩离析”;我呢,作为科学家,建议我们应该把这个问题单独来处理,在方式上应该像伽利略做实验的那种技巧;如此等等。“因此,在我看来,”我说,“我们还完全没有什么对话。恰恰相反,除了一团乱麻,我们什么也没有!”

当时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儿,也值得在这里提一提。犹太教学生和我仔细讨论过的问题,有一个是为什么在某些学术的事情上,比方说理论物理学方面,犹太孩子在其中所占的比例,高于一般人口在其中所占的比例。犹太教学生认为,其原因在于,犹太人有着尊重学习的历史:他们尊重他们的拉比,拉比实际上是教师,他们也尊重教育。犹太人一直在家庭里把这种传统传承了下来,因此,如果一个小伙子是个好学生,那他就和好的足球队员一样好,即使不更好。

比这更坏的是,在会议结束的时候,他们要去开另外一个会议,但这次有公众参加进来,负责我们小组的那个家伙有胆量说,因为我们已经有了这么多收获,再说也没有什么进行公众讨论的时间了,所以我们干脆告诉公众我们已经得到的收获。我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我认为我们一点混蛋收获也没有嘛!

就在当天下午,他们提醒我这种说法有多么真实。我应邀到了一个犹太教学生的家里,他把我介绍给他妈妈,她刚从华盛顿回来。她两手一击,喜出望外,说:“哎哟喂!我这一天,算是功德圆满了。今天,我见到了一位将军,还有一位教授!”

到最后评价这次会议的时候,别人都说,他们从本次盛会得到了那么多的教益,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诸如此类。他们问我的时候,我说:“这次会议,比罗尔沙赫氏测试(Rorschach test)还糟糕:那儿有一团毫无意义的墨迹,别人问你,你认为你看到了什么,等到你告诉他们你看到了什么,他们就开始跟你吵闹!”

我心知肚明:没有多少人认为见到一位教授,和见到一位将军一样重要、一样好。因此,我猜,学生的那种说法,真有道理哟。

这次会议使我神经大受刺激,我在纽约认识的一个女孩儿不得不让我安静下来。“瞧你,”她说,“你都哆嗦呢!你绝对变成了个大傻瓜!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别把事儿看得那么严重。退后一步,把事儿看清楚了。”于是我就思考这次会议,它多么傻,它多么坏。但是,如果有人要求我再参加那种东西,我将羞臊得像个疯子似的逃之夭夭——我的意思是,零!不!绝对不参加!直到今天,我仍然收到参加那种玩意儿的邀请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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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平均分配一切东西的这一思想,我开始说,它建立在这么一种理论上:全世界只有X量的东西,不知怎么我们首先从比较穷的国家那儿把东西抢了过来,因此,我们应该把东西还给人家。但是,这个理论没有考虑到国家差别的真正原因——即用来种植作物的新技术发展,用来种植作物和做其他事情的机械发展,以及所有这些机器需要资本的集中这一事实。问题不在于东西,而在于制造东西的力量,那才是重要的。但我现在意识到,那些人不在科学之中,他们不理解这个。他们不理解技术;他们不理解自己的时代。

战争之后,物理学家常常被召到华盛顿,给各政府部门,特别是军事部门,献计献策。何以如此?我猜是这样:由于科学家已经制造了那些如此重要的原子弹,军方就觉得,我们这些人,在某些事情上,还可以派派用处。

第二天,我们小组的一个家伙说:“我认为昨天晚上那个演讲,太好了,我们大家都应该签字认可,它应该成为我们这次会议的纲领性文件。”

有一次,有人要求我在一个委员会里当差,这个委员会要为军方评估各种各样的武器,我写了封回信,解释说,我只是个理论物理学家,我不知道任何关于军队用的武器的事儿。

到了一定的时候,有个特别的晚宴,一个神学院的院长,一个很好的、很犹太的人,发表了演说。那是个很好的演说,他也很会说话,因此,尽管在我现在说这事儿的时候,那演讲听起来是发疯,可在当时,他的主要思想,听起来却是完全明显而真实。他讲的是各国福利上的巨大差别,这引起了嫉妒,导致了冲突,现在,既然我们已经有了原子武器,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我们都在劫难逃,因此追求和平的正确出路,在于确保每个地方不存在差别,因为在美国我们有的东西过多了,我们就应该把几乎全部的东西都放弃,都送给别的国家,直到大家扯平了为止。大家都在听这个,我们全都充满了牺牲的情感,大家都认为我们应该这么办。但是,在回住处的路上,我恢复了理智。

军队的反应是,根据他们的经验,他们已经发现理论物理学家在他们决策的时候,是非常有用的,因此,我可否再做考虑?

他说:“您瞧,我是速记打字员,把人家说的什么都打下来。别的伙计讲话的时候,他们说什么,我就打什么,但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每次您站起来问个问题,或者说什么东西,我完全明白您是什么意思——明白问题是什么,您说的是什么——因此,我还以为您不可能是教授!”

我又回了封信,说我实在一无所知,我怀疑我能帮他们什么忙。

“难怪什么?”

最后,我收到了陆军部长的一封信,信中建议了一个折中方案:我去参加第一次会议,我可以听听,看我能不能有所贡献。然后呢,我再决定我是否继续干下去。

“哦!难怪。”他说。

我说,我去,当然。我还能怎么办啊?

“物理学的——科学。”

我去了华盛顿,我参加的第一个玩意儿,是一个鸡尾酒会,好认识各位。那儿有将军和陆军来的其他重要人物,大家都在聊着。这很令人愉快。

“什么教授?”

一个穿军服的家伙朝我走来,告诉我,物理学家给军方献计献策,军队是很高兴的,因为军方问题很多。其中的一个问题,是坦克耗油太快,所以跑不远。因此,问题就是:怎么在坦克跑着的时候给它加油?这个家伙,当时脑袋里有个主意:既然物理学家能从铀里捣鼓出能量,那么我能不能搞出一个办法,把二氧化硅——沙子,泥土——用作燃料?假如此事可行,那么只需要在坦克下面装个小铲子,它一往前走,铲子就挖土,把土当燃料!他觉得这主意相当伟大,我需要做的事儿,不过是搞出具体的细节而已。我想,这就是我们次日开会讨论的那类问题了。

“我是个教授。”我说。

我去开会,注意到在鸡尾酒会上把我介绍给大家的那主儿,就挨着我坐着。他显然就是一个受命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奴才。我的另一边,是一个高级的将军,我以前听说过。

那次会,只有一件事儿,是愉快的或者好玩的。在这次会议上,每一个家伙在每一次全体会议上说的每一个字,都太重要了,他们弄了速记打字员在那儿,把每一件混账事儿都打了下来。在第二天的某个时候,那个速记打字员走到我这儿说:“您什么职业?肯定不是个教授。”

在第一次会上,他们谈了些技术上的事儿,我稍微评论了几句。但后来,快到会议结束的时候,他们开始讨论后勤方面的某个问题,这我就一无所知了。这问题是要琢磨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你应该有多少东西。尽管我努力想闭紧自己的嘴,但人处在那种情况中,你跟这些“重要人物”围坐一张桌子,讨论这些“重要的军国大计”,你就是不能把嘴闭上,尽管你啥也不知!因此,我在那次讨论中,也发表了一些评论。

然后,我过渡到下一个句子,我发现我也能翻译这个句子。结果它就变成了这么一种空虚无聊的玩意儿:“有的时候人们阅读,有的时候人们听收音机”,如此等等,但是它写得如此花里胡哨,我开始的时候都看不明白,等我终于把它破译了之后,它却空无一物。

下次咖啡时间,那个跟牧羊犬似的受命不离我左右的家伙说:“您在讨论时说的那些事情,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确实是一个重要的贡献。”

于是我就停下来——随便停在哪儿——然后读下一个句子,读得非常仔细。我不能精确地记得那个句子,但它非常近似于这么一个东西:“社会大众的每一成员,常常是通过视觉的、符号的渠道来接受信息的。”我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还把它翻译成别的句子。你知道它是个什么意思?“人们阅读。”

我沉吟片刻,思忖我对后勤工作的“贡献”,意识到,一个在商店里负责为圣诞节订货的家伙,在琢磨那种问题的时候,会比我更在行。因此,我的结论:a)如果我确实有所贡献,那是瞎猫撞到了死耗子;b)这种事儿,任何别人都做得来,但大多数比我都做得好;c)这种恭维应该让我清醒一下了,实际上我贡献不了多少。

有个社会学家,写了一篇论文给我们大家读——这东西是他提前写的。我开始读这个鬼东西,我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简直搞不清楚它说的是个什么子丑寅卯!我琢磨着,之所以是这个样子,是因为我不曾读过列表上的那些书。我有一种颇不自在的感觉,“我学养不厚啊”,直到最后,我对自己说:“我得停下来,只慢慢读一个句子,那样我就能琢磨出它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迅即在会上决定,他们最好是讨论一下科学研究的组织方式,(比方说,科学发展应该归工兵团管还是归军需处管?)而不是讨论具体的技术问题。我知道,如果我有希望做出任何真正的贡献,那也只能是在某些具体的技术问题上,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组织军队中的研究。

第二天,我把我的论文带进了会场,那个家伙说:“是的,费曼先生已经提出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我们应该讨论这些问题,我们暂且把这些问题放一放,留待将来可能的时候再讨论吧。”他们完全没能理解我的主旨。我是想把问题定义清楚,然后表明为什么“知识的分崩离析”和我们的问题没任何关系。在那次会议上,没什么人能够说清楚任何事儿,原因就在于他们还没有把“教育平等的伦理学”这个问题定义清楚啊,因此,没人确切地知道他们该谈什么。

直到那时,我也没让这次会议的主席——就是那个邀请我来参加会议的大腕儿——知道我对这种情况的感觉。在我们收拾行囊要走的时候,他满面微笑地对我说:“你这就跟我们同舟共济了,那么,下次会议……”

因此,这个小组里的人,就让我把我认为知识的分崩离析不是一个伦理学问题的理由写下来。我回到宿舍,仔仔细细地写,尽量写得好,我认为“教育平等的伦理学”这个主题或许是个什么问题,我还举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实例,我认为我们或许应该讨论这些东西。比方说,在教育中,我们增加差异,这是合乎道德的吗?然后,在又举了几个例子之后,我继续说,“知识的分崩离析”之所以是个麻烦事儿,是因为世界的复杂性使我们很难理解事物,照我对这一主题范围的定义,我看不出知识的分崩离析,怎么就和任何近似于教育平等的伦理学问题的任何东西有关系。

“不,我不来了。”他脸色顿时为之一变,这我看得出来。他很吃惊我在做出了那些“贡献”之后,竟然会说不。

最后,我说:“这个伦理学问题,怎么就和知识的分崩离析扯上了关系呢?”他呢,只是用大团大团的烟雾来回答我,我说:“我听不懂。”可是别人都说听得懂,而且他们还努力为我解释呢,但他们没办法给我解释清楚!

60年代初,我的许多朋友仍然在向政府献计献策。与此同时,我没什么社会责任感,尽可能拒绝到华盛顿去;在那年头,这是需要一定勇气的。

我所在的那个小组,应该讨论“教育平等的伦理学”。在我们小组的几次会议中,那个耶稣会牧师总在谈“知识的分崩离析”。他说:“教育平等的真实问题,是知识的分崩离析。”这位耶稣会牧师回顾了13世纪,其时天主教会主宰着全部的教育,整个世界都是简朴的。存在一个上帝,一切都来自上帝;一切都井然有序。可是,今天,理解任何事情,都不那么容易了。因此,知识已经分崩离析了。我觉得,“知识的分崩离析”和“一切”没关系,但他从来也没定义什么是“一切”,因此我没办法证明他的话。

那时我为大学新生开了一系列物理课,在其中的一门课讲完之后,帮助我在上课时做演示的汤姆·哈维(Tom Harvey)说:“你可得看看课本里的数学是怎么回事儿!我女儿带回家好多发疯的玩意儿!”

我正想举手说:“你能不能把第一个问题定义得好些。”但我当时想:“别了,我不学无术;我最好还是听着点儿。我不想一开始就添乱。”

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好了,我的那个逻辑头脑立刻就这样转起来了:第二个问题,我完全不必在意,因为如果那行得通,它就行得通;如果它行不通,它就行不通——如果我们没什么可谈的,那么我们之间可以对话,这也用不着证明了,也用不着讨论了!因此,主要的问题是第一个,可那个,我又不懂。

但第二天我接到个电话,是帕萨迪纳一位颇有名气的律师诺瑞斯(Norris)打来的,当时他是“州教育委员会”的人。他问我愿不愿意为“州课程编制委员会”服务,这个委员会得为加利福尼亚州选择一些新课本。你知道,这个州有一项法律,全部公立学校的所有孩子用的课本,都必须是州教委选择的,因此他们设立了委员会来检查课本,向他们提出建议应该选哪些书。

我去参加了第一次好大的见面会,一个家伙站起来,解释说,我们有两个问题要讨论。第一个问题,有点儿云山雾海的——是关于伦理学和平等的什么玩意儿,但我听不明白这问题到底是什么。第二个问题,是“通过我们的努力,我们将展示一条道路,一条来自不同领域的人们之间可以进行对话的道路。”那儿还有个国际律师,一个历史学家,一个耶稣会的牧师,一个犹太教的拉比,一个科学家(我),等等。

原来,许多课本都是根据教算术的新教学法(他们称之为“新数学”)来编写的。因为通常看这些书的人,只是老师和主管教育的官员,他们认为,让一个在科学上运用数学的人帮忙评价课本,会是个好主意,这样的人知道最终产品是什么,也知道我们教数学是为了什么。

于是我就有了这么一个奇妙的书籍列表。我开始读第一页:其中的书,我一本也没读过,我很不自在啊——我不入流啊。我看第二页:我一本也没读过。整本列表看完了,我发现,这些书,我一本没看。我必定是个白痴,一个文盲!里头有好书,如托马斯·杰弗逊的《论自由》(On Freedom)之类的书。其中的作者,我也不知道几个。有一本书是海森伯写的,一本是薛定谔写的,还有一本是爱因斯坦写的,但像爱因斯坦的《我的晚年》(My Later Years)和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What Is Life),和我以前读过的东西有所不同。因此,我觉得自己真是一筹莫展了,我不该参加这个会议。或许我可以静悄悄地坐着听。

我当时若不跟政府合作,一定有负疚感,因为我同意参加这个委员会。

在我赴会之前,他们到处散发一个列表:“这里是一些您或许有兴趣来读的书,请告诉我们你希望别人也来读的书,我们将在图书馆里收藏这些书,好让别人也来读。”

立刻,我就开始接到出版社的信和电话。他们说的是这么些话,“我们很高兴获悉您在委员会里,因为我们确实需要一位懂科学的人……”还有,“委员会有一位科学家是很好的,因为我们的课本就是以科学为指针……”但他们还说这样的话,“我们愿意向您解释我们的课本……”以及“我们很乐意以任何力所能及的方式帮助您来评估我们的课本……”这在我看来是发疯。我是个客观的科学家,在我看来,孩子们在学校里得到的唯一东西就是课本(教师有教学指南,我也得看)。出版公司多余的解释是捣乱。因此,我不想和任何出版社说话,我总是这么回答:“你们不必解释,我相信书会自己说话。”

在长岛那地方,这些老人以前曾经在那儿开了个会,今年他们决定让一些年轻点儿的人加入进来,来讨论他们在另一次会议上搞出来的一些论文。

我代表一个区,这包括洛杉矶的大部分地区,只是洛杉矶市区除外。洛杉矶市区的代表是一位很好的女士,在洛杉矶学校系统工作,名字叫怀特豪斯(Whitehouse)夫人。诺瑞斯先生建议我应该跟她见见面,看看委员会干的是什么,怎么干。

50年代早期,我暂时得了一种中年病:习惯于就科学发表哲学性质的讲话——科学是怎么满足好奇心的,科学怎么给你一个新的世界观,科学怎么赋予人做事情的能力,科学怎么给人力量——问题是:从新出现的原子弹这个东西来看,给人那么大的力量,是个好主意吗?我还思考过科学和宗教之间的关系。大约是在那个时候,我得到邀请参加在纽约的一个会议,讨论“平等的伦理学”问题。

怀特豪斯夫人开始告诉我他们下次会议要谈的事儿(他们已经开过一次会,我任命得晚)。“他们要讨论数字计算的问题。”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后来知道那是他们称之为整数的东西。每种东西,他们都另有名称,所以我一开始就麻烦不少。

电是火吗?

她告诉我,委员们通常是怎么来给课本打分的。每本书,他们会收到好些册,然后分给他们区里的许多老师和官员。然后,他们收报告,报告上有这些人对这些书的看法。因为我不认识很多老师和官员,还因为我觉得我得自己读那些书,我才能拿得准在我看来怎么样,所以我宁肯亲自读书。(我区里有些人,早就希望看这些书呢,希望有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怀特豪斯夫人建议把这些人的报告,和她的报告放在一起,那样他们会感觉舒服点儿,我也不必担心他们发牢骚了。他们满意,我也没惹很多的乱子。)

尽管自那以后我还是画画,但我不像以前那么卖力、那么投入了。我也再没卖过一幅画。他是个聪明的伙计,我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如果我不是那么固执,我还可以学得更多。

几天后,书库的一个家伙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准备给您寄书了,费曼先生;总共有300磅。”

“因为你已经搞过个人画展了,而你不过是个业余画家。”

我犯晕了。

“什么?胡说!我为什么再也不……”

“没关系,费曼先生;我们会找个人帮你看书。”

在县艺术博物馆里,有个家伙,名字叫毛里斯·杜克曼(Maurice Tuchman),在谈到艺术的时候,确实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他知道我在加州理工学院搞的那个个人画展。他说:“你知道,你再也不会画画了。”

我琢磨不出你怎么帮我看书:你或者是自己看,或者是不看。我专设了一个特别的书架,放在楼下我的书房里(那些书摞起来有5米高),然后就开始读所有这些在下次会上要讨论的书。我们先从小学课本开始讨论。

最后,有一个展览,他们要求我当评委,来评判艺术品。尽管那儿有一些好东西,艺术家通过参观公司而得到灵感的好东西,但我认为,大多数的好艺术品,是那些在最后一分钟逼出来的东西,和技术实在风马牛不相及。评委会的其他成员全都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发现自己处境尴尬了。艺术批评,我不擅长,我一开始就不该当这个评委。

这是个相当大的活儿啊,我一天到晚在地下室里工作。我妻子说,那段时间,她好像住在一座火山上。这火山会安静一阵子,可突然之间,“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下面的火山就会有一个大爆发。这原因是那些课本太稀松。满纸荒唐言,都是急就章。那些书倒是想严格一些,但用的那些例子(如用街上的汽车来阐述“集”的概念)是牵强的,总有些词不达意。定义不严格。一切都有那么点儿含糊其词——写书的人不够聪明,不理解“严格”是什么意思。他们胡乱编造。他们在教某种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而且,事实上,在那个时候,那些东西对孩子们也没用处。

还有些艺术家,对真实世界绝对没有任何看法。他们以为科学家是某种大魔术师,他们什么东西都搞得出来,说的话像是这个样子:“我想做一种三维的画,里头的形象是悬在半空中的,而且还发光,一闪一闪的。”他们制造他们希望的那样一个世界,但制造什么是有道理的,制造什么是胡扯淡,他们是没有什么理解的。

我明白他们意欲何为。在苏联放了卫星之后,许多人认为我们落后于他们,有人就让一些数学家出谋划策,怎么运用非常有趣的现代数学概念来教数学。这个目的是想提高那些觉得数学很乏味的孩子们的数学水平。

艺术家都是些非常有趣的人。他们当中有一些,绝对是冒牌货:他们自诩为艺术家,别人也都承认他们是艺术家;但等你坐下来跟他们聊聊,他们简直就是言语无味!有个家伙,最是突出,是个最大的冒牌货,穿得总是滑稽,戴着一顶好大的圆顶硬礼帽。他回答你的问题的时候,用的是人人不懂的方式;等你问他用的一些词是什么意思,以便搞清楚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们在另一个方向上又堕入云里雾里了!最后,他对艺术和技术展览的唯一贡献,是他的一幅自画像。另一些艺术家,我跟他们说话,开始的时候,你听不出什么意思来,但他们会不遗余力地为你解释他们的想法。有一次,和罗伯特·欧文(Robert Irwin)一起,我到了个地方,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那是一次为期两天的旅行,费了好大劲,反反复复地讨论了很多,我终于理解了他试图向我解释的东西,我认为那很有意思,也很奇妙。

我给你一个例子:他们要讨论不同的进位制——五进制,六进制,等等——来表明不同的进位制是可能的。这对那些能够理解十进制的孩子来说,或许是有趣的——一种娱乐大脑的东西。但在这些书里,他们搞的那一套,结果是让每一个孩子必须学会另外一种进位制!紧接着,通常会有的那种恐怖就来了:“将下列七进制的数字,翻成五进制的数字。”把一种进位制的数,翻成另一种进位制的数,是吃饱了撑的。要是你会做,或许是个乐趣;要是你不会,就别理会它。这事儿没意义。

和艺术家去参观公司,乐事儿很多。经常发生的事儿,是某个家伙给我们看一根管子,里头放电火花,蓝盈盈的,曲曲折折的,漂亮。艺术家们全都兴奋了,问我,在展览的时候,怎么用用这个东西。搞这个东西,需要什么必要的条件?

无论如何,我看所有的书,没有一本说过在科学中运用数学的事儿。如果有什么关于算术的用处的例子的话(大多数时候,那例子都是这种抽象的、新鲜的、现代的胡说八道),却是说的买邮票的事儿。

这个艺术博物馆制订了一个计划,他们将让当时一些真正的艺术家,到各种各样的公司去,这些公司自告奋勇为这个计划出时间、出钱。艺术家们将到这些公司四处溜达,寻找有意思的东西,好用在他们的作品当中。博物馆认为,如果有个人明白一些技术上的事儿,那么艺术家参观公司的时候,他就可以时不时地做个艺术家的联系人什么的。因为他们知道,向人家解释事儿,是我的拿手好戏;说到艺术,我也不完全是个二百五(实际上,我想他们知道我在努力学画画)——无论怎么说吧,他们问我愿不愿意干这个差事,我同意了。

最后,我看到的一本书,说:“数学以许多方式运用在科学当中。我们将给你一个天文学的例子。天文学是关于星体的科学。”我翻过这一页,它说:“红色的星温度有4000度,黄色的星温度有5000度……”——到目前为止,还好。它继续说:“绿色的星温度有7000度,蓝色的星温度有10000度,紫色的星温度有——(一个很大的数)。”没什么绿色的或者紫色的星啊,但和其余的星相关的数字,大体算对。那是马马虎虎地对——但是,麻烦已经出现了!满篇都是这么搞法:一切都是由某个并不知道他自己在讲些什么的主儿写的,因此总是有一些小错误!用这种课本,写课本的人又不十分知道他们在讲什么,我们怎么可能教得好啊,我不能理解。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书是马虎的;普遍地差劲!

大约在那个时候,“洛杉矶县艺术博物馆”(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有个看法和我的相似:艺术家对科学一点儿不理解。我的看法是:艺术家不理解自然的内在普遍性和自然之美,不理解自然规律(因此,不能在他们的艺术中描绘这类东西)。这个博物馆的想法是:艺术家应该更多地知道技术:他们应该更熟悉机械以及科学的其他实用功能。

话说回来,这本书还是让我高兴的,因为把数学运用到科学上,这是第一本。等我读到星体的温度的时候,我有那么点儿不高兴,但我不是非常不高兴,因为它多少还算是对的——它只是例子错了。接着却出现了一串错误。它说:“约翰和他爸爸出去看星星。约翰看到了两颗蓝色的星和一颗红色的星。他爸爸看到了一颗绿色的星,一颗紫色的星和两颗黄色的星。约翰和他爸爸看到的星星的温度一共是多少度?”——我厌恶之极,要爆炸了。

“呃,您是怎么让居里夫人为您摆姿势的?”

我妻子该说起楼下的火山了。那只是一个例子:那样的东西太多了。多得荒唐啊!把两颗星的温度加起来,是吃饱了撑的。没人曾经干过这样的事儿,除非接着求两颗星的平均温度,或许是例外,但不是要发现所有星体的温度总和!可怕!它不过是个让你做加法的游戏,他们也不理解自己在讲什么。那就好像读一个有几个排版错误的句子,接着,突然一整句都印反了。这种数学与此相似。简直没指望了!

“我从来都是直接用模特来画。”

然后,我去参加我的第一次会议。别的委员已经给一些书打了某种分数,他们问我,我的分数是怎么打的。我的分数经常和他们的不同,他们就问:“您为什么给那本书打分打得那么低啊?”

一个艺术爱好者也来了,开始跟我聊:“告诉我,费曼教授,你画画,是用照片还是用模特?”

我就说,那本书的毛病,是哪一页上的这个、这个——我做了笔记。

展览之后,一位著名的工业设计家亨利·德瑞法斯(Henry Dreyfuss),邀请了各色人等到他家参加一个招待会——那个捐钱赞助艺术的女人,加州理工学院的校长和他妻子,等等。

他们发现我是某种金矿:我详详细细告诉他们,在所有的书里,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我打的每一个分数,都有根据。

有一幅,画的是艺术班的那个金发碧眼的漂亮模特,那本来是我打算研究阴影效果的:我把灯光放在她腿的高度,放得斜一点儿,灯光向上射。她坐着的时候,我想照实际情形画阴影——她的鼻子颇不自然地在她的脸上投下了一道影子——这不是那么难看。我把她的躯干也画得很好,因此你也可以看到她的乳房,以及乳房投下的影子。我把这幅画和其他展出的画凑在一块儿,名之曰“居里夫人在观察镭的辐射”。我意在传达的信息是:没人把居里夫人看成个女人,没人把她看成一个秀发飘然、赤裸着乳房的女性。大家一看居里夫人,只想着镭。

我问他们为什么给那本书打分打得那么高,他们就说:“让我们听听您对这本书的想法。”我从来也没发现他们是按照什么方式来打分的。他们倒不停地问我是怎么想的。

画展在加州理工学院教职工俱乐部“雅典娜神庙”的地下室里举行。一切都跟真事儿似的:所有的画都有标题,那些受托从拥有者那儿借来的画,都有所有权确认说明:例如,“乔诺尼先生热情出借。”

我们检查到某一本书,它是一个公司出版的三本一套的小学课本中的一本,他们问我对这本书的看法。

“我们正在筹划一次阿飞画展。我们在考虑,您是否可以把它暂时借给我们一用。”当然,他们很乐意借。

我说:“书库没给我寄这本书,但另外两本不错。”

“啊,是的!”

有个人还要重复这个问题:“您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

我给了他一个名单,那些人,都买过我的画,他们很快就接到了他的电话。“我们了解到您那里有一幅阿飞的画。”

“我说过,他们没给我寄那本,所以我对它没法判断。”

“你不必担心,费曼先生,”他给我打气儿,“电话不必你打。一切都由我们来操办,画展一定会办得像模像样,没有差错。”

书库的人在那儿,他说:“对不起,我可以解释这件事儿。我没给您寄那本书,是因为它还没写完。有个规定,就是必须在某个时间之前把书都送来,那家出版社赶不及,因此他们只把封面发给我们,里头都是白纸。出版公司写了个条子来表示歉意,并希望他们那一套三本书能够列入考虑之中,虽然第三本要晚一些。”

“我的一些比较好的画都卖了,给那些人打电话,我会觉得不安。”

我却发现,某个委员给那本无字之书也打了分!他们不相信那是本空白书,因为那本书有分数啊。事实上,那个分数比另外两本还高一点儿呢。书里空空如也,这个事实竟然和分数无关。

这位南非艺术家来过我家一趟,看了我的画。他说,他认为举办一次个人画展,是很有意思的。这次,我可自欺欺人了:如果我不是个加州理工学院的教授,大家就不会觉得我的画有价值。

我相信,出这种事儿,其原因在于这个制度就是这么个方式。在你把书分发到这个地方的一些人手里的时候,他们忙;他们马虎;他们是这么想的,“哎呀,反正有那么多人都在读这本书嘛,打多少分无所谓。”他们就信手画上个分数——至少有些分数是这么打的,不是全部,但有些是这么打的。然后,你收到了报告,你不知道为什么这本特殊的书得到的报告比别的书少——于是你就把你得到的报告上的分数一平均,你没把没给你报告的那些人打的分平均在内——就是说,或许一种书发下去了十本,这本书有六个人写了报告——于是你就把写了报告的人打的分数一平均;你没有把没写报告的人的分数也平均了,于是你得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分数。这种一直在求平均数的过程,忽视了一个事实:在那本书的书皮之下,绝对是空空如也!

各色人等都来教课。我把杰瑞·左提安弄来讲素描课,别的一个家伙来教版画,我想学这个。

我之所以搞出了这么一个理论,是因为我看到了在课程编制委员会里发生的事儿:那本无字书,十个委员中有六个写了报告;可是,别的书,十个委员中有八九个写了报告。他们把六个分数平均一下得到的分数,和把八九个分数平均一下得到的分数,一样好。发现给那么一本书也打了分,他们非常尴尬,这事儿却给了我更多的自信。原来其他委员把大量工作花费在发书和收报告上,再就是去开会。在会上,出版社在他们看那些书之前,为他们解释那些书。委员会中,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看了全部的书,也没采纳从出版社那里来的任何信息,除了课本之外,而课本是最终进入学校的东西。

大约是在那个时候,加州理工学院做出了一些努力,以便培养学生对艺术的兴趣。有人捐钱把一座破旧的植物科学大楼,改造成了艺术工作室。设备和材料买来了,供学生们使用,他们还从南非雇了一个艺术家,来组织和支持加州理工学院的艺术活动。

想搞清楚一本书是好是坏,是仔细地去读,还是从许多漫不经心的人那里收报告,这个问题和那个有名的古老问题有几分相似:没有人获准看到中国皇帝,问题是:中国皇帝的鼻子有多长?为了找到答案,你遍访全国人民,问他们认为中国皇帝的鼻子有多长,然后你把不同的长度平均一下。你以为那是非常“准确的”,因为你把那么多人的数据平均了。但是,要发现点儿东西,那不是个法子;你让范围那么广大的人来贡献数据,可他们全都漫不经心,通过求平均数,你是不能知道得更准确一点儿的。

乔诺尼暂时输掉了官司,但他的这个案子和与此相似的另一个案子,最终上诉到了最高法院。与此同时,他的饭店还在经营着,我得到了更多的“七喜”饮料。

起先,没人指望让我们讨论课本的价格。有人告诉我们,我们可以选多少种书,于是我们就设计了一个工作程序,允许许多补充课本,因为全部的新书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最严重的缺陷,在“新数学”课本里:没有应用题;用文字表述的问题,不够多。连卖邮票的事儿也不谈,换算和抽象的东西倒说得太多,却没把这些东西转化为现实世界里的实际应用。你干的是什么:加、减、乘还是除?因此,我们建议把确有一些实际应用的书当作补充课本——每个班有一两种——作为学生课本的一个补充。花费了许多讨论时间,我们把一切都搞得平衡妥帖了。

尽管事实上是我让他们把事儿弄得准确了,我却没有精确的数字可作证据,于是我说:“我相信社区50%以上的人,都接受脱衣舞,因此,脱衣舞对社区而言是可以被接受的。”

等我们把推荐意见交给教委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们,钱没有他们预期的那么多,因此我们不得不返工重来,砍掉这个,砍掉那个,现在要把费用考虑进来,原先那个四平八稳的方案就给毁了,在毁了的那个方案中,教师有机会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的一些实例。

这位律师建议了一个数字。其他律师反对。法官宣布休庭,他们在密室里待了15分钟,这才决定“对社区而言是可以被接受的”,意思是社区50%的人接受。

既然他们改变了我们可以推荐多少书的老规矩,我们就不可能把事情搞得平衡了,这是个相当平庸的方案。等参议院拨款委员会得到这个方案的时候,这个方案还在挨砍呢。现在,它可真是差劲了!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人让我去见州参议员,但我拒绝了:到那个时候,为这事儿争来争去的,我也累了。我们把提交给教委的推荐报告都预备好了,我也认为把这个推荐报告提交给州里,是他们的工作——这在法律上是没问题的,但在政治上不那么稳妥。我不该这么快就放弃,但是,为了那些书,花了那么大力气,费了那么多口舌,才搞出了那么一个相当平衡的方案,然后呢,把它从根儿上捣毁——这可不提情绪!这整个过程全是无用功,你本来应该反过来,从另一头儿做起:从课本费用为起点,你有多少钱,就买什么书。

“我倒想知道,你说‘对社区而言是可以被接受的’,是什么意思。没什么事儿,人人都接受。因此,为了使‘对社区而言是可以被接受的’这一说法成立,社区人口接受某事必须是多大百分比才成?”

第二年,我们要讨论科学课本,这事儿最后让我斩钉截铁,不干了。我以为科学课本或许不同,因此我就看了几本。

“既然这个社区许多阶层的人都在看脱衣舞,都喜欢看,那么,您是否会说脱衣舞娱乐活动,对社区而言是可以被接受的呢?”

同样的事儿又发生了:事情乍看起来还不错,接着就让你恶心透顶。比方说,有一本书,开始是四张图片:第一张是个弹簧驱动的玩具,接着是一辆汽车,接着是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子,接着是别的什么东西。每张图片下面说:“什么让它动?”

“几乎什么人都包括:有一些干房地产的家伙,有一个家伙是市府的,加油站的一群工人,工程公司的一些家伙,一个物理学教授。”

我想:“我知道这是个什么用意:他们要谈机械,玩具里的弹簧是怎么工作的;要谈化学,汽车发动机是怎么工作的;要谈生物学,肌肉是怎么工作的。”

“乔诺尼饭店的顾客,都包括社区的什么样的人?”

这种事情,我爸爸谈过:“什么让它动?一切运动,是因为太阳在照射。”我们接着讨论这事儿,就很有意思了:

“一个星期五六次吧。”(这一点都记录在案了:加州理工学院的这位物理教授,一个星期六次去看脱衣舞。)

“不对啊,玩具动,是因为里面的弹簧上紧了。”我说。

“平均而言,您每星期去乔诺尼饭店几次?”

“弹簧是怎么上紧的?”他问。

“去的。”

“我把它扭紧了。”

辩护律师试图把我弄成个社区标准的专家。他问我,我是否也去别的酒吧。

“那么你怎么会动呢?”

在法庭上,这个大问题是,脱衣舞对社区而言,是可取的吗?——社区标准允许脱衣舞吗?

“我吃饭有劲儿啊。”

我心里想:“这里只有我是自由人了。我没什么借口啊!我喜欢这个地方,我愿意看到它继续开下去,我看不出脱衣舞有什么不对的。”因此,我对乔诺尼说:“好的,我很高兴为你作证。”

“庄稼生长,仅仅是因为太阳在照射。因为太阳在照射,所有这些东西都在动”。那样我就得到了一个概念:运动仅仅是太阳能的转化。

乔诺尼四处奔走,求顾客们为他作证,支持他。人人都找借口:“我开了一家夏令营,要是家长们知道我到这么个地方来,他们就不会再把娃娃送到我这儿来了……”或者:“我做的是什么什么买卖,要是公众知道我溜到这儿来,我们会失去顾客的啊。”

我翻过这一页。关于那个玩具,答案是:“能量让它动”。关于那个骑自行车的男孩儿,“能量让它动”。关于任何事儿,“能量让它动”。

有一天,一个警察突袭了乔诺尼的脱衣舞饭店,逮捕了几个脱衣舞女。有人想要乔诺尼停止脱衣舞表演,乔诺尼不想停。于是就起了一场大官司;这事儿,当地的几家报纸上都登着呢。

那毫无意思啊。假定你不说“能量”,你说“老毛猴子”。那样的话,那个普遍原则就是:“老毛猴子让它动。”这里面出不来什么知识。孩子理解不了任何东西,那不过是个词儿嘛!

有个家伙,在气象台干活儿,看到了我给乔诺尼的那幅画,问我有没有别的画。我邀请他和他老婆,到我家楼下的“画室”来,他们问了那幅新装了框子的画。“那幅嘛,200块。”(我把60块乘以3,外加20块的画框费。)第二天,他们回来把那幅画买了。这就是说,按摩廊的画,最终挂在了一个气象预报员的办公室里。

他们应该做的,是看着这个玩具,看清楚它里面有弹簧,了解弹簧是什么东西,了解轮子是什么东西,别把“能量”当回事儿。过后呢,等着孩子们理解了这玩具实际上是怎么工作的时候,他们才能讨论关于能量的更普遍的原理。

我说:“你疯了!”但是,仅仅是为了逗乐儿,我买了一个20块钱的画框,把这画装起来,好准备着卖给下一个顾客。

再说,“能量让它动”,这也不对,因为等玩具停的时候,你也同样可以说,“能量让它停”。他们谈的那件事儿,是浓缩起来的能量,正在转化为稀释了的形式,这是关于能量的一个非常微妙的方面。在这些例子里,能量,既不增加,也不减少;它只是从一种形式变为另一种形式罢了。当东西停下来的时候,能量变成了热,变成了一般的无序状态。

我那位做生意的朋友,达德利·赖特(Dudley Wright),看到这画,我就把这故事讲给他听了。他说:“你应该把价码提高到三倍才是。艺术这玩意儿,真没人知道它值多少,因此呢,大家就想啦,‘要是价码高,它的价值想必就大!’”

但是,所有的课本都是那个写法:说的那些事儿,没用、混乱、含混、迷惑,以及部分地不正确。谁能从这种书里学到科学,鄙人不知,因为那不是科学。

我把画留在她们那儿了,在我为这画反反复复担心了一个星期之后,她们决定不要这画了。原来,她们不想要这画的真正原因,是那个裸着的乳房。我解释说,我画这画,要比原来要求的节制得多,但她们说她们对这画的看法,和那个家伙的看法有所不同。我想,这可够讽刺的,开了这么一家买卖的这些人,对一个裸露的乳房如此谨小慎微,真可博人一笑,我就把画拿回家了。

因此,我看到这些令人作呕的课本,毛病和那些数学课本一样,这时我就看到我的火山形成过程又开始发动了。读那一堆数学课本,使我精疲力竭;全部努力付诸东流,使我情绪低落。再这么折腾一年,我闻之色变,我得辞职。过了一阵子,我听说,那本“能量让它动”的课本,即将被推荐给教委的课程编制委员会,于是我就做了最后一个努力。委员会的每次会议,都允许公众发表评论,于是我就站起来,说我为什么认为那本书坏。

“哦,不!”她说,“我觉得我真真儿地就是她那副样子!但把这画挂起来,不是个事儿啊。”

那个在委员会取代了我的主儿说:“什么什么飞机公司的65位工程师,都认可了那本书。”

我对她说:“告诉我——你给一个家伙按摩的时候,可他连看你也不看,你还会笑?”

我不怀疑那个公司有一些相当不错的工程师,但采纳65个工程师的意见,就是相信大范围人的能力——这必然要把一些相当可怜的家伙的能力也包括在内!这又是那个求中国皇帝的鼻子平均有多长的问题,又是那个给无字之书打分的问题。先让那个公司来决定谁是比较好的工程师,然后让这些比较好的工程师来检阅这个课本,那就会好得多。我不敢自称我比65个家伙更聪明——但我比65个家伙的平均数更聪明,却是肯定无疑的!

有个女孩说,她不喜欢女奴脸上的表情。“她看起来,不怎么乐,”她说,“她该笑才对。”

我没办法把这个道理给他们讲明白,委员会认可了那个课本。

这家伙的老婆和他妹妹,现在操持着这个地方,不十分喜欢这画;她俩想让女孩儿们也来参谋参谋。我把画挂在墙上,就挂在休息室里,姑娘们都从后面不同的房间里过来看,并且开始发表评论。

在我还在委员会里的时候,我不得不去了几趟旧金山开了几次会,等我第一次出差回到洛杉矶的时候,我在委员会办公室停了一下,报销我的费用。

原来,那家伙在入狱之前,把我们的安排跟他老婆说了。于是,我就进去了,给她们看这幅画。

“花销是多少,费曼先生?”

“我就是那位艺术家,”我说,“你们的画,画好了!”

“那个,我坐飞机到旧金山,因此那就是机票,再加上我在离开以后把汽车留在机场那儿的停车费。”

“抱歉,”她说,“我们已经联系了一位艺术家为我们画画,他眼下正画着呢。”

“您带着机票?”

“不,不是,可你不想在门厅里挂一幅挺合适的画吗?”

我碰巧带着机票。

就在去我名单上的第一家妓院的时候,我心里想:“你知道,我到其他地方之前,我应该先到原先那家按摩廊,说不定那儿还在营业呢,说不定新经理也要我的画呢。”我就去了那儿,敲门。门开了个缝儿,我看到了女孩儿的一只眼。“是熟客吗?”她问。

“您有停车场的发票吗?”

第二天,我把画卷起来,把它放在我汽车的后座上,我妻子格温妮丝祝我好运,我就出发去访问帕萨迪纳妓院,去兜售我的画。

“没有,但我把车停在那儿,花了2.45美元。”

她们告诉我帕萨迪纳和周围几家按摩廊的名字和地点,还告诉了我这么些事儿:“如果你到了什么什么按摩廊,就说要找弗朗克——他是个挺不错的家伙。要是他不在,那就别进去。”还有:“别搭理艾迪。艾迪可不懂一幅画有什么用处。”

“可我们必得要发票啊。”

我正准备着去交差,把我的大作给按摩廊送去,乔诺尼却告诉我,那家伙给抓起来了,下了大牢了。于是我就问这个脱衣舞饭店的女孩儿,帕萨迪纳这方圆之内,有没有好的按摩廊愿意挂我这幅画。

“我告诉过你,那花了多少钱。如果你们信不过我,那么,关于那些课本,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告诉你们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呢?”

我在这画上花了不少劳动。我让凯西当模特。后来,我找到了另一个模特来画那个男人。我做了许多研究,模特费很快就已经到了80块。我不在乎钱,我喜欢受托作画这一挑战。最后,我画完了一幅画:一个肌肉壮实的男人,躺在一张桌子上,女奴在给他按摩。她穿着某种长袍,盖住了她的一个乳房,另一个乳房裸着,我把她的那种听天由命的表情,表现得恰如其分。

这事儿焖炖了不少时间。不幸的是,我以往都是为公司、大学或者普通人上课。我习惯于这么一种搞法:“您花销多少?”——“这么这么多。”——“这是您的钱,费曼先生。”

最后,我琢磨出了怎么来画:我画个想象中的罗马年轻女奴,在为某个重要的罗马人按摩——或许是个元老院议员。因为她是个女奴,她脸上就有某种表情。她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事儿,而她也只能听天由命。

于是我决定:不管什么事儿,我是不打算给他们发票的。

“那好。”我说。我们商定了60块钱的润笔,我就开始画这画。首先,我得琢磨,这画怎么个画法。我想啊、想啊,觉得还不如当初就依了他,干脆画个裸体女斗牛士得了!

第二次出差到旧金山之后,他们又要机票和发票。

“对对对,”他说,“你说得对。我改主意了。我想要的这幅画嘛,如果警察看它,对一个按摩廊来说,那没什么不合适的;但是,顾客一看,他就会明白点儿事儿。”

“我啥票也没有。”

“假定警察进来了,他们看到这幅画,而你声称这是一家按摩廊。”

“这可不行啊,费曼先生。”

我没把他说服气。

“在我接受为本委员会工作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你会为我支付开支。”

“对,我明白这事儿。”我不想画一头长着男人头的公牛,正在向一个裸体女斗牛士冲击,于是我就想说服他放弃这个念头。“那会对顾客留下什么印象?那会让女孩儿们有什么感觉?你想过吗?男人们到那儿去,你用这画,把他们搞兴奋了。你希望他们那么对待那些女孩儿?”

“但我们期望得到发票来证明开支啊。”

“按摩廊。你知道的,小私密房间,按摩女——明白这事儿?”

“我没什么东西来证明开支,但是你知道我住在洛杉矶,你知道我到了这些别的城市;你以为我究竟是怎么到了那些地方的?”

“什么买卖的开业典礼啊?”

他们不肯通融,我也是。我觉得,当你身处此境的时候,你要真的跟这个“制度”较起真儿来,那你就必须愿意吃不了兜着走。因此,我心甘情愿,但我的出差费用始终没报销。

“我的开业典礼用得着。”

这是我玩儿的一种游戏。他们要发票?我偏不给他们发票。那么你就别要钱。那好,不要钱就不要钱。他们信不过我?见他的鬼去。他们用不着给我报销。当然,这事儿荒唐!那是政府的工作方式,这我知道;那好,去他的政府!我认为,人应该把人当人来对待。除非我能得到人的待遇,我就不想和他们有来往!他们感觉不良?我也感觉不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知道他们在“保护纳税人的利益”,但是,在下面这件事儿中,你看看,纳税人得到了什么样的保护。

“那个,呃,要是我知道这幅画派什么用处,那会对我有点儿帮助。”

在进行了很多讨论之后,有两本书,我们形成不了决定;这两本书极其相似。所以,我们就把这事儿留给教委裁决。因为委员会现在开始考虑费用了,又因为那两本书半斤对八两,委员会就决定招标,取价低的。

“我要的这幅画,得画一头长着男人头的公牛,正在向一个裸体女斗牛士冲击。”

问题接着就来了,“学校是在正常时间得到书,还是或许在新学期之前早一点儿得到书?”

“行啊;你喜欢什么?”

一个出版社的代表站起来说:“我们很高兴你们接受了我们的投标;我们能够在下学期把书提前送去。”

“很好。我想请您画幅画。”

那个输了标的出版社的代表,也在那儿,他站起来说:“因为我们的标是根据较晚的期限投的,我认为,我们应该有按照较早期限重新竞标的机会,因为我们也可能早一点出书。”

“是啊。”

诺瑞斯先生,在委员会里的帕萨迪纳的律师,问后面那个出版社的家伙:“你早一点儿出书,我们要出多少钱?”

我的画在那儿展览,有另一个效果,大家都问他,这画是怎么回事儿。有一天,一个家伙走到我这儿来说:“乔诺尼告诉我,那画是你画的。”

那家伙出了个价:便宜了一点儿。

给了他这么一幅画,结果产生了一些有用的结果。老板对我非常友好,我的饮料一直是免费的。现在,我每次到这个饭店,一个女服务员就给我端来免费的“七喜”(7-Up)。我一边看女孩儿跳舞,一边做做物理学研究,备备课,或者画点儿什么玩意儿。如果我有点儿累了,我就看一会儿节目,回头再做点儿研究。老板知道我不想有人打扰,因此,如果有个喝多了的主儿凑过来,要跟我说话,立刻就过来一个女服务员把他支走。如果有个女孩儿过来,他就不多事儿了。我们关系很好。他叫乔诺尼(Gianonni)。

头一个家伙站起来:“如果他改变他的投标,我也有权力改变我的投标!”——他出价更低!

那地方墙上挂着一些画,但我不是太喜欢那些画。那是用荧光性的颜料画在黑色的天鹅绒上的——有那么点儿丑——画的是一个正在脱衣服的女孩儿什么的。我有一张相当不错的画,那是我用我的模特凯西画的,于是我就把这画送给了饭店老板,好挂在墙上,他很高兴。

诺瑞斯问:“哦,是那样吗?——我们提前得到书,并且更便宜?”

我妻子格温妮丝(Gweneth),是个英国人,我到这么个地方,她态度端正。她说:“英国男人都有俱乐部可去。”因此,那儿就跟我的俱乐部似的。

“是的,”一个家伙说,“我们可以用一种特别的印刷方法,我们一般不用的……”——这是在解释为什么会便宜。

有那么一段时间,城市里有脱衣舞饭店:你可以到那儿吃午饭或晚饭,女孩儿们光着上半身跳舞,跳着跳着,就一丝不挂了。有这么一个地方,离我住的地方也就是2500米,因此我经常到那儿。我坐在包厢里,在圆齿边线的纸上做一点儿物理计算;有的时候,我画一个跳舞的女孩儿,或者画一个顾客,仅仅为了练习。

另一个家伙随声附和:“你做得越快,费用就越少!”

我肯定想看。有人从我的一幅画中得到了这种直接的快乐,这又是一个例子。因此,卖画,还真是件乐事儿。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最后是便宜了200万美元啊。这种突然的变化,真让诺瑞斯七窍生烟。

几个星期后,她回来了,带着这幅画,用漂亮的木头画框给装了起来,红色的镶边,金色的边框。这事儿够滑稽的,一定会让一般的艺术家们闷闷不乐——你给一幅画装了框子,这对它的改善也太大了。我的经纪人告诉我,某位女士,对这画整个着了迷,我的经纪人就把这画送到画框师那儿了。他告诉她,有一种特别的技术,来装画在报纸上的画:用塑胶使之饱和,这么捣鼓,那么捣鼓。因此,这个女士必得遭受我画的这画带来的这些麻烦,然后呢,她还要让我的经纪人把画带给我看。“我想,这位艺术家或许想看看,它装了画框的时候,有多么可爱。”她说。

结果事情当然是这样:交货日期不定了,就开了口子让这些家伙重新投标。正常的情况是,当选书不考虑价格的话,那就没有理由降低价格;出版社想定什么价就定什么价。通过压价来竞争,没好处;他们那种竞争方式,是为了给课程编制委员会留下印象。

“哦,别担心,”她说。

顺便提一下,只要委员会开会,出版社就招待课程制定委员会的人吃午饭,跟他们谈书的事儿。我从来没去。

我想用彩色为这个模特画一幅画,用粉蜡笔,仅仅是为了做实验。我觉得应该先用炭笔勾勒轮廓,再用粉蜡笔覆盖。在我用炭笔勾完了之后,我不操心这画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了,我意识到这就是我画过的最好的画之一。我决定,这样就行了,别在这幅画上用粉蜡笔了。我的“经纪人”看到这画,想把它带走。“这幅画,你卖不出去,”我说,“它画在报纸纸上啊。”

事儿在今天看来,是一目了然的,但人在当时,遇到下面这种情况,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我收到了一包干果,或者“西联公司”寄来的无论什么东西,里头还附带了一个纸条儿,“从我们家到你们家,感恩节快乐——帕米里奥一家。”

她接着就有了另一种担忧:她的腹股沟那儿有些“凹坑儿”。我不得不找出一本解剖学书,给她看那是肌肉与肠骨的接合部,还为她解释,你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能看到那些“凹坑儿”的;要想看到,那必须一切都刚好合适,完完全全地合乎比例,就像她那样。我从她那儿了解到,每个女人,无论她们多么漂亮,都担心自己的长相。

东西是从长滩(Long Beach)这地方的一家人那里寄来的,但我不认识这家人。显然是有人想寄东西给他朋友一家,可把名字和地址搞错了,因此我想我还是把事情搞清楚的好。我打电话给“西联公司”,得到了那个寄东西的一家人的电话号码,然后给他们打电话。

我通过杰瑞认识的一个模特,曾经是《花花公子》杂志的花花女郎。她身材颀长,美艳无比。然而,她觉得自己太高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个女孩儿,瞧她一眼,都嫉妒得要死。在她进一个房间的时候,上半身得弯着进去。在她摆姿势的时候,我想教教她,请她站起身来,因为她是如此优雅,如此耀眼。我终于说动她照着我说的做了。

“喂,我叫费曼先生。我收到了个包裹……”

到现在,我已经画了很多画,我已经到了这么一种造诣,最喜欢画裸体。据我所知,严格来说,那不是艺术;那是一种混合物。谁知道这混合物中的各种物质的百分比是多少?

“啊,哈喽,费曼先生,我是皮特·帕米里奥(Pete Pamilio)。”他说得亲亲热热,我都认为我应该知道他是谁!我通常就是这么个傻瓜,记不住人。

我遇到的下一个女孩儿,想要她为我摆姿势,是加州理工学院的一个学生。我问她愿不愿意为我裸体摆姿势。“当然。”她说,事儿就这么成了!因此,这事儿容易。我猜,我心里杂念太多,以为那么要求人家,不知道怎么就不对。

于是我说:“我很抱歉,帕米里奥先生,我记不大准你是哪位了……”

“哦!我连想都没那么想。”

原来他是一家出版社的代表,我呢,替课程编制委员会评估他们的书。

“哈,你从来也没有要求她们那么做?”

“我明白了。但这可能会引起误解。”

有一次我在杰瑞那儿,我对他妻子达布妮(Dabney)说:“我没办法让女孩儿们光着身子摆姿势,我不知道杰瑞是怎么弄的!”

“只是咱们两家子之间的来往嘛。”

我大多数的模特,是通过杰瑞搞到的,但我也想自己找一些模特。每当我遇到个年轻女人,看样子好像对画画感兴趣,我就让她为我摆姿势。最后的结果,总是我画她的脸,因为我不怎么知道如何处理裸体这个主题。

“是的,可我眼下正在评估你们出的书,或许有人会胡乱解释你的好意!”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事儿了,但我故意装疯卖傻。

她有个念头,想当我的经纪人:她到处兜售我的画,能赚点儿小小的外快,她会说:“在阿尔塔迪纳,新出了一位艺术家……”身处另一个世界中,这堪为乐事啊!她做了一番筹划,把我的一些画摆到了“小公牛”,这是阿尔塔迪纳最雅致的一家百货商店。她和艺术部的那位女士来挑了我的几幅画——是几幅我早先画的植物(我不喜欢)——全都装了画框。然后呢,我得到了“小公牛”的一份签了字的文件,说他们接受委托,取走什么什么画。当然,没有卖掉任何一幅,但我是大大成功了:我的画在“小公牛”那儿卖啊!把画放在那儿,也是乐事啊。这样,有朝一日我就可以说,在艺术世界里,我曾经达到那样一种成功的巅峰。

与此类似的另一件事儿,是一家出版社寄给我一个真皮的公文包,还把我的名字用金字漂漂亮亮地烫在上边。我对他们说了同样的话:“我不能收;我在评估你们出的一些书。我觉得你不了解这事儿!”

她把我给她的画中的一幅,挂在她的小房间的墙上,很快,她的男朋友注意到了。他太喜欢这画了,他想出钱为她画一幅肖像。他要付我60块钱。(我现在涨了行市了。)

有个委员,做的时间最长,说:“我从来没收东西;那让我心神不宁。可一直有人送东西。”

“事儿得倒过来,”我说,“如果你白为我摆一次姿势,我会给你三幅画。”

但我真的错过一次机会。假如我脑子转得快,那我在那个委员会里的时候,真可以花天酒地。我晚上住在旧金山一家旅馆,等第二天好参加我的第一次会议,我想在城里溜达溜达,吃点儿东西。我从电梯里出来,坐在旅馆大厅里的两个家伙,跳起来,说:“晚上好,费曼先生。您这是上哪儿去啊?洛杉矶这地方,有没有什么东西,我们带您去瞧瞧?”他们是一家出版公司的人,我不想和他们搀和事儿。

我的一个模特,想让我给她画幅画,但她没那份钱。(模特没钱;如果她们有钱,就不干模特这行了。)如果我给她一幅画,她就愿意免费为我摆三次姿势。

“我出去吃点儿饭。”

因此,我决定卖画。然而,我却不希望大家来买我的画,是因为他们想当然地以为我这个物理学教授没画画的本事,这可够你咂摸味儿的,所以我就起了个假名字。我的朋友建议我叫“奥菲”(Au Fait),在法语里是“办妥”之意,我却把这个名字写成“阿飞”(Ofey),这刚好就是黑人送给“白鬼”(whitey)的那个称呼。但我毕竟是个白鬼,所以正合适。

“我们可以带您去用晚餐。”

这个使我明白了这么一件事儿:卖画,并非为钱,而是为了踏踏实实地知道,那画实在想要属于一个人;那个人,要是得不到它,就茶饭不香。这事儿透着好玩。

“别,我想一个人。”

我从这个故事中得到了启示,这启示对我还是很新鲜的:起码从某些方面说,我终于理解了艺术确实有什么用处。艺术给某个单个的人以快乐。你能制造出一个东西,有人宝贝之至;他们或者沮丧,或者愉快,都是因为你制造的这破玩意儿!在科学中,那是一种普遍而大的东西:你不知道直接欣赏它的那些单个的人。

“呃,无论您想怎么办,我们都帮得上忙。”

那天晚上,他下班回家,心情抑郁不振。她终于弄明白了他是怎么回事儿:他觉得,把那幅画买来给她,那才好;但是,等他回到展览会,有人告诉他,那画已经卖出去了。因此,她就把这事儿秘而不宣,等他过生日的时候,好给他个惊喜。

简直盛情难却了,我就说:“那好,我想出去找麻烦。”

她想起来,再过几个月,就是他的生日,于是她当天返回,自己买了。

“我们认为,那个我们也能帮得上忙。”

她丈夫,是那种从来也不会当机立断的人。“让咱考虑考虑再说吧。”他说。

“不,我想我可以照顾自己。”我接着就想,“错了!我应该让一切运作起来,记个日记,那样加利福尼亚州的人,就可以发现出版社办事儿有多过分!”等我发现出入竟然有200万美元的时候,老天爷知道那好处有多大!

她告诉了我这么个故事:她和她丈夫去看过展览,他们都非常喜欢这幅素描。“我们干吗不买下来?”她建议。

诺贝尔的另一个错误

我把这些都解释给她听,还给她看了使我有了这个主意的那幅照片。

在加拿大,他们有一个很大的物理学学生协会。他们主办会议;他们发表论文,等等。有一次,温哥华分会要我去给他们讲话。主事儿的女孩儿和我的秘书早就筹划好了,不跟我打声招呼,就径直飞到洛杉矶。她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进了我的办公室。她伶俐可爱,一个金发碧眼的妞儿。(这有作用的;不该这样,但这就是有作用。)这事儿的经费全是温哥华的学生出的,这给我留下了印象。在温哥华他们对我太好了,现在我知道了怎么接受人家的招待、怎么讲话的秘密了:等学生来请你。

那画名为“太阳磁场”。为了这幅特别的画,我借了一幅在科罗拉多的太阳实验室拍的漂亮的日冕照片。因为我明白太阳磁场是怎么把火焰拽起来的,而且在当时,我琢磨出了一种技法,来画磁力线(跟女孩儿飘动的长发相似),我想画画家们都没想到要画的某种漂亮的东西:磁场中的那种相当复杂和翘曲的线,在此处聚拢,却在彼处散开。

有一次,我获得诺贝尔奖之后不几年,加利福尼亚大学欧文分校学生物理俱乐部的几个孩子,到我这儿来,想让我去讲话。我说:“我喜欢去干这个事儿。我想做的,是只想跟物理学俱乐部的人说话。但——不客气地说——我从经验中得知,有麻烦的。”

展览之后,那个家伙告诉我,一个女孩儿已经买了我的一幅素描,还说想跟我说说话,以便发现这画的更深的寓意。

我告诉他们,以前每年我都到当地的一个高中去跟物理学俱乐部讲相对论,或者讲任何他们让我讲的东西。接着,等我得了诺贝尔奖之后,我还去那儿,跟以前一样,没做准备,他们呢,把我树在三百个孩子面前。

“那会使这个展览更有意思一点儿嘛。如果你不是舍不得的话,那就弄个标签上去。”

那可叫一个乱啊。

我想:“别犯傻了!我不打算卖啊。”

这种让我害怕的事儿,大约有三四次,我成了个白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那次我应邀到伯克利大学去讲物理学的什么东西,我准备了一些非常专业的东西,指望像往常那样讲给物理系的人听。可等我到了那儿,是个巨大的大教室,人满为患!我知道,在伯克利大学,能明白我准备的这个水平的东西,人数没这么多。我的麻烦是,我喜欢取悦于来听我说话的这些人,如果每个人连他的哥哥都来听我说话,我取悦不了他们了:我就不了解我的听众了。

相似的一件事儿,发生在加州理工学院一个家伙搞的一次小型艺术展览会上,我贡献了两幅素描和一幅油画。他说:“我们应该在画上贴个价格标签。”

等这些学生理解了我不容易到这个地方给物理俱乐部讲话之后,我说:“让咱们杜撰一个听起来傻头傻脑的题目,再杜撰一个听起来傻头傻脑的教授的名字,那样的话,就只有真对物理学感兴趣的孩子们会不怕麻烦来听讲,那才是我们要的人,好不好?你们不必满世界张扬。”

我为她的这幅肖像工作得很卖力,等他看到了,他完全站到了我的立场上:“画得可真漂亮啊!”他叫起来。“你能不能把它用照相机照下来,多复制几份?我想寄一份给我在希腊的妈妈!”他妈妈从来也没见过儿媳妇。想到我已经进步到有人要我的画的地步,这事儿来劲啊。

有几张海报出现在欧文分校的校园里:来自华盛顿大学的亨利·沃伦教授,将于5月17日3点在D102室宣讲质子的结构。

我有了足够的自信,问我的一个叫史蒂夫·德米垂阿德(Steve Demitriades)的老朋友,可否请他漂亮的妻子为我摆姿势;作为回报,我把肖像送给他。他笑了。“如果她愿意浪费时间为你摆姿势,我不介意,哈、哈、哈。”

然后,我就来了,说:“沃伦教授有点儿私人的麻烦事儿,今天不能来给诸位讲话了。他就打电话给我,能不能来给你们讲讲这个题目,因为我一直就在这个领域里做研究。因此呢,我就来了。”这办法,高。

不管怎么说,艺术班的那个家伙和那个体态匀称的模特,来过我家好几次,我想画她,我想学他。做了许多习作之后,我终于画了一幅我觉得实在好的画——她的头像——第一次成功,我很兴奋。

但是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俱乐部的指导老师发现了这个诡计,对学生们好一个生气。他说:“你们知道,如果大家知道费曼教授要下来,许多人都会来听他讲话的。”

拉菲尔展厅,有个秘密,原来是这样:只有一部分绘画,才是大师手笔;其余的,是学生弄的。我喜欢拉菲尔的那些。这让我对自己的艺术欣赏力自信大增。

学生们解释说:“就是因为这个嘛!”可这位指导老师气急败坏了,因为炮制这个玩笑,竟然没有他的份儿。

等我回到了旅馆,我那本导游手册,关于西斯廷那部分,说:“在米开朗基罗的那些画下面,有十四幅是波提切利(Botticelli)和佩鲁吉诺(Perugino)的”——这都是大艺术家——“还有两幅是什么什么人的,没什么重要性。”这对我来说,可是太兴奋了,我也认得出来一个美的艺术品和一个不美的艺术品之间的区别啊,虽然那究竟是怎么个区别,我也说不准。作为一个科学家,你总是认为你明白自己做的事儿;可是,艺术家,说“那个很伟大”,“那个不怎么样”,过后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杰瑞对我带给他看的那些画所发表的评论那样,你就信不过他们了。但现在我也是这样:我也能这么干!

听到学生们真有麻烦了,我决定给那个指导老师写封信,说明那都是我的错儿,说除非这么安排,我就不去讲话,说我已经告诉学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非常抱歉;请原谅我,啰里啰唆,啰里啰唆……因为那个鬼奖金,我不得不搞这一套!

我到了一个叫“拉菲尔”的地方——拉菲尔展室——我注意到了相同的现象。我心里想,“这拉菲尔,参差不齐啊。他画得不总是好。有的时候,他很好。有的时候,就是垃圾嘛。”

就在去年,阿拉斯加大学费尔班克斯分校的学生请我去讲话,这次很好,除了当地电视台的采访之外。我不需要接受采访;采访没意义。我是来给学物理的学生讲话的,就这么回事儿。如果满城的人都想知道那个,那就让学校的报纸告诉他们得了。正是因为诺贝尔奖,我才不得不接受采访——我是个大腕儿,对吧?

不幸的是,我把导游手册忘在旅馆里了,但我心里想:“我知道为什么这些画不出名了;这些画不怎么好啊。”但是,我接着看另外一幅,我说:“哇噢!那幅好啊。”我看了另外那些。“那个也好,那个也是一样,但那个稀松。”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画,但我拿得准,这些画都好,只有两幅是例外。

我的一个朋友,有钱——他发明了一种简单的数字开关——给我讲了一些捐钱设奖或设讲座的人的事儿:“对他们,你要时时留心,看看他们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需要用这个来安慰良心。”

游客们很快就来了,一群一群的人到处乱转,说着不同的语言,指指点点的。我到处走,看了一阵子天顶。然后,我的视线稍微向下移动了一点儿,我看到了一些巨幅的、装了框子的画,我想,“嚯!我以前不知道这个!”

我的朋友马特·桑德斯(Matt Sands)一度想写一本书,叫《艾尔弗雷德·诺贝尔的另一个错误》。

绘画班之后的那个夏天,我在意大利参加一个科学会议,我想看看西斯廷教堂。早晨我早早就去了,比任何人都先买了票,然后一开门,我就跑上台阶。因此我享受了一段不寻常的时光,在别人来之前,在宁静的敬畏中,看着这整个教堂。

许多年,到诺贝尔奖快颁发的时候,我也会看看是谁得了奖。但过了一阵子,我连诺贝尔“季节”是什么时候,都想不起来了。因此,为什么有人在凌晨三点半或者四点给我打电话,我是一点都不明白了。“费曼教授?”

在开始学画之前,我从来没有太大的兴趣去看看艺术。对艺术的东西,我不怎么欣赏;要说欣赏,也不经常,比方说,那次我在日本的一个博物馆里的时候。我看到一幅在泛黄的纸上画的竹子。在我看来,这画的妙处,在于它不过是寥寥几笔,但它同时又是竹子,这二者之间有一种完美的平衡——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一会儿把它看作笔触,一会儿把它看作竹子。

“嗨!凌晨这个点儿,你给我打的哪门子电话!”

他们俩都同意。我把这家伙的几幅画拿给杰瑞看,但他吓呆了。“这些东西,不是那么好啊。”他说。他努力解释为什么,但我实在是听不懂。

“我原以为您愿意知道您已经获得了诺贝尔奖。”

我琢磨着,我可能从这个家伙那儿学到不少东西;除非我想点儿办法,我就没机会再画这个体态匀称的模特了。“对不起,”我对他说,“我房子楼上有个房间,可以用做画室。”

“是的,但我在睡觉!要是你在上午给我打电话,就好了。”——我把电话挂了。

有一次在下课的时候,我无意听到那个真会画画的家伙问这个模特,她能不能单独为他摆姿势。她说,可以。“那好。但是,我还没有画室呢。我必得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我妻子说:“什么事儿啊?”

我在这个班里,进步不小,我感觉颇为不错。到最后一个学期,我们的模特都是身量庞大得走了形的那种,画这种模特很好玩儿。可是,最后一堂课,我们的那个模特却是个体态匀称、金发碧眼的妞儿,比例非常完美。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仍然不知道怎么画画:我能画出来的东西,怎么看也不像这个漂亮的女孩儿!画别的模特,你画什么东西,如果画得大点儿或者小点儿,无所谓,因为反正是个走形儿。但是,如果你画的这个东西装配得这么好,你就不能自欺欺人了,一定得画好才是!

“他们告诉我,我得了诺贝尔奖。”

等我把铅笔弄得好用了,我又来试。我发现,我的画有某种力度——一种可笑的、毕加索式的力度——这让我自己很得意。我觉得这画好,原因是,我知道那样画,是不可能画好的,因此呢,你不必画好——那才是这种放松练习的目的所在。我本以为“放松”的意思是“信笔涂鸦”,但实际上是别担心画出来的画是个什么样子。

“哦,费曼,是谁?”我经常说话没正经,她也聪明得很,从来不上当,但这次,我逮着她了。

我把练习做完了,他们过来看我画的是什么东西。他们发现,确实,我没自欺欺人;一开始的时候,我的铅笔尖儿就断了,纸上除了压痕儿,空空如也。

电话又响了:“费曼教授,您听到……”

“哇噢,装蒜!”他们说。

(无可奈何的声音)“听到。”

“我不自欺欺人!”我说。

然后我开始想:“我怎么能就此打住?我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因此,头一件事儿,是把电话从叉簧上拿下来,因为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我想再去睡觉,但我发现睡不成了。

有个家伙说:“我就是忍不住要看。我没办法不自欺欺人。我敢打赌,大家都在自欺欺人!”

我下楼到书房去想这事儿。我怎么办?或许我不要接受这个奖。那会出什么事儿?或许那做不到的。

他们发明的一个叫我们放松的练习,是画的时候,不看纸。你的眼一直盯着模特;在纸上画线条的时候,只看着她,不看你画的那些东西。

我把电话放回去,电话立刻响起。那是《时代》周刊的一个家伙。我对他说:“听着,我有了个麻烦,因此你别记录我下面的话。我不知道怎么摆脱这个事儿。有办法不接受这个奖吗?”

他们总告诉我要“放松”,要无拘无束地画。我琢磨着,这并不比告诉一个掐着方向盘学开车的人“放松”,更起作用。那么说,是没有用的。只有在你知道怎么仔细地弄它的时候,你才开始放松。所以,我抵制这种没完没了的叫人放松的玩意儿。

他说:“您恐怕拿这事儿没办法,先生,您不如将就着得了,免得弄出更多无谓的乱事儿。”事儿明白了。我们谈了不少,15~20分钟的样子,《时代》周刊的这个家伙从来也没发表这次谈话的任何东西。

我注意到,那个老师没对大家说得太多(他只告诉我,说我的画在那页上太小了)。他却努力鼓励我们实验新方法。我想起了我们是怎么教物理的:我们有那么多技巧——那么多数学方法——我们从来没停止告诉学生怎么做事情。另一方面,这位画画的老师,怵于告诉你任何事儿。如果你的线条笔力太重,这个老师不会说:“你的线太重了啊。”因为有些艺术家琢磨出了一种办法,能用很重的线条搞出了不起的画来。老师不想把你推到某种特别的方向上去。因此,怎么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而不是下达指令的方式来和学生交流,绘画老师就有这种麻烦了。物理老师的麻烦,是总教怎么解决物理问题的技巧,却不教精神。

我对《时代》周刊的这个家伙说,非常感谢你,就挂了电话。电话立即响了:报社打的。

我不确切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我得到的鼓励,足够让我下次课还来。与此同时,杰瑞不停地告诉我,画得太满,没任何好处。他告诉我不必在意别人,因此他告诉我,他们也不怎么样。

“是的,您可以到报社来。是的,好的。对,对,对……”

我回去把我的画盖上了,它只画了几根线,挤在报纸的左上角那儿——那之前,我只在书本大小的纸上画——但班上的人,都在近旁站着呢:“噢,看看这个,”他们当中有个人说,“笔笔不虚啊!”

其中一个电话,是瑞典领事馆的一个家伙打的。他将要到洛杉矶举行个招待会。我琢磨着,因为我决定接受这个奖,我就必得忍受这些事儿了。

我们转来转去,看看别人画得如何,我发现了他们的真本事:他们画的那个模特,惟妙惟肖,明暗有度,连坐着的那个椅子上的那个小挎包也画上了,台子也画上了,什么都画到了!他们手执炭笔,嚓、嚓、嚓、嚓,一气呵成啊,我琢磨着,我是没指望了——彻底没指望了。

这位领事说:“拟一个名单,是您想请的人,我们也拟一个名单,是我们想请的人。然后呢,我会到您办公室,我们比较一下两个名单,看有没有重复的,然后我们就写请柬……”

我明白自己是半瓶子醋。可是,到最后,那个模特要摆三十分钟姿势。我画得很卖力气,费了吃奶的力,倒也能画完她整个的轮廓。这次,我有了一半儿的希望。因此,这次我也不把我的画盖住了,因为我已经画完了前一次该画的那些。

我就写了我的名单。大约八个人——我的街坊,我的艺术家朋友左提安,等等。

我开始画这个模特,到我才画了一条腿的时候,十分钟用完了。我往四周看了看,人人都已经画好了一幅完整的画,背后还加了阴影呢——整个完工了。

领事拿着他的名单到了我办公室:加利福尼亚州长,这个大员,那个大腕儿;石油大王格蒂;某个女演员——有三百人啊!不需要说,怎么也不可能有重复现象!

于是,我鼓足了勇气到那儿去了。第一节课上,他们说,要准备好印报纸的那种纸——大幅的纸,跟报纸那么大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铅笔和炭笔。第二节课,一个模特进来了,她开始摆了十分钟的姿势。

我就有点儿不安了。跟这么多达官贵人见面,这主意,吓坏我了。

“你很可以了啊;你应该看看别人画得什么样!”

领事看出我忧心忡忡。“啊,别担心,”他说,“大多数人不来。”

“不去,”我说,“我画得不够好,我会很尴尬。”

可好了,我不曾安排个聚会,邀请人家来,又明明知道人家不来!我不必向任何人磕头颠蒜,给他们那种可以拒绝的邀请,让他们有沾沾自喜的机会;这很蠢嘛!等我回家的时候,我真的为这整个的事儿坐立不安了。我给领事打回电话,说:“我仔细想过,我意识到我没办法去应付这个招待会。”他乐了。他说:“您太对了。”我以为他也跟我一样——为这个抽风的事儿,不得不搞这么个聚会,那还不跟犯了痔疮似的难受。事儿到最后,皆大欢喜。没人想来,连贵客也不来!主人也乐得轻松!

在我开始学画画的时候,一个我认识的女士,看了我的习作,说:“你应该上帕萨迪纳艺术博物馆那儿。他们那儿有绘画班,有模特呢——裸体模特。”

在那一段时间,我总有某种心理上的困难。你知道,我是我那位一贯睥睨王室和排场的父亲养大成人的(他干的是制服的买卖,因此他知道一个穿上制服的人和一个脱了制服的人之间的区别——是同一个人)。我实际上是学会了一辈子挖苦这类事儿,这种脾性如此强烈,深入骨髓,不带着点勉强,我都走不到一个国王的跟前去。这很孩子气,我知道,但我就是那么个教养,所以这是个问题。

想让一个艺术家来赏识我对自然的那种感情,还想让他能描绘这种感情,这个念头,我打消了。现在我就得加倍努力,学习画画,那样我就能自己来办了。这是个野心勃勃的事业;这个想法,我谁也没告诉,因为我多半是永远也做不到。

人家告诉我,瑞典那儿有个规矩,在你接受了这个奖之后,你得倒退着离开国王,不可转身。你走下若干级台阶,受了奖,然后走回台阶上面。因此,我对自己说:“那好,等我去修理他们!”——我练习起了跳着上台阶,倒退着跳,表明他们的习俗有多么可笑。我这情绪太可怕了!那既蠢且傻,当然是。我发现那不再是个规矩了,你可以转身离开国王,你像个正常人类那样走路,朝你打算去的那个方向,把鼻子摆到前头。

因此,现在我们又发生了新的争论——究竟他是个比我好的老师,还是我是个比他好的学生。

我高兴地发现,并非全部的瑞典人,都像你认为的那样,把王室典礼当回事儿。等你到了那儿,你发现他们站在你这边儿。比方说,学生们为每一个诺贝尔奖得主举行特别的“青蛙授勋”典礼。在你得到这个小青蛙的时候,你必须学青蛙叫。

另一方面,杰瑞的物理学学得并不多。他心猿意马。我想教他电学和磁学的什么东西,但我一提起“电”,他就告诉我,他那个转不起来的电动机的什么事儿,他怎么或许能把它修好。我想让他看看电磁铁是怎么工作的,我就卷了个小线圈,把一根钉子系在一根线上,我给它通上电,钉子呢,摇摇晃晃地就进了线圈里,杰瑞说:“噢噢!就跟性交似的!”只好作罢了。

我在年轻的时候,反文化,但我父亲有些好书。有一本书,里头有古希腊的剧本《青蛙》,有一次,我在这个剧里瞥见了青蛙的叫声,字儿是这么写的:“brek, kek, kek”。我想:“没什么青蛙弄出那种动静;那样来描写青蛙叫声,是发疯!”于是我就自己试着那样叫,在练习了一阵子之后,我发现那确确实实就是青蛙的叫声。

我一直都在练习画画,对它越来越感兴趣。如果我在开会,会却开得不顺利的时候——像那次卡尔·罗杰斯(Carl Rogers)到加州理工学院来,跟我们讨论,加州理工学院该不该搞一个心理学系——我就画别人。我带着一打子小开本的纸,走到哪儿都练习画画。因此,杰瑞教我的时候,我很用功的。

因此,我偶尔一瞥阿里斯托芬的书,到后来证明是有用的:在学生的诺贝尔奖得主的典礼上。我学青蛙叫学得很出色!倒退着跳,也派上了用处。因此,我喜欢典礼的这一部分;那个典礼进行得很好。

为了练习得更多,我还报名参加了一个函授学校的班,“国际函授学校”的班,我不得不说这个学校好。他们让我开始画三棱锥和圆柱体,还加上阴影什么的。我们涉猎了许多领域:素描,蜡笔,水粉还有油画。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却渐渐疲塌了:我给他们画了一幅油画,但总也没寄出去。他们不停地给我来信,敦促我不要半途而废。他们非常好。

在得到了许多乐子的同时,我自始至终确实仍然有这种心理上的困难。我最大的麻烦,是在国王晚宴上不得不发表的“感谢您”演讲。当他们给你那个奖的时候,他们也给几本装帧得很漂亮的书,写的是前些年的事儿,你得到了以前写的全部的“感谢您”演讲,好像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似的。因此,你就开始认为你在这种“感谢您”演讲中说的话,是具有某种重要性的,因为它是要出版的呀。我没有意识到的,是难得有什么人会仔细听这种演讲,而且没有什么人会去读它!我已经方寸大乱:我不可能说个非常感谢你就拉倒啊,叽里呱啦,叽里呱啦;说个感谢的话,不是很容易嘛,但不容易啊,我说话得实在。可事实是,我真的不想要这个奖,因此,当我不想要的时候,这谢谢你,我怎么说得出口啊?

“你没把全部的线条都搞得一般粗(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啊),是很好的。全部线条都一般粗,那种画,发呆。”他又继续说了类似的一些话:我什么都想错了啊,他习惯于以积极的方式来教我点儿东西。因此,我坚持努力,渐渐有点儿起色,但我怎么也不满意。

我妻子说,我是个神经过敏的废物,竟然为演讲里说什么话慌里慌张,但我最后琢磨出一个办法,来搞出一个听起来完全令人满意却又是完全诚实的演讲。那些听过这个演讲的人,可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家伙在准备它的时候,都受了什么苦。

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他看了我的习作:“哦,你看!”他说。“你看,这靠后的这个地方,花瓣的这个线条,没碰着叶子。”(我本意是要它碰着叶子的。)“这很好哇。这是一种表现深度的办法啊。你很聪明。”

我开始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在发现了我所做的事情时的那种欢乐当中,在别人运用我的研究工作这一事实当中,在什么什么当中,我已经得到了我的奖赏。我尽力解释了我已经得到了我期望得到的一切,与此相比,别的都无关紧要。我已经得到了我的奖赏。

原来,杰瑞是个好老师。他首先告诉我说,回家,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于是我就想画一只鞋;然后画盆花。画得乱七八糟!

但是,我接着说,突然之间,我收到了一大堆信——在演讲里,这个事儿说得比较好——这让我想起了我认识的所有的人:那些信,有的来自童年玩伴儿,当他们读早报的时候,跳了起来,叫着:“我认识他!他就是那个和我们一块儿玩的小孩儿!”等等;像那样的信,特别鼓舞人心,表达的是我理解为某种爱的东西。为了那个,我感谢他们。

我保证用功,但还是打赌他教不会我画画。我非常想学会画画,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传达一种感情,我对这个世界的美的感情。那很难说得清楚,因为那是感情。那种感情,跟宗教感情差不多,这个宗教和一个控制着整个宇宙的神有关系。事物显得这么不同,行为也这么不同,可在“布景背后”,它们都受着同一种组织、同样的物理规律的支配,思想此事,你会感觉出有一种普遍性。这是对自然的数学之美的赏识,是对这种美的工作方式的欣赏,是对我们从原子之间内在作用的复杂性当中看出来的意识;是一种关于这种美有多么戏剧化、有多么奇妙的感觉。那是一种敬畏之感——科学的敬畏——我觉得可以通过绘画,把这感觉传达给别人,别人也有这种感情的。我的画可以提醒他,让他暂时记起宇宙的壮丽。

演讲进行得顺利,但和王室打交道,我总是觉得有点儿难。在国王晚宴上,我挨着一个公主坐着,她在美国上过大学。我想当然地认为,她跟我的态度一样,但我想错了。我认为她只是个孩子,跟别人一样。我评论国王和王室全家不得不忍受这么长时间,在吃饭之前还得跟招待会上的全部客人握手。“在美国,”我说,“我们能把这事儿搞得更有效率。我们会设计一个握手的机器。”

“当然了,你得用功啊。”他说。

“是的,但在此地,这机器或许不会有太大的市场,”她不甚自在地说,“皇室的人没那么多。”

“那不可能。”我说,因为,我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只会画沙漠上的金字塔——主要是直线构成的嘛——我时不时地想试着画棕榈树,加上个太阳。我绝对无才。跟我坐一块儿的那家伙,跟我一样有才华。要是让他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他画的那东西,是两个脏乎乎、扁歪歪的椭圆形,像两个摞在一块儿的轮胎,轮胎里头伸出根杆子,杆子头儿变成了个绿色的三角形。我们得假定那是棵树。因此,我跟杰瑞打赌,他教不会我画画。

“恰恰相反,市场会是很大的。首先,只有国王有这样的机器,我们会为他免费提供。接着呢,当然,别人也想要一个机器。现在,这问题变成这样:谁能被允许拥有一台机器?总理得到许可,可以买一台;然后参议院议长得到许可,可以买一台,然后是最重要的老资格议员。因此,一个很大的、不断扩展着的市场,是存在的,而且很快,你也不必去和一长串等着召见的机器握手了;你把你的机器派去就成!”

“那好,”他说,“我教你怎么画画。”

我也坐在那位负责组织这个晚宴的夫人旁边。一个女服务员过来,往我的酒杯里倒酒,我说:“不,谢谢你,我不喝。”

有一次,我到他那儿给他过生日,那一次的这类愚蠢争论,一直延续到下半夜三点。第二天早晨,我打电话把他叫醒了:“听着,杰瑞,”我说,“我们这么吵,也吵不出个所以然,原因是,关于科学,你啥也不知道,我呢,关于艺术,也啥也不知道。因此,每个星期天,我们轮换着,我给你上科学课,你给我上艺术课。”

这位夫人说:“不,不。让她斟酒。”

杰瑞会这么回答:艺术家不需要物理的主题;可以用艺术来表达的情感,多了去了。此外,艺术可以是抽象的。不仅如此,科学家把自然打碎了,把它变成了数学方程式,破坏了自然美。

“可我不喝的啊。”

关于艺术和科学,我们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我说的是类似这么一种意思:“艺术家,找不着北:他们没什么主题!他们习惯于宗教主题,但他们丢失了自己的宗教,现在他们什么也没了。他们不懂这个他们身在其中的技术世界;对于那个真实世界的美,那个科学世界的美,他们一无所知。因此,他们心里没什么东西好画的。”

她说:“没关系。您看,她有两个瓶子。我们知道八十八号不饮酒。”(八十八号在我的椅子背上。)“看起来完全一样,但有一种不含酒精。”

有一次,我在一个聚会上打邦戈鼓,打得蛮热闹。有个家伙,特受鼓声的感染。他进了洗澡间,把衬衫脱了,用剃须膏在胸膛上画了个可笑的图案,出来发疯地跳,耳朵上还挂着樱桃。很自然,这个发疯的傻瓜和我立刻成了好朋友。他的名字是杰瑞·左提安(Jerry Zorthian),他是个艺术家。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叫起来。

但那是艺术吗?

她微微一笑。“现在看看皇上,”她说,“他也不饮酒。”

“谢谢。”我说,然后我就奔会场了。

她告诉了我一些他们在特别的一年遇到的麻烦事儿。其中有一件,是俄国大使该坐哪儿?像在这样的宴会上,麻烦总是谁坐得离国王近些。诺贝尔奖得主,通常比外交使团,坐得离国王近些。外交官的座次,决定于他们在瑞典任职的时间长短。在当时,美国大使比俄国大使在瑞典待的时间长。但在那一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肖洛霍夫先生,一个俄国人,而俄国大使想为肖洛霍夫先生当翻译——因此就坐在他旁边,因此,问题是如何让俄国大使坐得离国王近些,又不至于得罪美国大使以及其他外交使团。

他眼睛一亮。“啊,是的,”他说,“这么说,你是要到教堂山了!”他对下一辆正在排队的出租车说:“把这位先生送到教堂山的大学。”

她说:“在我得到许可把这位大使安排坐在肖洛霍夫先生旁边之前,您可不知道他们这一通闹腾——信件来往如梭,电话铃声不断,等等。最后,大家同意,那位大使,在那天晚上,将不是苏联大使馆的官方代表;他倒成了肖洛霍夫先生唯一的翻译。

我灵机一动。“听我说,”我对车辆调度员说,“会是昨天开始的,因此有一大群家伙都往会场那边去,他们昨天一定是从这儿走的。让我告诉你,他们是个什么德性:他们都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互相谈着什么,不大在意到哪儿去,互相说的话,好像是这么个声音:‘鸡母牛,鸡母牛(G-mu-nu)’。”

晚宴之后,我们离座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大家在里面三五成群地谈着。有一个丹麦什么公主,不少人和她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我看到他们这桌子有一张空椅子,就坐了下去。

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能告诉我会场在哪儿,天色都那么晚了,也没别的人往会场那边去了。

她转朝我说:“哦!您是诺贝尔奖得主之一。您在什么领域工作?”

“一个在北边儿,另一个在南边儿,距离大约一样。”

“物理。”我说。

不需要说,我一点也不清楚了。“他们在哪儿呢?”我问,以为这两个大学一定相距不远。

“噢。呃,没人知道那个,因此我猜我们没法子谈那个。”

“你要到哪个北卡罗莱纳大学,”他说,“是在罗利(Raleigh)的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还是在教堂山(Chapel Hill)的北卡罗莱纳大学?”

“恰恰相反,”我回答,“正是因为有人还知道点儿物理,我们才没法子谈物理。没人知道的那种事儿,我们才可以讨论。我们可以谈天气,我们可以谈谈社会问题;我们可以谈谈心理学;我们可以谈谈国际金融——可是黄金买卖,我们谈不得,因为这个事儿,人人都明白——因此,没有人知道任何东西的那种题目,才是我们可以谈的!”

那天,我在机场降落的时候,已经赶不上会了(第一天我没参加),我出了机场打出租车,对车辆调度员说:“我想到北卡罗莱纳大学。”

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办到的。有一种方法,是在脸的表面上结冰,她就能够做到一脸冰霜!她转过脸,跟别人谈去了。

有一次,那是在1957年,我去参加在北卡罗莱纳大学举行的一个引力会议。有人把我看成不同领域中的一个也关心引力问题的专家。

过了一阵子,我看得出来,我完全从谈话中给割了出去,于是我就站起来,要走开。日本大使,也坐在这桌子旁,跳起来,跟着我。“费曼教授,”他说,“我愿意告诉您一点儿外交上的事儿。”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反正我去旅行的时候,总是粗心大意。地址啊,电话号码啊,邀请我的那些人的情况啊,我都不留心。我琢磨着,会有人来接我,或者别的一个人知道我们要到哪儿去,但不知怎么,我能把事情弄妥。

他讲了一个好长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日本的年轻人,去上大学,研究国际关系,因为他以为自己能够为他的国家做出贡献。作为一个大二的学生,他开始对自己所学的东西,有一种由怀疑带来的隐痛。大学毕业后,他在一个大使馆得到了他的第一个职位,直到他意识到,没有人懂得国际关系的任何事儿。到了这份儿上,他就能够做大使了!“因此,费曼先生,”他说,“下次您再举例说明那些人人都在谈没人知道的事情的时候,请把国际关系包括进去!”

“鸡母牛,鸡母牛!”

他这人很有意思,我们就谈开了。我一直对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人民,何以会有不同的发展这一问题感兴趣。我告诉这位大使,有一件事,在我看来,一直是值得注意的现象:日本是如何把自己迅速发展为一个在世界上如此现代而重要的国家的。“日本人民的什么方面和性格,才使日本有可能办成此事?”我问。

最后,事情弄妥了。费了好长时间,事情很复杂——但我用第十三次签名,兑了我的支票。

日本大使回答的方式,我喜欢听:“我不知道。”他说,“我倒可以假定某种原因,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对。日本人相信他们只有一条前进的道路:让他们的孩子比自己受到更多的教育;使他们抛开农夫的境地,而成为有教养的人,教育是很重要的。因此,在家庭里,大家下了大力气,来鼓励孩子们在学校里学习好,有出息。因为这种不断学习的趋势,外来思想可以非常容易地播撒到整个教育体系之中。或许那就是日本为什么发展得如此迅速的原因。”

他们都给卡住了。这人该得这钱,可他不想为它签字,这钱没地方搁了。

总而言之,我必须说,瑞典之行最终是令人愉快的。我没有立刻回家,却去了在瑞士的“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CERN),去讲话。我出现在我的同事们面前的时候,穿的是那身出席国王晚宴时穿的西服——我以前从来没有穿着西服讲话。我是这么开讲的,“事儿很可笑,你们都知道;在瑞典,我们坐在那儿讨论,得了诺贝尔奖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实际上,我已经看到了一个变化:我还挺喜欢这身西服。”

“我不签这个表!”

人人都说“啊呸!”。维斯科普夫(Weisskopf)跳起来,甩掉他的外套说:“在讲座上,别穿西服了!”

“但你必须签这个表。”

我把我的外套脱了,松了松领带,说:“我在瑞典过了这一阵子之后,我开始喜欢这玩意儿了。可是,现在,我回到了世上,一切事情又都顺了。谢谢各位把我弄妥帖了!”他们不想让我变。因此事儿搞得很快:在CERN,他们把我在瑞典经历的事儿都消除一空了。

“那好,如果他们必得给我这笔钱,让他们给我好了。”

我得了钱,这不错——我买得起一所在海边的房子——但总的来说,我认为,不得奖金,好得多。——因为你再也不可能在公共场合率性而发了。

第二天,他打来电话。“这钱,他们不能不给你!他们已经把这钱拨出来了,已经从账里出来了,因此他们必得把这钱给你啊。”

从某种意义上说,诺贝尔奖,从来都是一件恼人之事,尽管我起码有一段时间为此扬扬自得。我获得诺贝尔奖之后不久,格温妮丝和我收到了巴西政府的邀请,作为荣誉贵宾,参加里约的狂欢节庆典。我们欣然接受,玩儿得很开心。我们跳舞跳得不亦乐乎,看桑巴学校在盛大的游行中,演奏他们那种奇妙的节奏和音乐。报纸和杂志的摄影师不停地拍照片——“看哪,美国来的教授和巴西小姐跳舞哪。”

“没事儿。我们说定了;别担心。”

身为“名流”是一乐子啊,但把我们当名流,显然是错了。那一年,没人对荣誉贵宾大惊小怪的。我后来才发现,给我们的邀请是怎么弄出来的。本该当荣誉贵宾的,是吉娜·罗洛布丽吉达(Gina Lollobrigida);可就在狂欢节之前,她说不。负责组织狂欢节的旅游部长,在“物理研究中心”有些朋友,他们知道我以前在桑巴乐队里玩儿过,又因为我最近得了诺贝尔奖,这个事儿新闻上就有。在部长六神无主之际,他的朋友们就出了个馊主意:用物理学教授,代替吉娜·罗洛布丽吉达!

“但我太过意不去了。”

不用说,这位部长把狂欢节的工作搞得这么糟糕,后来丢了乌纱帽。

“不拿就不拿,”我说,“我已经签了十二次,我也讲了话。那钱,我不要了。”

把文化带给物理学家

他说:“我是尽力了,到处打电话。什么我都试过,他们说,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签这个表格,否则你就是拿不到钱。”

尼娜·拜尔(Nina Byers),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个教授,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的时候,负责物理讲座的事情。讲座通常是这么一个地方,从别的大学来的物理学家,到这儿来谈纯专业的东西。部分地是由于那年代特有的气氛,她认为物理学家需要更多的文化,因此她就想安排一些文化的东西:因为洛杉矶离墨西哥近,她就想搞一个讲座,要讲玛雅人的数学和天文学。玛雅是墨西哥的古老文明。

“不傻。在开头,我们就弄了这么个协议。我们真没想到会需要十三次签字,但是我们彼此都同意了,我认为我们应该坚持到底。”

(得记住我对文化的态度:那种事情,要是在我的大学里,会把我逼疯!)

“我说,”他说,“你搞的这一套,是不是有点儿傻啊?”

她开始物色一个教授来讲这个题目,可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她找不到一个堪为专家的人。她给好几个地方打电话,还是找不到什么人。

我说:“如果签这个表,我就签不成支票。但是你在场;你听到了那个讲话;为什么你不签?”

然后她记起了奥托·纽治保尔(Otto Neugebauer)教授,他是布朗大学的,巴比伦数学方面的大家。她给在罗得岛的他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西海岸这儿有没有什么人,能讲讲玛雅人的数学和天文学。

几天之后,那家伙过来送支票,他真是满头大汗啊。他说,我确实讲过这个话,但除非我签一个表格,他就没办法给我钱。

“有的,”他说,“我知道有。他不是个专业的人类学家或者历史学家,他是个业余的。但他肯定知道得不少。他的名字叫理查德·费曼。”

这下好了,那个开始还笑的家伙,好紧张啊,但我们刚好把事情办完。一次不差,我签了十二次。还有一次,好签支票,于是我们就出发,去讲话。

她几乎要死过去!她努力要为物理学家们带来点儿文化,而唯一的办法,却是让一个物理学家来办这事儿!

我必得签一个东西,说我是个货真价实的教授——这是当然的,因为那是市政府的事儿啊,那就得保证经办者别偷偷让自己的老婆和朋友来上课,或者甚至根本不请人上课。有各种各样的事儿,都要保证,签字次数一直在上升。

我知道点儿玛雅数学,原因是在我和我的第二个妻子玛丽·娄在墨西哥度蜜月的时候,我精疲力竭了。她对艺术史,特别是墨西哥的艺术史,兴趣极大。于是,我们就到墨西哥度蜜月,在金字塔上爬上爬下;她到哪儿去,都让我陪着。她让我看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比方说,各种各样的形象设计之间的关系,但在炎热潮湿的丛林中这么爬上爬下了几天(和几晚上)之后,我精疲力竭了。

签字的事儿,这就开始了。首先,我必须签一个东西,说我忠于政府,否则我就不能在市立大学里讲话。我还必须签两次,是吧?然后呢,我必须签某种把什么权力出让给市政府的文件——我记不得是个什么玩意儿。很快,签字次数就一路攀升。

在危地马拉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小镇子里,我们走进了一个博物馆,里面展柜里有一份满是奇怪符号、图画和杠杠、点点的手稿。那是一份复制品[一个叫维拉科特(Villacorta)的人制作的],原本是德累斯顿古本,在德累斯顿的一家博物馆里发现的一份玛雅人写的书。我小的时候,我爸爸曾经带我去看纽约世界博览会,在那儿他们复制了一个玛雅神庙。我记得他告诉我,玛雅人发明了零这个数,还做了许多有意思的事儿。

那家伙也笑了。“十三次!没问题。”

那个博物馆卖这个古本的复制品,我买了一份。在每一页书上,左边是古本拷贝,右边是介绍,以及部分的西班牙语译文。

我想到的是,当我跟政府打交道的时候,我通常不得不缠在一大堆例行公文当中,于是我笑道:“我很高兴去讲话。整个事情,只有一个条件。”——我卖了个关子,继续说——“我签名,决不超过十三次,还得包括签支票那次!”

我喜欢解难题和解密码,因此在看到那些杠杠和点点的时候,我想:“我这可有的玩儿了!”我用一页黄纸遮住西班牙语译文,开始坐在旅馆房间里,玩儿这种破译玛雅杠杠和点点的游戏,我妻子却整天去金字塔爬上爬下。

“是。”

我很快琢磨出,一个杠等于五个点,表示零的,又是什么符号,等等。又过了不多一会儿,我琢磨出那些杠杠和点点,在第一次总是到二十就进位,可到第二次,逢十八进位(造成360的循环)。我还搞清楚了和各种各样的面具有关系的一些事儿:它们确实代表某些日子和星期。

有一次,在一个地方市立大学里教科学的一个老师,过来问我,愿不愿意到那儿讲个话。他给我50块钱,但我告诉他,我不在乎钱。“那是个市立大学,是吗?”

我们回家之后,我继续搞这个东西。试着破译那种东西,整个太好玩儿了,因为你开始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你没有从哪儿开始的线索。但是,你接着就注意到某些数经常出现,这些数又加在别的数上,等等。

十三次

在古本上有个地方,584这个数非常显眼。584这个数被分为236、90、250和8这几个段。另外一个显眼的数是2920,或者584i 5(365i 8也是一样)。还有一个乘法表,是2920的倍数,一直到13i 2920,接下来有一阵子是许多13i 2920的倍数,然后——是一些滑稽的数!我当时以为那些数是错了。只是在许多年后,我才琢磨出那些滑稽数是怎么回事儿。

打那以后,对“专家们”的任何东西,我再也不费心思了。什么东西,都是我自己计算。当人们说夸克理论相当不错的时候,我让两个博士,费恩·拉芬达尔(Finn Ravndal)和马克·基斯令格(Mark Kislinger)与我一道,把这个理论从头到尾搞了一遍。只有这么个搞法,我才能检查出这个东西还确实能得出相当妥帖的结果,而且它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好理论。我再也不会犯那个错误了,只读专家意见的那个错误。当然,你只有一次生命,你把什么错误都犯过了,这才知道不该做什么,而你这一辈子也完了。

因为表示日子的一些数字和584是有关系的,可584又分为这么奇怪的另外几个数字,我就想,如果那不是某种神秘的周期之类的东西的话,那或许是天文学上的什么东西。最后,我去图书馆查了天文学的书,我发现,从地球上看,583.92天是金星的周期。那么,236、90、250和8就明显起来:那一定是金星经过的几个相位。它在早晨出现的时候,我们看不见它(它在太阳的那一边);然后,它又在晚上出现,最后又消失了(它在地球和太阳之间)。90和8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与金星走到地球和太阳之间的时候相比,当它在太阳那一边的时候,它在天上运行得比较慢些。239和250之差,或许表示玛雅土地东方和西方地平线之间的差别。

等我对贝塔衰变感兴趣的时候,我就直接阅读那些“贝塔衰变专家”的报告,都说那是T。我从来没看过原始数据;我只读那些报告,跟个傻瓜似的。假定我是个好物理学家,那么以前在罗彻斯特会议上,我想到原来那个观念的时候,本来立刻就会检查“我们知道那是T,果真可靠吗?”——那才是明智之举。我本来会马上意识到我早就注意到那并没有令人信服地证明任何东西。

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个表,上面的周期是11959天。这原来是一个预测日食的表。还有一个表,上面有降序排列的91的一些倍数。我从来没能把这个表弄明白(别人也没弄明白)。

你看,它依靠的是整个数据范围靠边上的一两个点,有一个原则:在数据范围靠边上的一点——最后一个点——是不够好的,因为,如果它足够好的话,那就还有一个更靠外的点。我本来就意识到,中子-质子耦合是T这整个观念,就是基于那最后一个点的,那个不很好的点,因此它证明不了什么。我记得我注意到了这个!

等我把我能搞明白的都搞明白了之后,我最后决定看看那些西班牙语的注解,看看我搞明白了多少。西班牙语的注解完全是胡说八道。这个符号是土星,那个符号是神——简直是狗屁不通。因此,我也用不着把注解遮着盖着了;反正我从那里头什么东西也学不到。

我离开他,去找到了关于那个实验的原始文章,文章说中子-质子耦合是T,有什么东西让我大吃一惊。我记得我以前曾经读过这篇文章(以前,《物理评论》上的文章,我篇篇必读——那时它还不厚)。我记得,当我再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看着那条曲线,心里想:“那什么也证明不了啊!”

此后,我开始读了不少关于玛雅人的东西,发现研究这东西的大腕儿是埃里克·汤普逊(Eric Thompson),我至今还保存着他的几本书。

我去了巴舍尔教授那儿,把我们的成功告诉了他,他说:“是啊,你们挺身而出,说中子-质子耦合是V而非T。大家在以往都以为那是T。说它是T的那个基本实验在哪儿?你为什么不看看以前的实验结果,找找那些实验出了什么毛病。”

等尼娜·拜尔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把德累斯顿古本的复制品弄丢了。[我把它借给了罗伯逊(H.E.Robertson)夫人,她在巴黎的一个古董商的一个旧箱子里发现了一本玛雅古本。她把这东西带到了帕萨迪纳给我看——我仍然记得我开车回家的时候,把这东西放在汽车前座上,心里想:“我可得小心驾驶:我得到了一个新古本。”——但是,等我仔细看这东西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它完全是个冒牌货。我稍做研究,就发现这个新古本的每一幅图,都是从德累斯顿古本那里扒来的。于是,我就把我的书借给她,让她看看什么叫真货,我最后把书忘在她那儿了。]因此,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图书馆员,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了一份维拉科特制作的德累斯顿古本的复制品,把它借给了我。

我知道特勒第非常出色,跟他顶牛儿,不大容易。但在当时,我已经确信他的实验必定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而且他也会发现——他自己找漏子,要比我们去找,好得多。我说我们不应该去琢磨那件事儿,而是权且等待,原因就是如此。

我又重新把计算搞了一遍,实际上我比上次又有了一点发现:我琢磨出那些“滑稽的数”,实际上是接近于正确周期(583.923)的什么数的整数倍,而我以前以为那些数是错误的——玛雅人已经意识到584不怎么对劲!

两天之后,从特勒第那儿又来了一封信。他心服口服了。根据我们的理论,他发现:从中子弹出来的质子,在所有的方向上是不同的,这样一种可能性,他忽视了。他想当然地认为那是相同的。用我们的理论所预言的数据,来修正他一直在用着的数据,实验结果就没有掣肘的地方了,理论和实验完全一致。

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讲座之后,拜尔教授送给我一些彩色的德累斯顿古本的复制品。几个月后,加州理工学院希望我给帕萨迪纳的公众上同样的课。罗伯特·罗文(Robert Rowan),一个房地产商,借给了我一些非常有价值的玛雅神石刻像和陶俑,好在加州理工学院上课用。把那种东西带出墨西哥,多半是非常违法的。那些东西价值太高,我们雇了保镖善加保护。

我说:“我们权且等待。”

在加州理工学院讲课的前几天,《纽约时报》大肆炒作,报道说,一个新古本已经被发现。当时,已知存世的古本只有三份(其余两个,很难弄明白)——成千上万的古本,都被西班牙牧师当作“魔鬼之书”付之一炬。我有个堂姐妹在美联社工作,为我搞到了一张《纽约时报》发表的新古本的一张照片,我把它做成幻灯片,也用在我的讲座中。

盖尔曼说:“我们拿这事儿怎么办?你知道,特勒第善于做实验。”

这个新古本,是个冒牌货。我在讲座中指出,其中的数字,在书法风格上,类似于马德里古本,但确实是236、90、250和8——这也巧合得离奇了!在成千上万的原书当中,我们又得到了另外一个片断,上面的东西却跟原来那个片断上的东西一模一样!很明显,又是那样,拼凑起来的破玩意儿,没有一点儿真东西。

特勒第还给我们寄了封信,话说得并不严厉,但无论如何还是在表明,他确信我们的理论是错误的。在信末,他写道:“关于贝塔衰变的‘费盖(费曼、盖尔曼)理论’,得‘费劲掩盖’点儿什么。”

那些制造赝品的家伙,从来没有胆量捏造某种真正不同的东西。如果你发现了某种确实是新的东西,它必得有点儿不同的东西。真能骗人的东西,应该打火星周期这种东西的主意,炮制一个神话,与之相辅相成,然后再画些和这个神话有关的图案,图案上有些正对火星合适的数字——不能搞得太明显;最好是弄一些周期倍数表,其中还得有一些神秘的“错误”,等等。数字需要花点儿力气才能搞出来。这样,大家就会说:“嚯!这玩意儿和火星有关系!”除此之外,里头还得有不少东西,没办法理解,跟以前看到的东西不完全一样。那样才能制造一个好的冒牌货。

这方面的一个好例子,是瓦伦丁·特勒第(Valentine Telegdi)做的一个实验。在这个实验中,他测量了当一个中子衰变的时候,向各个方向飞出的电子数。我们的理论预言,各个方向上的电子数应该是一样的,但特勒第发现一个方向上的电子数要比另一个方向上的多11%。特勒第是一个优秀的实验家,做事很仔细。有一次,他在什么地方讲话,提到了我们的理论,说:“理论家的麻烦,是他们从来也不留心实验!”

我从“破解玛雅象形文字”的讲座中,得到好大的快乐。我又一次越俎代庖。大家鱼贯而入讲座大厅的时候,顺便浏览三个玻璃展柜,穿制服的武装保安看着呢,大家对德累斯顿古本彩色复制品和真正的玛雅古物啧啧称奇。他们听这个领域的一个业余爱好者讲玛雅人的数学和天文学,一听就是两小时(这个家伙甚至告诉他们怎么甄别伪造的古本),听完了,他们出去了,又欣赏玻璃展柜。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默里·盖尔曼讲了六次系列讲座,讲的是世界上所有语言之间的语言学关系,讲得天花乱坠。

默里·盖尔曼把我们的观念比较并综合了一番,写了一篇关于这个理论的论文。这个理论相当严整;它比较简单,它把许多事情都弄妥帖了。但我以前告诉过你,有好多乱七八糟的数据。在有些时候,我们竟然能走得这么远,能说出哪些实验是错误的。

巴黎见分晓

[实际上,那不对:真的说来,那是1%,什么原因,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只是后来尼古拉·卡毕博(Nicola Cabibbo)才理解了这事儿。因此,那个2%,完全不是实验误差。]

我讲了一个物理学的系列讲座,艾迪生-韦斯利出版公司(Addison-Wesley Company)把它搞成了一本书。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我们讨论书的封面应该弄成什么样子。我认为,因为那个讲座是真实世界和数学之间的联系,那么弄一个鼓的图画儿,在鼓的上面再弄一些数学图形——圆圈儿、直线什么的,表示从震动的鼓膜上飞出的鼓点儿,书里讨论过鼓点儿,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克里斯蒂出来了,我也出来了,我们都同意:是2%,稳稳当当地在实验许可误差之内。那个常数毕竟已经改变了7%,那2%倒真可能是误差。我给我妹妹打电话:“2%。”这个理论是正确的。

书出来的时候,封面是简单的红色,但不知什么原因,在前言那儿,有一幅我打鼓的照片。我认为,他们把那照片放那儿,是为了满足他们的一个想头:“作者本人希望书里什么地方有面鼓嘛。”无论如何,人人都会迷惑不解:为什么那幅我打鼓的照片出现在“费曼讲座”的前言里,因为这照片里没有什么数学图形,也没有别的点题的东西。(我喜欢打鼓,这不假,但那是另一档子事儿。)

于是,克里斯蒂进了一个房间,我进了另一个房间,各人都静悄悄的,这样我们才能把问题想透彻:这个是这么动的,那个是那么动的——这不算很难,真的;就是激动。

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压力很大,没什么法子自我娱乐;没电影什么的。但我在那个以前是男子中学的地方,发现了几个鼓,于是善而藏之。洛斯阿拉莫斯在新墨西哥州的中部,那儿有许多印第安人的村子。因此,我就自己找乐子——有的时候是我一个人,有的时候和别的家伙——只是想闹点儿动静出来,打那些鼓。我不知道什么特别的节奏,但是印第安人的鼓点儿相当简单,鼓却不错,我玩得挺高兴。

我太兴奋了,兴奋得没法思考。这好像你赶飞机,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晚了,你就是搞不清楚了,这时,有人告诉你:“现在是夏时制嘛!”没错儿,可提前还是延后?往哪边?人一激动,这事,想不清楚的。

有的时候,我带着几个鼓,到远处的树林子里,免得烦扰别人。

“我正在把这事儿捣鼓出来呢。回头给你打电话。”

我就用一根棍子,边打边唱。我记得,有个晚上,绕着一棵树转圈儿,一边打鼓,一边仰望月亮,假装自己是个印第安人。

“往哪边变啊?”

有一天,一个家伙来对我说:“感恩节前后,你没去树林子打鼓,是吧?”

“我刚发现,有一个新的数据:7%……”

“去了,是我打的,”

正在那时,我妹妹从纽约打来电话:“那9%怎么样了?——是怎么回事儿啊?”

“噢!这么说,我老婆说对了!”接着他给我讲了这么个故事:

我这才记起了那个9%。这对我来说,像个预言:我跑回家,搞出了这么个理论,说中子衰变将有9%的误差,第二天早晨他们告诉我,实际上,那个数有7%的变化。但是,是从9%变为16%(这可不好),还是从9%变为2%(这个很好)?

一天晚上,他听到远处有鼓乐之声,就到了楼上去找另一个家伙,那个家伙也听到了。你该记得,这些家伙都是从西边来的。他们对印第安人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兴趣不小:印第安人一定在举行什么仪式,或者在做什么高兴的事儿,这两个主儿就决定过去看个究竟。

“可那个已经被发现是错误的,最近的测量表明它有7%的误差。”

他们往前走的时候,走得越近,鼓声就越大,他们开始紧张了。他们想起印第安人多半在外围安排了放哨的,免得别人惊扰他们的仪式。于是他们匍匐在地,循迹前往,直到声音显然就在下一个山头的后面。他们爬到山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有一个印第安人,自顾自地在那儿举行仪式——绕着树跳舞,还用棍子打鼓,还唱着颂神之歌。两个家伙悄悄地屈身而退,因为他们不想惊动他:他多半是在发某种咒语什么的。

“就是那谁谁的书上的那个。”

他们把这事儿告诉了老婆,老婆们说:“哈,一定是费曼——他喜欢打鼓。”

克里斯蒂(Christy)也在那儿,说:“你用的是什么衰变常数?”

“别胡扯了!”两个男人说,“即使是费曼,也不会疯到那个份儿上!”

第二天早晨,我去上班,去找瓦帕斯特拉、勃姆和詹森:“我已经把一切都搞出来了。事事都妥帖了。”

因此下个星期,他们就着手把谁是那个印第安人这事儿弄清楚。附近的印第安保留地的几个印第安人,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于是他们就问一个在技术区当技师的印第安人,那能是谁啊。这个印第安人问了一圈儿,但别的印第安人都不知道那可能是谁,但有个印第安人是例外,没人能跟他讲话。他是个了解自己民族的印第安人:他背后有两条大辫子,头高高地昂起;无论什么时候他走到哪儿,都是高视阔步,器宇轩昂,独自一人;没人可以和他说话。走到他跟前去问点儿事儿,你会害怕的;他太威严了。他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没人有胆量去跟这位印第安人打听事儿,他们断定树林子里的那位,必定是他了。(得知他们找到了这么一位典型的印第安人,这么一位魅力十足的印第安人,一位我可能是他的印第安人,我很高兴。被人错认成他,太光荣了。)

我到了饭店,吃着饭还兴奋呢,我告诉一个女士,说我刚刚弄出个发现。她开口了:她是一个消防队员或者护林员什么的老婆。她很寂寞——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事儿。所以呢,那种事儿,有啊。

那个问过我的伙计,心有不甘——丈夫总是乐于证明妻子不对——正如丈夫经常发现的那样,他发现他老婆说得相当对啊。

“啊!我在思考嘛。抱歉,我就住这儿,经常到那个饭店去……”过了些时候,他们都知道那是谁,再也不挡我的路了。

我鼓打得相当好了,有聚会的时候,我就打。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只是打出点儿节奏——结果我打鼓打出了名声:在洛斯阿拉莫斯这地方,人人都知道我喜欢打鼓。

我两手乱比画,站在大街上,警察过来了:“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哪儿?你在干什么啊?”

等战争结束,我们重返“文明”世界,在洛斯阿拉莫斯那儿的人,跟我逗乐儿说,我再也不会打鼓了,因为鼓的动静也太聒人了。还因为我想在伊萨卡的康奈尔大学那儿当个体面的教授,指不定在什么时候,我会把我待在洛斯阿拉莫斯时候买的鼓卖掉。

以前有几次,经常有个警察挡住我,因为我一边走,一边思考,然后,停住不走了——有的时候,冒出了个想法,要想继续走路,太难了;你必得把什么事儿搞确实了啊。于是,我就不走了,有的时候,我还把双手举在空中,自言自语:“这些东西之间的距离,是那个样子,那么这个就会是这个样子……”

第二年夏天,我回到了新墨西哥州,去写报告,等我又看到了那些鼓的时候,我就技痒难耐了。我又买了个鼓,心里想:“这次我要把这鼓带回去,只是为了可以看看它。”

又干了一阵子,时辰更晚,我也饿了。我走到大街上,往五个或十个街区之外的那个小饭店那儿走。我以前也经常这样,深夜出行。

到康奈尔大学那年,我的那套小单元房是在一个大楼房里。我把鼓放在那儿,只是为了看看,但是,有一天,我确实忍不住了:我说:“也罢,我只是得小声点儿敲……”

严格来说,她并没坐在客厅里。最好的说法,是她似乎是蹲在一个角落里,把两只手攥到一起,不想来“烦”我。当然,她的目的,是非要把我烦死不可!她达到了目的——我不能不理她。我火来了,我受不了这个。我不得不做这个计算;我在进行一项伟大的发现,我欣喜若狂,不知怎么的,对我来说,这个发现比这个女的更重要——起码在那个时刻,就是这样。我记不得我最后是怎么把她弄走的,反正挺难。

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把鼓夹在两腿之间,用手指头轻轻敲击:叭叭叭、叭嘟叭。然后,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儿——这也够诱惑我的了!我再大点儿声音,梆!——电话响了。

我说:“呃,那好,但坐那儿也没劲啊。”

“哈喽?”

“不,我不想烦你。我就坐在客厅里。”

“俺是你的房东啊。是你在下面打鼓吗?”

那是我认识的一个女士,跟我生气呢,因为我假期回来,没立刻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回来了。我让她进来,想跟她解释,眼前我正忙着呢,我刚刚发现了个事儿,这事儿蛮重要的。我说:“请出去,让我弄完。”

“是;非常对不……”

我在夜里干得很卖力,坐在厨房靠窗的小桌子边。工作得越来越晚——下半夜两三点的样子。我努力工作着,把那些计算结果和那些妥帖的事情弄得天衣无缝,我沉思,气定神凝,外面漆黑而宁静……突然,啪、啪、啪、啪——好响,有人敲窗。我一抬眼,一张白脸,就在窗上,近在咫尺,连惊带吓,我尖叫起来!

“这也太好听了啊。俺能下去凑近点儿听听吗?”

我太兴奋了,算个不停,妥帖的事儿层出不穷:它们是自动妥帖的,丝毫也不勉强。人在当时,我开始忘记了那9%,因为其他的一切都顺顺利利。

从那次以后,我一打鼓,我的女房东就下楼来听。这样就无所顾忌了。从此以后,我有得玩儿了,打鼓。

我给在纽约的妹妹打电话,感谢她在罗彻斯特会议期间,让我坐下来研究李政道和杨振宁的论文。曾经觉得不自在,觉得落后,可现在我登堂入室了;我得到了一项发现,仅仅是听了她的建议而得到的一项发现。我又能投身于物理当中了;可以这么说吧,我想为此谢谢她。我告诉她,事事都妥帖了,只差9%。

大约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从比属刚果来的女士,她给了我几张为做人种学研究用的唱片。在那年头,那种唱片稀奇,上头是非洲牧牛人和其他部落的鼓乐。我真的非常非常佩服牧牛人鼓手,我也经常模仿他们——模仿得不十分像,但听起来像是那么个动静——我因此也搞出了不少节奏。

我想到了狄拉克,他拥有他的方程式有一阵子了——那是个新方程式,告诉我们电子怎么行为——现在我也有一个关于贝塔衰变的方程式,没有狄拉克的方程式那么重大,但也不错啊。我发现了一条新的规律,这是头一遭啊。

有一次,我在娱乐厅,深夜,没几个人,我拿了个垃圾桶,开始敲打桶底。楼底下的一个家伙跑上来,说:“嗨!你打鼓啊!”说来说去,他才是个真懂打鼓的,他教我怎么演奏古巴手鼓(Bongo)。

以前我做过的另一些事儿,是把人家的理论拿过来,改善其计算方法,或拿来一个方程式,如薛定谔方程式,来解释一个现象,如氦的现象。我们都知道这个方程式,我们也知道这个现象,但怎么拿方程式来解释现象呢?

音乐系有个家伙,收藏了一些非洲音乐唱片,我就到他家里打鼓。他还为我录了音,后来在他的晚会上,他玩儿一个游戏,名叫“非洲还是伊萨卡?”他放一些鼓乐,然后让大家猜,你听到的那个音乐,是在非洲大陆上弄出来的,还是本地的土产。这就是说,我那时候,相当擅长模仿非洲音乐。

我继续检查了另外一些事情,符合,连带着新的和更新的东西都符合了,我喜出望外。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知道了一个自然规律,别人却不知道。[当然,这说法不真实;我后来发现,起码默里·盖尔曼—还有苏达山(Sudarshan)和马沙克(Marshak)—都搞出了相同的理论,但我没觉得他们败兴。]

等我去了加州理工学院,我经常到落日带那地方去。有一次,那儿有一群鼓手,领头的是从尼日利亚来的一个大块头伙计,名叫尤卡努(Ukonu),在一个夜总会里奏的那个鼓乐,真叫妙——只有打击乐。那位副头,对我尤其好。邀请我上台和他们一起演奏点儿东西。于是我走到台上。和别的家伙们一起打了一阵子鼓。

那天晚上,我用这个理论,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计算出来了。我计算的第一个事情,是μ介子和中子的衰变率。两个衰变率应该是互相联系着的,如果我的这个理论是正确的,根据某种关系,那么这个理论只差9%就对了。这很接近了,9%啊。这个理论本该更完美的,但也非常接近完美了。

我问副头,尤卡努可曾授课,他说,对。因此,我经常到尤卡努住处去,那地方离世纪大道(Century Boulevard)很近(那就是后来的瓦特骚乱发生的地方),去听打鼓的课。课上得不太有效:他四处乱转,跟别人说话,各种各样的事情时不时地来打岔儿。但等他们工作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兴奋,我跟他学了不少。

他们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呢。但是,我在开罗彻斯特会的时候的麻烦,是中子和质子的衰变:事事妥帖,但有一件事儿掣肘;如果事情是V和A,而不是S和T,那么那个掣肘的事儿也妥帖了。因此,我有了一个完整的理论!

尤卡努住处附近的舞会,白人没几个,但和今天相比,舞会悠闲得多。有一次,我们搞了个打鼓比赛,我打得不太好。他们说我鼓打得太“书生气”,他们的冲劲儿足得多。

我从凳子上跳起来了说:“这我就全明白了!”

有一天,那是加州理工学院,有人给我打电话,语气严肃。

最后他们把这些东西都一股脑地倒给了我,说:“情况如此混乱,连大家建立多年的一些东西都成了问题——比方说,中子的贝塔衰变是S和T。这个乱劲儿啊!默里·盖尔曼说那可能是V和A。”

“我是技校的校长特劳布律治(Trowbridge)先生。”这是个很小的私立技校,就在加州理工学院的斜对面。特劳布律治校长继续官腔十足地说:“我这儿有您的一位朋友,他想跟您说句话。”

等我到加州理工学院的时候,我问一些实验物理学家,贝塔衰变情况如何。我记得三个家伙,汉斯·詹森(Hans Jensen)、阿尔德特·瓦帕斯特拉(Aaldert Wapstra)和费利克斯·勃姆(Felix Boehm)。他们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开始告诉下面这些事实:这个国家别的地方的实验结果,他们自己的实验结果。因为我认识这几个家伙,知道他们是多么仔细,我对他们的结果比对别人的结果,注意得更多。单看他们的结果,还不是那么不协调;但加上别人的结果,就都乱了。

“说吧。”

等我回到了美国,我想知道贝塔衰变的研究情况怎么样了。我去了吴健雄教授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实验室,她不在;但另一位女士在那儿,把各种各样的数据都拿给我看,乱七八糟的数字全都不对劲儿。在贝塔衰变中的电子,依我的模型来看,应该都是左旋耦合的;可在有些情况下,却右旋了。一切都支离破碎了。

“哈喽,迪克!”是尤卡努啊!原来技校的校长,不像他把自己造作的那么官腔,他非常幽默。尤卡努到那个学校去为孩子们演奏,因此他请我过去,跟他同台演出。于是我们就一块儿为孩子们演奏了:我打古巴小鼓(放在我办公室的那个),来给他的大檀巴(tumba)鼓伴奏。

第二天,我回去开会,一个叫肯·凯斯(Ken Case)的好心人,把他分得的宣读论文的时间,匀了五分钟给我提出我的观点。我说,我确信,一切都是左旋耦合的,而且中子和μ介子的符号用反了,但我正在极力解决中子的问题。后来,几个实验物理学家问了一些和我的预言有关的问题,然后我就在夏天到巴西去了。

尤卡努定期做的一件事儿,是到许多学校谈非洲鼓,鼓点儿是什么意思,谈音乐。他性格很好,笑容如菊: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鼓打得摄人魂魄——他出过唱片——却在这儿学医。在尼日利亚爆发了战争的时候——或许是在战争之前——他回国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预言了几件事儿,可还没有人为此做实验;但是,说到中子和质子,我却没把事情搞得和当时已经知道的中子、质子的耦合协调起来,这事儿有点儿棘手。

尤卡努离开之后,我鼓打得不多了,除了偶尔在晚会上打打,给大家助助兴而已。有一次,我在罗伯特·莱顿(Leighton)家做客吃饭,他儿子拉尔夫和一个朋友,问我想不想打鼓。想到他们这是要我唱独角戏,我说不想。但他们接着就在几个小木头桌子上敲开了鼓点儿,这我就忍不住了:我也拉来张桌子,我们三个在这些小木头桌子上演奏,弄出好些非常有意思的声音。

这让我想起好早以前做过的一件事儿,是和左右不对称方程有关系的。现在看李政道的公式,事情变得清楚了,他的解法简单得多:一切东西都是左旋耦合的。对电子和μ介子来说,我的预言和李政道的相同,只是我的符号不同罢了。当时我没有意识到,李政道处理的仅仅是μ介子耦合的最简单的例子,并没有证明全部的μ介子都是右旋的;但按照我的理论,全部的μ介子必定都是自动右旋的。因此,实际上,我事先就预言到了他说的事情。我的符号是不同的,但我在当时没有看到我把全部的事情都搞对了。

拉尔夫和他的朋友汤姆·鲁提少瑟(Tom Rutishauser)都喜欢打鼓,我们开始每周聚会,即兴演奏,琢磨节奏,弄点儿玩意儿。这两个家伙是真正的音乐家:拉尔夫弹钢琴,汤姆拉大提琴。我干的,是节奏,音乐我是一窍不通,在我看来,我打的节奏不过是不同音高的鼓点儿而已。但我们搞出了许多很好的节奏,还在几个学校演奏来逗孩子们开心。我们还在当地一个学院的舞蹈班演奏节奏——我在布鲁克林工作的那一阵子,也这么寻开心——我们自称“三夸克乐队”,因此你可以琢磨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听了她的建议,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发现它既明显,又简单。我一直害怕读这个东西,还以为它很难呢。

有一次我到温哥华给学生讲课,他们在地下室里举办了个晚会,一个真正火辣的摇滚风格的乐队在演奏。这个乐队蛮不错:他们有一副多余的颈铃放在那儿,他们怂恿我玩这个东西。我于是就玩了一会儿,因为他们的音乐节奏感太强(颈铃只是个陪衬——你不会把音乐搞乱),我还真玩得起劲了。

“不复杂,”她说,“你的意思,不是说你看不懂,而是说那东西不是你发明的。根据你听到的这个线索,按照你自己的思路,你却琢磨不出个头绪来。你应该设想你现在又是学生了,把论文拿到楼上,一行一行地看,检查一下那些方程式。你会很容易就看懂。”

晚会结束后,组织晚会的那家伙告诉我,乐队长说:“嚯!那个过来玩颈铃的家伙是谁啊!他还真能用那么个玩意儿弄出个节奏来!顺便问一句,这个晚会是为一个大人物开的——你知道,他压根儿没来,我还没看见他是谁呢!”

在会议期间,我待在锡拉丘兹(Syracuse)我妹妹那儿。我把那篇论文带回家,对她说:“我看不懂李政道和杨振宁说的这些东西。这也太复杂了。”

加州理工学院有个剧团。有些演员是学院的学生;另外一些是从外边来的。每当有个小角色,比方说,一个警察,要来逮捕一个人,他们就让一个教授来演。这总是个很有效果的玩笑——教授上台了,抓走个人,又下台了。

罗彻斯特(Rochester)有个会——一年一度的罗彻斯特会议。我还是落后,人家李政道都在发表关于宇称不守恒的论文了。他和杨振宁得到了一个结论:宇称律是可以打破的,现在,他在为这种现象制造理论。

几年前,这个剧团正在演《男生和女生》(Guys and Dolls),有一场戏,是男主角把个女孩儿带到了哈瓦那,他们在一个夜总会里。导演认为,让我来演戏台上的这个夜总会里的一个邦戈鼓手,这个主意不赖。

无论如何,违背宇称律的现象,被吴健雄发现了,用的是实验方法,她为贝塔衰变理论开创了大量全新的可能性。此事也立刻引发了大量的实验。有些实验表明,电子从核里出来,是飞向左边的,有的证明是飞向右边的;关于宇称律,还有各种各样的实验,各种各样有趣的发现。但是,得来的资料令人困惑,没人能把事情综合起来。

第一次排练,我去了,正在导演的那个女士,指着乐队指挥说:“杰克把乐谱拿给你看看。”

他说:“那我得大便宜了。”可他从来没做这个实验。

哎哟,我可傻眼了。我不会读乐谱;我还以为,我做的不过是到台子上弄出点动静而已。

诺姆·拉姆齐(Norm Ramsey)问我,我是否认为他应该做一个实验,来寻找违背宇称律的现象,我回答:“解释此事,莫非实验。你发现不了什么东西,我输你50块;你发现了,你输我1块。”

杰克坐在钢琴跟前,他指了指乐谱,说:“好了,你从这儿开始,你看,你弄这个。然后呢,我弹卟啷、卟啷、卟啷。”——他在钢琴上弹了几个音符。他翻开这一页。“然后呢,你演奏这个,接着我们俩都停下来,让他们念台词儿,看到吧,就这儿。”——他又翻了几页,说:“最后,你演奏这个。”

李政道代表自己和杨振宁,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点儿复杂,像以往一样,我听不大明白。会议结束的时候,布洛克问我,李政道说的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但依我之见,这问题还没了结……仍然有一种可能性。我不是认为这事儿非常可能,可我认为它可能。

他给我看的这种“音乐”,是某种发疯的小×,夹在竖线和横线之间。他一个劲儿跟我说这玩意儿,以为我是个音乐家呢;要我记住这个,完全不可能。

默里·盖尔曼经常拿这个揶揄我,说我没胆子为自己问这个问题。但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认为,那非常可能是一个重要的观念。

幸运的是,第二天我病了,不能参加下次排练了。我求我的朋友拉尔夫替我去,因为他是个音乐家,他该知道那都是什么玩意儿。拉尔夫回来说:“事情不是那么糟糕。首先,在开始的时候,你必须弄得准才行——因为是你为乐队其他人定节奏的,好让他们踩着点儿跟进来。但是,等乐队进来了,那就类似于即兴演奏了,再就是有的时候,我们得为台词停一停,但是,根据乐队指挥的手势,我觉得我们能琢磨出什么时候该停。”

那我就站起来说:“我代替马丁·布洛克问这么个问题:要是宇称律错了,那会有什么后果?”

可同时我已经让导演接受拉尔夫了,这么说,我们两个都得上台了。他打檀巴,我打手鼓——这使我觉得容易得太多了。

所以,第二天在会上,在我们讨论这个陶-西塔难题的时候,奥本海默说:“关于这个问题嘛,我们需要听到某种更野一点儿的新想法。”

拉尔夫告诉我这个节奏是怎么个样子。那一定只敲二十或三十下,但不可多敲,也不可少敲。我从来也没像这样玩儿过,敲准了,还真不容易。拉尔夫耐着性子给我解释,“左手,再右手,再双手,然后右手……”我干得很卖力,最后,慢慢地,我开始能把节奏刚好敲得准。这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好多天——才掌握了。

他说:“不问,他们不会听我的。你来问吧。”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去排练,发现了那儿有个新鼓手——一直在那儿的那个鼓手,干别的去了——我们向他做了自我介绍。

我沉思了片刻,说:“那将意味着,对左旋和右旋来说,自然规律是不同的,意味着有办法以物理现象为右旋下定义。我认为这事儿不那么可怕,尽管这必定会带来一些糟糕的结果,可我不知道。你干吗不在明天问问那些专家?”

“嗨。在哈瓦那那场上台的,就是我们俩。”

在那样一个特别的时候,我真的不怎么能跟得上事情发展的脚步:我总有那么点儿落后。人人都透着聪明劲儿,我呢,觉得自己跟不上趟儿了。无论如何,我跟一个名叫马丁·布洛克(Martin Block)的家伙,一个实验物理学家,住一个房间。有天晚上,他对我说:“你们这帮家伙,干吗那么拘泥于宇称律?或许陶和西塔是同一种粒子。要是宇称律错了,那会有什么结果?”

“哦。嗨。让我在这儿找找那场……”他翻到那场戏在的那一页,摸出鼓槌,说:“哦,这一场,是由你们起头儿的,这么弄……”他拿鼓槌敲鼓边儿,乒梆、梆啊梆、乒啊乒、梆梆,快得不能再快了,他眼还看着乐谱呢!没治了!我忙活了四天啊,才搞准了那个鬼节奏,他却信手就打起来!

当然,有这么一种可能性:那是同一种粒子,有的时候衰变为两个介子,有的时候衰变为三个介子。但是,没人承认竟然有这种事儿,因为有一个定律,叫宇称律;这个定律基于这么一个假定之上:所有的物理定律都是镜像对称的,这就是说,一个东西,要是能变成两个介子,那它就不可能变成三个介子。

无论怎么说,经过一遍又一遍的练习,我最后也打得准了,而且真在剧里打呢。演出非常成功:人人都喜欢看这位教授在台上打手鼓,音乐也不那么坏;但是,开头那部分,不能乱改的:真是难。

在我参加的一个会议上,有人报告说,在回旋加速器当中,这两种粒子在以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能量产生出来的时候,其数目也总是相同——有多少个陶,就有多少个西塔。

在哈瓦那夜总会那场戏里,几个学生必须按照舞蹈设计来跳某种舞。因此,导演找到了加州理工学院一家伙的妻子,那个时候,她在“环球电影厂”(Universal Studios)当编舞,来教小伙子们怎么跳。她喜欢我们的鼓乐。等戏演完了,她问我们愿不愿意为旧金山的一个芭蕾舞团打鼓。

问题是要发现贝塔衰变的正确规律。看起来好像有两种粒子,名叫陶(τ)和西塔(θ)。这两种粒子,质量似乎完全相同,但是,其中的一种蜕变为两个介子,另一种却蜕变为三个介子。它们不仅是质量看来相同,寿命也相同,这真是一种怪异的巧合。因此,当时人人都关心这事儿。

“什么?”

百分之七的答案

是的。她即将到旧金山,为那儿的一个小芭蕾舞学校的一个芭蕾舞当编舞。她想创造这么一种芭蕾舞,音乐全是打击乐。她希望拉尔夫和我,在她启程之前,到她家一趟,去演奏一下我们知道的不同的节奏。根据我们打的节奏,她将编一个与节奏相配的故事。

我打了退堂鼓。我断定,我讲不来这种语言,不学日语了。

拉尔夫有点儿担心,但我唆使他去冒这个险。然而,我强烈要求她不要告诉那儿的任何人,说我是物理学教授,诺贝尔奖的得主,或者什么其他的大腕儿。正如塞缪尔·约翰逊所言,如果你看到一条狗用两条后腿走路,了不起的不是它走得多么好,而是它竟然那么个走法。我愿意打鼓,但我打鼓仅仅是打而已。如果大家把我当成个喜欢打打鼓的物理学教授,我就不喜欢了;我们就是她在洛斯阿拉莫斯找到的音乐家嘛,到这儿来演奏他们作的这个鼓乐。

“哈,是啊,可得用不同的词儿——那才更礼貌啊。”

于是我们就去了她家,演奏了我们编的好多种节奏。她做了记录,很快地,就在当天晚上,她脑袋里捏造出了个故事,说:“得,这一段,我要求重复五十二次;那一段,四十小节长;还有这个、那个, 这个、那个……”

“为什么?”我抗议,“我解这方程,你解这方程,做的不是同一件倒霉的事儿吗?”

我们回家了,第二天晚上在拉尔夫家里录了一盘磁带。我们花了几分钟,演奏了全部的节奏,然后拉尔夫用他的录音机剪剪接接,让每段长度合适。她动身的时候,带了一份我们的磁带,开始在旧金山训练她的舞蹈家们。

“哈,你一定得用一个不同的词儿来说‘解’。”他们说。

与此同时,我们不得不练习磁带上的那些东西:这一段,循环五十二次,那一段,循环四十次,等等。我们当时即兴演奏的东西(又经过剪辑),现在却不得不亦步亦趋地学会。我们不得不模仿我们自己的倒霉磁带!

“那好。现在我想说,‘你解狄拉克方程吗?’——你怎么说这个?”

节拍掐得准,是个大问题。我认为拉尔夫会知道怎么个弄法,因为他是个音乐家嘛,可我俩都发现这事儿滑稽。在我们的脑袋里,“演奏部门”也是管掐节拍的“说话部门”——我们不可能同时又演奏,又数节拍!

他们说这样这样说。

等我们到旧金山进行首次排练的时候,我们发现,看着舞蹈演员,我们就不必掐节拍了,因为舞蹈演员的动作是有章可循的。

第二天,在研究所里,我对办公室里的家伙们说:“‘我解狄拉克方程’这句话,用日语怎么说?”

因为人家把咱们当成了专业音乐家,而我不是,我们遭遇了许多事儿。比方说,有一场戏,说的是一个乞讨的妇女,在加勒比海的海滩上筛沙子,而那些上流社会的贵妇们就在那海滩上,她们在这个芭蕾舞剧一开始的时候就上场了。编舞用来创造这一场景的那个音乐,用的那个特别的鼓,是拉尔夫和他爸爸在好几年前以业余手法造的一个东西,我们怎么也不能让它弄出好听的声音来。但是,我们发现,如果我们坐着椅子面对面,把这个“神经错乱的鼓”夹在我们的膝盖中间,一个家伙打,哔嗒、哔嗒、哔嗒、哔嗒、哔嗒,用手指快快地打,不停地打,另一个伙计,用两只手在不同的地方挤压这个鼓,它就会变调儿。它现在就弄出这种怪有意思的动静:卟嗒、卟嗒、卟嗒、哔嗒、呗嗒、呗嗒、呗嗒、哔嗒、卟嗒、卟嗒、卟嗒、吧嗒。

我学日语,主要是为了技术上的事儿,因此我决定试试在科学家们中间,有没有同样的问题。

好了,演丐妇的那个舞蹈演员,希望音乐有起有伏,来应和她的舞蹈(我们的磁带上的鼓乐,和这场不搭界),于是她就进一步为我们解释她要怎么跳:“首先,我这样做这四个动作;然后呢,我这样前倾,筛沙,筛八个数;然后呢,我站起来,再这么个转法。”孙子才跟得上这一大套,于是我打断她的话头。

一个意思,要用三个或四个词儿来说,因为我做那事儿,那事儿就寒碜;你做那事儿,那事儿就高雅。

“你只管去跳,我随着你演奏。”

“不成,不成!”他说,“庙里的花园优雅得多,因此你一定得说出相当于这么一种意思的一句话:‘我可否瞻仰你们至为美妙的花园?”

“但你不想知道这个舞是怎么往下走的吗?你瞧,等我筛了第二下沙的时候,我就这么个样子来它八下。”这没用。我什么玩意儿也记不住,我又想打断她,但是接着就有这么个问题:我看起来不像个真正的音乐家啊!

我造了一个句子,这次用的是那个礼貌的“看”。

很好,拉尔夫非常圆滑地给我打圆场,他解释说:“对这种情况,费曼先生有独特的处理技巧:在他看着你跳的时候,他宁愿把这个舞蹈的动力学原则,直接地、直觉地,发展出来。让咱们像那样试一把,要是你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再作修正。”

然后,他给了我另一个情况:“你到一个庙里去,你想看看那个花园……”

噢,她是个一流的舞蹈家,你可以预见她下面怎么个跳法。如果她要去挖沙,她会摆出个往沙里拱的架势;每一个动作,都是平滑的,都在你的预料之中,这我就非常容易用手弄出卟呲和卟啥啥和卟嗒嘶和哔嗒嘶这样的声音,和她正在弄的舞蹈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她对此很满意。我们就这么混过去了,差点儿露馅儿。

在第一个情况中,你实际上说的是这么个意思:“你愿意瞥一眼我这个邋遢的花园吗?”可是,当你想看另一个伙计的花园的时候,你一定得这么说:“我可否观赏您漂亮的花园?”这就是说,你必得用两个不同的词儿。

这个芭蕾舞,算是成功的。尽管观众不多,那些来看演出的人,非常喜欢它。

“不成,不成!”他说,“如果你想对某人说,‘您想看看我的花园吗?’你就用第一个‘看’。但是,如果你想看别人的花园,你得用另一个‘看’,这一个更礼貌些。”

在我们到旧金山排练和演出之前,我们对这整个主意,把握不大。我的意思是,这位编舞愚不可及:首先,这个芭蕾舞只有打击乐;其次,我们还没好到能为芭蕾舞作曲的地步,无功受禄,实在是疯了!就我而言,我从来没有什么“文化”,到头来却为一个芭蕾舞当起了职业音乐家,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就,就是嘛。

我造了一个句子,用了我刚学到的一个词儿。

我们原以为她找不到愿意随着我们的鼓乐跳舞的芭蕾舞演员。(事实上,就有一位是来自巴西的大明星,葡萄牙领事夫人,认为她跳这个舞,掉价儿。)但其他的舞蹈家好像非常喜欢它,当我们在第一次排练中为她们伴奏的时候,我心甚慰。当她们听到我们的节奏真正是怎么个动静的时候(此前,她们一直用一个小卡式录音机来听我们的磁带罢了),她们所感到的那种愉悦,是发自心底的;当我看到她们对我们的现场演奏是怎么样反应的时候,我信心大增。从看演出的人们的评论来看,我们意识到,我们大功告成了。

“好了,”他说,“你想说,‘我可以看看您的花园吗?’怎么说?”

这位编舞想在第二年开春,还用我们的鼓乐搞另外一个芭蕾舞,于是我们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程序。我们录了个磁带,节奏更多,她也捏造了另外一个故事,这一次,背景是在非洲。我和加州理工学院的芒格(Munger)教授谈过,学会了几个真正的非洲短语,好在开头儿时唱(噶哇—巴女吗—噶哇—喔,或者类似这么一种调子吧),我练习发音,练到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

有一天,他教我“看”这个词儿。

后来,我们到了旧金山排练了几场。我们刚到的时候,发现她们有个麻烦。她们不知道怎么把象牙弄在台子上好看。她们用纸糊的象牙太难看;在这种象牙面前跳舞,几个舞蹈演员都觉得尴尬。

在京都,我发了狠心想学日语。我用功得多了,学到可以打出租车转悠和做事儿的地步。一个日本人每天给我上一小时的课。

我们没提供什么解决方案,只是静观表演家们下星期来排练的时候,会有什么事儿。与此同时,我安排好了去访问维尔纳·埃哈德(Werner Erhard)教授,我是在他主办的一个会上认识他的。我在他漂亮的家里坐着,听他给我解释什么哲学或者观念,突然之间,我一下子进入了催眠状态。

在走访了好几座大学之后,我在京都的“汤川研究所”过了几个月。我很喜欢在那儿工作。一切都那么好。你来工作的时候,得把鞋脱掉,早上会有人过来给你上茶,那时你正想喝杯茶。这很是惬意。

“你这是怎么了?”

由于我总是不问数学方程式的问题,而是问他们试图解决的那个问题的物理环境,一份在科学家中间流通的油印小报的标题,“费曼的轰炸,与我们的反击”,对我的日本之行做了归纳。(小报不起眼,可那是他们在战后搞出来的一种有效的交流系统。)

我爆着眼珠子叫:“象牙!”就在他身后,在地板上,放着一些巨大、粗壮、漂亮的象牙!

因此,在日本,除非他们能给我一个可感的例子,他们大多数人找不到个例子,我就不能理解任何人的工作,不能跟他们讨论。有些人倒是能给我一个例子,但那个例子经常稀松,你用一个简单得多的方法,就能解决这个例子所表达的问题。

他把象牙借给了我们。这些象牙,在戏台上漂亮极了(演员们松了一口气):真正的象牙,超大的象牙,谢谢维尔纳·埃哈德的好意。

他以为我是在推演数学步骤,但我干的不是这个。对于他正在努力分析的那个问题,我有一个具体可感的例子;我本能就知道,我亲身体验着那个东西的属性。因此,当方程式说它会这么这么行为的时候,我知道那错了,我跳起来说:“等等!那儿有个错误!”

我们的编舞转移到了东海岸,在那儿上演他的加勒比芭蕾舞。我们后来听说,她用那个芭蕾舞参加全美国的编舞大赛,得了第一名或者第二名。受了这一次成功的鼓舞,她参加了另一次比赛,这次是在巴黎,是全世界的编舞大赛啊。她带去了我们在旧金山录制的一盘高质量录音带,在法国那儿训练几个舞蹈演员,来演出那个芭蕾舞的一个小片断——她就是那么进入大赛的。

这家伙看了看他的方程式,过了一阵子,他果然发现了那个错误,百思不得其解,“这家伙,一开始听不明白,可他怎么就能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方程式中间看出个错误呢?”

她干得真不赖。她进入了最后一轮,剩下的只有两个团——拉脱维亚的一个团,用正统的舞蹈演员,跳标准的芭蕾舞,伴以漂亮的古典音乐;一个美国的团,独行其是,只用两个演员,是她在巴黎训练的,跳的那个芭蕾舞,除了鼓乐,没有别的。

可是稍后,当这个家伙掉进方程式堆里的时候,他会说什么事儿,我就说:“稍等片刻!那儿,有个错误!那不可能对!”

观众最喜欢她,可是那个比赛,不看谁最受欢迎,评委们判拉脱维亚人获胜。她后来去找评委,想知道她的芭蕾舞,弱点何在。

“那好。给我一个例子。”我得看例子:除非我脑子里有一个具体的例子,看着它怎么走,我是理解不了任何一般的东西的。有些人,一开始还以为我迟钝呢,以为我不明白那个问题,因为我问了许多这种“傻瓜”问题:“阴极是正的还是负的?阴离子是这样的还是那样的?”

“哦,夫人,音乐不太令人满意,不够细腻。渐强音控制欠佳……”

“怎么没有;当然有啊。”

如此说来,我们起码可以发现:等我们来到那些真有文化的巴黎人面前的时候,他们懂得鼓乐,我们就不及格了。

“稍等片刻,”我说,“这个一般的问题,有没有一个特别的例子?”

另类状态

在每一个地方,研究物理的人,都告诉我他们在做什么,我就和他们讨论。他们告诉我他们正在研究的一般问题,然后写出一大堆方程式。

我曾经每星期三到休斯飞机公司(Hughes Aircra Company)去讲一堂课,有一天,我去得稍微早了些,就和那个接待小姐打情骂俏,像往常一样,偏偏这个时候来了六七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还有另外几个。我以前没见过这些人。男的说:“费曼教授是在这儿开讲座吗?”

在一个特别的地方,我们待在树林里的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地方,天皇来的时候,就待这儿。那是个很可爱的地方,周围都是森林,就是漂亮;选在溪流淙淙的这个地方,也是费了心思的。这地方有某种静谧之感,一种宁静的优雅气氛。天皇到这么个地方来小住,我以为,说明他比我们一般的西方人,对自然有着更细腻的感觉。

“找对地方了。”接待小姐回答。

等到这一次,我已经和玛丽·娄结婚了,不管我们到哪儿,他们都热情招待。有个地方,他们专门为我们安排了一整套仪式,还伴以舞蹈,这通常是为大旅游团体表演的。在另一个地方,我们在船上遇到了许多学生。还有一个地方,市长见了我们。

男的问,他这帮人能不能来听听课。

那是我第一次到日本。我归心似箭,说哪个大学要我,我都去。日本人安排了一系列地方,够好几天参观的。

“我觉得你们不会太喜欢,”我说,“讲的是某种专业的玩意儿。”

打那以后,我发现派斯说得对,但人在当时,我想,要是我的名字上了《时代》,那可真的美啊。

很快,那女的,她很聪明,咂摸出味儿了:“敢情你就是费曼教授!”

我倍感震惊。

后来才知道,那男的就是约翰·力利(John Lilly),他早先研究过海豚。他和他妻子做过一些感觉缺失的研究,建造了一些箱子。

“哎呀!”他说,“名声,是个婊子啊!”

“在那种情况下,你会发生幻觉,确有此事?”我兴致勃勃地问。

几小时之后,派斯回来了。“嗨,派斯!派斯!”我说,声音激动。“《时代》杂志打电话来!他们希望你把你在会上的论文,寄给他们一份。”

“确有此事。”

“哦,不!”我说,大吃一惊,“我不是派斯;你找的是派斯啊?抱歉。等他回来,我会告诉他,你有话跟他说。”

我总是对梦境和其他闯到你心灵中的形象着迷,这些东西没有直接的感官来源,这东西在脑袋里是怎么搞的,我想看看幻觉。我一度想吃毒品,但我有点儿害怕这个:我喜欢思考,我不想把这个思考的机器报废了。但是,就那么躺在感觉缺失的大箱子里,在我看来,似乎不会有什么心理上的危险,因此,我急不可待地想尝试一下。

我重复了一遍地址,那家伙说:“没错儿。谢谢您,派斯先生。”

我很快就接受了力利两口子的邀请,要去试试大箱子。从他们那方面讲,这邀请是个好意,他们也和他们那帮子人来听我讲课嘛。

“好的。请把它寄到我们在东京的办事处。”这家伙把地址给了我。我感觉棒极了。

因此,下个星期,我就去尝试大箱子了。力利先生为我介绍大箱子,他对其他人也得这么解释。里头有许多灯泡,跟霓虹灯似的,里头有不同的气体。他给我看了元素周期表,还神秘兮兮、装腔作势地说了一些不同的灯有不同的作用的话。他告诉我,你怎么把鼻子顶着镜面看自己,这是准备着进入大箱子——装神弄鬼、怪里怪气的事儿,应有尽有。我没在意那些胡说八道,但我亦步亦趋地都照着做了,因为我想进大箱子,我也想,或许这样的准备工作,能使你比较容易地得到幻觉。因此,我照他说的,什么都做了。唯一困难的事儿,是选择我希望的颜色的灯,特别是想到这箱子里该是一片黑暗。

我从来也没上《时代》,我非常兴奋。我很为我的工作自豪,我的讲话在会上的反响也很好,于是我说:“当然!”

感觉缺失箱,像个大澡盆,但有盖儿盖着。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因为盖子很厚,里头也没声音。有个小气泵,往里打空气;但是,我后来知道,你用不着担心空气的事儿,因为里头的空气体积很大,你在里头只待两三小时;在你呼吸如常的时候,你实际上消耗不了太多空气。力利先生说,在那儿弄了气泵,是安慰人心的,因此我琢磨出那仅仅是心理作用,就要他把气泵关了,因为它有点儿噪声。

不到一天的工夫,我在房间里,电话响了。是《时代》周刊打来的。打电话的那家伙说:“我们对您的工作很感兴趣。您能否寄给我们一份拷贝?”

箱子里的水里有泻盐,它就比普通的水密度大,因此你很容易漂着。温度控制得和体温一样——他都计算过了。里头应该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暖感,什么也没有!偶尔你或许会漂到边上,轻轻地触到箱壁,或者由于顶壁上的凝结作用,或许会落下一滴水来,但这种小小的扰乱是很稀罕的。

昂萨格说:“我们应该告诉费曼,根据基本原理,没什么人已经正确地琢磨出任何液氦状态转化属于什么序列……因此,他的理论不允许他正确地搞出这个序列,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他不曾令人满意地理解了液氦的许多其他方面。”到头来,他这是恭维我呢;但从他开讲的那个派头看,我还真以为他要修理我一顿呢!

我一定去过十几次,每次在箱子里待大约2.5小时。第一次,我没什么幻觉;但是,既然我已经进过箱子,力利两口子就把我介绍给一个据说是医生的人,他告诉我一种药,叫克他命(ketamine),这是作麻醉剂的一种药。和在你入睡的时候发生的事有关系的问题,或者和你突然发生故障的时候发生的事有关系的问题,我一直很感兴趣,因此他们给我看了那种药的说明书,给了我正常剂量的十分之一。

我想:“我的个老天爷!我招谁惹谁了?”

我这种感觉透着怪;每当我想分辨出这是个什么作用的时候,我从来也不能搞得清楚。比方说,这种药,对我的视觉很有作用;我觉得我看不清楚东西,但是,当我努力看什么东西的时候,没问题。类似是这么回事儿:好像你不在乎看不看东西似的;你干干这个,干干那个,一种糊里糊涂的感觉;但是,你一看东西,你一集中精神,起码有那么一小会儿,一切正常。我拿过他们的一本书,有机化学的书,看一个表格,复杂的东西,写得满满当当,我很吃惊,我能读那些东西。

昂萨格教授站起来,语气严厉:“哈,费曼教授,在我们这个领域中,初出茅庐啊,我想,他需要接受点儿指教。有件事儿,他是应该知道的,而我们应该告诉他才是。”

我还干了各种各样其他的事儿,比方说,把两只手从老远往一块儿靠,看能不能让手指头互相碰在一起,尽管我有一种全然失去方向感的感觉,一种无能为力地做事儿的感觉,但我从来也没有发现有一件事儿,我做不了。

第二天,我发表了讲话,把液氦的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到末了,我抱怨说,我还有点儿东西没有琢磨透:就是说,液氦从一态到另一态的转化,是属于第一序列(如在固体融化或者液体沸腾的时候——温度是恒定不变的),还是属于第二序列(如有时候你在磁力现象中看到的那样,温度是不断变化的)。

前面说过,第一次,我全然没有幻觉;第二次,我全然没有幻觉。但是,力利两口子,是两个很有意思的人,跟他们在一块儿,我非常非常愉快。他们经常给我午饭吃,等等;过了一阵子,我们开始讨论另一个层次的事儿,不像开始那样谈灯的事儿。我发现,别人觉得感觉缺失箱子,不知怎么,可怕;但对我而言,那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发明。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那不过是一个装着泻盐水的大箱子罢了。

“哼。”整个晚宴,那就是他对我说的全部的话!不太怎么提情绪啊。

第三次,有个男人来访——我在那儿见到过许多有意思的人——他告诉大家,他叫巴巴·拉姆·达斯(Baba Ram Das)。他这个伙计,是哈佛大学的,到过印度,写了本书,名叫《此时此地》(Be Here Now)。他讲述他的印度大师教他如何得到“魂魄出窍的体验”(这种字眼儿,我在布告栏里经常看到):凝神于气息,凝神于气息怎么样从你的鼻孔进进出出。

“那个,是……”

为了得到幻觉,我想,我是什么都会试的,于是我就进了箱子。在这个游戏进行到某个阶段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很难解释——我向旁边移了一英寸。换句话说,我不是在我正中间呼吸,一吸一呼,一吸一呼:我的自我往边上移动了一点儿,大约移动了几厘米。

“呃,费曼,”他说,嗓子粗哑,“我听说,你已经明白了液氦的事儿。”

我想:“现在,我的自我在什么部位?我知道,人人都认为,思想的宝座,在大脑里;但他们怎么知道是那样?”通过读书,我已经知道,在大量的心理学研究搞出来之前,自我在哪儿,大家不是那么清楚。比方说,希腊人认为,思想坐落在肝里。我百思不得其解:“孩子们看到人家摸着脑袋说,‘让我想想’,就了解到自我坐落在哪儿,可不可能是这样?因此,自我坐落在上头那儿,在眼睛背后,这么一个观念,就自然而成了!”我琢磨着,如果我能把我的自我往边上移动几厘米,我就能把它移得更远些。这就是我的幻觉的开始部分。

第二天晚上,在我讲话之前,有个晚宴,坐在我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昂萨格教授,液态物理学和液氦问题的一流专家。他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可金口一开,便掷地有声。

我努力尝试,过了一阵子,我顺着脖子,把我的自我弄到了胸膛正中间。在有一滴水落到我肩膀上的时候,我觉得这滴水是在“上方”,在“我”所在的地方的上方。每有一滴水滴下来,我都打一激灵,我的自我就顺着脖子跳回本来的地方。起先,每次要下去,得费不少事;但是,渐渐地,事儿容易了。我能把我的自我一路送到耻骨那儿,偏在一边;但有一阵子,我只能走得那么远了。

我那时正在捣鼓关于液氦的理论,我已经琢磨出了怎么用量子力学定律,来解释超流动性这种奇怪的现象。对这一成就,我觉得很自豪,想在京都会议上讲讲我的研究。

另有一次,我在箱子里,那次我决定看看我能不能把自己移到耻骨那儿,我应该能彻底到我的身体外头去。因此,我能“在我不在的另一边”。这很难解释——我动动两只手,拨拉水;尽管我看不见我的两只手,但我知道手在哪儿。但是,和真实生活里的不同,在真实生活里,手是一边一只,位置靠下,现在两只手却在同一边!我手指头上的感觉,其他的一切,都跟往常一模一样,只是我的自我在我身外,“观察着”这一切。

派斯看着我说:“老天爷,我们文明吗!”我们意识到这么回事儿:在美国,如果一个女仆来送早饭,这个家伙站在那儿,赤身露体的,那就会有一声尖叫、一通做作。可在日本,大家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对于这些事儿,我们觉得,他们比我们更进步,更文明。

从那以后,我几乎次次都有幻觉,还能把自己移动得越来越远,一直移到我身体之外。后来弄到这个地步:当我晃动手的时候,我把手看成了某种机械的东西,一上一下地动——手不是肉的了,是机械。但我仍然能感觉一切东西。感觉和动作完全协调一致,但我也有“他在那儿”这么一种感觉,“我”甚至到了屋子外,最后,我在游荡,走过了一段距离,到了我以前看到过发生什么事儿的一些地方。

派斯刚刚洗完澡,浑身滴答水儿,一丝不挂。她转朝他,同样安然自若,“Ohayo, gozai masu”。然后,把我们的餐盘儿放下。

我有许多种类的灵魂出窍的经历。有一次,比方说,我能“看到”我后脑勺,还把手放在后脑勺上。当我动手指头的时候,我看见手指头在动,但是在四个指头和大拇指之间,我看到了蓝天。当然,那是不对的;那是幻觉。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我动手指头的时候,手指头的动作和我想象的我正在看到的动作,是完全协调一致的。整个景象将出现,和你感觉到的、做的事情是一致的,这和你早晨慢慢起来的时候很相似,你碰到什么东西(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突然事情清楚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因此,这整个景象突然出现,只是它不同寻常,这意思是说,你通常是想象自我坐落在后脑勺的前头,可现在,你却把自我想象得在后脑勺的后头。

第二天早晨,料理我们房间的那个年轻女人,为我们准备了洗澡水,澡盆就在房间里。过了一阵子,她端着托盘回来送早饭。我衣服穿了一半。很客气地,她转朝我说“Ohayo, gozai masu”,这意思是“早晨好”。

在我有了一个幻觉的时候,在心理上,有一件事儿,总让我闹心:我或许是睡着了,因此那就仅仅是做梦罢了。和梦有关的体验,我已经有了,我想要新的经验。那是一种傻呆呆的状态,因为,在你有了幻觉的时候,事情是那么个样子,你就不十分敏锐,因此你就让你的心灵去做这些傻事儿,比方说,去检查你是不是在做梦,因此,我总是检查我是不是在做梦——因为我的手经常在脑袋后头——我就互相摩擦两个大拇指,前前后后地摩擦,找到感觉。当然,我倒可能是梦见到了这些,但我没做梦:我知道那是真的。

日本的这次会,分两个部分:一部分在东京,另一部分在京都。在到京都的车上,我把日本风格的旅馆的一些事儿,告诉了我朋友亚伯拉罕·派斯(Abraham Pais),他也想试试。我们住在“都城旅馆”里,里头美国风格和日本风格的房间都有,派斯和我共用一个日本风格的房间。

在开头这段时间,你有了幻觉就兴奋,这一兴奋,幻觉就“跳出去了”,或者停止了;这段时间一过去,我就能放松下来,就能有长时间的幻觉。

我发现自己的日语失控了。我是从一本军事短语手册上学的这些短语的,那些说法想必是非常粗鲁的,因为旅馆里的人都开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是的,先生!是的,先生!”车也立刻就开了。

一两个星期之后,对计算机是怎么工作——特别是信息是怎么储存的——对脑子是怎么工作,我想了很多。这个领域的有趣问题之一,是记忆是怎么储存在脑子里的:和机器相比,你能从如此多的不同方向把记忆调出来——要得到记忆,你不必用一个正确的地址直接奔它而去。如果我想得到“rent”(租借)这个词儿,比方说,我要用这个词儿来填拼字游戏,这个游戏有个词儿,开头儿是“r”,结尾是“t”;我可以想起各种各样的收入,或者想起像借入和借出这样的活动;想到了这些,那就可以导致各种各样的其他记忆或信息。我在琢磨怎么搞出个“会模仿的机器”,它将像小孩儿那样学语言:你可以和这个机器谈话。但是,我琢磨不出怎么把一些事情有条理地储存起来,以便这机器根据自己的需要,把它再调出来。

我说:“Hayaku!Hayaku!Ikimasho!Ikimasho!”——这意思是说,“走吧!走吧!快点儿!快点儿!”

对这个发现,我一时扬扬自得,出了箱子,冲了澡,穿上衣服,开始驾车到休斯飞机公司上我每周一次的课。大约是在我从箱子里钻出来四十五分钟之后,我第一次突然意识到,关于记忆是怎么储存在脑子里这个问题,我是一丁点儿想法也没有;我的那些想法,全是幻觉,是关于怎么把记忆储存在脑子里这个问题的幻觉!我“发现”的东西,和记忆在脑子里的储存方式,风马牛不相及;它和我跟我自己玩儿的这些游戏,倒真有关系。

我学的那些日本话,有几句是很有用的。有一次,汽车等了好长时间也不开,几个家伙说:“嗨,费曼!你懂日语;让他们赶紧点儿!”

在我早先访问力利两口子的时候,在许许多多关于幻觉的讨论中,我一直竭力向力利和其他人解释:东西是真的,这么一种幻觉,并不反映真实的现实。如果你看到了些金球,或者看到了别的什么玩意儿,看到了好几次,而且,在你发生幻觉的过程中,这些金球还跟你谈话,告诉你,它们是另外一种智力生物,这不意味着它们真是另外一种智力生物,只意味着你得到了这么一种特别的幻觉而已。就是这个时候,我有了这么一种强烈的感觉,要发现记忆是怎么储存的;令人惊讶的是,花了四十五分钟,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向人家解释的那个玩意儿,是个错误。

“那词儿的意思是‘栗子’。”他回答。

我考虑的一个问题是,幻觉,是不是像梦那样,受到你心里已有的那些东西的影响?——那些东西,来自你当天或者以前的经历,或者来自你希望看到的那些东西。我相信,我有灵魂出窍的经验,其原因,就是在我要钻进箱子之前,我们讨论的,就是灵魂出窍。我有关于记忆怎么储存在脑子里的这样一个幻觉,我认为,其原因是,我整整一个星期一直在思考那个问题。

第二天,我问开会的一个日本家伙,那叫人费解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我告诉他,那东西难吃死了。“kuri”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关于经验的真实性问题,在那儿,我和各种各样的人进行了大量讨论。他们争辩说,在经验科学中,如果关于某事的经验可被重复产生,那么某事就被认为是真的。因此,当许多人看到金球跟他们说话,多次都是这样,那么那些金球就是真的了。我的主张是:在这种情况下,在有人进入箱子之前,讨论到了那么一点儿关于金球的事儿,因此,这个人在进入箱子的时候,他那心灵已经在想着金球的事儿了,他在幻觉中的时候,就看到了近似于金球的某种东西——倒也可能是蓝色或者什么色的球——他就认为他在重新制造出这种经验。有些人,就有一种随声附和的趋势,他们之间的那种一致意见,和你在实验当中得到的那种一致意见,这两者在种类上的区别,我觉得,我是明白的。说出这种区别,何其容易——但给它个精确的定义,却是这么难,这事儿真让人忍俊不禁!

有一次,我在这家日本风格的旅馆里吃饭的时候,他们给我上了一个圆形的、硬硬的玩意儿,跟鸡蛋黄大小相似,放在一杯黄色液体当中。到目前为止,日本的什么东西,我都吃过;但这玩意儿,吓住我了:这东西够费解的,样子像个脑子。等我问那个女孩儿,那是什么玩意儿,她答道“kuri”。问也白搭。我琢磨着,它多半是个章鱼蛋什么的。我哆里哆嗦,吃这东西,因为我希望尽可能深入日本生活嘛。(我还记得“kuri”这词儿,好像我的命就系在这东西上——30年之后,我都没忘这事儿。)

我相信,在幻觉当中,没有什么玩意儿,能够超过身在这个幻觉之中那一个人的内在心理状态。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经历了许多经验,他们相信,在幻觉中,有真实在。我的这个看法,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释梦者能取得不小的成功。举个例子,有些精神分析学家,谈论各种各样的象征物的寓意,这就算是对梦的解释。然后呢,这些象征物果真接着就出现在梦境中,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啊。因此,我认为,也许是这样,对幻觉和梦的解释,是一种自体繁殖的过程:多多少少,你会一般性地成功解释它,特别是在你发生幻觉或梦境之前,跟人家仔细讨论过这种事儿。

我拿定主意,我得尽可能像日本人那样生活。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吃鱼。我从小到大,就不喜欢吃鱼;但是,在日本,我发现,不吃鱼,可有点儿孩子气了:我吃了很多鱼,而且吃得有滋有味。(等我回到了美国,我做的头一件事儿,是直奔鱼那儿。可怕——跟从前一样可怕。我受不了鱼。后来,我发现了答案:鱼必得非常、非常新鲜——要是不这么新鲜,它就有股子味儿,我烦这味儿。)

一般说来,我花大约15分钟就能让一个幻觉运行起来;但是,有几次,我事先吸了一点儿大麻,幻觉就来得很快。但15分钟,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快了。

在这个旅馆吃饭,也别有情调。那个把托盘送来的女孩儿,在你吃饭的时候,会待在这儿陪着你,所以你不觉得孤独。我没法和她好好聊聊,但不妨事儿的。饭也美妙。比方说,汤上来了,是盛在盖着盖儿的碗里的。你掀开盖儿,里头是一幅漂亮的画:小块的葱叶,就那样在汤上漂着;美哉。食物放在盘子里,样子如何,很讲究的咯。

经常发生的一件事儿,是这样:正当幻觉在进行着的时候,会出来一些可以说是“垃圾”的玩意儿:有些直接就是乱七八糟的形象——纯粹的、随机的废物。我试图记住某些垃圾,以便能对它们再梳理一番,但要记住,可难了去了。我想,我能接近在我开始沉沉入睡的时候发生的事儿:清晰的逻辑联系是有的,但是,是什么东西让你想起了你正在思考的那个东西,你却记不得了。实际上,你很快就忘记了你正在努力要想起来的东西。我只记得和芝加哥的白色路标类似的东西,上头还有个小凸物,然后它紧接着就消失了。总有这类东西。

那个日本风格的旅馆,真是好玩;有人来访,尤其好玩。别的家伙来到我屋,席地而坐,谈吐挥霍。我们还坐不到5分钟,照料我屋子的那位妇人,就端着糖盘、茶盘进来了。好像你就是主人,这儿就是你自己的家,旅馆的工作人员呢,是帮助你招待宾客的。在美国,有客人造访你的旅馆房间,没人理你;你必得打电话叫人过来服务,如此等等。

力利先生有多种不同的箱子,我们也做过许多不同的实验。从幻觉这一角度说,那些箱子,似乎没什么不同,而且,我开始确信,这种箱子,是不必要的。既然我看明白了怎么搞法,我就意识到,你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就成——费事搞这些绝对超级的大骗术,有必要吗?

他告诉我说,那妇人问过我,我想洗澡吗,此事无可怀疑;果真如此,她会为我善加准备,等洗澡间无人之时,她会禀告我的。世界上犯过如此严重的社交错误的,大有人在;幸运的是,我犯在汤川教授手里!

因此,等我回家的时候,我就把灯都关了,在客厅的一把舒服的椅子上坐着——试了又试——怎么也不灵。在感觉缺失箱子之外,我从来没能发生幻觉。我当然喜欢在家里体验幻觉,我不怀疑,如果你多多练习,你也可以陷入冥想和幻觉,但我不想练习。

我站起来,迈进浴室,那儿有洗手盆,我听得见隔壁那家伙,也正关着门在家洗澡呢。突然之间,门儿拉开了:正在洗澡的那主儿,想看看这个不速之客是谁。“教授!”他用英语对我说。“别人在洗澡,您却闯进了洗澡间,这错得都离谱了!”那人是汤川教授!

野狐禅科学

我在书上看到过,说是日本的洗澡,非常复杂。他们用好多的水,而水是在外头烧的,而且,你不可把肥皂弄进洗澡水里,那会把水弄脏,下个人还得用这水呢。

中世纪,发疯的念头,五花八门,比方说,犀牛角能壮阳。然后就发现了一个办法,来把这些发疯的念头儿按种类分开——这方法是拿一个念头来试试,看它灵不灵;如果不灵,清除之。这种方法系统化了,当然,系统化为科学了。这方法发展得蛮不错,因此我们现在就处在科学的时代了。置身于这么一个科学时代,事实上,我们都很难理解巫医怎么可能曾经存在过,他们当时提出的那些玩意儿,确实没有灵的——或者说,灵的只有一丁点儿。

过了一阵子,照料我房间的那位妇人进来,说了点儿什么关于洗澡的话——用日语说的。我知道日本的洗澡,很有意思,迫不及待地要以身尝试,于是我说:“嗨!”

但是,即使在今天,我也能碰到不少人,说着说着,就把我扯进了飞碟、占星术、某种神秘、意识感应、另类知觉、超感官知觉,杂七杂八的。我的结论:现在还不是一个科学的世界。

到头来,事儿是这样:她知道点儿英语,旅馆经理就想,或许我喜欢她带我去浏览一下花园——不过如此而已。我有那么点儿失望,当然;但这是文化相会呀,我也知道,想入非非,想的不是时候。

大多数人相信这么多的奇妙事儿,我就决定调查一番他们为什么相信。一直有人说我有探究的好奇心,他们说的这种东西,使我身处困境:在这儿,我发现了这么多的垃圾,简直能把我陷入灭顶之灾。我首先开始调查各种各样的神秘观念,还有神秘体验。我钻进了封闭的箱子里,得到了若干小时的幻觉,因此我就知道了幻觉的一些事儿。然后,我到了伊萨伦(Esalen),这个地方是这类思想的温床(那是个奇妙的地方,你该去一趟)。我又遭到了灭顶之灾。我没想到,那种玩意儿会有那么多。

我套上和我穿的尤卡塔相配的鞋子,我们就步入花园。她挽着我的胳膊,指给我看这看那。

在伊萨伦,那儿有一些大浴室,温泉供应热水,建在高于海平面10米的礁石上。我有一次最愉快的经历:我坐在一间浴室里,俯瞰海浪拍打那岩石嶙峋的海岸,仰视万里无云的碧蓝长天,研究那个美丽的裸体悄然无声的出现,把自己安顿在我身处其中的这个浴池里。

她稍知英语。“您,花园,喜欢看看?”她问。

有一次,我坐在一个浴池里,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和一个家伙坐在一块儿,那家伙似乎并不认识她。我立刻就开始想:“嚯!我怎么跟这个漂亮的裸体宝贝儿搭讪搭讪?”

关于日本的风俗,我读过不少,我心里扑腾开了:谁派她来干吗。我暗想:“这,或许会非常有趣啊!”

我正琢磨着说什么呢,那家伙对她说:“我呢,呃,正在研究按摩。能不能,在你身上做做练习?”

我在那儿待了15或20多分钟,一件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抬眼一看,就在花园那厢,在门口那儿,门边还有帘子,我瞥见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日本妇人,一身华裳。

“当然。”她说。两个人出了浴池,她就近躺在一张按摩床上。

我开了门,欣赏这个可爱的花园,然后坐在桌子边,做点儿小小的工作。

我心里想:“这台词儿说得真叫棒!我是琢磨不出那种话头的!”他开始摩擦她的大脚趾头。“我想我摸到了。”他说,“我摸到了类似一个坑儿的东西——那是脑垂体吗?”

照顾我的这位太太,是位中年妇女。她帮我宽衣解带,给了我一件尤卡塔,就是一件简朴的蓝白便服,好在旅馆里穿。

我脱口而出:“伙计,你离脑垂体何止十万八千里!”

他们这么互相打了招呼,他认可了给我的这个房间,出去了。这实在是个好玩的房间。到处都是照规矩弄的、符合标准的东西,这现在你都知道;可当时,在我看来,都无不新鲜。有个小壁龛,里头还有一幅画;一个花瓶,漂漂亮亮地斜插着几枝褪色柳;一方小桌,地板上放着,近旁铺好了软垫;屋子尽头,是两扇拉门,迈步出去,便是花园。

他们盯着我,惊骇莫名——我已经脱了浴衣——我说,“那叫足部反射疗法!”

我们进了房间,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那家伙,一路跟来,疲惫不堪,然后用自己的鼻子碰一下地板;她呢,赶紧跪下去,也用自己的鼻子碰一下地板。我觉得自己好尴尬。我也应该用我的鼻子碰一下地板吗?

我迅速闭眼,作冥思状。

我们一到那儿,我就觉得值啊:太可爱了!前头呢,有个地方,好脱鞋;然后呢,有个女孩儿,穿着民族衣服——宽腰带——穿着木屐,悉悉索索,碎步而出,拿了你的东西;你跟在她后头,穿过走廊,走廊上还铺着草席子呢,把纸糊的拉门拨开,她呢,喳喳喳喳,小碎步走着。这整个太有意思了!

那类让我头晕的事儿,这算是一例。我也考察过超感知觉和特异功能现象,最近的大热门,是尤里·盖勒(Uri Geller),据说这人用手指头搓搓钥匙,就能把它弄弯。于是我就接受他的邀请,去了他的旅馆房间,去看读心术和弯曲钥匙。他做的读心术,都不那么成功;我猜,没人能读得透我的心思。我的男孩儿拿着一把钥匙,盖勒就摩擦它,但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然后,他告诉我们,在水下,比较灵验,因此你就看到我们全体都站在浴室里,水龙头打开了,钥匙在水下,他用手指头摩擦那个钥匙。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于是我没办法研究这个现象了。

“那成。好。”他打电话去了,最后,我们终于往那个日本风格的旅馆走了。

但是,我开始想,我们还相信什么呢?(我接着就想到了巫医。要检查他们的真伪,何其容易,只要看看什么也不管用,就可以了。)我发现,甚至有更多人相信的一些事儿,比方说,我们有一些知识,说的是怎么教育。有些好大的学校,教阅读,教数学,等等,但是,如果你留心点儿,你会看到,阅读能力是一路下滑——或者说,很难提高——但我们还是用相同的人来改善这种方法。确实存在由巫医开的不管用的药方。这事儿应该调查清楚;他们怎么知道他们的方法灵验?另一个例子是怎么处理罪犯。使用我们处理罪犯的那种方法,我们显然是没有取得什么进步——一大堆理论,但没什么进步。

“没问题啊,”我说,“我早晨来坐车的时候,就在这个旅馆拿走给我的信啊、材料什么的。”

然而,这些玩意儿,却被说成是科学。大家都在研究这些东西。我认为,具有常识的一般人,被这种伪科学吓呆了。一个很知道怎么教孩子们阅读的老师,受了学校体制的胁迫,不得不用另外的方法教阅读——甚至会被学校体制愚弄到这么一种地步,认为自己的方法不见得好。再如,坏小子们的父母,用这样那样的方法管教过孩子之后,却终生负疚,因为按照专家们的说法,她那么做是“不对的”。

他走到电话机那儿,要给别的旅馆打电话;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了;又掉链子了。我又花了15分钟才发现,这次是为了信件收发的事儿。如果会上有什么消息,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该去哪儿传达。

因此,我们实在应该检查一下那些不灵的理论,检查一下并非科学的科学。

“那就妥了。好。”啰唆半天,都为这个——好像花费半小时才触及真实问题,倒无关紧要似的。

我认为,我提到的这些教育和心理学方面的研究,是这么一种事例,我愿意称之为“野狐禅科学”。在南太平洋,有一伙儿崇拜运输机的人。在二战期间,他们看到飞机落到地上,带来了很多好东西,他们希望现在也发生这样的事儿。因此,他们捣鼓了类似飞机跑道的玩意儿,在跑道两边还点了火堆,还造了一个木屋子,让一个男人坐在里头,头上戴着两块类似耳机的东西,竹棍跟天线似的伸出来——他是个领航员——他们在等着飞机着陆呢。他们每件事儿做得都不错。形式是完美的。这看起来的确就是从前那样子。但这一套不灵。没什么飞机着陆。因此,我把我说的那些事儿叫作野狐禅科学,因为那些事儿亦步亦趋地照着看似科学研究的规则和形式来,但少了某种本质的东西,因为没有飞机着陆啊。

“不用,不用!”我说,“早晨,我到这个旅馆来,在这儿上车。”

这就理所当然地迫使我告诉你,那少了的东西是什么。但是,这事儿解释起来,很难,和向南太平洋的岛民解释在他们的体制中必须怎么安排事儿才能得到一些财富,一样难。告诉他们怎么把耳机的形状弄得像回事儿,事儿不是这么简单啊。但是,我注意到,有一个特征,在野狐禅科学当中,通常是没有的。这个特征是这么一个观念,是我们都希望你在学校的科学研究中学到的那个观念——我们从来也不曾明明白白地说清楚这个观念是什么,我们只是希望通过科学研究的事例来让你把握它。因此,把这个特征说出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是有趣的。这个特征,是科学的正直品格,是科学思想的原则,是一种彻底的诚实——一种把脊梁骨向后挺得笔直的风度。比方说,如果你在做一个实验,你应该把所有你认为或许会使这个实验无效的事情都报告出来——不仅仅是把你认为正确的东西报告出来:或许也能够解释你的实验结果的另外一些原因,以及你想到的那些在你的另外一次实验中已经得到清除的因素,以及这些因素是怎么起作用的,这些都要报告出来——让别的伙计确信,那些因素都已经被清除掉了。

最后,他才把难言之隐说了出来:“如果您住别的旅馆,汽车到会场的时候,得多停一站。”

有些细节,可能致使别人怀疑你的解释,如果你知道都是什么细节,那你必须交代清楚。你必须尽你所能,把事情解释到最好的程度——如果你知道什么东西是错误的,或者可能是错误的话。比方说,如果你要搞出个理论,要推广它,或者要提出来,那么你也必须把那些不同意这个理论的事实摆出来,就好像把那些同意这个理论的事实摆出来一样。还有一个更微妙的问题。你把好些观念拢到一块儿,要搞出一个精制的理论,这时候,你想弄确实,在你解释什么事情符合这个理论的时候,那些符合这个理论的事情,并不是当初让你有心去搞这个理论的那些事情;可是,这个完成了的理论,额外地也使别的什么事情得到了令人信服的解释。

“没问题。那很好玩儿。那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总的来说,这个观念是,要努力把所有信息都摆出来,以帮助别人来判断你的贡献的价值;不要单单摆出那些会把他们的判断引导到这个或那个特别方向上去的信息。

“还没椅子哪——你呢,守着桌子坐地上。”

解释这个观念的最容易的办法,是拿它与(比方说)广告做个比较。昨天晚上,我听说“维森”牌的食用油,不会渗到食物里头。这不是不诚实;但我说的这个事儿,并不仅仅是一个不要不诚实的问题,而是一个科学的正直品格的问题,这层次更高。如果在一定的温度下操作,那么没有什么食用油能渗到食物里头去,这个事实是应该加到广告词中去的。如果在另一个温度下操作,那么所有的食用油——包括“维森”油——都会渗到食物里头去。因此,那个广告传达的,是蒙人的玩意儿,而非事实,事实才是真实的;这个区别,我们非得搞清楚不可。

“我要的就是这个;我想看看是怎么个样子。”

我们从经验中知道,真理总会出来。其他实验家会重复你的实验,会发现你是错还是对。自然的现象,将同意或者不同意你的理论。另外,尽管你或许会得到昙花一现的名声和兴奋,如果你在这种或那种工作中不曾做到非常小心谨慎的话,你将得不到身为科学家的好声望。正是这种类型的正直,正是这种不把自己当傻瓜的审慎态度,才是那些野狐禅科学研究中在很大程度上缺少的东西。

“日本风格的旅馆,一点儿都不好啊。你得睡在地板上。”

他们的困境,有许多当然是主题上的困难,以及他们搞科学的方法不可能用到这个主题上去,然而,我们应该注意,这还不是唯一的困难。那就是飞机为什么不落地——但是飞机就是不落地嘛。

“因为在这个旅馆里,我感觉不到我在日本。”

关于如何控制我们把自己当傻瓜的一些方式,我们已经从经验中学到了好多。举个例子:密立根用下落的油滴做实验,来测量一个电子的电荷,得到的答案,我们现在知道,不很正确。它有误差,因为他用的那个空气黏滞性数值是不正确的。看看密立根之后测量电子电荷的历史,是蛮有趣的。如果你把那些测量活动看成是一个随时间而变化的函数,你会发现,一个比密立根的数大一点儿的数,下一个数又比这个比密立根的数大一点儿的数还大一点儿的数,再下一个数又比这个比密立根的数大一点儿的数还大一点儿的数再大一点儿的数,直到最后,这些数都安顿下来了,答案是一个更大的数。

“你为什么想去住日本风格的旅馆?”

为什么那些人没有立刻就发现最后这个新的比较大的数呢?这事儿让科学家们为之汗颜——这个令人羞臊的历史——因为,人们显然是这样做事儿的:当他们得到了一个比密立根的数大得太多的数的时候,他们以为一定有什么东西出错了——他们就去找,结果找到了一个解释的理由,说为什么某个东西或许错了。当他们得到了一个接近于密立根的数的数的时候,他们就不费劲去找了。因此,他们就把那些相去太远的数,都消灭了,然后再去做那样的蠢事。如今,我们已经了解了那些特别诱惑人犯错误的情况,现在我们就不犯这种病了。

我在书上读过,日本人很礼貌,但也很固执:你得一直做他们的工作才成。因此,我拿定主意,跟他们一样固执,也跟他们同样礼貌。那是一场脑筋搏斗: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了30分钟。

但是,这个学习如何才能不把自己当傻瓜的漫长历史——一个有着彻底的科学正直品格的历史——是,抱歉我这么说,是一个我们还没有把它特别列入任何我所知道的课程之中的东西。我们只好希望,通过潜移默化,你能理解它。

“这恐怕不可能啊,费曼教授。”

首要的原则,是你万不可把自己当傻瓜——而你就是那个最容易被当作傻瓜的家伙。因此,对这件事儿,你务必非常留神。在你没把自己当傻瓜之后,不把别的科学家当傻瓜,就容易了。在那之后,你只需要像传统的方式那样,做到诚实无欺就可以了。

第二天早晨,我把那个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日本家伙叫到我房间来,“我想住在日本风格的旅馆里。”

我愿意再补充点儿东西,这个东西对科学来说,并不必要,却是我相信的一种东西,这东西是,在你身为科学家跟外行人谈话的时候,你也不应该把他们当傻瓜。我不想告诉你怎么骗你妻子,怎么愚弄你的女朋友,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儿,那个时候,你也不打算以科学家的身份行事,你只想以普通的人类身份行事。我将把那些问题,留给你自己和你的牧师。我现在谈的是一种特别的、额外类型的正直品格,这种正直不是躺着撒谎(lying),而是脊梁骨向后挺直,来表明你自己或许是错误的;在你身为科学家行事的时候,你非得有这种正直品格不可;你对其他科学家当然要如此正直,而我认为,对外行,亦复如是。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学会了几句日本话——甚至惠勒,他还告诉大家都应该学日语呢,也一点儿没学会——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读了很多关于日本风格的旅馆的书,我们住的旅馆应该完全跟这个不一样嘛。

比方说,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谈话,他要上广播电台说话,我有点儿吃惊。他是搞宇宙论和天文学的,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工作有什么实用价值。“哦,”我说,“没什么实用价值。”他说:“对,但那样说,我们就得不到资金赞助来进行进一步的研究了。”我认为,那是一种不诚实。如果你以科学家的身份出现,那你就应该向外行人解释你正在干的事儿——如果他们在那些情况下不想给你资金赞助,那是他们的决定。

女服务员出现了,端着咖啡,马沙克输了。

这个原则的一个例子是这样:如果你决意要检验一个理论,或者你想解释某个观念,那么你应该总是按照它出来时的那个样子发表。如果我们只发表某种结果,我们是能把这个论点搞得好看的。我们一定得把两种结果都发表了。

马沙克不相信。“我跟你打赌,”他说,“如果她把咖啡拿……”

我得说,在给政府提某种类型的建议的时候,这也是重要的。假定有个参议员来征求你的意见,问你应不应该在他那个州钻个洞;你呢,看准了在别的州钻那个洞会比较好。如果你不发表这样的结果,在我看来,你没提出科学的建议。你是被利用了。如果你的回答,碰巧和政府或者政客喜欢的方向一致,他们就可以根据他们的好恶把你的回答用作一个论据;如果你的回答跟他们顶着,他们压根儿就不发表了。那也不是提出科学的建议。

“我让她拿咖啡来。”

另外几种谬误,则具有品质低劣的科学的特点。在康奈尔大学的时候,我经常和心理学系的人谈话。有一个学生告诉我,她想做这么个实验——别人已经发现,在某些情况X之下,老鼠做某事A。她很好奇,想知道,如果她把情况变为Y,老鼠还会不会仍然做A。因此,她的建议,是在情况Y之下做实验,来看老鼠是否仍然做A。

“那好,”他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对她解释说,在她的实验室里首先重复另外那个人的实验,是必要的——在条件X之下做这个实验,看她能不能也得到结果A,然后再变为Y,并且看A变不变。那样她才会知道真正的差别是她认为的那个在她的控制之下的那个事儿。

“这话怎么说的?”我说,语气很正经的。

得了这么一个主意,她很高兴,接着就去找她的教授。他的回答是,不,你不能那么做,因为那个实验已经做过了,你那是浪费时间。这事儿发生在1947年前后,不打算重复做心理学实验,只改变实验条件并看看发生什么事儿,似乎一直是那个时候的一般路数。

“哈,装模作样!你走哪儿都没正经,费曼。”

如今,发生同样事情的某种危险,也是存在的,甚至在这个口碑不错的物理学领域里,也是有的。有个人用“国家加速器实验室”的大型加速器来做重氢实验;我听到这事儿,大吃一惊。为了把他的重氢结果拿来和用轻氢做的实验可能有的结果做对比,他不得不利用别人在不同的设备上做的轻氢实验的数据。等有人问他怎么能这么搞,他说,那是因为这个项目没时间用轻氢在这个设备上做实验了(因为时间那么少,而设备那么贵),因为做也不见得会有新结果。于是,在“国家加速器实验室”负责这个项目的这个人,出于公关目的,急于要得到新数据,为的是得到更多的资金,以使这个事儿继续下去。他们或许是在毁掉这个实验本身的价值,在毁掉这个实验的目的。按照科学的正直品格的要求来完成工作,这对在那儿的实验科学家来说,常常不容易。

“我说日语呢。”我说。

然而,心理学中的全部实验,都不属此类。比方说,一直有许多实验,让老鼠在各种各样的迷宫里跑,诸如此类——结果不甚了然。但是,在1937年,一个叫杨格(Young)的人,做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实验。他搞了一个好长的走廊,沿着一边有许多门,老鼠就是从这些门进来的;沿着另一边也有许多门,食物放在那儿。他想看看他能不能训练老鼠从他把它们放开的地方往下数第三个门进去,无论他在什么地方放它们。不能。老鼠们立刻跑向前一次放了食物的那个门。

我的朋友马沙克(Marshak)一叠连声地说:“什么、什么?”

问题是:因为这个走廊造得这么漂亮,这么整齐一律,老鼠们怎么知道那就是以前的那同一个门?显然,那个门一定有什么东西,和其他的门不同。于是,他把那些门仔仔细细地上了漆,门面用的是质地完全相同的材料。老鼠仍然找得到是哪个门。于是,他认为,或许老鼠在嗅食物的气味儿,因此,在每次老鼠跑过之后,他都用化学药品把气味改变了。老鼠仍然找得到是哪个门。于是,他意识到,老鼠或许能借助看灯以及实验室的布置来找到是哪个门,就像任何懂常识的人做的那样。于是,他把走廊盖起来,老鼠仍然找得到是哪个门。

为了学会几个日语短语,我遇到的麻烦可不少。到晚饭将近结束的时候,我对女服务员说,“Kohi-o motte kite kudasai.”她一鞠躬,退一边儿去了。

他最后发现,老鼠凭借在跑的时候地板发出的声音来找到是哪个门。他只需要把走廊放在沙里,就能确定此事。因此,他一个接着一个,把所有可能的线索都消除了,最终就能把老鼠愚弄住,它们也不得不学习从第三个门进去了。如果他对他的任何实验条件马虎了,老鼠都能知道。

我们的主人把一切都安排妥了。第一天晚上,我们在旅馆的楼顶上吃晚饭,为我们服务的女人,打扮是日本的,可菜单是英语的。

从科学观点看,这是一个一流的实验。正是这个实验,才使遛老鼠的这种实验有意义,因为它揭示了老鼠真正使用的线索——而不是你以为它用的那些线索。正是这个实验,才说得准确你必须用什么实验条件,才能做到谨慎,才能把一个遛老鼠的实验中的一切置于控制之下。

等我们到了那儿,大家在机场见了面,我们被送到东京的一家旅馆。这旅馆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这是模仿欧洲旅馆里头的小个子家伙,穿着一身制服,活脱就是菲利普·莫利斯(Philip Morris)。我们这不是在日本;这明明是在欧洲或者美国嘛!送我们到房间的那家伙,磨蹭着不走,把窗帘拉来拉去,等着你给他小费呢。什么东西都像是美国的。

我注意到这一研究的后续历史。下一个实验,以及下下个实验,都不曾提到杨格先生。他们都没有使用他把走廊放在沙里的这个标准,也不十分谨慎。他们不过是按照老办法遛老鼠罢了,对杨格先生的伟大发现毫不注意,他的论文,提也不提,因为他没有发现关于老鼠的任何事儿。实际上,他发现了你必得发现的关于老鼠的全部事情!但是,对那样的实验毫不注意,本来就是野狐禅科学的一个特点。

惠勒还随信寄来了一本军用短语手册,他写道,我们大家都学点儿日语,会很有意思。我在巴西找到了个日本妇女,教我发音,我还练习用筷子夹起纸片儿,读了很多关于日本的东西。那时候,对我来说,日本很神秘,到这么一个奇怪而奇妙的国家,该是很有趣儿的,所以我很用功。

另一些例子,是莱因(Rhine)先生和其他人的特异功能现象实验。正如许许多多人批评的那样——他们也对自己的实验进行批评——他们改善了实验技巧,因此实验效果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殆尽。所有研究超自然现象的心理学家,都在寻找某种可以重复的实验——那种他们可以重复做并得到相同结果的实验——即便有统计学的意义也好。他们遛了一百万只老鼠——说错了,这次遛的是人——他们干了大量的事儿,得到了某种统计学上的效果。下次他们再试,不灵了。现在,你发现有人说,希望一个可重复的实验,本来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要求嘛。这是科学?

我在巴西那年的岁末,收到了惠勒教授的来信,说在日本将有一个理论物理学的国际会议,我喜欢不喜欢去?日本在战前有几位有名的物理学家——诺贝尔奖得主汤川秀树和朝永振一郎以及仁科芳雄等——但这次会议,是战后日本恢复生机的第一个迹象,我们都认为应该去帮助他们。

这个人,在他宣布辞去“超心理学研究所”主任之职的讲话中,也在宣讲一种新的制度。他告诉人们在将来要做的事儿,他说,他们必须做的许多事情中有一件,是确保他们只培养这样一些学生:他们已经显示了他们的能耐,这种能耐是要把特异功能的结果提高到一种可被接受的程度——不打算把他们的时间浪费在那些野心勃勃、患得患失的学生身上,这些学生只是碰巧得到了结果而已。在教学中实行这样的政策,是非常危险的——只教学生怎么存心得到某些结果,而不是教他们本着科学的正直品格来做个实验。

你解狄拉克方程吗?

因此,我对你们只有一个祝愿——祝你好运,到一个你能够自由地保持我刚才说的这种正直品格的地方去吧,在那个地方,你不觉得被迫需要维持你在一个组织中的地位或者财政支持,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儿,从而失去你的正直品格。祝愿你享有这样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