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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第三章 橙树在长大

砍树才能增产

2007年的增量其实并不容易。2006年,褚时健把肥料结构问题解决了,但另一头疼的事又浮出水面:产量不够。继2005年新果树零星挂果后,2006年开始全面挂果。但是,2400亩2号冰糖橙果树全部产量却只有14吨,也就是每棵树结的果子不过三四公斤而已。

到2007年,褚时健已经把借的钱全部还清。"褚大爹,你其实可以迟几年还。"借出钱的人都说。"有嘛,就还上,以后好再借。"褚时健拉着家常说。财务状况改变了,马静芬却开始担心。她有一天突然问褚时健:"如果以后有钱了,怎么办?"褚时健笑了:"有钱了还不好办?"马静芬想了几天,告诉褚时健:"我是学佛的,有钱了要去做善事。"褚时健点点头:"当然。我有分寸。"

褚时健急了。这么少?!

2006年,金泰果品公司的冰糖橙因为口感不错,在昆明和玉溪的零售店开始受到欢迎。到2007年,果园的冰糖橙总产量超过了2006年的1000吨。除了邱建康、任新民和其他烟厂依然团购走了一大部分橙,剩下的橙几天之内就被昆明和玉溪的批发商买走。

尽管有一个因素是难以避免的,那就是果树还是幼树阶段,挂果量少是肯定的。不过,每棵树只有三四公斤还是偏少了些。褚时健叫作业长们去数了数树叶和果子的比例,算下来,一个橙子对应超过了100片树叶。"这个,的确是比较低。"几个作业长都说。什么原因呢?没有人说得出来,尽管都是有十几年种橙经验的老手,但在解决问题上,似乎还没有足够的理论支持。

2007年,褚时健在果园基地建立了金泰自己的肥料厂。

好吧,继续攻关。78岁的褚时健再次拿出学习的能力和勇气,研究农业科学书籍,把各级柑橘种植研究所的专家请到果园,开会、现场研究。各种解决方案一一拿了出来,当然最终拍板的还是褚时健。

肥料调整工作立时见效。2006年当年,果子的口感就开始改善。到2007年,橙子爽口,甜酸比例、可溶物质比例都达到了褚时健的要求。

他看了每个作业长拿出的数据,自己也把2400亩果园划成几大片区,有针对性地巡视了很多次。他注意到,果园边缘地带的果树挂果情况比其他地方要好。边缘地带的特点是地形起伏,面积不规整,所以果树种得比较少。在2002年和2003年种下果树时,基本是按传统的每亩146棵来种,间距、株距也按作业长和农户们的经验来执行。而边缘地带的果林,每亩100棵还达不到。

肥料配比搞清楚了,肥料按要求配制出来,接下来施肥的过程褚时健也进行了精细控制。他和几个作业长商量了一套施肥的固定程序:在果树周围挖出1米见方、深20厘米左右的坑,把肥料撒进去,然后再盖上草、土。这看似简单,但要在2400亩的果园每一棵树下都如此操作,并不简单。褚时健要求作业长严格盯紧这一程序的操作,要随时进行抽检,有时甚至要扒开土层,看看施肥的数量和均匀程度。"必须全部统一动作。"褚时健告诉作业长们。

褚时健判断应该就是果树过密导致结果状况不佳,果树过密使阳光资源、土地肥料资源分摊过多,单棵营养则不足,导致挂果不多,即便挂上后能保留的也不多。他把作业长们叫过来:"我看要间伐,先找块地试一试。"作业长们心里都很是犹豫,怎么伐?从来也没这么做过啊?辛辛苦苦从小果苗培育成了果树,再过几年就是丰产期的大果树了,现在砍?太难了,关键是没有人这么做过。几个作业长都劝说褚时健:"老板,再考虑考虑,不一定是树多的问题。我们种了这么多年果树,从没有这么干过。"褚时健很坚决:"我看差不多是这个问题,先拿个一两亩试一试。"

"怎么想到使用烟梗的呢?"笔者在2014年问褚时健。他说:"因为它有钾。这个是我在烟厂的时候就得到的数据,那时对废弃的烟梗做过很多化验,总是想把它用起来,不然太浪费,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用途,没想到现在用上了。人哪,做什么事都是有因为所以的。现在的一些收获,一定是因为以前有积累,哪有突然就想到用烟梗的?"

作业长们也阅读过农业种植科学书籍,他们也懂得果树一定要有一定的疏密度才能达到最佳成长效果。但是,经验和理论历来有相矛盾的地方,在传统的农业领域,从未有工业思维进入过,经验总是能压过数字和理论。所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来,果树种植都是一亩地140多棵,没有人想过这个比例有可能会影响果树结果多少,即便想过,也不会这么执行,因为没有人像褚时健这样认真地研究并且执着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这几种有机质配合在一起的独特有机肥在果园产生了巨大作用,一棵橙树一年几乎要施15公斤的有机肥,不仅果树的营养得到提高,特殊的肥料也使土壤的团粒结构开始形成,使土壤更加透气。要说果园基地的土壤比相邻的土地要肥沃,谁都无法否认。有一个数据可以说明问题,2002年,果园基地的土壤有机质比例达不到1%,而10年之后,2012年的时候,有机质比例超过2%,到2015年,这个数字已经上升到3%。

作业长必须执行褚时健的想法,这是规定。金泰果品公司是一家企业,企业就有企业的规章制度。于是,作业长开始在各自的片区各找出一两亩地,试验间伐。第一次,先砍个十来棵,褚时健来检查。不行,再砍!又是一二十棵......直到每亩地到了90棵左右,好了,等待一段时间,看效果。

果园的有机肥也进行了调整。褚时健最早在果园使用的有机肥就是普通种植户使用的鸡粪。2003年以后,他开始往里面加上糖泥和草炭。到2005年后,他又加入了烟梗。这个配方一看就是褚时健的独创,如果说糖泥和草炭、鸡粪都是以往农户们能想出来的,而且市面上也大量在卖,那么烟梗的使用就绝对是褚时健的独门诀窍。在烟厂期间,他就通过烟厂的实验数据知道,烟梗的有机质含量很高,特别是钾的含量,几乎到了7%。在烟厂时期褚时健就老琢磨这些烟梗该怎么二次利用,没想到几十年后他在农业上又用上了。而且因为他早年的烟厂经历,从烟厂得到废弃不用的烟梗并不难。

土地的最大优点就是回报及时。在很短时间内,间伐过的果树长势明显比其他果树要好。褚时健在办公室一句话定江山:砍!每亩到80棵左右,就算达标了。

他的判断是对的。对于果树需要什么营养,哪些成分是促进果树成长的,他看书时牢牢记住了这些信息。传统的橙树肥料是以氮肥为主,其他成分都很不稳定。生产技术部马上根据褚时健的意思调整了肥料的配比,很快效果就出来了,果树的生长、开花开始出现不同。2006年当年,橙子的口感就鲜甜了很多。褚时健没想到自己眼前的两个专家没有敏感感觉到问题所在,倒是他这个"外行"先觉察出来了。

但是农户们哪有那么轻易答应砍树的?这些树都是能结果的了,砍了树岂不是要影响几年的收成和收入?所以农户们都拖拖拉拉不肯动手。没办法,褚时健下了新政策,砍一棵,补助30~40元。

一天晚上,他把从华宁请来的一位金泰公司的副总经理和一位玉溪柑橘研究所的专家请到办公室,三人坐在一起商量肥料的结构问题,一直到深夜12点,三个人还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太晚了,褚时健沉默了好一阵,最后说:"我想了好久,是不是磷钾肥少了?"另外两人仔细看了看黑板,说:"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

有了补助,农户心理平衡了很多,开始陆续砍树。从2006年开始,2007年、2008年、2009年,树一年一年长大,几乎年年都在砍。一个管理了3000棵果树的农户,已经砍到了1700多棵,但是每亩的产量却是逐年增加。农户以前需要补助才肯砍树,现在不要补助,还主动去砍。郭海东常常要去盯着农户,不能砍多了。

褚时健不时召集作业长和部分农户开会,也请了不少专家一起开会,在果园基地办公室的黑板上写下氮、磷、钾、镁、钙、镁、硫......各种营养元素,不断计算各种元素的比例。同时,他让生产技术部在果园里设了几个试验区,用配比好的不同肥料进行试验,把试验的结果交到实验室,进行记录、对比和分析。实验室是褚时健2003年就建立的,对比主要依靠主观经验的传统果树种植。褚时健表现出的科学精神给橙树种植带来了工业化气息。

几年连续砍树后,果园基本保证了每亩地只有80棵左右果树的规模。这样比例的好处非常明显,一是果树的结果量大幅度增加,二是每个农户名下的果树减少后,投入每棵果树的精力大大增加,如此更保证了果子的质量。

事情一旦上了心,褚时健就显得寝食难安。他好几个晚上都是凌晨三四点就醒了过来,这是睡眠状况一直很好的他少有的情况。既然睡不着了,索性就起来看书,当然是柑橘橙类种植科学方面的书。天亮了他叫上张启学,开车送自己去找一些农业方面的种植专家探讨。最终,褚时健决定把解决问题的关键点放在肥料结构的调整上。

"舍弃"是褚时健经常在果园做的工作,不仅连续几年砍树,他在2009年还曾一次性舍弃掉了几万棵已经生长了六七年的温州蜜柑。果园建成初期,褚时健从规避风险的角度,种下冰糖橙的同时,也种下5万棵温州蜜柑。2008年湖南、江西等地雪灾,这些地方都是冰糖橙的丰产地。褚时健预感未来几年冰糖橙的供需会发生很大变化,他一夜之间决定,把5万棵温州蜜柑全部舍弃,高改为冰糖橙。所谓的"高改",就是将果树砍掉上半身,嫁接需要的新品种,让它继续生长。如果嫁接成功,一般次年就能结出新的果子。褚时健这一声令下几乎又让果农们"心碎肠断",那些蜜柑种植了6年多,正是收获的时候,马上能变成钞票的果子瞬间被灭掉,作为一直种植它们的农户,心疼之极可以想象。

褚时健给2006年定了个任务:集中精力解决果子的口感问题。

但事实证明褚时健又对了,蜜柑因为种植地区非常多,价格一直平稳。华宁又已经有了非常成熟的温州蜜柑技术和基础,要和华宁抢市场并不容易。况且金泰公司只有5万棵蜜柑,并没有形成气候,盈亏都不会太明显。这种不痛不痒的生意对褚时健来说是最没有商业快感的,所以,他断然舍弃,迅速嫁接了冰糖橙。第二年,嫁接的冰糖橙就已结出了果实。

"口感太淡了,尤其今年。"他对作业长们说,"水果不能太甜,太甜就吃不了几个,但又不能太清淡,不然没有吃的想法。"

2009年,褚时健的果园产量较2008年的3000吨又实现突破,达到4000吨。金泰公司的盈利突破千万元大关,股东们第一次拿到了分红。

其实,当客人大夸橙子非常好吃时,褚时健倒不这么认为。

马静芬生病

2005年,儿子褚一斌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从新加坡回到云南探望父母。褚时健把儿子和孙子孙女带到果园,一起在山上住了几天。"你要不要回来?"褚时健问儿子,褚一斌没有回答,褚时健也就不再问了,直到褚一斌临回新加坡的最后一天,褚时健都没有再提这个话题。对于已经在国外20年的儿子,他知道这个要求的确有些突然。

褚时健安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大家品尝后的反馈。他并不怎么说话,只是淡定地坐在那里。他心里其实很明白,来宾们除了来品尝橙子,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来看看他的近况,只是大家不太方便说出来而已。这真是微妙的气氛,所以他索性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老伴儿马静芬张罗。细心的人注意到,他难得地穿了西装。自打从监狱里出来,他几乎已经不穿这些正式的衣服了。

褚一斌并非没有想过回到国内,但是总觉得时候不到。在外多年,他也有了自己的生意,要回到国内重起炉灶的确需要很大的决心。一直在国内和妈妈生活的女儿褚楚已经长大,正准备到英国去留学,不用他操心太多。他最牵挂的,无非是父母的健康和精神状态,但父亲和母亲的坚强有时连褚一斌都大吃一惊,比起年少时仰视父母的威严,褚一斌更多了一层欣赏,也多了一层放心。

马静芬在整个品鉴会的过程中都面带微笑,平静、喜悦、克制,没有高调的讲话,她只是静静地亲自把橙子切开,递给来宾品鉴。不出意料,吃过橙子的客人都说:好吃!主要是没什么酸味,皮很薄,而且也好剥皮。

褚时健当然也知道,自己眼里的国内生活和儿子理解的国内生活,应该有很大区别。所以,他还是不勉强了。他向来不是一个拿情感说事的人,对亲情也是如此。

2005年11月,由马静芬张罗,在昆明泰丽大酒店,金泰果品公司举行了一场品鉴会。在公众视线里消失了六年多的褚时健出现在了品鉴会现场,尽管对外宣传不多,来的也大多是褚时健和马静芬的老相识,但现场还是涌动着一股震撼的气氛。毕竟这是褚时健出狱后第一次公开露面,毕竟这几乎是昆明第一次在比较豪华的酒店为一种农产品做品鉴会。所以到来的人除了对褚时健的出现表示出惊奇外,也对褚家种出的冰糖橙大感兴趣:到底是多么好吃的橙子,竟让当年赫赫大名的褚时健去种?今天他还亲自出来推销?

但毕竟还是年纪到了,他经常会想起儿孙们当年承欢膝下的时候。如今家里只有他和马静芬两人,实在孤单了些。外孙女圆圆已经和高中时认识的同校同学李亚鑫一起去了加拿大留学,褚时健在两个年轻人出国前专门了解了一下这个令自己外孙女动心的小伙子。听说李亚鑫高中时有些调皮,他还很是担心了几天,但后来见了李亚鑫,觉得他清清爽爽利利落落,对他印象很好,那些学校的小捣乱也算不得什么了。

2005年,橙园又一个收获的季节,一些2002年种下的2号冰糖橙小果树竟然也挂了果。褚时健特别高兴,他和马静芬在山上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去果园看看果子的生长状况。到了年底,马静芬给他提了一个建议:"既然我们自己种的果树都开始结果了,是不是对外公开一下我们的产品?"褚时健想了想,同意了。为以后的销售和长远的品牌考虑,总不能老是悄悄地隐在山里闷头干活儿,2400亩的橙种出来,最终的结果是希望面向市场。

圆圆和李亚鑫距离大学毕业还有几年,看来就算让他们回来,也得再过一段时间。

对于老果树,褚时健的工作主要是养护,尽量延长果树的存活时间。一般果树年龄在十几年左右。在冰糖橙的故乡湖南,甚至只有七八年。与此同时,还要调整肥料结构,让果子的口感味道达到最佳。传统的果树种植,在口感味道上有一个老大难的问题是,味道不均衡,不稳定。同一个品种,树和树结出的果子味道不太一样,果子每年的味道也有些差别。这是传统农业缺乏标准化的典型现象,褚时健不希望自己种出的果子也是这样。

2007年,褚时健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总是很容易疲倦,但休息却并不好,饮食也很没有胃口。开始他以为是糖尿病的症状,没有太在意,但马静芬觉得和平时糖尿病反映出来的症状并不一样,催促他到昆明去检查检查。医生给褚时健做了检查后,怀疑是肝脏上的毛病,但具体情况要进一步检查才知道。

肥料很重要

头两年老果树产出的几百吨收成,任新民和红塔集团以及邱建康的红河卷烟厂负责消化了大部分,剩下的小部分褚时健让人推销到了玉溪和昆明的一些水果摊上。因为量不大,销售起来倒没有什么难度,不过褚时健还是从零售商那里收集到了一些关于果子的评价。

"去上海检查吧。"马静芬建议。他们对上海的医院一直比较熟悉,去那儿放心一些。

大概正是因为褚时健的做人做事风格,所以在经历了2002年和2003年人员不稳定的情况后,果园的农户们开始慢慢稳定下来。褚时健从公司里拿出一笔钱,给农户们在果园边建了青砖瓦房,还给每家都配了1~2亩菜地,让农户们可以自己种点菜养些家禽,把生活搞丰富。2004年初,有几户农户对作业长郭海东提出干到年底就要走了。但到了年底这几户没有什么动静,郭海东去找他们:"不是说要走?人家新的人都要来了。怎么搞?"农户不好意思了:"冰糖橙这么甜,我们还是再吃几年。"

临出发前,褚时健去了趟果园,把几个作业长召集过来开了个长长的会,无非是安排各种工作。他没给他们讲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不是他的习惯。对于自己和家里的私人事情,他向来不爱主动提及。如果有人问起,他一定有问必答,但界限清晰。

他显然已经迅速找到了和农民打交道的方式,与工人以及知识分子不一样,农民直接得多,简单得多,也重感情得多。这些路数,其实褚时健最喜欢。一次褚时健决定给作业长和农户加工资,王学堂在下面又胡咧咧:"老板,我看你涨工资是因为最近物价涨了吧?是通货膨胀给我们加了工资。"褚时健懒得理他,比了个手势:"王学堂你今天不要讲话!"然后大家就笑开了。实际上王学堂在背后说的是:"我觉得我们不要和褚老板谈钱,和他谈钱就伤感情。我怎么也不能和他伤了感情。"

褚一斌听说父亲身体抱恙,也从新加坡飞到了上海。安排父亲检查的同时,他也安排母亲马静芬进行了身体检查。没想到结果让人吃惊。褚时健的身体没有大的问题,只是因为服用治疗糖尿病的药导致肝有些肿大,调整一下服药量,注意休息应该就无大碍了。但马静芬却检查出了癌症的症状,在经过一次检查、二次切片化验后,她被诊断为直肠癌。

褚时健生气的方式几个作业长都很熟悉,那就是拍着你的肩膀,然后叫你一声"老兄"。

这个消息对褚时健和马静芬、褚一斌包括海外的圆圆和褚楚来说,都极为糟糕。马静芬从年轻时候身体就不是很好,小病从来没有断过,而且她又经历了几年的监狱生活。褚一斌和褚时健都对老太太的健康一直很担心,但她一直没有犯什么大病,特别是从监狱出来后,大概因为有了宗教的信仰,她的精神似乎比从前更好了。所以尽管平时也担心她的健康,但没人会想到癌症。

郭海东说,褚时健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本来从来没学过柑橘种植技术,但是,经过看书、不断在果园里仔细观察以及在现场向作业长和农户们不断提问,仅仅两三年后,他掌握的柑橘种植技术已经不亚于一些从事了十几年种植的专业户。"他的知识结构和我们不一样。"郭海东说。

接下来几个月在上海的日子显得特别煎熬,马静芬在最短时间内做了手术,然后医生安排她开始做化疗。这是癌症病人最艰难的时期,化疗带给身体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打击是难以承受的,74岁的马静芬经历了人生中的又一次大挑战。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严格,如果说到果园里的工作,他会很不客气。每次到果园,他先到地里去转几圈,然后把作业长和农户叫过来,针对自己刚才看的就提问。如果作业长和农户那几天没怎么巡过果园,答不上来,左顾言他,褚时健会立即打断对方的啰里啰唆:"不要说其他,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褚时健的折磨在于每每想起往事,总有许多对老伴儿的歉疚。无论是在元江的红光农场还是新平戛洒的糖厂,无论是自己被关押的四年多还是壮士断腕般地上哀牢山种橙,马静芬都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了解褚时健的人都知道,他天生是一个大格局、粗线条的人,在平素的情感问题上不够上心。有时马静芬抱怨他从来不怎么关心自己,他总觉得没有来由:"没有嘛!"对于"关心"二字的理解,褚时健显然和妻子有所不同。他对于工作和事业过于投入,以致有时在家里对家人也有着工作时的心理和态度。对于家庭的关心,他更多理解为责任感,而马静芬则更多希望他的关心体现在生活细节中。这大概是大多数杰出的人在家庭上的遗憾----失去了与亲人之间的温情细节。

有人来找褚时健,他会抬头招呼一句:"来嘛,坐下来一起吃。"随和到真的像邻家大爹。

就在去上海治病的几个月前,褚时健还被马静芬狠狠抱怨了一通。那是邱建康邀请褚时健和马静芬去红河州的弥勒,也就是邱建康任职的红河卷烟厂所在地去休息两天。褚时健对红河的美食很感兴趣,他在口味上嗜辣,所以邱建康安排的辣菜比较多,褚时健吃得很开心。但马静芬那段时间正好对辣味并不感兴趣,所以吃得很少,但褚时健丝毫没有注意。回玉溪的车上,褚时健兴致勃勃地跟马静芬感慨红河的辣椒的确美味,马静芬终于忍不住,有些生气了:"你难道都没注意我没怎么吃?你还这么高兴。我看你到现在还是不关心我。"褚时健愣住了:"哪里有吗?"

在果园吃饭是褚时健最热闹的时候,马静芬习惯到厨房里去张罗,跑来跑去,她也是闲不住的人。褚时健招呼几个人和自己坐在一桌,他也不挑人,身边站了谁就招呼谁:"坐嘛,吃饭。"坐下后看一下,谁是第一次见面的人,有可能是农户,有可能是农户的家属或者客人。他一般都会给第一次见面的人添菜,顺便介绍一下这个菜怎么好吃。"和褚大爹吃饭不紧张。我们一般不敢和老板吃饭,吃不饱,但是他这个老板不一样。"

这次到上海,目睹老伴儿治病的过程,以前她的所有抱怨,褚时健似乎都想起来了。

很难说这是褚时健的所谓感情投资,他其实就是一个喜欢和普通老百姓打交道的人。在烟厂期间,他已经可以到北京找到中央领导直接谈自己的工作,但他最享受的事情还是叫上司机张启学,开上车到几十公里外的烟田里走几圈,和烟农们聊一聊烟叶的长势。在果园也是一样,每次从玉溪到果园,他下了车后很少到办公室坐着,而是第一时间到地里去走几圈,然后拉上作业长或农户问上几句。

一日,马静芬在医院治疗,褚一斌和几个朋友拉上父亲褚时健到外面走走。车行到一座庙前,褚时健叫车停了下来,褚一斌觉得奇怪:"您要做什么?"褚时健往车下走:"我去看看。"一行人赶紧跟着进了庙。褚一斌很诧异,父亲是一个再彻底不过的无神论者,对庙宇教堂之类的建筑从来不感兴趣,今天怎么突然对寺庙感兴趣?他看见满头白发的褚时健缓缓地径直走到寺庙大殿前,问旁边的人要了几支香,静静点着,插在了香炉里。

在果园建设初期,地里干活儿的农民很多,褚时健住在基地的时间也比较长。他坐的车上常常放了很多糖果,下车时就揣上一把放兜里,一如他早年放点花生米在裤兜里。他走到地里,一边问问农户们地里的进展,一边从兜里抓点糖出来:"来来来,给点糖,吃点甜的。"农户们高兴得不得了,回家就跟家里人说:"老板今天给儿子好多糖吃。"

褚一斌和旁边几个朋友一下就明白了。

这些在褚时健这里也完全照单笑纳。他在每一个工作阶段、经营每一个企业的很大特点,就是和手下沟通的畅顺和感情上的融洽。

20世纪90年代,褚时健一次到北京出差,马静芬和褚映群正好也在北京,褚时健便陪她们去了一趟雍和宫。到了门口,马静芬和褚映群下车往雍和宫里走,只有褚时健沉着脸坐在车上不下来。同行的人问:"褚厂长,您不去?"褚时健的脸更黑了:"不去!"他事后给人解释:"我不信那些,进去干什么?"

所谓"亦师亦友"就是互相之间在非工作话题上可以开玩笑,在工作原则问题上可以和褚时健大声争辩。

马静芬在上海做了两期化疗后,拒绝再做,而是坚持要回云南。于是,在上海度过煎熬的几个月后,褚时健和马静芬回到玉溪。如同上次从监狱出来一样,马静芬保持了超乎常人的冷静,她对儿子和丈夫说:"他们治不好我,我要靠自己。"

以一人之人格魅力形成公司的向心力,这大概是褚时健每个时期、经营每个企业的明显特点。因为对他个人的心服口服,属下无不对工作全力以赴。按王学堂的说法,"现在我们30多岁,跟他学,做人做事都学,以后做什么事情,按他的态度去做,至少是不会饿肚子的。"他和几个作业长一样,与褚时健之间的感情是"亦师亦友"。

马静芬像个正常人一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只是增加了一些气功和书法的练习。她平时就喜欢研究一些民间偏方,现在都用到了自己身上。她果真没有再去找医生,非常笃定地按自己的路数给自己治病。大概意志力太强,病痛都退了几步,马静芬开始慢慢好转起来。

有一次,是褚时健的一个远房亲戚来果园干活儿。王学堂指导他把地里的草除干净些,大概要求严格了一些,这位远房亲戚心里揣了气,竟然背着除草剂把王学堂家的菜地给破坏了。王学堂就冲到褚时健面前去"造反"了:"这个亲戚您自己管好了,再来搞一次我打死他。"褚时健听了笑笑,转头就让亲戚回了家,不让他再在果园干了。在烟厂时他就强调亲友不要到厂里来"沾光";现在做了果园,亲戚们想着是自己家的产业了,本以为褚时健可以"手下留情",但还是没有得到赦免。褚时健处理好后去找王学堂,两人站在果苗边聊天,他拍拍王学堂的肩:"年轻人,肚量嘛还是要有点。"

褚时健变得开始爱在家里待着,他每天亲自安排一日三餐,并且总是专门准备一碗饭和一份菜给马静芬,都是针对她的病特地做的。在餐桌上,他密切关注马静芬的饮食,不该吃什么,什么该多吃,他都及时提醒马静芬。

老板给的糖

王学堂说他和另外几个作业长在农户中的威信基本上是靠打架打出来的----并非真的拳脚相加,而是各种冲突不断。请来干活儿的农户大都是当地的少数民族,民族兄弟一般就爱喝个酒。王学堂本来约好早上8点在地里见,给他们说说生产的事情。结果农户8点来打个照面,马上掉头就要去吃早饭。吃完早饭还要背着小酒壶和下酒菜上山来,干一个小时左右,到10点过一点就开始吃吃喝喝,晕晕乎乎的,一整天都做不了事。王学堂脾气不好,屡次劝说无效时就会动手,"门都踢烂了还不出来"。"酒醒了他就谢谢我,他的女人也感谢我,金泰公司帮她把男人教育过来了。"

生活一下变得家庭化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