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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真对不起。”

“下次你有时间也有心情的话,在那里坐上半天多听几个。曼森家族的一个女孩申请保释的时候,他们要我出席。你看,案情重大的,光是封信不够,他们要人到。我就到弗龙特拉监狱去了,等我的案子上来之前听了十个别的案子。我告诉你吧,每个人都引用《哥林多前书、后书》,他们引用《启示录》《马太福音》、《约翰福音》十六章第三节,约翰这约翰那的。可是有效得很,简直就像奇迹。听证会上那些老家伙就吃这一套。我猜看到这些女人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的那副样子,他们的家伙硬得都坐不住了。嘿,哈里,是你引我说起来的。都是你的错,可不是我的。”

“没关系。对了,还有什么新闻?你好久没过来了?有没有什么新案子?”

“一两次。”

博斯就等着他问这句话,让他能够不着痕迹地把对话转到阿尔诺·康克林身上。

“你知道他们不应该再让那些女人看书。她们出席的时候,一个个都是虔诚教徒的模样。你去过那些听证会吗?”

“没有新的,最近没什么事,不过,就是想问你一下,你认识阿尔诺·康克林吗?”

“好,多谢了。”

“阿尔诺·康克林?当然,我认得他,当年是他招聘我的。你问他干什么?”

“不要紧,我计算机里面有一封底稿。我只要改一下名字和案子,加一点凶案细节。基本上是说案情重大,目前不应保释。底稿很不错,我明天就寄,一般会很管用。”

“没什么,我在整理一些旧档案,好腾出地方。整理的时候我看到一些旧报纸,放在下面很久了,报上都是他的事,我想到你,你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工作的。”

“差不多五年了。我听说她已经上榜了,下个月就要审核。我会写封信,可是如果检察官也有一封会更有力。”

“不错,阿尔诺这个人,想做个正人君子。他做的那些事有点过了,不过整体来讲他算正派的了,尤其你想,他除了是个律师还是个政客。”

“干!这么快?几年?三四年之前才进去的吧。”

戈夫对自己的评论笑了起来,博斯却很沉默。戈夫用的是过去式,博斯觉得胸口浪潮澎湃,他才体会到自己报复的欲望是多么强烈。

“她就要从弗龙特拉监狱出来了,快要到了。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写封信?”

“他死了?”

“她怎么了?”

他闭上眼,希望戈夫没有听出他声音中的激动。

“妈的,真的无懈可击。”

“哦,没有,他没死。我的意思是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个不错的人。”

“她后来不想再照顾他了。有一天早上他还在睡梦中,她坐在他的脸上把他闷死了。这案子马上就要判为自然死亡了,直到有一个叫哈里·博斯的警探起了疑心,他找到了证人,格洛丽亚全都告诉了证人。她的致命伤是陪审团听到证人说,她亲口提到把他闷死的时候,是她第一次从他身上获得满足。记性还可以吧?”

“他现在还在工作吗?”

他回忆起那个案子,所有细节清楚得就像从本子上读出来一样。

“不,他年纪很大了,早退休了。每年检察官的年会上他们会把他推出来,让他亲自颁发阿尔诺·康克林奖。”

“格——哦,当然记得。我想想看,她是……对了,丈夫摩托车车祸残废的那个,对不对?”

“那是什么?”

“没做什么,我在想,你记得格洛丽亚·杰弗里斯?”

“一块木头上面竖个铜牌,颁给当年负责行政管理的检察官,你简直不能相信有种花样吧?那是他留下的传统,一个所谓的给检察官的年度奖,而那个检察官可能一整年都没踏足过法庭。那个奖总是给了某一个部门主管,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决定颁给谁,可能看谁在那年拍首席检察官的马屁拍得最好吧。”

“跟大家一样,看电视。你呢?”

博斯大笑起来,其实那句话并没那么好笑,他只是知道康克林还活着,人顿时觉得轻松起来。

“还好,你在干吗?”

“博斯,这一点都不好笑,其实想想还挺悲哀。行政管理检察官,谁听过这个玩意?白痴透顶,就像安德鲁跟他的剧本。他跟那些影厂的家伙打交道,那些人叫什么……创意执行,多经典的矛盾。嘿,博斯,又来了,你又把我挑起来了。”

“嘿,天杀的,你怎么样?”

博斯知道安德鲁是戈夫的室友,他从没见过他。

“罗杰,我,哈里·博斯。”

“抱歉,罗杰,嗯,你说他们把他推出来是什么意思?”

戈夫和博斯一样是低音萨克斯迷,他们除了在法庭的审判中并肩同坐,也一起在爵士酒吧消磨过无数夜晚。戈夫是一个老派的检察官,在检察官办公室干了将近三十年。他对地检办内部和外面的政治都毫无兴趣,只是深爱他的工作,他的特殊在于他对工作从不厌倦。他见过上千名副手因吃不消而改道走进私人法律行业,可是他留了下来。现在他在刑事法庭的同行都是比他年轻二十岁以上的律师,可是他仍然很出色。更重要的是站在陪审团前面指控罪犯触怒上帝和社会时,他的声音仍然充满正义的激情。他的坚持和公正在市执法和法律圈子中为他赢得不可动摇的地位,他也是少数几个博斯极为敬重的检察官之一。

“阿尔诺?就是推出来呀。他得坐轮椅。我告诉你了,他年纪很大了。我上次听说他住在全面看护的养老院里,在拉普拉亚公园那一带一个比较高级的养老院。我老说有一天要去探望他,谢谢他当年把我招了进来。谁知道,说不定我也能捞到一个什么奖之类的。”

他伸手到椅背上挂着的外衣口袋中掏出他的小地址簿,走到厨房,打了个电话到副检察官罗杰·戈夫家里。

“挺滑稽的一个人。你知道吗,我听说戈登·米特尔从前是他的先锋。”

玛乔丽·洛最后去的地方是汉考克公园区的一个聚会。据凯瑟琳·雷吉斯特说,她是去看康克林的。她死后,康克林打过电话约见调查案子的警探,可是没留下任何记录。博斯知道这些只是把事实连接在一起,可是这些关联使他加深了第一晚看凶杀记录时就存在的怀疑:这个案子有问题,某些地方接不上头,他越想越觉得问题出在康克林身上。

“哦,不错,是他大门外的斗牛犬,管理他竞选事务的。戈登·米特尔就是那样发迹的。说句不好听的:我很高兴他丢下刑事案,跑去搞政治,在法庭上跟他这个王八蛋干上可没好事。”

他在康克林的名字上画了个圈,一边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一边无意识地在康克林的名字上画圈圈。

“对,我也听说过。”博斯说。

“伪君子!”他小声说道。

“不管你听到什么,你可以乘上两倍。”

博斯翻到笔记本中他以前记下名字的那页,在康克林的名字下面加上汉考克公园区。虽然不多,但是至少证明了凯瑟琳·雷吉斯特所说的某些内容。这一点对博斯来说已经够了,他觉得他终于抓到一点线索了。

“你认识他?”

这是名气很大又长于应对媒体的康克林第一次参加公职竞选,这位三十五岁、未婚、居住在汉考克公园区的居民说,他很早就打算参选,并得到即将退休的地方首席检察官约翰·查尔斯·斯托克的支持,后者亦将出席记者招待会。

“毫无瓜葛,我懂得怎么划清界限。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地检办了,不过他的故事可多了。恐怕从早期,当每个人都知道阿尔诺是法定继承人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耍手段。你知道吗?他们都想粘到他身上去。有一个家伙,我记得是叫辛克莱,本来是负责阿尔诺的竞选事务的,后来有一天清洁女工在他的记录簿底下找到一些色情照片。有一个内部调查,那些照片证明是从另外一个检察官的档案里偷出来的。辛克莱的新差事就这样泡汤了,他一直说那是米特尔的阴谋。”

文中说康克林已经选了一个“急先锋”来负责他的竞选事宜。他说戈登·米特尔会立刻辞去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工作,开始部署竞选活动。博斯把整篇报道又看了一遍,立刻注意到他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细节。那是在第二段。

“你想是吗?”

“接着你们可以想象,偷车贼跑来把停在路边的车偷走,这样一点一点累积下去,居民会发现他们生活的街区变了样。他们想,没人在乎了,所以他们可以等上一个月才剪一次草。他们也懒得告诉在街角闲荡的男孩把烟熄了,到学校去上课。这一切是一个缓慢的衰败过程,朋友们。这样的事实在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中随处可见,就像你院子里的杂草,悄悄滋生。可是,等我当了地方首席检察官,我要把这些杂草连根拔去。”

“大概是,米特尔的作风就是那一套……不过谁知道呢?”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这些所谓的小小的犯罪案就像一栋荒废的屋子上几扇打破的窗子。不是太大的问题,对不对?不对。如果没人把破掉的窗子修好,很快就会有小孩跑来,认为反正没有人在意,就会丢几块石头,砸破更多的窗子。然后,小偷经过时看到房子破破烂烂,认为这一带没人管,他们可以以此为基地,不久他们就会趁附近的街坊外出工作时登堂入室了。”

博斯感觉得到此刻他们的谈话还算闲扯,但再问下去,戈夫可能会怀疑他打电话的目的了。

“有人对我说过:‘到底有什么大不了呢,阿尔诺?他们犯的不是什么大罪,也没有受害人。如果有人想找个地方赌钱,或者花钱找女人睡觉,这有什么错?谁是受害人?’朋友们,我来告诉你们错在哪里,谁是受害人——我们都是受害人,我们所有人。我们让这类活动发生、对此视而不见的时候,我们的力量就减弱了。我们每一个人。”

“你打算怎么样?”他问,“今晚就不出门了还是有兴趣到卡塔莉娜小坐一会儿?我听说红人今晚在城里有表演。我敢打赌他和布兰福德再晚些一定会到卡塔莉娜去。”

剪报中最后一篇关于康克林的报道是一九六二年二月一日他那篇扫除一切威胁伟大社会的罪恶的宣言——宣布竞选地方首席检察官职位。博斯注意到他在市区老法院台阶上那段演讲的内容,其实来自一套警察熟知的哲学,不知是康克林自己还是他的撰稿人当成他们自己的创见了。

“很有诱惑力,哈里,可是安德鲁现在正在弄午夜晚餐,我想我们今晚不出门了。他已经算上我一份,你不介意吧?”

接下来是之后几年的报道,醒目耸动的标题之下是一连串扫除赌窟、烟馆、妓院和流莺的故事。康克林组建了一个由郡里各警局借调的四十个成员的机动部队,《时报》称之为“康克林突击队”,好莱坞是他们最主要的目标对象,但他们扫除罪恶的范围遍及整个郡。根据报上说的,从长滩到沙漠,所有从事犯罪勾当者都闻风丧胆。博斯非常确定康克林突击队盯上的那些黑道头子依然照常营业,倒霉的只是下面那些雇来的混混,随时可以找到替代品。

“没什么,反正,我最近打算少喝点,让自己休息一下。”

“我总是找康克林解决最棘手的难题,”斯托克说,“这一次我再度找他。洛杉矶的居民希望有一个干净的小区,我发誓我们会办到。对那些知道我们会找上门的人,我的忠告是:离开此地。旧金山会要你们、圣迭戈会要你们,但是洛杉矶不要你们。”

“这真是可喜可贺,老兄,我想你应该获得一块竖了铜牌的木头。”

其中有一篇记者招待会的报道,地方首席检察官约翰·查尔斯·斯托克宣布任命康克林为特别调查小组的负责人,负责清除影响到洛杉矶社会安全的种种犯罪问题。

“或者一杯威士忌。”

下面的剪报还有好几桩凶杀案。康克林每一件都胜诉了,他几乎每次都得到他要求的死刑判决。博斯注意到他的头衔在五十年代后期成了“资深副检察官”,到了五十年代末已经升到助理检察官了,他蹿升到地方检察院的高层只用了十年时间。

博斯挂上电话后,坐回桌前,把他和戈夫谈话的重点记在笔记本上,然后把米特尔的那摞剪报拉到面前。这些报道的时间比康克林的要晚,因为米特尔发迹是后来的事,康克林是他向上爬的第一步。

这些报道按时间先后放在一起,第一篇是一九五三年一件成功被检察官起诉的案子。一个女人在毒死自己的父母后把尸体藏在车库的箱子里,直到一个月后邻居对警察投诉气味才被发现。康克林的辩词在几篇文章中被大量引用,有一篇形容他为“耀眼的地检办副检察官”。那个案子是最初以精神病为辩护理由的一个,被告据称没有完全判断能力,但那个案子受到媒体的广泛关注,且引起了公众的愤怒,陪审团在半小时内就做了判决,被告被处以死刑,康克林维护公共安全、主持正义的公众形象得以确立。报上有一张他在判决后和记者谈话的照片,原先那篇报道的形容非常正确,他的确十分耀眼。他穿了一套三件式的深色西装,金色短发,脸上刮得干干净净,身材瘦长,肤色红润,标准的美国小生长相,是演员愿意付整形外科几千美元去塑造的外形。阿尔诺本身就是一个明星。

大部分关于米特尔的报道都是他参加比弗利山庄的各种宴会,或者主办各种竞选和慈善活动的晚宴。他从一开始就是搞钱的,政客和慈善机构需要西部那些富豪掏腰包的时候,他们就会找米特尔。他替民主党也替共和党弄钱,是哪一方无所谓。他替参选人筹款的范围增大之后,名气也变大了。现在的州长就是他的客户,另外还有好几个来自西部各州的参议员和众议员。

起先,他很惊讶阿尔诺·康克林在登上首席检察官宝座之前就有这么多新闻见报。他翻了一些,看到的都是康克林做检察官时案子的报道。博斯从他经手的案子和他的风格上仍然可以感觉出这个人的轮廓,他在检察官办公室和一般人眼中逐渐上升的明星地位和形象,这显然和他经手了许多大众瞩目的案件有关。

有一篇几年前写的形容他的文章——显然没有他的合作——大标题是《总统的摇钱树》。报道说米特尔被委以总统连任竞选加州筹款的重任,还说加州是全国竞选筹款计划的重镇之一。

博斯拿起啤酒瓶,一口喝干了剩下的酒,他试着把注意力拉回面前的剪报中去。

文章中还提到,其中讽刺的一点是米特尔在高调的政治圈中是个隐士。他一直在幕后操盘,不止一次回绝了他帮忙选上的官员们给的工作。

他把伊诺霍斯的话放在一边,专心搜索他的记忆。他在水中,睁着眼看着游泳池上方的灯光。然后,灯光被一个站在上面的人影挡住了,一个朦胧的、暗色的天使在他之上盘旋的画面。他双脚一蹬,往那个人影游去。

他选择留在洛杉矶。他是城中一家位于金融区的权势颇大的律师事务所——“米特尔,安德森,詹宁斯和朗特里”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在博斯眼中,这位耶鲁出身的律师所做的跟他理解的法律似乎没什么关系,他怀疑米特尔多年不曾进过法庭。这令他想到康克林奖,不禁笑了起来。可惜米特尔早就离开地检办了,不然他有一天也可能是得奖人。

博斯认为她说的是对的,他知道那件事一直在那里。他母亲的遭遇对他日后的成长有决定性的影响,那件事一直深埋在他心中——一定要找出真相,一定要让凶手受到惩罚。那是他从来不曾说出口,甚至不曾仔细想过的事情。那需要好好计划,可是他没有那样宏大的计划。但他仍然充斥着一种感觉,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必然的,很早以前就有一只无形的手领着他一步一步走上他的路。

那篇报道还有一张照片,米特尔站在空军一号机的阶梯下面,迎接当时的总统。虽然文章是多年前发表的,博斯还是吃惊照片中的米特尔看起来那么年轻。他又在文章中查了一遍他的年纪。他算了一下,米特尔现在还不满六十岁。

“你最好想清楚,确定你真的想这样做,”她说,“不管是不是潜意识,你可能一直都在朝这个方向走。这可能是你今天成为警察的原因,一个凶杀案警探。一旦解决了你母亲的案子,你可能也就解决了你自己当警察的需要,可能把你的冲劲、使命感一起解决掉。你必须有这样的准备,不然你就应该回头。”

博斯把剪报移开,站了起来。他在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前站了很久,盯着公路那边的灯光。他开始想他了解到的康克林。根据凯瑟琳·雷吉斯特的说法,康克林认识玛乔丽·洛。从凶杀档案中可以清楚地知道他曾接触过调查她死亡的警探,但是动机不详,他的接触显然是在掩盖什么。这些仅发生在他宣布竞选地方首席检察官三个月之前。而在将近一年之前,调查中的一个关键人物约翰尼·福克斯在他的竞选团队工作时意外死亡。

但是对于他的使命,她说了很多。她直截了当劝他停止,等到他在感情上能完全面对他可能找出的答案之后再开始,他却告诉她自己已经过了可以停止的阶段了。她后来说的话让他开车回来时想了一路,即使到现在也还不时重现在他脑中。

博斯认为竞选经理米特尔一定早就认识约翰尼·福克斯。所以他的结论是,不论康克林知道什么或做了什么,策划他政治活动的前锋米特尔也一定知道。

博斯坐在餐桌前,桌上摊着他的笔记本,凯莎·罗素请《时报》的见习生给他找来的剪报放成两堆,一堆是康克林的,另一堆是米特尔的。桌上还有一瓶啤酒,整个晚上他像喝止咳糖浆似的慢慢喝着这瓶啤酒。一瓶的量是他自己定的限制,但是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桌边一股袅袅的蓝烟。他没有限烟,伊诺霍斯没说到抽烟。

博斯走回桌子,翻到笔记本上记着名字的那一页,他在米特尔的名字上也画了一个圈。他想再喝一瓶啤酒,但最后还是以抽烟代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