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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麻酱面

“可不是,最少两天刮一次,要不头发楂儿就长出来了。”剃头匠给二舅披上了罩子。

“剃秃瓢以后,每隔两天要刮一次吧?”二舅坐在剃头凳子上问。

“我没那么讲究,以后一个礼拜过来给我刮一次吧。”二舅说。

二舅的话,让刚才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大家全乐了。

“得嘞,听您吩咐。”剃头匠回答道。

“哈哈哈……”

我也不想剃秃瓢,便找了个借口去了后院。

二舅笑着摇头:“你可不能剃秃瓢,你要是剃了秃瓢,军警就更容易抓着你了,目标太亮堂,太阳一照还反光。”

赵姨在后院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自言自语:“这个二小子,从来没剃过秃瓢,今儿是怎么了?”

刘渝平已经跑没影了,而大宝则在屋里朝外起着哄:“二舅,刘渝平不剃,我剃!”

等我从后院回来的时候,二舅正好刚剃完,我发现剃头匠找给二舅的一大把零钱里,隐约夹着一张纸条。

进来的还是上次那个剃头匠,他照例把剃头挑子往院子里一放,然后一边准备家伙事儿,一边问:“哪位先来?”

这天后半夜,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肚子不舒服,起来上茅房,突然听到桃花眼降落的声音。

二舅并不勉强,冲门口喊:“老刘,把剃头的叫进来,我们剃剃头。”

我一愣,以往二舅训练桃花眼夜间飞翔,都是在前半夜,可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不剃秃瓢,难看!”刘渝平显然不愿意,身体朝后躲着。

我不由自主地向东后院走去。

二舅摸了摸自个儿的脑袋,然后又摸了摸我和刘渝平的脑袋,说:“大热天的,闷死了,正好剃头的来了,我看还是干脆剃个秃瓢吧。”

东后院里,桃花眼“咕噜噜”地叫着,显然刚刚飞回来。

这时,院外的胡同里传来了打唤头的声音。

二舅背对着我,正全神贯注地用一只手握着桃花眼。

“呛啷——呛啷——”

我轻轻地走了过去:“二舅,这么晚了,还训桃花眼呢?”

“都别着急。”母亲安慰着大家。

二舅的身体猛地一抖,显然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

“对,我们学校的学生也都在声援东北流亡学生,要求释放被关押的学生,给政府施加压力。”父亲说。

明亮的月光下,我看到,桃花眼的一只脚上竟绑着一个小竹管,一张很细的纸条正被二舅从这个竹管里抽出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都知道了。既然发生了,就要积极去面对。”母亲终于开口了。

“嗯,这种人为了升官发财,可以不顾良心。”姥爷安慰着郝俊杰,“放心吧,这事我跟大小子说,让他来处理。”

大宝仍然被关在东厢房里。

“他是从外二区调过来的,这一次铁了心想抓几个学生立功,升官发财!”郝俊杰气愤地说。

这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教刘渝平抖空竹,大舅终于回来了。

“其实打那天回到家里,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事。那警察被我袭击后,第一会怀疑你,因为你站在那里跟我们说话来着。”姥爷分析着。

“爸爸!”刘渝平看到大舅,扑了上去。

“您老神机妙算,早就想好了?”郝俊杰惊讶地问。

“儿子!”大舅将刘渝平一把举过头顶,在空中转起了圈,刘渝平“咯咯”地笑着。

“嗯,没错,这事只能靠大小子了。”姥爷很赞同,“其实对付这种人就俩办法,一个是权势,一个是金钱。”

“行了,行了,不能再转了,再转你爸就晕了。”转了几圈以后,大舅将刘渝平放了下来。

“大哥在家吗?只有大哥才能把调查这事给搅和黄了。”郝俊杰说。

“这几天家里有什么事吗?”大舅问。

“咱的苦肉计只成功了一半,要是真查到洋大夫,可就害了人家了。”姥爷一边说,一边琢磨着。

“大哥被爷爷关禁闭了!”刘渝平迫不及待地向大舅报告。

“没错,很快就能查到洋大夫那里。”郝俊杰说。

“我知道,你妈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大舅说。

“北平开小轿车的人可是有数的。”姥爷沉思地说道。

“大舅,您回来啦。”大宝透过窗户向他问好。

“我的解释就是被人袭击了。”郝俊杰说,“我们对来调查的警官说是被开着小轿车的人袭击的,好像还有洋人。”

大舅朝他摆摆手,便随迎出来的姥爷和爸妈进了屋子。

“你怎么跟局里解释的,俩警察愣让人把一个学生劫跑了?”姥爷问。

待他们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赵姨和秀儿已经将晚饭准备妥当了。

“哪儿能呀,我实话实说。”郝俊杰说。

藤萝架下,八阿哥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不时叫着:“老爷吉祥!老爷吉祥!”

“你可别瞒我。”姥爷说。

仍旧是那张大圆桌,桌子上放着两个大青花瓷盆,里面盛着凉面。一个大青花瓷碗里盛着已经调好的麻酱,另一个大青花碗里堆着满满的切成细条的黄瓜。

“轻微脑震荡,送医院了,没什么大碍。”郝俊杰故意轻松地说。

“秀儿,把大宝放出来吧。”姥爷将一把钥匙递给秀儿。

“怎么样,那警察没大事吧?”我听到姥爷压低声音问郝俊杰。

“哎!”秀儿高兴地接过钥匙,几步便到了东厢房,开了锁,推开房门。

我赶紧往屋里走,我想知道那天我们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快出来吧,以后要听老爷的话。”秀儿关切地对大宝说。

“是呀,我也纳闷呢,往常一进院,就把帽子摘了,今儿可好,捂得这叫紧!”秀儿说。

大宝冲秀儿做了个鬼脸,出了屋,挨个儿向大家问好:“姥爷、姥姥、爸、妈、大舅、大舅妈、二舅、赵姨。”

“这小子,大热天的为什么捂着帽子?”父亲看着秀儿问。

“赶紧洗手,吃饭吧。”母亲打来一盆凉水,递给他一条毛巾,心疼地说。

“哎!”郝俊杰暂时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屋。父母跟在郝俊杰的身后,也走了进去。

大宝答应着,洗了手,坐到座位上。

姥爷听到我的喊声,从屋里掀开草珠帘子,冲父母和郝俊杰一招手,说道:“进屋!”

“大宝,以后好好上学,别再掺和那些事!”大舅严肃地说。

这时,我赶紧喊道:“姥爷,我爸妈和姐夫回来啦。”

大宝并不回答,只是“哧溜哧溜”地吃着面条。

秀儿和赵姨这么一说,父亲也反应了过来:“我说一看到俊杰怎么觉得有点儿别扭呢,原来是这帽子……”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大舅继续说着,“你们站在学生的角度看问题,把许多事情都看得太简单了,而且还会被人利用。”

“当-……当……当然知道。”郝俊杰被她俩盯得有点儿紧张,一边回答,一边往姥爷屋里看。

大宝仍然“哧溜哧溜”地吃着面条。

“你还知道舒坦呀?”赵姨也看出了端倪,盯着郝俊杰的帽子问。

“政府考虑问题显然更全面,军队中出现的问题,即便是学生们不追究,我们也会严肃处理。”大舅继续说着,“因为救你,姥爷袭警,依照法律,是要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大舅说得更严厉了。

“哦,不用,这帽子这么戴着舒坦。”郝俊杰一边生拉硬拽地解释着,一边把西瓜交给赵姨。

大宝的筷子终于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姥爷,愧疚地说道:“姥爷,对不起……”

我们几个都紧张地替郝俊杰捏着一把汗。

“不过大家放心,有我在呢,谁也不敢动咱们家一根汗毛。”大舅轻松地说,“好了,不说这些了,吃饭。”

可秀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狐疑地问:“嘿,我说这位大哥,您这帽子捂得有点儿紧,要不我给您松松?”

大舅说着,用筷子夹了一根黄瓜条,“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郝俊杰是第二天下午和父母前后脚进门的,他右手托着一个绿皮大西瓜,左手扶着帽子,死死地遮着脑门儿,显然是怕头上的包被秀儿看出来。

二舅已经吃完了一碗炸酱面,起身又盛了一碗,忍不住说:“现在物价飞涨,货币贬值,财政赤字,民不聊生,这都是内战打的。”

“不是打内战,是‘剿匪’。”大舅说。

“嗯。”我点头答应着。

“哪儿有土匪越剿越多的?”二舅道,“这是国家出了问题!”

我看了大宝一眼,大宝对我说:“你回屋睡觉去吧,这几天别和刘渝平出去玩了,外面乱。”

轮到大舅低头“哧溜哧溜”地吃起面条来了。

“好了,早点儿休息吧!”二舅收了纸扇,回身坐在了姥爷刚才坐的藤椅上。

“老百姓怨声载道,学生们年轻气盛,向政府请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二舅说。

“姥爷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安全问题,你就安心在家住几天,等这事儿过去了再回学校。”二舅说。

二舅的话让一旁的赵姨和秀儿不住地点头。

大宝仍然没有说话。

“咱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我和秀儿去买,我俩可知道这物价涨成什么样了!”赵姨说。

“姥爷不让你出去,你正好可以好好思考一下。”二舅继续说。

“什么样了?”大舅妈不解地问。

大宝没有说话,使劲儿点着头。

“您不当家,当然不知道了。”赵姨说,“现在法币越来越不值钱了。”

“你仔细听我讲,你今天做的事情,我和你大舅以前都做过,我只想说一句话,就是你一定要懂得保护好自己,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最终取得胜利。我的意思你听懂了吗?”二舅压低了声音,很严肃地说。

二舅轻蔑地说:“我哥是国军少将的待遇,有勤务兵和司机,当然不知道老百姓的生活了。”

“二舅!”大宝叫了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舅停止了“哧溜”,抬起头,看了看二舅,又看了看我父母,说道:“政府对大学老师和学生从来没有亏待过,一直把你们当成国家的栋梁。”

二舅这才走到东厢房的窗户边,朝里看着大宝。我也跟了过去。

“正因为我们是国家的栋梁,所以我们才要为国家的未来着想。平常都是你和二弟争论,我们虽不便发表意见,但并不是没有看法,比如这最近发生的事情,我们的观点和二弟是相同的。”这是母亲第一次当众发表自己的看法。

“嘿,瞧瞧,还是读书人想得周全。”赵姨冲二舅竖起了大拇指,说着回厨房了。秀儿也跟着走了。

“体谅政府,就是为国家着想!”大舅提高了声音。

“不用,您年纪也大了,千万别熬夜。”二舅关切地说,“您去厨房再盛几碗绿豆汤,另外把夜壶也送进去。”

“执政党并不能完全代表国家,干不好,执政党就应该下台!”二舅高声说。

“要不我后半夜来替您?”赵姨说。

“那不就是要造反吗?”大舅的声音更高了。

“您就放心吧。”二舅摇着纸扇。

“这不是造反,这是民主!”二舅说。

“二少爷,您可千万守好喽,别让大宝溜出去。”赵姨一边看着东厢房,一边小声地说。

“这个不适合中国!”大舅有些生气了。

“得,你们都散了吧,有我呢。”二舅冲我们几个说。

“怎么不适合?难道打内战适合?难道生灵涂炭适合?”二舅反问道,声音也提高了很多。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舅“啪”的一声把筷子扔在桌子上:“管好你的桃花眼,别让它乱飞,你也要留点儿神,别乱说话!”大舅没有回答二舅,却突然扯到了桃花眼。

“嗨,我怎么忘了这茬儿了。”姥爷也笑了,他夸张地举起蒲扇拍了拍脑袋,然后撩开草珠帘子,一迈腿进屋了。

二舅一下子愣住了,他看着大舅,大舅也看着他。

“爸,您放心吧,跳窗逃跑的事,我也干过,这事我在行!”二舅笑着说。

院子里突然沉寂了下来,大家都停住了筷子,不再“哧溜”了。

姥爷走到正房门口,刚抬手要撩草珠帘子,又突然回过头来,对二舅嘱咐道:“天儿太热,大宝屋子的窗户开着,所以你更不能睡着!”

我还是头一次在饭桌上碰见这样沉寂的场面,我觉得这种沉寂比刚才的争论还要可怕。

姥爷站起身来,抬起脚,摇着蒲扇,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唱:“左右琴童人两个,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休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得,打住,打住。”这个时候,姥爷终于说话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又扯到政治上了?”

唱片里“诸葛亮”的声音停了下来。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与政治密不可分。”二舅再次说话了,“只有政治上的清明才能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稳定、安康、幸福的生活。”

也许是二舅的话在理,姥爷终于抬手将留声机上的唱针拨到了一边。

姥爷、姥姥、父母、赵姨、秀儿还有郝俊杰都看着二舅,向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爸,我来吧,大宝是我外甥,我怎么也不能让他溜出去冒险不是?”二舅接着劝姥爷。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问政治。”大舅也再次开口了。

“要不还是我看着吧,老爷您回屋休息一会儿。”赵姨说。

“服从命令,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命令!七月五日向请愿的东北流亡学生开枪,这样的命令难道也必须服从?”二舅反问道。

“嗯,您老放心吧,他一回来就让他过来请安。”秀儿说。

“当然,只要是命令,军人就必须执行!如果不执行,就是违抗军令,军法从事!”大舅坚定地说。

“俊杰回来后,一定要告诉我。”姥爷叮嘱着。

“这是混蛋命令!”二舅气愤地说。

“没呢。他说过,这几天局里不让回来。”秀儿还不知道郝俊杰受伤的事情。

“混蛋命令也得执行!谁让他们是军人?!”大舅道。

“俊杰回来了吗?”姥爷问。

“这样的军人不当也罢!”二舅猛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爷,您回屋休息吧。”赵姨和秀儿也过来劝着。

“二少爷,您这就吃好了?”赵姨回过头叫着二舅。

“打了,他们明天上午上完课就回城。”二舅安慰着姥爷,“我姐和姐夫心疼大宝,毕竟这么多年不在一起,心里觉得欠孩子的,姐在电话里都哭了。”

“别理他,先让他自个儿冷静一会儿。”大舅对赵姨说,“还是改不了书生气,把一切都想得太理想,将来会吃亏的。”

“还是我看着吧,这小子必须得看紧了。”姥爷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二舅,问,“给他爸妈打电话了吗?”

“你们俩从小不吵架呀,怎么现在只要碰到一块儿就呛呛个没完?”姥姥不解地说。

“爸,我替您守着吧。”二舅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姨也不解地问。

这时,二舅从东院走了过来。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年龄、经历、教育、信仰都会影响一个人的思想。”大舅解释着。

终于,大舅妈有些生气了,把刘渝平拽了回去。

“军队真不应该开枪打学生。”姥爷说。

东厢房里的灯亮着,那是大宝在读书。

“确实是一场悲剧,但是如果不开枪,青年军的士兵也会被军法从事。”大舅有些无奈地说。

大舅妈催了好几次,刘渝平不时地揉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东厢房,还是不肯去睡觉。

“那些士兵就是木偶,身不由己,完全被政府操纵。”父亲终于也忍不住说话了,“归根结底还是政府的问题。”

赵姨怕我们被蚊子叮,点上了艾叶。

“得,好像这笔账都算到我头上来了。明白了就好,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几天风声算是过去了,大宝可以回学校了。不过,以后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参与,子弹可不长眼睛。”大舅无奈地笑笑,放下碗筷,也起身走了。

我和刘渝平虽然不喜欢听京剧,却依然赖着坐在石凳上不肯走。

大家也都吃不下了,刘渝平失落地望着大舅的背影。

姥爷把留声机搬到院子里的石桌上,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捏着茶杯,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美滋滋地听着京剧《空城计》。

大舅妈站起身来,愧疚地对姥爷姥姥说:“爸、妈,我先带平儿回去了。”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姥爷摆了摆手,说:“让他在家多陪陪孩子,别整天跟奔命似的,以前跟日本人,咱没得说,现在,可不成。”

旌旗招展空翻影,

“知道了,爸,我一定跟他说。”大舅妈答应着,拉着刘渝平的手就要走。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平儿今儿吃得可不多,来,再吃点儿黄瓜。”姥姥示意赵姨把青花瓷碗里的黄瓜条拿给大舅妈。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我给送进屋吧。”赵姨起身,端起青花瓷碗,陪着大舅妈和刘渝平走了。

笼子里的八阿哥和红靛颏不知什么时候已进入了梦乡,姥爷在笼子上罩上黑布,把它们送到了屋里。

“今儿是怎么了?剩了这么多?来,别理他们,俊杰,秀儿,他们不吃,你们多吃点儿。”姥姥说。

月亮升到了院子上空。

秀儿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捂着嘴,起身着急地跑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