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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交道口

“我说你们别磨叽了,你们下不去手,我来!”洋大夫也从车里下来,“再磨叽一会儿,那警察回来了,就……”

大宝却安慰着郝俊杰:“姐夫,您别为难了,我愿意进局子,我好多同学已经被抓进去了!”

洋大夫正说着,就看着那个警察又从胡同里钻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拿帽子扇风,还嚷嚷着:“郝俊杰,你丫耍我哪,连个鬼影子我都没看着……”

姥爷也愣在了那里,为难地看着郝俊杰。

刚说到这儿,他一下愣住了,看着我们这么多人,都围在郝俊杰身边。

刘渝平呆呆地拿着桃木棍,不知是给还是不给。

“嘿,我说你们想怎么着呀?”那警察的声调横了起来,猛地走向大宝。

郝俊杰一看到刘渝平手里的桃木棍就乐了:“刘渝平,你快把棍子给老爷,让他往我脑门儿上来一棍子,我就好交差了。”

这时,姥爷突然从刘渝平手里夺下桃木棍,抡起来狠狠地砸向他的后脑勺。

“哥!”我和刘渝平也从车上跑下来,刘渝平居然还拿着那根铁拐李送的桃木棍,早晨一上车,他就抓在手里,一刻也没松开过。

“砰!”的一声。

“老爷,您别误会,我是执行公务,把那警察支开就是为了让大宝脱身。”郝俊杰连忙解释着。

那警察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在地上。

“刚从西山回来,遇到自家人在抓自家人。”姥爷生气地说。

“想抓我外孙子,门儿都没有!”姥爷还不解气,又用脚狠狠地踢着躺在地上的警察。

“你们这是……”郝俊杰和大宝同时问。

“老爷子,您真利索!”郝俊杰见那警察已经晕了过去,朝姥爷竖起大拇指,接着说,“您再给我来一棍子,我好交差!”

郝俊杰和大宝全都愣在那里。

姥爷拿着桃木棍看着郝俊杰,却再也无法下手。

那警察很快消失在胡同里,姥爷赶紧下了车。

这个时候,洋大夫一个健步从姥爷手里夺过桃木棍。

洋大夫冲他摆摆手,表示这就走。

姥爷忙说:“别打后面,在脑门儿上敲个包就行。”

“你们这车赶紧离开这儿!”临走前,那警察不忘冲我们的车吼叫着。

洋大夫出手确实很轻,“腾”的一声,桃木棍砸在郝俊杰的脑门儿上。

“放心吧您哪。”郝俊杰说。

我和刘渝平都禁不住缩了一下头。

“你可看好这小子啊,他跑得忒快。”那警察终于松开了大宝。

郝俊杰疼得咧着嘴,一边摘下帽子,一边问我们:“起包了吗?”

“前面那条胡同刚进去一个,您往那儿追。”郝俊杰用手一指南边那条胡同,然后抓住大宝的另一只胳膊。

“你们还磨叽什么?大宝,你跟我们一起上车!”洋大夫催促着我们。

“嘿,你真是懒驴上磨!”那个警察一看就是个老油条。

“快!上车!”郝俊杰摸着脑门儿上慢慢鼓起的包,也催促着我们。

“我脚崴了,追不上这帮学生,你把他交给我,我帮你看着。”郝俊杰说。

“快!上车!”姥爷推着大宝上了车。

“郝俊杰!”我刚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我们都以最快的速度上了车,洋大夫把车发动起来,姥爷冲着郝俊杰喊:“姑爷,脑子机灵点儿!”

“交给你?我抓到的,还要请功呢!”那个警察已经把大宝的一只手反拧住了。

透过车窗,我看到在小轿车掀起的尘土中,郝俊杰微笑着,一只手捂着脑门儿,一只手朝我们挥舞着帽子。

这个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

终于到了家门口,姥爷却拽着洋大夫,不让他走,说是街上太乱,非得让他在家住一晚上,等街上清静了再说。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另一个警察从胡同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张警官,张警官,把这个学生交给我!”

洋大夫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和头发,说:“我这鹰钩鼻子和蓝眼睛就是最好的特别通行证。”

“大宝!?”姥爷惊叫道。

姥爷无奈,松了手,说:“那帮孙子要是找您的麻烦,您就说您是北平警备司令部刘星灿的法国大爷!”

我刚要问怎么回事,就看到小汽车前面,一个学生跑了过去,而一个警察已经拽住了他的胳膊。

姥爷的话让洋大夫乐了起来,他一边乐一边说:“您放心吧,那帮孙子敢动我一个指头,我就是他们大爷!”

这一次,我们的身体向前蹿的幅度比刚才还大。

“嘎吱!”突然,洋大夫又是一个紧急刹车。

“老爷吉祥!老爷吉祥!”

“这是戒严。”洋大夫拐了一个弯,“快到了,交道口了。”

我们一家人刚进了院子,藤萝架下的八阿哥就欢实地叫了起来。

“真是邪了门儿了!”姥爷看着空旷的街道说。

在八阿哥叫声的影响下,它旁边笼子里的那只红靛颏也助阵似的叫了起来。

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小汽车开得飞快。

就在八阿哥和红靛颏欢快的叫声中,大宝被姥爷关进了东厢房。

“哈哈!”我们都笑了起来,但我能听出来,姥爷的笑和以前很不同。

“老爷、太太,你们回来啦。”听到我们进门的声音,赵姨和秀儿都从倒座房里走了出来。

“是呀,要不大家私底下都叫你洋大爷呢。”姥爷笑着说。

“秀儿,你去给我找把锁来。”姥爷招呼着秀儿。

“我这副洋面孔就是管用,比特别通行证还管用。”洋大夫扭头冲姥爷笑着说。

秀儿目瞪口呆,一会儿看看姥爷,一会儿又看看我们,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小轿车卷起的尘土早已将他遮住,我们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先让大宝喝口茶,瞧他嘴唇都干裂了。”姥姥在一旁心疼地说。

我和刘渝平同时转过身,通过后车窗望向那个青年军士兵。

“我这就沏去。”赵姨赶紧去沏茶。

洋大夫一松手刹,一踩油门,车便冲了过去。

“大哥他不好好上学,去游行,被警察抓了,幸好碰上了姐夫。”刘渝平在后面对秀儿说。

那个青年军见到洋大夫,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敬了一个礼,主动让到了一边,然后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

“啊!?”秀儿惊讶地叫出声来。

“前面就到家了。”洋大夫指了指前方的路口。

“刘渝平,别瞎说!”我赶忙回过头制止刘渝平,生怕他说出郝俊杰使苦肉计的事情来。

“前方戒严!”那个青年军士兵说。

这时,大宝在屋子里面嚷嚷起来:“姥爷,您放我出去吧,我还得回学校上课呢。”

“青年军!”刘渝平叫道。

姥爷生气地说:“你上什么课?你要是好好地在课堂里上课就不会被那个警察抓住。不是你姐夫和我们,你现在正在局子里蹲着呢!”

这时我们才发现,车前站立着一个身穿草绿色军服的士兵,他手持汤姆式冲锋枪,一只手向前示意我们停车。

大宝故意撒着娇:“姥爷,我要是不去上课,就算旷课,多了可就毕不了业了。”

“怎么回事?”洋大夫把车窗打开了。

“毕不了业就不毕业!”姥爷回道。

正说着,洋大夫突然一个急刹车,我们的身体都禁不住往前一蹿。

“姥爷,我说的是真的。”大宝继续哀求着。

“嘎吱!”

“当年你大舅上学的时候就是对我的话阳奉阴违,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姥爷回道。

“好!”姥爷答应着。

“茶来喽!”这时,赵姨端着一个木盘,把沏好的一壶香片放到了藤萝架下的石桌上。

“嗯,跟老刘说,看好了门,千万别让他再跑出去。”姥姥叮嘱着。

姥爷一屁股坐到藤萝架下,将壶里的茶水倒在小杯子里,茉莉花的清香立马飘荡在了院子里。

“别着急,别着急,等一会儿到了家,我就过去把他拽回来。”姥爷安慰着姥姥。

“好香呀,给我来一杯。”屋里的大宝嬉皮笑脸地说。

“哎哟,都动家伙了,快去把他拽回来!不要命了?”姥姥着急地说。

赵姨看了看姥爷,刚要去送,却被姥爷制止了:“不许去,今儿不光要渴着他,还要饿着他!”

“对,我哥读的是北大。”我抢先回答,“没准大宝正在沙滩等着大家去呢。”

“这是为什么?”赵姨不解地问,她并不知道刚才街上发生的事情。

“大宝上的不就是北大?”姥姥用手拍着前面姥爷的座椅,焦急地说。

“爷爷说,大哥跟当年我爸一样,不好好上课。”刘渝平插起了嘴。

“沙滩北大红楼,他们每次都是在那里集合。”洋大夫说。

“哦?那还不好,那咱家以后还不又出一将军?”赵姨笑着说。

“学生们这是去哪儿?”姥姥还在想着刚才的学生们。

“就你们话多!”姥爷被刘渝平和赵姨逗乐了。

洋大夫选的这条路果然人少,他一边开,一边为自己选择的路线表示满意。

“姥爷,给大哥一杯茶吧,他的嘴唇都干裂了。”我也求着姥爷。

“成,越早到家越好!”看得出来,姥爷还是揪着心,想尽快回到家中。

“不成!”姥爷收起了笑容,板着脸说,“不给这小子点儿颜色看看,他是不会长记性的。”

“我还是换一条路吧,虽然绕一些,但可以避开游行的学生。”车进了西直门后,洋大夫建议道。

“姥爷,我答应您不上街了还不成?”大宝说。

我努力地看向窗外,不知为什么,我想从这些游行的学生队伍里发现点儿什么。

可姥爷并不接大宝的话,而是接着说:“我告诉你,甭管你上街游行做得对还是错,我都不会放你出去。你是我外孙子,我不愿看到我外孙子被打,被抓,受委屈。”

“应该是。”洋大夫说。

“那别人的外孙子都被青年军开枪打死了!”大宝一改刚才的嬉皮笑脸,严肃地说。

“这些大学生是去声援东北流亡学生的吧?”姥爷问。

但姥爷仍然不接大宝的话茬儿,他大声对我们说,又像是故意说给大宝听:“对大宝可要严防死守,绝不能让他溜出去!”

“是呀,学生们抗议请愿,他们居然还开枪,简直不可理喻!我虽然不懂政治,但却也知道,这样的政府不可能得到人心!”洋大夫气愤地说。

“嗻!”赵姨立马答道,“老爷您放心,有我在,连大宝的影子也甭想溜出去。”

“这太不像话了!”姥爷气愤地说。

我随赵姨出了前院,刘渝平也跟了过来。

“听说要征召这些东北的流亡学生当兵。”洋大夫说。

在垂花门外,赵姨弯腰把嘴凑到我耳朵边,又用一只手掩着,好像生怕她的话音被姥爷听到似的:“你和刘渝平想办法把老爷引开,我好给大宝送茶。”

“东北学生为什么抗议?”姥爷继续问。

赵姨的话刚说完,也不知院子里的姥爷是听到了赵姨的说话声,还是猜到赵姨的心思,立刻冲我们这边喊道:“我说,你们就别想辙了!”

“哦……”洋大夫的话让姥姥和姥爷稍稍宽了宽心。

听到姥爷的话,我们仨同时吐着舌头,互相做着鬼脸。

洋大夫明白姥姥和姥爷的心思,他安慰道:“您老两口先别担心,这次事件的起因是东北流亡学生到北平市参议会议长许惠东住宅前抗议,青年军就开了枪。”

这个时候,二舅也风尘仆仆地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车内顿时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小轿车发动机的轰隆声。

“二舅。”我拉着二舅的手走到一旁,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姥姥和姥爷在为大宝担心。

二舅听完我的讲述后,示意我们别着急,他来想办法。

“啊?!”姥姥再次惊叫一声。

我们对大宝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姥爷就已经松了口。

“七月五日,在东交民巷。”洋大夫回答,然后又补充道,“电台里广播的。”

赵姨和秀儿在院子里把圆桌摆放好,又把面条、炸酱还有菜码一一端了上来。

“什么时候的事?”姥爷也担心地问。

刚消停下来的八阿哥和红靛颏见状又开始兴奋地叫着,甚至也蹦跳到鸟食罐前面吃了起来。

“啊?!”姥姥惊叫道。

“瞧,连八阿哥都饿了。”姥姥看着姥爷说。

“前些天动了枪,打死了几个大学生。”洋大夫说。

“秀儿,给大宝盛碗面,再给他两根黄瓜。”姥爷突然对秀儿说。

我们坐在车的后座上,看得不是太清楚,依稀看到大学生们举着的白布做成的横幅,还有许多花圈和挽联。

“这就去!”一旁的赵姨早已盛好一碗面条,然后从小盆里抄起两根鲜绿的黄瓜,走到东厢房的窗户边。

“又因为什么事?”姥爷吃惊地问,“怎么还有花圈和挽联?”

窗户是开着的,她把那碗面条和两根黄瓜递了进去,说道:“不够还有。”说着,她又快速走到石桌旁,抓起茶壶和一个茶杯,反身走回东厢房的窗户旁,递给了里面的大宝。

“瞧这阵势够大的。”洋大夫感慨地说。

姥爷装作没看见,“哧溜哧溜”地吃着面条,还不时咬一口黄瓜,“咔嚓咔嚓”地嚼着。

“又游行了?”姥爷看着车窗外,对洋大夫说。

我和刘渝平这才放下心来,坐到圆桌旁的凳子上,拿起筷子,学着姥爷的样子,“哧溜哧溜”地吃起面条。

洋大夫的车开得很慢,他不时地轻轻按着喇叭,提醒着学生们汽车来了。

刘渝平一边吃还一边说:“真好吃!”

然而这一路上却不如去的时候好走,路上净是游行的大学生。

“好吃就多吃点儿。”姥姥说。

我们回来还是走的白石桥路,从西直门进的城。

院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哧溜”声,还有八阿哥和红靛颏欢快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