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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觉寺

“也许它飞得太快了,老鹰觉得追不上,就干脆不追了。”洋大夫笑着对我说。

“没有老鹰。”我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遗憾,好像只有桃花眼成功甩掉老鹰,才算是成功的放飞。

“对,杨大夫您说得对!”那拐子也仰着头,微笑地望着桃花眼。

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白云,桃花眼在我们头顶绕飞三圈后,向东南方向飞去。

“没有遇到老鹰,它还是合格的鸽子吗?”突然,刘渝平问。

“是呀,可比咱们开车快多了。”洋大夫也笑着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刘渝平,因为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用不了多会儿就到家了。”姥爷仰着头乐呵呵地说。

在刘渝平和我的欢呼声中,桃花眼越飞越高。

拐子名叫李永顺,人倒是很和气,为了表示对我和二舅还有桃花眼的歉意,特意上山给我们一人砍了一根桃木棍。

“飞吧!快点儿回家!……”刘渝平再次喊着。

“这是我送你们的桃木护身棍。爬山的时候既可以用它防身,累了还可以当拐棍使。”铁拐李解释着。

“小心老鹰!”我也把头仰得高高的,目光追随着桃花眼,向它喊道。

大家都表示感谢。

“哦,飞喽!”刘渝平把头仰得高高的,欢快地跳了起来。

刘渝平跟拐子混熟了,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铁拐李。

“啪啦啦!”桃花眼拍打着翅膀飞了出去。

“成,叫什么都成。只要你们两个宝高兴,呵呵。”铁拐李在一旁傻笑着说。

我亲吻了一下桃花眼,然后将双手向上一扬,一松。

“哈哈,这名字好听。”大家听到这个新名字都笑了起来。

“哥,放吧!”这个时候,我听到刘渝平在我身边说道。

“今天去哪儿玩?”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刘渝平就问二舅。

二舅冲我点点头。

“是往东去大觉寺、普照寺、西竺寺和莲花寺,还是往西去七王坟、金山寺呢?”二舅琢磨着。

我看了看大家,大家也都看着我。

“哪儿都成!”刘渝平说。

我把桃花眼举到胸前,从单手握鸽改成双手握鸽。

“先吃了早饭,再出去玩。”大舅妈追了过来。

笼子里的桃花眼并不躲闪,而是主动靠向我的手,它仿佛早就期盼这即将开始的征途了。

“多吃点儿,咱腿儿过去。”二舅笑着说。

在二舅的示意下,我把柳条笼子轻轻地放在石凳上,将笼门打开,单手伸向桃花眼。

刘渝平吃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离开了凳子,抄起桃木棍挥舞起来。

院子很大,有一个藤萝架,还有一个葡萄架,下面各有一个圆石桌和一圈石凳子,但也仅仅占据了这个院子很小的一部分。葡萄藤上已经结出了绿色的小葡萄。

“往东还是往西?”二舅看看我,又看看刘渝平。

迈过院门,我们来到宽敞的院子里。

“听您的。”我说。

“来,咱们一起放鸽子。”洋大夫再次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

“那就朝东,溜达一圈,回来吃午饭。”二舅说。

“我保证。”那个人学着洋大夫的样子,也用右手在脑门儿和胸前画着十字。

“走喽!”刘渝平一听往东,便冲出大门。

“我可以原谅你,但你以后不许再用枪打鸽子了。”我对那个人说。

“等等,你知道怎么走吗?”二舅追了上去。

“好!”望着洋大夫清澈的蓝眼睛,我郑重地点点头。

“二宝,一定要看好渝平。”大舅妈在我们身后叮嘱着。

“那就原谅他,好吗,孩子?”洋大夫真诚地看着我。

“放心吧!”我朝大舅妈挥挥手,也追了出去。

“嗯。”我点了点头。

“沿着小路一直朝东走。”刚出门,就听到铁拐李朝我们喊道。

“阿门。”洋大夫用右手的食指在脑门儿和胸前画着十字,然后低下头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愧疚地对我们说,“我保证,他不会再开枪了,好吗?”

“知道!”二舅答应着,头也不回。

“嗯。”我点点头。

“嘿,我说刘渝平,你长本事啦,一个人就敢往前走!”我逗着刘渝平。

洋大夫问完那人,又走向我和二舅:“他说得对吗?”

“走山路的时候,要时不常地用桃木棍把路边的灌木丛拨拉一下……”二舅提醒我们。

“杨大夫,这是去年的事,我不知道是他们家的鸽子,还以为是日本人的鸽子,就开了枪。”那人委屈地说。

“这叫‘打草惊蛇’。”我抢着说。

洋大夫走到那个人跟前,表情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真机灵!”二舅夸着我。

那个人正从车里往外拿行李,听到我的喊叫声,惊讶地看着我和二舅,嘴巴张得大大的。

刚拐过一道弯,刘渝平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表情惊讶地一边朝我们回头,一边用手指着前面一处岩石,小声说:“有人!”

“对,是他。”二舅也认出来了。

当我和二舅顺着刘渝平手指的方向看时,也都大吃一惊。

“就是他,就是他打死的桃花眼!”我认出了这个人,大声喊了起来,紧紧地将柳条笼子抱在胸前。

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年轻人正坐在岩石上休息。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短褂,下身是一条褪了色的灰布裤子,他的脚边放着一副扁担和两个筐子,筐子用布盖着,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东西。

洋大夫刚停好车,一个瘸着腿的人从院子里面出来,给我们开了门,并热情地跟我们打着招呼。

“这位兄弟哪个村的?这是去哪儿呀?”二舅走过去问道。

洋大夫的院子在半山腰上。

“车耳营的,去趟温泉,卖些山货。”年轻人看到我们走了过来,便挪了挪身子,在岩石上腾出了位置,好让我们坐下。

“兄弟别客气,我不坐。”二舅赶忙说道。

路开始颠簸起来。

“您这胳膊怎么了?”刘渝平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问。

“老张,好样的!”二舅冲张贵发竖起了大拇指。

“莫非是跟小鬼子打仗打的?”二舅可能是觉得刘渝平问得太唐突,便找补了一句。

我双手抱紧柳条笼子一言不发。

“要真是跟小鬼子打仗打的就好了!”年轻人狠狠地说。

张贵发的话让吉普车里一直欢快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刘渝平望着张贵发的后脑勺,呆呆地坐在位子上。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在唱川剧的张贵发竟然骂起了人。

二舅疑惑地看着年轻人,没再问下去。

“哪个不想回老家种地嘛!”二舅的话让张贵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狠狠地骂道,“老子当兵是为了打小鬼子的,可是哪个晓得又打起了内战,这帮龟儿子!”

“去年随商队去东北做药材生意,不知道哪儿的一颗炮弹打偏了,落在我们商队里,二十几个人,就剩下我一个!”年轻人的表情有些伤感。

“张贵发,抗战胜利了,你为什么不回老家?”突然,二舅问。

我和刘渝平站在二舅的身后,看着这缺了一只胳膊的年轻人,都不敢再说话。

大舅妈也笑了,她是用手捂着嘴笑。

“别多想,毕竟命保住了不是?”二舅劝着他。

“哈哈!”刘渝平笑了起来。

“也只能这么想了。”那年轻人感激地看着二舅,问,“你们这是去哪儿?”

“好!”我鼓着掌叫起好来。

“带俩孩子去大觉寺那边玩,城里来的。”二舅指了指我和刘渝平。

这是川剧《空城计》中的一段唱词。

“嗨,这年头,寺里的香火早都没了,没啥好玩的。”那人看了看我和刘渝平,摇着头说。

三封书气死周公瑾。

二舅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和刘渝平继续往前走。

南屏山借东风火烧曹兵,

刘渝平跟在我的身后,我们谁也不再说话,一路上只听得到我们三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草船借箭显学问。

一路上寂静得有些怕人,终于,刘渝平问:“为什么还要打仗呀?”

一计能挡百万兵,

我一愣,回头看了刘渝平一眼,却不知如何回答。

“是好看!”张贵发乐呵呵地说着,居然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二舅表情凝重地把手放在刘渝平的头上,说:“问得好!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问问这句话,内战也许就打不起来了。”

“我在重庆看过川剧,特别好看。”大舅妈插话了。

我使劲儿琢磨着二舅说的话,一抬头,大觉寺到了。

“对头!有了天府之国,才有抗战的胜利!”张贵发兴奋地说,“你们晓得吗,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人们都会到二王庙去祭拜,燃上一炷香,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庙里的戏台上还有川剧表演。”

“我知道,都江堰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水利工程,有了都江堰,才有天府之国。”我说。

这天晚饭后,大家照例坐在院子里面乘凉。

“哦!”刘渝平答应了一声,很明显,这些知识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二舅的心情有些不好,今天我们从驻跸山回来,又遇上那位只剩一只胳膊的年轻人了,为了帮助他,我们特意买了点儿杏干等山货。

“你们两个娃娃,二王庙都不晓得。”张贵发得意地说,“二王庙就是纪念都江堰的开凿者李冰和他儿子李二郎的庙。”

洋大夫显然察觉到了二舅的情绪,问:“年轻人,怎么了?”

“二王庙是啥子庙?”我和刘渝平同时学着张贵发的口音问。

“内战这个打法,不知道还要死伤多少人?”二舅并没有回答洋大夫的问题,而是反问他。

“三娃子,我告诉你啥子是庙会。”开车的张贵发开口了,“在我老家四川灌县,最热闹的要数二王庙的庙会。”

“年轻人,你知道我是医生,却还要问我这个问题?”洋大夫笑着说。

“赶明儿过年,咱们一起去逛厂甸庙会。”二舅笑着说。

“您是医生,救死扶伤是职责所在。可当前最需要救治的,是我们这个国家。”二舅说。

“嘿,你这不是抬杠吗?”刘渝平的话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洋大夫,今天我们遇到了一个断胳膊的年轻人。”我说。

“走这么远的山路就为了赶庙会?”刘渝平不解地问,“我爸说,过年的时候,厂甸的庙会才热闹呢,他们怎么不去赶厂甸的庙会?”

“哦。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洋大夫心情也沉重下来,他显然知道这个年轻人。“这个政府就像是一座陈旧的破房子,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洋大夫沉吟着。

“可远啦!”二舅说,“头一天从城里赶到北安河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再上路,老太太要是坐轿子就更慢了,基本上得大半天。”

“是呀,从上到下贪污腐败,只关心‘五子登科’,不管民生问题,反而发动内战……”二舅说着停住了,他看了看洋大夫,问道,“您也不看好国民党政府?”

“远吗?”刘渝平问道。

“当然,虽然我不赞同内战,但就中国目前的专制制度来说,改朝换代也只能通过内战的方式解决,只是苦了中国的老百姓了。我希望以后会有一个真正民主廉洁的政府,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老百姓的基本利益。”

“从北安河可以一直向西爬到妙峰山。”二舅故意馋他,“以前图将军陪老太太去妙峰山赶庙会,走的就是这条香道。”

“洋大夫,以后咱爷俩得多聊聊。”二舅向洋大夫竖起大拇指。

“这次我们爬山吗?”刘渝平问。

“洋大夫,俺家孩子发烧,烧得说胡话,麻烦您过去给看看。”突然,一个村民打扮的人跑进了院子。

“嗯,没错,城墙越来越矮,西山越来越高。”我逗着刘渝平。

洋大夫二话没说,回屋拎起药箱就跟着那个村民出了院子。

“城墙越来越矮了。”刘渝平倒是听话,立马把头缩了回来。

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东边黑蓝黑蓝的天空上,突然一颗流星从天空上划过,各种鸣虫比赛似的纷纷叫了起来,有蛐蛐,也有草蛉。

“平儿,别把头伸出车窗。”大舅妈提醒刘渝平。大舅妈的国语带着南京口音,声调非常柔软,柔软得能把我的心给化掉。

我们坐在葡萄架下,一边乘凉,一边等洋大夫回来继续给我们讲他年轻时在法国的事情。

刘渝平是头一次出城,对城外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根本顾不上跟我说话,一个劲儿地扒在后车窗上往外瞅。

“洋大夫怎么还不回来?”刘渝平等得着急了。

去西山,洋大夫的雪铁龙轿车走在前面,张贵发开的吉普车跟在后面。洋大夫的车里坐着姥爷和姥姥,二舅坐在张贵发旁边,我抱着柳条笼子和刘渝平、大舅妈坐在后面。

“再等会儿吧,洋大夫给大家伙看病,也许有疑难杂症什么的。”铁拐李说。

我咬咬牙,使劲儿点了点头。

“咱们该回城了吧?”这个时候,姥姥突然对姥爷说。

“桃花眼要想成为优秀的军鸽,必须闯过各种关口,躲避不是办法,必须面对危险。”二舅看着我的眼睛说。

“回城?”我和刘渝平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嚷嚷着,“还没玩够呢,干吗回城呀?”

我想起上次那个愚蠢的拐子,更加担心这只桃花眼的安全。

“平儿,不许这样。”大舅妈在一旁劝着刘渝平。

“还要放飞桃花眼?”我担心地问。

“跟洋大夫说好的,咱们在这儿住半个月,这刚过去一半,还有一个礼拜,张贵发才会开车来接咱们。”姥爷说。

二舅听说要去西山避暑,一边准备着行李,一边说:“洋大夫的院子离鹫峰很近,正好带上桃花眼,这一次要防着有人打黑枪。”

“可我还是想回家,在外面总觉得不如家里舒服,要不咱们跟洋大夫商量一下,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也太给人家添麻烦了。”姥姥坚持着。

“我们去逮黄鼠狼!”刘渝平高兴地嚷嚷着。

姥爷年轻时做外馆贸易,住哪儿都习惯,躺倒了就睡。可姥姥不成,没出过远门。所以听到姥姥的话,姥爷便一口答应了下来:“既然住不习惯,那咱就跟洋大夫说尽快回家。”

“我那个院子平常忒冷清,黄鼠狼、刺猬什么的都在里面搭了窝,有了他们俩,可就热闹了。”洋大夫高兴地冲着我和刘渝平笑起来。

洋大夫从村子里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见大家还在院子等他,很是奇怪,一问原因,原来是我们要和他商量回城的事。

“谢谢洋大夫!”我和刘渝平也蹦蹦跳跳地表示感谢。

洋大夫一听,笑着说:“没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回城,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就是太挤了,后座上要坐三个大人两个孩子。”

“那就太感谢您啦。”洋大夫真诚的邀请终于打动了姥爷。

“明天一大早,我去村子里雇一辆驴车进城,不用跟你们挤,早点儿走还凉快。”二舅说。

“我在西山的院子大着呢,平时也不住,孩子们不是放暑假了吗,正好可以带着他们过去避暑,那里凉快。北平的城墙又高又厚,把风都挡着了,太热了。”洋大夫笑着说,“老夫人也正好可以过去休养,对心脏有好处。”洋大夫见姥爷还是不好意思接受,便接着劝说。

“嗯,这倒是个好办法。”洋大夫说。

“这也忒给您添麻烦了。”姥爷表示感谢,却不愿接受。

“明儿上午成吗?不用太早,今天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呢。”姥爷感激地说。

洋大夫来串门,邀请我们一家去西山避暑。

“咱们这岁数您还不知道吗?觉少,天不亮就醒了。”洋大夫说,“俩孩子能起得来吗?要我说,等他俩睡醒了,踏踏实实地吃完饭,咱再回城。”

夏天来了,北平城里热得就像个大蒸笼。

“我看成,还是您考虑得周全。”姥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