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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刘渝平

“赵姨,您握住它,然后把它受伤的翅膀拉开。”二舅将鸽子交给赵姨。

我点点头。

“对,就这样。”二舅见赵姨的动作很利索,向她竖起了大拇指。

我很快拿过来四根小木片,二舅笑着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要准备这些小木片吗?”

之后,二舅用两根小木片夹住了鸽子翅膀上受伤的部位,然后又从小药箱里取出棉线,将两根小木片缠紧。

“我去拿!”我来了精神,这些小木片还是前些日子训练桃花眼时准备的,我当时问干什么用,二舅却始终不告诉我。

当二舅用小剪刀将棉线剪断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干吗使?”赵姨一愣,问道。

“先放死棚里吧,三天换一次药,进行校正。”二舅说道。

“赵姨,麻烦您再去鸽棚边上的库房,里面有我准备的小木片,您取两根过来。”

“好嘞。”赵姨轻轻地将鸽子放到了死棚里。

二舅仍然用嘴轻轻地吹着它的伤口。

“它什么时候能飞?”刘渝平迫不及待地问。

也许是红药水的刺激性比碘酒小,这一次鸽子没有挣扎。

“小木片半个月左右就可以拆了,伤口一个月左右就能痊愈。”二舅说。

赵姨打开红药水瓶,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这鸽子咱收了?”赵姨回过头看了看院外,仿佛在查看是否有人。

“上红药水。”二舅吩咐赵姨。

“收了,本来就是咱中国的鸽子。”二舅说。

“翅膀受伤很严重,我们给它包扎好,不让翅膀乱动,但愿能尽快恢复。”二舅说。

“得,听二少爷的。”赵姨笑着说。

“它还能飞吗?”我问。

“给它取个名字吧。”我提议。

“当然疼。”二舅说。

“叫蓝眼睛吧。”刘渝平说。

“它疼吗?”刘渝平心疼地问。

“嗯,这名不赖。”二舅夸赞道。

二舅马上用嘴轻轻地往它的伤口上吹着气,想要减轻它的疼痛。

“那就叫蓝眼睛了?”我看着二舅。

鸽子显然感受到了碘酒的刺激,身体猛地一抖,挣扎起来。

“成!”二舅笑着说。

赵姨用药棉轻轻地擦着鸽子翅膀上的伤口。

“好哦,蓝眼睛!”刘渝平高兴地跳了起来。

那鸽子像是知道要给它疗伤似的,情绪稳定下来,安静地转动着脑袋,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看着我们。

“先给它受伤的翅膀消毒,一定要轻点儿。”二舅叮嘱完,将鸽子送到赵姨面前。

“呛啷——呛啷——”

赵姨一边点着头,一边手脚麻利地忙活着。

第二天正吃着早饭,刘渝平突然用手指着院子外面。

“用镊子夹一个药棉,蘸点儿碘酒。”二舅吩咐道。

大家都禁不住笑了,我赶忙解释:“这叫打唤头,听到这声音就知道剃头匠进胡同了。”

“我来,我来。”赵姨忙说。

“哦。”刘渝平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继续啃着烧饼。

二舅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小药箱打开。小药箱里琳琅满目,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

“呛啷——呛啷——”这声音越来越响,后来干脆就不走了,像是剃头匠一直在院门外边拨打着唤头。

“就这么个小东西,这么厉害?”赵姨一手拎着小药箱,一手拎着一个小凳子回来了。

“这剃头匠也够勤快的,咱这刚吃早饭,他就开工了。”姥姥说。

“红血蓝眼鸽是中国古老的名鸽,早年间欧美鸽界都是从中东及中国引进名鸽品种,许多世界名鸽种系也来自中国民间或皇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有一个国家曾在黑暗和暴风雨中放飞六十只信鸽,途中飞失了四十八只,到达目的地的只有十二只,都是红血蓝眼鸽和另外一种中国鸽戴笠鸽,总共飞了六小时五十分钟。所以美国海军对红血蓝眼鸽格外器重。”二舅介绍着。

正说着,二舅把碗放了下来,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吃好了,正好我也该剃头了,我把他叫进来。”

“为什么美军用咱们中国的鸽子?”刘渝平好奇地问。

“我也要剃头。”刘渝平一口吞下了剩下的烧饼,便跟着二舅往外走。

二舅看了看我和刘渝平,介绍道:“红血蓝眼鸽产于咱中国的江浙、福建一带,这种鸽子体形不大,但翅膀很长,所以它的飞行速度非常快。另外,这种鸽子飞得特别高,飞翔时直线上升,高得几乎看不到。它的夜翔能力也很突出,最关键的是它的恋巢性强,成鸽抓到别处饲养再久,也能飞回老家。”

我也跟在他俩后面,走了出去。

“二舅,它到底有多稀罕,比桃花眼还稀罕吗?”我望了望鸽棚里面的桃花眼。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老刘在轰那剃头匠:“我说你懂事不懂事呀,老在我们家门口叫唤什么呀?”

“没错,美国军鸽。”二舅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生怕院子外面的人听到,“虽说它是美国军鸽,可却是咱地地道道的中国鸽子,而且是非常珍贵的品种。”二舅的声音虽然很低,却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

那剃头匠模样很生,也不说话,只是冲老刘笑。

“美国?”我吃惊地喊道。

“嘿,我说剃头的,都会剃什么头?”二舅冲他一招手,问道。

“USA—45—SC5166。”二舅把脑袋凑到脚环前念出声来。

“没有我剃不了的头。”剃头匠一看到二舅,像是见到了救兵,立马回答。

“上面写的什么?”我问。

“没有你剃不了的头是什么头?”二舅接着问。

刘渝平点着头,用手轻轻地摸着那个脚环。

“半截刷子、平头、背头、分头、光头。”剃头匠回答。

“对,就是脚环。”二舅对刘渝平说。

“除了剃头还会什么?”二舅继续问。

“脚环!”我听到刘渝平喊了起来。

“掏耳朵、按摩、推拿、正骨,”剃头匠问二舅,“这位先生,您剃什么头?”

“瞧我,怎么忽略了这一点!”二舅自嘲地笑了笑,将握着鸽子的那只手轻轻地一斜,我果真看见鸽子的腿上有一个墨绿色的脚环。

“我剃分头。”二舅向剃头匠一招手。

二舅刚要说话,刘渝平突然指着那只鸽子的右腿,说道:“它的腿上绑着东西!”

“得嘞。”剃头匠立马挑起挑子,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为什么它的底砂是蓝色的?”我问。

“我也剃分头!”刘渝平跟着喊。

终于,二舅把眼睛从那只鸽子前面移开了,我发现他的脸激动得变红了。

“我看你呀,剃光头最好看。”剃头匠跟刘渝平逗了起来。

我们谁也不敢打扰二舅,我看着赵姨,赵姨看着我,刘渝平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赵姨,一会儿又看看二舅。

“不好看,我才不剃光头呢!”刘渝平当了真,不高兴地喊着。

赵姨的话像是提醒了二舅,二舅将头凑到那只鸽子的眼睛前仔细地看着,却始终不说话。

进了院子,剃头匠刚把挑子放下来,刘渝平就凑了上去。

“这就去。”赵姨回答着,一边准备走,可又舍不得,自言自语着,“这是什么鸽子?瞧把你们给激动的,跟着了魔似的。”

那挑子的一头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柜子,里面装着剃头和刮脸的用具,另外一头是围着彩绘木条的圆笼,打开笼盖,里面是一个洗头的铜盆,下边是一个炭炉。

二舅的小药箱里放着药棉、碘酒、红药水、剪刀、纱布、镊子、高锰酸钾等药品和器具,都是给鸽子治外伤用的。

刘渝平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圆笼边上竖立着的带刀的旗杆,那上边还悬着黄色的条幅。

“刚受的伤。”二舅肯定地说,“赵姨,去我屋里把小药箱拿来。”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我念着条幅上的字。

那鸽子马上打了一个激灵。

“哪位先剃?”剃头匠笑着看着我们。

“别动,别动,你的翅膀受伤了,让我看看。”二舅小声地对那鸽子说着话,并用嘴轻轻地朝鸽子的翅膀吹出一口气。

这个时候,胡同口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我这才发现,二舅正双腿跪地,将那只鸽子从诱捕笼中轻轻地取出。此时他的目光变得格外温柔,就像母亲看我的眼神那样。

“咕咚——咕咚——”

“哎哟,二少爷,什么宝贝让您激动成这个样子?”赵姨捂着嘴直乐。

刘渝平又一次被声音吸引了。

“我们捉到一只鸽子!”刘渝平用手指着诱捕笼,兴奋地说。

“这是驼铃声,有骆驼来了。”我解释着。

这时,我听到赵姨在我们身后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刘渝平显然是头一次听到驼铃声,他疑惑地看了看我和二舅,一抬腿,向院子外面跑去。

我吐了吐舌头,朝二舅做了个鬼脸。

“你不剃头啦?”我一边追一边喊。

二舅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不剃啦,我要骑骆驼!”刘渝平在前面回答着,已经跃过了门槛。

“嘘——”二舅朝我们示意道,“别吓着它了。”

刘渝平出了门楼,朝胡同口一望,再次喊了起来:“骆驼!骆驼!”

“二舅,它的底砂是蓝色的。”我兴奋地喊着。

还没等我和老刘反应过来,他就头也不回地朝胡同口跑去。

它眼中竟有像蓝天一样的底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颜色的底砂。

我赶紧追了过去。

那鸽子在诱捕笼里惊慌失措,但诱捕笼很小,在里面转不了身,我看到了它焦虑的眼睛。

北平城里经常会有骆驼队,这些骆驼驮着门头沟的煤或是西山的山货进城。

我们压抑已久的兴奋的喊声显然惊到了鸽子。

从胡同口进来的是两头高大的褐色骆驼,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牵着骆驼走在最前面。他头上裹着一条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毛巾,上身穿着一件灰褂子,下身是一条黑色的土布长裤,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牛皮带。

“哦!”我和刘渝平也欢快地喊着,跟在二舅后面冲了过去。

两头褐色骆驼不慌不忙地跟着这个年轻人,它们每走一步,脖子上系着的椭圆形的铁铃就会响起来。

“齐活!”二舅兴奋地喊着冲出月亮门,跑向诱捕笼。

第一头骆驼的背上,还一左一右驮着两个不大不小的麻袋。

这时,那鸽子向前一探头,终于钻进了诱捕笼。

刘渝平已经蹿到了第一头骆驼跟前,他高高地仰着脑袋,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动物。

“它怎么还不进去?”刘渝平终于熬不住了,小声地问。

那骆驼就像没看见他似的,眼睛朝前,依旧慢慢吞吞地走着。

时间过得很慢,我觉得我的腿都快站麻了,脖子也抻得酸酸的。

“嘿,小孩儿,别挨太近喽,当心撞着。”那年轻人吓唬着刘渝平。

那鸽子像是在考验我们的耐心,始终在诱捕笼外面警惕地转悠。

刘渝平冲他笑了笑,然后又去看后边的骆驼。突然,他回头朝我喊了起来:“白骆驼!白骆驼!”

我们三人更加紧张,不敢喘一口气。

我这才看见,在这两头高大的褐色骆驼身后,竟还跟着一头白色的骆驼。只是这头白骆驼的身材比褐色骆驼要小一点儿,脖子下面系着的铁铃也比前面的两个要小一些。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鸽子痛苦地飞下屋脊,降落时,居然打了一个趔趄。显然,受伤的翅膀已无法让它保持平衡。站稳后,它依然警惕地看着诱捕笼。

老刘也被刘渝平兴奋的喊声吸引了过来,在我身后赞叹道:“这白骆驼可是个吉祥物啊!”

“我看到了,它的翅膀耷拉着,你们仔细看,羽毛上都是血。”二舅认真地观察着小鸽子,然后小声分析道,“这只鸽子应该是在飞行途中受到了鹰隼的攻击,虽然受了伤,但成功逃脱了。它又饿又累,在空中看到咱家的鸽棚里面有食物和水,就下来找食吃。”

“什么吉祥物?只要是骆驼,甭管褐色的还是白色的,都得驮东西。”那年轻人看了看老刘,自嘲般地苦笑着。

“它受伤了。”我提醒着二舅。

“你这是给谁家送货呀?”老刘看了看第一头骆驼背上的麻袋。第二头骆驼和白骆驼的背上都是空的。

“鸽子有一个习性,就是恋家和护家。所以无论飞得多高,只要看见自家房顶上出现了别人家的鸽子,就会迅速降落。”二舅说。

“刚从货栈卸完货,过来看我大姑。”那年轻人说,然后问道,“大爷,这里是将军胡同吧?”

“为什么看见这只鸽子飞到咱家的屋脊上,四块玉它们就会提前回棚呢?”刘渝平不解地问。

“没错,这儿就是将军胡同。”老刘一愣,“你大姑?我在刘家这么多年了,没听说过这胡同里边谁家有拉骆驼的亲戚呀?”

“对!”二舅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大爷,您刚才说什么,刘家?”那年轻人也是一愣,然后惊喜地说。

“哦,我知道了!”我终于明白过来,兴奋地说,“四块玉它们之所以提前回棚,就是因为这只鸽子飞到咱家屋脊上了。”

“对,刘家。将军胡同里就一个刘家。”老刘回道。

“那也不应该这么早就回棚呀?”二舅接着继续问我。

“哎哟,我可找到了!”那年轻人拍了一下大腿,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是赵姨放的,然后大舅妈和刘渝平来了,我估计赵姨忙着去迎接他们了。”我说。

“我大姑叫赵月娥,我是他侄子旦子。”那年轻人说。

“今天下午四块玉它们放飞的时间怎么这么短?”二舅问我。

“赵姨?”我看了看老刘,又看了看旦子。

“你个小人精儿!”二舅冲刘渝平竖起了大拇指。

老刘疑惑地看着旦子,问道:“我在刘家这么多年,从来没听她说过有个拉骆驼的侄子呀。”

“因为小鸽子总是盯着笼子里面的食物和水。”刘渝平回答。

“大爷,是真的,我真的是赵月娥的侄子。我爹得了重病,我替了他拉骆驼。”旦子赶忙解释。

“如果能捉住它,还要仔细查看它的眼砂才能最终确定。”二舅稳定了一下情绪,又问起了刘渝平,“你为什么说小鸽子迷路了?”

“哦,那你等着,我进去问问。”老刘冲旦子说,然后又对我和刘渝平说,“你们小哥俩躲远点儿,别让骆驼撞着。”

“啊!”我惊叫了一声,又马上用手捂住了嘴。

“大爷,您放心吧,有我在,撞不着。”旦子说。

“它可能比桃花眼还要名贵!”我听到二舅有些颤抖的声音。上一次听到他这种声音,还是在见到桃花眼的时候。

老刘前脚刚迈进大红门,刘渝平就拽着旦子的衣襟问:“我能骑骆驼吗?”

“二舅,它是什么品种?”我指了指屋脊上的小鸽子。

“当然能了,你想骑哪头?”旦子爽快地说。

“刘渝平!”二舅也高兴地小声叫着。

“白骆驼!”刘渝平用手指着那头白骆驼。

“二叔!”刘渝平冲二舅小声问好。

旦子点点头,将两头骆驼拉到墙边,然后朝下拉了一下白骆驼的缰绳,嘴里发出“涩!涩!”的声音。

“二舅。”我惊喜地转过身,小声地叫道,然后一手搂着刘渝平的肩膀,“二舅,这是刘渝平。”

白骆驼先是温顺地把前腿跪下来,然后后腿一弯,卧在地上。

“哥儿俩干吗呢?”突然,我们身后响起了二舅的声音。

“噢!”刘渝平高兴地拍着手,之后上前一步,伸出右手,试探地去摸白骆驼脖子上厚厚的驼毛。

“那就是迷路了吧?”刘渝平继续仰着头问。

白骆驼稍稍扭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刘渝平,目光是那样地温顺和安详。

“就是咱家的鸽群把别人家的鸽子带了回来。”

刘渝平先是像做了坏事似的赶紧退后一步,把手缩回来,藏在背后,当看到白骆驼的目光时,又情不自禁“呵呵”地笑了起来。

也许是我的呼吸让刘渝平觉得脑袋上有点儿痒痒的,他抬起胳膊,用手胡噜了一下脑袋,然后仰起头,看着我:“圈过来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白骆驼的鼻子和嘴唇轻轻地翕动着,我看到有一根细皮绳穿过它的鼻子。

刘渝平的脑袋上有一股味道,很好闻,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它好像在说可以摸,对吗?”刘渝平回过头看了看旦子,显然是在给自己找去继续摸白骆驼的理由。

“它不是咱家的鸽子,是被四块玉它们圈过来的。”我小声对刘渝平说。

旦子点点头:“当然可以摸,它不咬人。”

“它怎么不进鸽棚里去?”刘渝平学着我的样子,也把脑袋稍稍探出门,一边看,一边低声地问。

刘渝平这才放心地再次向前一步,两只手同时摸向白骆驼的脖子。“哈哈!”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咱们就躲在这里,看它什么时候进诱捕笼。”躲在月亮门的后边,我把脑袋略微探出去,偷偷观察着那只鸽子。

“骑上去吧。”旦子朝我和刘渝平说。

“嗯。”刘渝平点着头,学着我的样子,踮着脚,跨过月亮门。

“我俩一块儿骑?”我惊讶地问。

“鸽子以后有你看的。”我朝刘渝平招着手。

“当然了,骆驼力气大着呢,你们俩小人儿,压不倒它。”旦子笑着。

刘渝平却有些恋恋不舍。

“我先上!”刘渝平抢着跨到了驼峰中间的屉子上,屉子周围铺着很厚的毡垫,但显然,驼背相对于我们小孩而言太宽了,我们不能像骑马和骑驴那样两条腿分开坐。

“跟我离开后院。”我决定暂时离开后院,以稳住那只鸽子。

这时候旦子说:“屁股偏一边坐着,用手扶好驼峰。”

那只鸽子高高地站在屋脊上,表情依然很痛苦,但又警惕地注视着我和刘渝平。

刘渝平这才偏着坐到了屉子上,一只胳膊牢牢地搂住前面的驼峰。

“刘渝平,你可千万别笑出声来,惊飞了上面那只鸽子。”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不时地侧头用余光扫视着它。

“哥,你上来呀。”看到我有些犹豫,刘渝平小心翼翼地冲我招了招手。

刘渝平好奇地扭动着脑袋,看着我走来走去,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好。”我点点头,朝前走了几步,也跨了上去,用双手扶着刘渝平的肩膀。

我轻轻地打开一个诱捕笼,这个诱捕笼很长时间都没有用过了,我先是示意刘渝平不要动,然后蹑手蹑脚地从鸽棚里取出一个食碗和一个水碗放了进去。

看到我俩都坐了上来,旦子轻轻地提了提缰绳,嘴里发出“囚!囚!”的声音。

这只鸽子受伤了!我压抑住既激动又担忧的心情,将手指放在嘴唇中间,轻轻地冲刘渝平“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

突然,我们的身体猛地朝前一倾,我赶紧抱住刘渝平的腰。

也许是被我和刘渝平“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惊着了,它正警觉地注视着我们,不安地移动着脚步。

“啊!”刘渝平叫了一声。

突然,我看到屋脊上站着一只陌生的黑灰色鸽子,它的个头并不大,一扇翅膀耷拉着,很痛苦的样子。

原来,白骆驼的后腿已经立了起来。

赵姨刚才正在放鸽子,刘渝平的到来让她从东后院来到正院。按往常,四块玉它们还要再飞一段时间才会回棚。但奇怪的是,四块玉它们现在正在依次回棚。

“没事,掉不下来,扶好了驼峰。”旦子鼓励着我俩。

他的话刚说完,白骆驼的前腿也立了起来。

“明白。”我冲赵姨摆摆手,让她放心。

白骆驼原本倾斜的身体,立刻平衡了,我和刘渝平顿时觉得自己变高了。

“你们哥儿俩动静别闹太大,有一对鸽子正孵蛋呢。”赵姨提醒我们。

“走呀白骆驼,你倒是走呀!”刘渝平已经不再害怕了,他兴奋地冲白骆驼喊着。

刘渝平高兴地跟着我从大家的缝隙中钻了出来。

旦子用手轻轻一拽缰绳,白骆驼走了起来,它脖子上的铁铃也再次响了起来。

“是二舅的鸽子,走,我带你看鸽子去!”我立刻来了精神,拉起刘渝平的手。

“噢!”刘渝平再次兴奋地喊叫着。

正在这个时候,四块玉带着鸽群,呼扇着翅膀降落到了东后院,刘渝平的注意力立刻从八阿哥身上转移了过去,他兴奋地用手指着它们喊:“鸽子!”

刘渝平的喊叫声把胡同里其他孩子都吸引了过来,大家仰着头,羡慕地看着我俩。

“哎,这就是二宝,以后平儿可有伴了。”大舅妈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大舅妈长得真好看,她的嗓音很轻,好像发的都是一声,像颐和园昆明湖的湖水一样平静。我感觉她的手比母亲的手还要轻柔。

“我弟刘渝平,前几天刚回来的。”我对大家说。

“大舅妈!”我走到大舅妈面前,恭敬地叫着。

“从哪儿来的?”有孩子问。

“来,二宝,叫大舅妈。”母亲冲我示意。

“南京。”刘渝平是个自来熟,逮谁给谁说。

“真是两个旋儿!”刘渝平惊喜地说。

“小祖宗,别摔着喽。”这时,我们听到了赵姨的声音。

“你看,不骗你,我是两个旋儿,一会儿大宝回来,你再看他的。”我弯下腰,让刘渝平看我头上的旋儿。

“赵姨,旦子让我们骑骆驼。”刘渝平高兴地冲赵姨喊道。

“让我看看你的。”刘渝平踮起脚看我的脑袋,却看不到。

“大姑?大姑!”旦子突然甩开缰绳,朝赵姨跑去。

“瞧瞧,都是赵姨教的。”姥姥笑着说。

赵姨一愣,惊讶地看着旦子。

“不是一个妈,当然不一样了。”赵姨笑着说。

白骆驼却不管这些,依旧朝前走着,眼看就要撞到南墙了。

“可刘渝平是一个旋儿呀。”我看着赵姨,不解地问。

“撞墙啦,撞墙啦!”刘渝平再次紧张地喊了起来。

“一旋儿横,二旋儿愣,三旋儿打架不要命。”赵姨也在一旁开玩笑。

旦子这才赶紧跑过来,拽住白骆驼的缰绳,将它拉回到大红门前。

“哈哈!”满院子的人都笑了。

“大姑,我是旦子呀,我爹让我来看你啦!”

“我看看刘渝平头上有几个旋儿,大宝头上一个旋儿,我头上是两个旋儿,刘渝平头上应该是三个旋儿。”我说。

“你爹?你爹他还记得有我这个妹呀?”侄子来看赵姨,可赵姨非但不高兴,反而发起了脾气。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赵姨发脾气。

“二宝,你这是干什么?别把你弟弟吓坏了!”母亲看着我,直埋怨。

旦子显然被赵姨的话噎住了,愣在了那里。

“刘渝平!”我冲了过去,双手抱着刘渝平的脑袋,仔细查看。

“他姨,别这么跟孩子说话,大老远过来的。”老刘在一旁劝着。

说着,姥爷将男孩放了下来。

“你爹他八辈子都不来看我,怎么今儿派你这个小兔崽子来了?”赵姨听上去仍旧在生气。

“哎哟,二宝回来了。”姥爷听到我的声音,一扭头,见我跑得气喘吁吁,便笑着冲我示意,“二宝,快来,这是你弟,刘渝平。”

“大姑,我爹半年前去山西送货的时候被国军征用拉物资,赶夜路摔坏了腿……起不来床……我替他拉骆驼……”旦子哭了起来,哽咽着说。

“刘渝平!”我激动地叫了一声。

“旦子,别哭,慢慢儿说。”见旦子哭了,赵姨的口气缓了下来。

“哈哈哈!”男孩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爹说,他的病怕是缓不过来了……让我替他过来看看您……他就算心安了。”旦子一边哭,一边说。

姥爷两手将他举了起来,把他抱到鸟笼前。

“哦,对了,”旦子说着突然一拍脑袋,指了指第一头骆驼背上的两个麻袋,“我爹让我给您和老爷家带了些山货。”

小男孩“咯咯”地笑着,伸手往鸟笼上去够,但显然够不着。

“这孩子,要不进屋说吧。”老刘虽然是在对旦子说话,脑袋却朝向赵姨。

八阿哥一边在鸟杠上蹿上蹿下,一边叫着:“老爷吉祥!老爷吉祥!”

“大姑,再过几天,我就要到口外放青去了。”旦子接着说。

院里真热闹,一位梳着短发,穿着旗袍的高个子女人被大家围在中间,姥姥问一句,母亲问一句,赵姨也问一句,姥爷正弯腰逗着一个留着分头的小男孩。小男孩则把头仰得高高的,看着藤萝架上挂着的红靛颏和八阿哥,很显然,还是八阿哥更吸引他。

“进屋吧。”赵姨掏出一块蓝布手绢递给旦子。

“没工夫理你!”我实在是觉得张贵发又可气又可笑,便头也不回地喊道。

旦子却不接那手绢,他抬起胳膊,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大姑,我该走了,驼队在广安门外等着我呢。”

说完,我撒腿就钻进了大红门,只听到张贵发在我身后大笑:“二娃子,你个皮娃娃,你笑死老子喽!哦,对喽,我刚给你要了一张美国烟盒。”

“这孩子,吃了饭再走吧。”老刘赶紧劝着,其实离吃饭还早着呢。

“嗨,你个张贵发,绕啥子弯子嘛,你直接告诉我刘渝平来了不就得了嘛。”我有点儿生张贵发的气,学着他的四川话,不满地对他说,“有跟你猜谜语这工夫,我早就见到刘渝平喽。”

“吃了饭再走吧。”刘渝平骑在白骆驼上说。

“对头!我说的就是刘渝平嘛!”张贵发终于不咳嗽了,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对我笑着说。

“真的不吃了,我有空再来看你们,到时候,再让你们骑白骆驼。”旦子一边说,一边朝下拉了一把缰绳,嘴里再次发出“涩!涩!”的声音。

“你说的是刘渝平吧?”我疑惑地问。

我和刘渝平的身体再次朝前一倾,白骆驼听话地把前腿跪了下来,然后后腿一弯,卧在了地上。

大舅说,张贵发是抗日英雄,抗战的时候,张贵发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有一个日本军曹特别厉害,一个突刺就把张贵发逼到了墙根底下,还是大舅冲过去用大刀砍死了日本军曹,救了他。从此,大舅走到哪儿张贵发就跟到哪儿,张贵发说,他的命是大舅给的,他要随时替大舅挡子弹。

我和刘渝平一前一后从驼峰上蹦了下来。

我的话把张贵发给逗乐了,他笑得捂着肚子,一下子就蹲在了地上,可能是笑得太猛,嗓子被刚吸进去的香烟呛到了,他一边笑一边咳嗽,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我说你这个小鬼,怎么啥子事情你都知道?我说的三娃子是你大舅的娃娃,不就是你的弟弟吗?”

刘渝平抬着头,可怜巴巴对旦子说:“说好了,只要驼队进城,你一定过来看我们。”

“我妈怀孕啦?”我乐呵呵地问。

旦子点着头,然后牵着白骆驼的缰绳,将它拉到那两匹褐色骆驼的后面。然后他又走到第一头骆驼的身旁,用刚才同样的方法让骆驼卧下来。

“你这个小鬼,你不是很聪明噻,你是二娃子,你弟弟不就是三娃子吗?”张贵发回答。

“核桃、杏仁、杏干、黑枣、柿饼,都是些不值钱的山货。”他一边说,一边将麻袋从驼峰两侧卸下来,扛在自己肩上。

“张贵发,你说的三娃子是谁?”我纳闷地问。

老刘走过去,从他肩上接了过来。

张贵发总喜欢叫我二娃子,他说,他们四川人管老二叫二娃子。

“大姑,我走了。”旦子牵起第一头骆驼的缰绳,却不敢去看赵姨的脸。

二人立马回礼。

“等等,旦子。”赵姨叫住了旦子,从衣服兜里又掏出一块蓝布手绢,只是这手绢叠得四四方方,里面鼓鼓囊囊的,显然包着东西。

“敬礼!”我学着军人的模样朝他们俩敬礼致意。

赵姨打开手绢,里面是一沓法币。

张贵发是四川人,国语说得不好,喜欢说四川话,好在我在昆明云南话听多了,四川话和云南话基本上是一个腔。他兴奋地冲我比画着:“二娃子,二娃子,你家三娃子来了!”

赵姨从这一沓法币中取出一大半,递给旦子。

大舅的司机张贵发用手指夹着一根烟,一只脚蹬在第二辆吉普车的轮胎上,正和那个陌生的司机聊天。见我走过来,他便朝我挥手。

“大姑……”旦子一只手牵着缰绳,看着赵姨,突然哭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刚进胡同口,就远远地看到两辆美式吉普车一前一后地停在大红门门口。前面的那辆是大舅的,我闭着眼睛都认识,第二辆虽然一模一样,但坐在驾驶座上那个穿军服的司机我却从来没见过。

“旦子别哭,让你爹好好养病……”赵姨走到旦子身边,将那沓法币塞在他的手中。

刘渝平来了。

“大姑……”旦子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