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夜猫子不是不出来吗……”郝俊杰红着脸回答,“秀儿一听,就知道是我叫的……”
我的话更让赵姨哭笑不得,她用那把大笤帚假装打我的屁股吓唬我,然后又冲着郝俊杰埋怨:“嘿,我说郝警官,你说你学什么不好,偏学夜猫子叫,把我们家二宝都给带坏了。喜鹊叫你会不会呀,那多喜兴!”
“嘿,你倒真会抖机灵呀。”赵姨收起那把大笤帚,仍然在笑。
我的话让郝俊杰一下子傻傻地呆立在了那里,他没想到,他的夜猫子叫,没把秀儿招来,却把我们这一老一小给招来了。
“姨,秀儿在吗?”郝俊杰问。
我高兴地喊了起来:“您再叫一遍,我就是学不会夜猫子叫!”
“在呀。”赵姨回答说。
郝俊杰手里拎着一纸包茶叶,正望着小窗户,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那麻烦您请她出来,这茶叶是孝敬老夫人的,六安瓜片,明前的。”郝俊杰把那包茶叶递给赵姨。
赵姨头一次听到这声音,还以为是胡同里的小屁孩来找我捣乱,火冒三丈,拎起一把大笤帚就出门去赶。我也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我们一出院门,看见小窗户底下站着的郝俊杰,就都乐了。
赵姨不接茶叶,嘴却不停:“要孝敬老夫人,你自个儿亲自进去送;要见秀儿,你也自个儿进去。别搞得我们家跟老虎洞似的,不敢进。”
一开始,郝俊杰还不好意思,躲在大红门西边倒座房小窗户底下学夜猫子叫。
“进来吧,您正好教教我那天您使的那招小擒拿。”我上前拉着郝俊杰的衣角。
当郝俊杰来找秀儿的次数明显多起来的时候,全家人都非常高兴。
郝俊杰这才跟我们进了院。
二
这以后,郝俊杰不再学夜猫子叫了,而是大方地迈过大红门的门槛,若是门房刘爷在,就跟刘爷打招呼:“刘爷好!”
赵姨后来告诉我,玉连环和鸳鸯、比翼鸟、并蒂莲、连理枝一样,都是男女之间表达爱意的信物。秀儿舍不得花钱买玉连环,就自己在手绢上绣上玉连环的图案。
刘爷则故意逗他:“哟,姑爷来啦,啥时候娶我们家秀儿呀?”
屋子里突然变得静静的,只听得到姥姥和郝俊杰的说话声。
刘爷说得没错,秀儿啥时候办事,是我们全家人最关心的。
“新街口那边。”郝俊杰回答。
姥爷说,因为秀儿和郝俊杰的事,姥姥半夜能笑醒了。
“住哪里?”姥姥心疼地问道。
姥姥和赵姨虽然从心里高兴,可又舍不得秀儿。
“嗯。”郝俊杰点了点头。
有时候,俩人笑着笑着,却突然哭上了。
“家里就你一个人?”姥姥有点儿吃惊。
“秀儿算得上我闺女吧?”赵姨问。
“父母前几年都去世了,两个哥哥相继南下打鬼子,可胜利后一直都没有消息。”郝俊杰回答。
“我可一直把她当孙女养。”姥姥说。
“家里几口人?”姥姥试探着问。
“就是亲孙女也得嫁人不是?”赵姨说。
“家父是开茶庄的,所以对茶还算熟悉。”郝俊杰说得很谦虚,“北平城里的水不太好,只能沏香片,用香片的香味把水的味道盖住。沏六安瓜片这样的好茶,必须用西山的水。”
“谁说不是呢?”姥姥反问道。
“哦,郝警官还挺懂茶的。”姥姥好奇地说。
说着俩人就哭了。
“嗯,好茶,是六安瓜片。”郝俊杰呷了一口茶,称赞道,“水也是好水,西山的水。”
二舅回来,看到两人正在抹泪,就冲一旁也眼圈红红的秀儿竖起了大拇指,夸道:“秀儿,干得漂亮,省得老太太没事净找我要孙子。”
“郝警官是稀客,又是秀儿的恩人,来来来,喝茶。”姥姥让着茶。
我的好奇心很强,立马就问道:“二舅,孙子是怎么要的呀,是像鸽子下蛋似的吗?”
“呃……”郝俊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坐在椅子上听着。
“嘿,我说这里没你事!桃花眼的闭笼训练明天就结束了,你去后院喂它们点儿绿豆。注意别喂多了,喂多了,拉稀。”
“郝警官,你说说,这日本人不是都赶跑了吗?怎么大小子还是成天忙,说是跟共产党掰了?”大舅经常很晚才回家,姥姥对他有些意见。
还是秀儿明事理,红着眼睛既是提醒又是安慰着姥姥和赵姨:“我也舍不得离开将军胡同,咱们西院的房子还空着呢。”
“谢谢老夫人,真的不用。”郝俊杰恭敬地说。
我曾经听大宝说过,秀儿继承了图将军的家产,包括西院。可秀儿却没搬过去住,只是偶尔过去打扫一下灰尘。
“大小子成天在外面瞎忙活,总是不在家,你要是有事找他,我给他打电话。”姥姥指着新装的电话机说。
“哎,还真提醒我了。”姥姥停止了哭,随即一拍大腿。
“那就好。”秀儿说。
“让郝警官当上门女婿?”赵姨也擦干了眼泪。
“没有。”郝俊杰回答。
“会不会委屈人家?”姥姥问。
“郝警官,那天真谢谢你,那俩美国兵后来没去警察局找事吧?”秀儿关心地问。
“他家里都没有老人了。”我赶紧说。
“那好,那谢谢了。”郝俊杰把手绢收进了衣兜里。
“嘿,让你去喂桃花眼,你怎么还不走?”我的话让二舅哭笑不得,他的话显然是在赶我。
“收着吧,收着吧。”姥姥也在一旁说。
“您别说,这还真是个办法!”赵姨冲姥姥笑起来。
“瞧瞧,秀儿都说送给你了,你还不收着?”赵姨逗着他。
郝俊杰当然听秀儿的。
“那哪儿成?……”郝俊杰的手定在了那儿。
那天,我躲在房门外,听俩人聊天。
“一个手绢,不用还,送给你了……”秀儿羞涩地说。
“我知道你对这里感情深,图将军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我搬过来也好,这样你还可以帮着赵姨照顾老夫人。”郝俊杰说。
“小姐,你的手绢。赵姨要我亲手还给你。”郝俊杰将手绢递到秀儿的面前。
“会不会委屈你?”秀儿关切地问。
郝俊杰像是见到了救星,赶忙把茶杯放到桌子上,站了起来。
“这有什么委屈的,谁爱说什么说什么。”郝俊杰毫不在乎地说。
这个时候,秀儿提着中药包走了进来,看到郝俊杰,脸也一红。
“老夫人说了,不用彩礼什么的,那些东西刘家全备齐了。”
郝俊杰确实不知说什么好,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
“那怎么行?这样还委屈你了呢。”郝俊杰说。
“赵姨,您这是干什么?害得郝警官都不好意思了。”姥姥埋怨着。
“老夫人说,你两个哥哥现在还都没信儿呢,家里还有他们的一份,将来的开销会更多。”秀儿说。
“没有好呀,没有好呀。”赵姨松了一口气,接着问,“喜欢我家秀儿吗?”
“昨天,老爷还说来着,那些婚俗老理儿什么的不重要,小定、大定都免了,重要的是人品好,是爷们儿。”秀儿笑着说。
“没有……”一听这句话,郝俊杰的脸又红了。
“那怎么行呢?太委屈你了。”郝俊杰红着脸。
“耗子好,耗子好呀。”正沏茶的赵姨冲姥姥乐得合不拢嘴。她将茶杯递到郝俊杰手上,问道,“有媳妇了吗?”
“老爷说,大宝二宝他爸妈结婚的时候就没那么多事。还有大少爷,抗战的时候在重庆娶的国防部长官的闺女,还是在重庆的教堂里办的。”秀儿安慰着郝俊杰,“而且,大少奶奶也没来北平。就这,老爷都没挑理儿。”
“对,耗子。”郝俊杰点着头。
“老爷子真开明!”郝俊杰竖起大拇指夸赞着。
“属老鼠的?”这一次,姥姥是掐着指头问的。
“老爷还说,都这个年月了,那些老理儿该讲的讲,不该讲的就别讲了,既不能让孩子们丢面儿,更不能给孩子们添麻烦。”秀儿继续说着。
“虚岁二十三。”郝俊杰回答。
三
“郝警官今年多大了?”姥姥关切地问。
就在姥姥和赵姨为秀儿的婚事发愁的时候,大舅很轻松地就给解决了。
“谢谢刘长官夸奖。”郝俊杰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恭敬地说。
那天,姥爷正在为如何维护郝俊杰“倒插门”的面子想辙。
“那天我家大小子回来后,夸你来着。”姥姥说道。
大舅正好回到家,一边喝着茶,一边给姥爷出主意:“我和玉茹是在重庆教堂办的婚礼,秀儿和郝俊杰也可以在北平的教堂办呀。”
郝俊杰被赵姨连拉带推地进了屋。
姥爷一愣,问:“他俩好像不信这洋教吧?”
“哎,这就去!”赵姨一只手捂着嘴偷乐,一只手拉着郝俊杰往屋里走。
“不信也能办。”大舅肯定地说。
“屋里坐,赵姨沏茶。”姥姥说。
“也要四抬大轿?也要场面?也要搭喜棚?”姥爷问。
“老夫人好!我是来还手绢的,真对不起,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来还。”郝警官向姥姥问着好。
“什么都不用,给秀儿做一身洋婚纱和黑皮鞋,给郝俊杰做一身黑西服和黑皮鞋,让他俩给对方准备一个戒指就成了。”
“他赵姨,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不请郝警官屋里坐。”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姥姥从屋里走了出来。
秀儿和郝俊杰的婚礼是在东堂办的,这是我见过的最怪的婚礼。
“那……”郝俊杰站在院子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全家人的衣服都是新做的,姥爷穿的是黑色的中山装;父亲、大舅、二舅、大宝和我穿的是新定做的黑西装。姥姥、母亲还有赵姨穿的都是旗袍。
“你还是自个儿当面还给秀儿吧,我可不管!”赵姨就是不接。
可是专门为秀儿和郝俊杰定做的白色婚纱和黑西服,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尤其是秀儿。
郝俊杰的脸更红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双手捧着叠得像酱豆腐块儿似的玉连环手绢,呆呆地站着。
“秀儿没喝过洋墨水,穿洋婚纱不好看。”二舅捂着嘴偷乐,“其实秀儿还是穿旗袍好看。”
“嗬,还有我不懂的事!还有,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遇到刘长官激动,那你遇到我们家秀儿激动不激动?”赵姨这张嘴太厉害了。
姥姥听到二舅的话,特别不满意,回了一句:“你倒是喝过洋墨水,你倒是给我娶个穿洋婚纱的儿媳妇回来呀!”
“姨,有些事您不懂。”郝俊杰笑着说。
二舅一听这话,便缩了脖子,吐了吐舌头,看我仰头冲他笑,又冲我做了一个鬼脸。
“你没编?清华大学的学生又不是痞子,需要你们去维持治安?”赵姨问。
“洋婚纱有什么好的,那么长还拖着地,全弄脏了,要是把秀儿绊一跤可怎么办?”赵姨也埋怨着。
“我没编。”郝俊杰说。
“这是在教堂,就得按教堂的理儿来。”姥爷拄着母亲从昆明带回来的鸡血藤拐杖,在教堂里倒是显得很合拍。
“刚才说什么来着,说你编你还真编上了。”赵姨追问着。
“中国就是需要这样的文明来熏陶。”大舅说。
“我被抽调到城外清华大学维持治安去了,这不,昨天刚回来。”郝俊杰继续解释。
“熏什么‘涛’?咱家倒是经常熏香来着。”姥姥不知大舅话里的意思。
“编,你接着编。”赵姨不依不饶地说,“我问你,你当时紧张,可后来还紧张吗?你后来干吗去了?”
“姥姥,大舅的意思是,我们中国需要借鉴西方的文明来改造国家。”刚考上大学的大宝给姥姥解释着。
这时,郝俊杰才终于有机会说话:“姨,那天遇到刘长官,我特别激动,也特别紧张。我打小就听人讲起过刘长官,说刘长官为了打鬼子,连北京大学都不上了。那天我净顾着给他敬礼了,紧张得都忘了还手绢了。”
“改造?这一身洋婚纱就已经把秀儿改得不像秀儿了,可不能瞎改。”二舅显然不同意。
“嗨,怎么哪儿都有你呀?”我的话显然让赵姨有些无奈。
“这说明秀儿应该像你我一样去上学。受过教育,人的气质就不一样了。”大宝也加入了讨论。
等到赵姨好不容易住了嘴,我却忍不住问了起来:“赵姨,手绢上绣的玉连环是什么意思呀?”
“我还是觉得什么人穿什么衣服,秀儿和郝俊杰还是穿旗袍马褂更合适。”二舅说。
赵姨的嘴像连珠炮,说得郝俊杰脸红红的,头一直低着,不敢抬起来。
“可咱们不是老理儿多吗?又怕丢面儿,又怕添麻烦的。你看这西方的婚礼多简单!”大舅高声说。
赵姨却来了劲儿,跟他开起玩笑来:“嘿,你个小警察,我家秀儿给你手绢擦汗,擦完汗,你就还吧,你可好,自个儿藏起来了,一藏还这么长时间。你知道这手绢上的玉连环,我家秀儿绣了多长时间吗?小半年呢,哦,对了,你知道在手绢上绣这玉连环是什么意思吗?你说,你是不是对我们家姑娘有意思呀?”
“我说你们哥儿俩就别掰扯了,秀儿结个婚你俩都能扯到文明上去,教堂可是个肃静的地方。”姥爷摆了摆手,示意他俩别再争论了。
郝俊杰来还手绢,秀儿没在。
大舅和二舅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再言语。
一
这时,悦耳的风琴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