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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桃花眼

当二舅将柳条笼里的两只鸽子小心翼翼地依次取出,放进一个单独的大鸽舍里的时候,我才真正看清这两只鸽子的样子。

二舅得到姥爷的谅解,便拎着柳条笼子直奔东后院,我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两只鸽子一落地,便踱着步子,显得很神气。全身瓦灰色的羽毛,丰满圆润的胸部,脖颈上是一大圈紫绿色的亮毛,亮毛中掺着白色小羽,就像姥爷冬天戴的羊绒围脖。鸽子的一对主翅对称地长有一根白色羽毛和一字形尾羽,它们的鼻泡又长又大又平,果真是二舅说的大鼻泡。两只眼睛显得格外有神。

“换就换了吧,省得你没事净往福悦轩跑。”姥爷依然嘬着紫砂壶嘴品茶,仿佛那张虎皮大漆的鸟笼不是他的。

“什么叫桃花眼?”我突然想起二舅在福悦轩激动的表情。

“真便宜了他!”赵姨对那个混混儿恨之入骨。

“桃花眼指的是鸽子的眼砂。眼砂就以眼睛中的底砂为基础,如果眼睛中的底砂以桃色为主就是桃花眼。你看它俩的眼砂底砂是雪白的,红白分明,这可是上品。”二舅轻声说。

“我就是不想让这么好的军鸽被那个混混儿红烧了。”二舅红着脸,一边给姥爷道歉,一边解释着。

“那四块玉它们呢?”我想起旁边鸽笼里的鸽子。

当我抢在二舅前面告状般地向全家人讲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后,赵姨心痛得咬牙切齿。

“不一样,四块玉它们是观赏鸽,和这两只军鸽不是一类。”二舅将玉米、绿豆掺在一起,放入一个干净的鸽食盆里,又用一个陶碗盛了水,放进鸽舍。

“二少爷,咱可亏大发了!”

“军鸽飞得更快、更远吗?”我有些好奇地问。

“军鸽比一般的鸽子重量要轻,肌肉更加柔软发达,有良好的爆发力,归巢欲望更加强烈。即便是在笼内长时间饲养,它们的肌肉也不会僵,放出后仍然能按期返回指定地点。”二舅解释着。

“回见!”二舅欢快地回着话。

“咱们中国有军鸽吗?”我问。

“慢走啊,哥们儿。”那人也心满意足地说。

“国军当然有。”二舅回道。

“多谢三爷!”二舅左手接过红酸枝鸟笼,冲那人一道谢,再冲我一扬脸,便走出了东厢房。

“您又不是军人,养军鸽干什么?”我仍然好奇地问。

“挑完啦?”那人一边问,一边将那张红酸枝鸟笼拎给二舅。

“嘿,我说你个小屁孩,问这么多干吗?”二舅有些不高兴了。

“齐活!”二舅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右手拎着柳条笼子,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

“你二舅肯定是想用这日本军鸽撞盘。”这时候,赵姨端着一小盆玉米粒来到了东后院。

二舅再次将手上的鸽子放回柳条笼,然后再用同样的手法将另外三只鸽子取出,放进那人拿来的大笼子里。

“撞什么盘?”赵姨的话我真听不懂。

二舅终于将手上那只鸽子放回柳条笼,又从中选出一个体形略小的鸽子,再次重复着先前的动作。

“两家鸽子在飞盘的时候相遇再分开,谁家的鸽子被带进对方的群里,谁就输,行话叫撞盘。”二舅突然耐心地解释起来。

那人早已给红靛颏腾完了笼子,还翻腾出一个大笼子。

“真好玩呀!”我立刻被这种游戏吸引了,“有了日本军鸽我们能赢吗?”

说完,他熟练地将柳条笼子的门扣拧开,从中选了一只体形最大的鸽子。他麻利地用大拇指搭住鸽背,另外四只手指握住鸽子的腹部,轻柔地将鸽子按住,然后又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鸽子的双脚,轻快地将鸽子从笼子里拿了出来。之后将头凑到鸽子的一只眼睛前,仔细查看,随后兴奋地点着头,舍不得放下。

“半个月后开膀。”二舅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橡皮膏依次贴住两只鸽子的十根主翼,满意地点着头。

“就是要看看它们禁不禁吓。”二舅得意地说着,眼睛始终盯着柳条笼子里的鸽子。

“给它俩取个名字吧!”我觉得这两只小鸽子非常可爱。

“您别吓着这些鸽子。”我觉得二舅好像想故意吓唬这些鸽子,便说道。

“就叫桃花眼。”二舅顺口说了出来。

“劳驾把笼子腾了,我去挑鸽子。”二舅将手中那张虎皮大漆的鸟笼交给那人,然后来到东厢房门口,猛地往下一蹲,看着那柳条笼子里的五只鸽子。

“两只呢,就一个名字呀?”我提醒道。

整整一张炕满是鸟笼子,可二舅连挑都没挑就答应了,我看着都可惜。

“公的叫大桃花眼,母的叫小桃花眼。”二舅补充道。

“成,就是它了。”二舅爽快地答应着。

“嗯,这名儿不赖。”赵姨频频点头。

那人从鸟笼中选了一只中号的,想递给二舅,但看到二舅手里拿着虎皮大漆的鸟笼,不方便接,便介绍起来:“红酸枝双底抽屉,顶盘、小甩头钩子都是白铜。明人不说暗话,肯定不如您的,怎么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然而半个月后,当二舅开始对这两只鸽子进行飞翔训练时,赵姨却说二舅训鸽子的方法并不是当年图将军教的。

一进屋,他就将柳条笼子扔到地上,东厢房里北墙靠窗是张炕,炕上摆满了鸟笼。

用赵姨的说法,二舅训鸽子的方法又狠又轴:只要他在家,每天早晨和中午必须进行一个小时的飞行训练,而且只要它们起顶,就不能擦着房顶飞,必须飞得高高的。一看到它俩停了翅膀,往下旋,二舅便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杆红旗,“噔噔噔”顺着梯子爬到屋顶,高高地插在房脊上。

迈过门,绕过影壁,我们进了东厢房。

中午我放学回来吃饭,就听到赵姨心疼地喊:“有这么训鸽子的吗?二少爷也忒狠了吧。”

那人的家果然不远,向东过了三个胡同,便到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二舅笑着说。

二舅并不理会,而是和那人一路聊着。

果然,没出几天,强制飞行时间就延长到了两个小时。

我觉得二舅明显吃亏了,便从后面用手拽了拽他的衣襟。

有一天,先是刮起风,之后便是雨,雨下得很大。赵姨正忙着收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发现这两只鸽子竟被二舅赶上天了。

那人比二舅矮,他时不时地侧仰着头,惊异地打量着二舅。

“嘿,二少爷,您这是跟谁学的训鸽子法呀?”赵姨皱着眉头问。

二舅和那人并排,我跟在他俩身后。

“书本上呀!”雨雾中,我看到二舅站在屋顶上,衣服早已被雨水浇透,却仰头望着天,兴奋地喊着。

“您可真行!”那人无奈地看了看二舅,然后冲我们一摆手,“走!”

“真行!”赵姨夸张地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倒是那人一愣,很明显,他没有想到二舅会答应他的前一个条件。

不过,终于有一天,赵姨佩服起二舅来了。

“再搭上这个柳条笼子。”二舅居然也讨价还价起来。

按照惯例,二舅训飞桃花眼的时候,四块玉等其他鸽子都会被关在鸽舍里。

那人果然没想到这一点,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要不这么着,我家离这儿不远,您跟我回家,我用一对鸽子外搭一个鸟笼换您这笼子。您笼子里的红靛颏跑不了。”

北五条胡同也有一家养鸽子的,本来不在中午飞盘,或许是想欺负这对势单力薄的幼鸽,便起哄般地放出他家二十多只鸽子。

“您要这笼子,可我的这红靛颏不能放了吧?”二舅退了一步,也开始给他出难题了。

“不好!”赵姨发现北边飞过来乌压压一群鸽子,连忙喊,“二少爷,有人撞盘,快垫鸽子吧,撤!”

“那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没准儿今儿晚上这些鸽子就被红烧了。”那人再次笑着说。

二舅却镇静地望着天空。

“这笼子我可做不了主。”二舅有些为难。

一眨眼,那乌压压的鸽群便和两只桃花眼相遇了,仿佛一股巨浪冲向两只小船。

“那您是不换了?”那人问。

我的心立马飞上了天,眼睛死死盯着空中,寻找着两只桃花眼。

“这笼子是我家老爷子的。”二舅缓过神来,解释道。

“哈哈……”

“怎么,舍不得?”那人笑着说。

我先是听到赵姨的笑声,然后看到两只桃花眼向着更高的天空飞去。

“这……”二舅一时愣住了。

那乌压压的鸽群显然不甘心失败,它们调整队形,再次扑向桃花眼。

“我不是指红靛颏,我指的是这鸟笼子。”那人用手指了指二舅拎着的鸟笼子。

“这鸽主真不地道!不局气!”赵姨鄙视地说。

“您不是说东西换东西吗?”二舅有些不明白。

二舅却不说话,眼睛依然紧紧地盯着空中。

“嘿,哥们儿,您这是抢呢?”那人突然板起了脸。

乌压压的“巨浪”不断地冲向“两只小船”,但“两只小船”紧紧相伴,不断地冲出“巨浪”。

“成,这红靛颏给您。”二舅高兴地答应着。

也就在这不断的冲撞中,我看到二舅的脸颊变得红润起来。

“我不要钱,咱东西换东西。”那人低头看了一眼二舅拎着的鸟笼。

“赵姨,开笼门!”

“您说。”二舅抬起右手一让。

二舅突然说道,脑袋却仍然仰望着天空。

“够爷们儿!”那人夸赞着,然后小声地说,“既然您爽快,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笼门本来就开着呢。”赵姨说。

“那倒不是,三爷,兄弟我从小喜欢养鸽子,这不,看上您这日本鸽子了。”二舅诚恳地说,“您开个价,多少钱?我出的价,只会高,不会低。”

“我是说开四块玉它们的笼门。”二舅终于把脑袋低了下来。

“怎么,哥们儿您也想尝尝东洋荤?”那人怪笑着。

“放四块玉它们?”赵姨狐疑地看着二舅。

“三爷,您这鸽子,能匀我一对吗?”二舅开门见山地说。

“对,就是放四块玉它们。”二舅的脸色更红润了。

那人停住脚步,扭头看了二舅一眼,眼睛里全是狐疑。

“嗻!”

“三爷,您留步。”刚一追出门,二舅便小声喊道。

赵姨这下明白了,她痛快地回答道,麻利地小跑到笼门口,打开了笼门。

我紧跟在二舅身后,小跑着出了福悦轩茶馆。

此时,二舅突然也站了起来,他拎起桌子上的鸟笼,朝我一使眼色,径直追了出去。

北五条的崔二臊眉搭眼地拎着瓶二锅头来了。

说完他便离开座位,弯下腰,拎起柳条笼子,朝外面走去。

“二少爷,我说是谁家的鸽子呢,向街坊们一打听,说是您的。”崔二一进门,看到二舅,就满脸堆着笑。

那位三爷倒是知趣,立马向大家一拱手,说:“各位爷,对不住,怪我,我不该跟这儿显摆。”

“二少爷,您这招狠哪,先用俩敢死队员死扛,然后再用大队人马抄我后路。”崔二脸上的笑变成了苦笑。

“哎哟,您这一说,我还真是后怕,万一这日本军鸽带着鸽瘟,还不崴了!”有人咋呼起来,夸张地将茶桌上的鸟笼往后挪了挪。

“我服,我真服了!”崔二这话说得倒是诚恳。

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提醒着:“三儿,您还是赶紧把这鸽子弄走吧,这里可不是玩鸽子的地方,各位爷的红靛颏明儿个要是出点儿毛病,您这日本军鸽的小崽子们得背黑锅。”

“崔二,你小子太鸡贼了吧,想用鸽群裹我家放单的鸽子。”赵姨一看到崔二就来气。

茶座的人对鸽子的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了,不一会儿,便纷纷催促起那位三爷来。

“嗨,这不是玩吗?”崔二耍起赖来。

“玩也得堂堂正正地玩呀。不成,一瓶二锅头不成,怎么也得四瓶。一只鸽子一瓶。”赵姨摇着脑袋,坚决不答应。

突然,我听到二舅声音颤抖着自言自语:“大鼻泡!桃花眼!”

二舅将四块玉它们放飞支援桃花眼,将崔二的鸽群撞乱,崔二的鸽群中有四只鸽子被带了过来,落盘后,赵姨抢在二舅前面,将它们一一关进了死笼。

二舅的眼睛里闪着光,直直地盯着柳条笼子里的鸽子,我能感受到他在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心情。

“我身上的钱全都喂鸽子了,这不,为了买这瓶二锅头,我一个子儿都没剩下。”崔二脸上的笑堆得更多了,不时地用手夸张地翻着衣兜。

本来就够热闹的茶馆里更热闹了。

“崔二爷,那四只鸽子您拿回去。二锅头,您也拿回去吧,我家不喝这个。”二舅开口了。

“西绅总会的番菜烤乳鸽那叫一个地道!”邻桌的一个人咂吧起嘴来。

“二锅头我喝!”赵姨急了,“这也忒便宜他了……”她看了看二舅,又瞪了崔二一眼。

“鲁菜里好像没这道呀,粤菜里倒是有一道汤叫党参北芪鸽子汤。”他身旁的人提醒道。

“嘿嘿。”崔二脸上的笑堆成了山。

就在鸽子们的叫声中,另外一个茶座的人也凑起了热闹:“三爷,您还不去东兴楼请个厨子,做一道红烧乳鸽?”

“赵姨,把崔二爷的四只鸽子放了吧。”二舅冲赵姨说道。

被扔在地上的鸽子们,在柳条笼子里打着趔趄,慌乱地互相冲撞着,不安地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哼!”赵姨一甩手,再次狠狠地瞪了崔二一眼,然后不情愿地走到死笼前,打开笼门,将那四只“俘虏”轰上了天。

“哎哟,瞧我这嘴,对,叫缴获!那哥们儿说,这些都是日本军鸽。”那人把柳条笼子重重地扔在地上。

“二少爷大度!今后有事您只管招呼。”崔二拎着二锅头,向二舅一拱手,回身走了。

“那不叫顺,那叫战利品,咱可是战胜国!”旁边桌子上的一个人纠正着。

“二舅,您教我训鸽子吧。”我对训鸽子一下来了兴趣。

“去年光复的时候,我一哥们儿趁乱从城外万寿路日本兵营顺的,本来想开开洋荤,后来一想,让它们孵小鸽子,这养洋荤还能开久些。这不,刚匀了我五只幼鸽,两个多月大。”被称作三爷的人扬扬得意地说。

“这还用教?天天看你二舅养,看都能看会喽。”崔二一走,赵姨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开起了玩笑。

这时,我才发现那柳条笼子里竟挤着四五只鸽子。

“瞧不明白就问,当年你二舅就是这么学会的。哦,对了,当年图将军怎么夸你来着?……”赵姨突然打起了磕巴。

“三爷,您怎么养上鸽子了?”邻座的一个人也疑惑地问。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二舅一点儿也不谦虚。

“三爷,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又是中间茶座的那个人问道。

“不过我怎么觉得图将军从来不这么训鸽子呀。”赵姨捂着嘴笑道。

所有人都被他手中的那个柳条笼子吸引了。

“明儿是礼拜天,开始四方放飞训练。”二舅信心十足地说。

这一天,我们刚坐稳,就看见一个人兴冲冲地拎着一个长方形的柳条笼子走了进来。

“什么叫四方放飞?”我立马来了个不懂就问。

二舅得意地冲我点点头。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由近到远。”二舅认真地讲解着。

“那怎么办……”我话还没说完,邻座上的另一个人就回道:“绿豆面加鸡蛋黄,鸡蛋黄最多占三成……”

“要训多少回?”我接着问。

二舅这才拍着脑门儿,自言自语地说:“老爷子就知道喂它羊肉条,能不上火闹笼吗?”

“前十二次,两只一起放飞。后十二次,单只依次放飞。”二舅再次认真地解答。

那天,中间茶座上的一个人偶然说:“这天气,羊肉条吃多了可上火。”

“哎哟,什么前十二次后十二次,还双拨单拨的。”赵姨显然反应不过来了。

二舅说得没错,姥爷的红靛颏闹笼,果真就在这里找到了原因。

“这是科学训练,不能像以前图将军那种经验型玩法。”二舅说。

“来这里的都是常客,中间那几张桌子早都有主了。”二舅这样回道,“这个位置虽然不热闹,但可以安静地听他们瞎侃,自然也就能学到养鸟的知识。”

“得,二少爷您科学!”赵姨没辙了,向二舅竖着大拇指。

“为什么不去中间坐?”第一次去的时候,我曾经问二舅。

“前十二次之所以要两只一起放,是因为没有经验的幼鸽有伴同飞,能够互相帮助。有了前面的经验,后十二次单飞,就可以根据它们飞行的情况来判断各自的优缺点了。”二舅向我们解释着这样放飞的原因。

二舅最喜欢坐茶馆西南角靠窗的那个位置,那是一张八仙桌,因为靠窗,只有隔着桌子对坐的两张椅子。靠窗的位置比较偏僻,大家都喜欢坐正中的几张桌子,所以那几张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鸟笼。

“瞧瞧,这样训出来的鸽子能不灭崔二吗?”赵姨终于听明白了原因,立马夸上了。

在门口站着的店伙计看见二舅和我,便热情地一边用手挑起门帘,一边喊:“二位爷,里边请!”

“崔二算什么!”二舅不屑地说。

快进门的时候,二舅将拎着的鸟笼举起来,托在手上。

“就是!就是一混混儿!”赵姨立马回道。

福悦轩茶馆临街,屋檐下挂着一串木招牌,上面刻着“瓜片”“雨前”“雀舌”,木招牌的下面还系着红穗条,在微风下轻轻地摇摆着。

“赵姨,您就在家给我记好了它们各自飞回家的精确时间就成。”二舅认真地说。

我不关心未来二舅妈的事,我只想着去福悦轩茶馆。

“得嘞,不就是辰时巳时嘛,放心吧您哪。”赵姨也认真起来。

“嗯,见了两面,就都没下文了。”姥姥忧心忡忡地说。

“不对,要精确到几点几分。”二舅一听赵姨这话,有点儿急了。

“大宝他妈不是给他介绍了不少大学里的姑娘吗?”赵姨问。

“瞅瞅,急了不是,好歹咱家出了三个大学生,我还不懂几点几分,开玩笑呢我。”赵姨冲我挤了挤眼睛。

二舅不在家的时候,姥姥经常会叹气:“怎么自个儿的事就不着急呢?这都快奔三十了,也不成个家!”

“哈哈。”我们都笑了起来。

其实二舅是最让姥姥操心的。

晚霞紧贴着西北边的钟鼓楼,我仿佛看到单飞的桃花眼在晚霞中欢快地飞舞。

去茶馆前,二舅都会从遛早回来的姥爷手中接过鸟笼,然后拎在手中,对姥爷说声“得嘞”,之后便会冲着早早等在院子里的我一甩头,“走着。”

我最喜欢跟二舅去福悦轩茶馆。

不过,我对四方放飞训练实在不感兴趣,太枯燥了。

二舅回城后很快就在一所中学找到教职,只要上午没课,早上就会去茶馆。

放飞前,二舅骑着自行车,后面驮着我,我抱着罩着黑布的鸽笼。骑到了目的地。二舅从我手上接过鸽笼,揭开黑布,打开鸽笼,桃花眼相继飞出,在空中盘旋不到一圈,就朝家的方向飞去。

二舅离开北平后,辗转到了成都,先是在中学里教了两年书,后来遇到了大学同学,就去了同学所在的大学。

每当这个时候,二舅就会得意地哼着小曲,掉转车把,冲我一摆头,来一句:“家走!”

二舅说得没错,我和大宝的年龄差了不少,他每天总是看书,没有时间和我玩。我只能一个人玩或是去胡同外和别的孩子玩。母亲说到了秋天,大宝就要上大学了。

我只能很不情愿地再次坐到自行车后座上。

“行,跟着我,省得你一个小孩子在家闷得慌。”二舅痛快地答应了。

但这还不是最枯燥的,最枯燥的是移动训练。

“带我去吧!”我高兴地喊着。

我终于累得受不了了,便说:“训鸽子一点儿都不好玩。”

“赶明儿我也带着它去那里请教一下。”二舅说完又把脑袋凑了过去。

“当然不好玩了,军鸽的训练是一件很艰苦的工作。军鸽的淘汰率很高,有时上百只幼鸽中,只有十几只能成为合格的军鸽。真正的军鸽训练还要在山区、江河和强磁矿区等复杂地形以及各种天气和距离中展开,一星期至少有一次五十公里以上的训放,二十到三十天就会有一到两次二百到五百公里的训放,有必要时还要训练夜间飞翔。”二舅认真地说。

“哎,对,就是福悦轩!袁大总统那会儿,有一次我路过那里,碰巧看见一个店伙计恭敬地挑开门帘,图将军从门里迈着方步,托着鸟笼子走了出来。”姥爷用一只手轻轻地拍着腿说。

“二百到五百公里,这么远?”我吃惊地问。

“福悦轩?”二舅试探着问。

“当然了,从北平到正太铁路的起点正定也就三百多公里。”二舅回答。

“应该不远,在地安门,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姥爷另一只手挠着脑袋,看起来在很费劲儿地想着。

“咱们也要训二百到五百公里吗?”我更加好奇地问。

“对了,您还记得以前图将军喜欢去哪家茶馆遛鸟吗?”二舅问。

“咱们用不着。”二舅说,“当年日本的民间赛鸽组织、养鸽专家都以自己的信鸽参加日军为荣。日本军鸽汇集了国外和日本本土最顶尖的鸽子。日军联队的每个通信中队,都有军鸽班。”

“这小东西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闹笼。”姥爷把紫砂壶举到嘴前,嘬了口茶。

“咱们有吗?”我问。

“二少爷,你是大拿!”赵姨在后面拍着马屁。

“中国军队当然也有军鸽,等你大舅回来,你可以问他。中国军鸽与日本军鸽相似,有不少是从比利时引进的安特卫普鸽种,桃花眼就属于安特卫普鸽种。”

“识货!”姥爷满意地点了点头。

“安特卫普鸽种?”我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红靛颏。”二舅把脑袋从鸟笼前面轻轻地缩了回来,仿佛怕惊着它。

“对。还有法国的西翁鸽种。”二舅又说出一种鸽子的名字。

打那之后,每天早上姥爷从太庙后河遛鸟回来,都会把鸟笼挂在院子里的藤萝架下,然后沏上一壶香片,坐在石凳上,一边惬意地喝茶,一边听红靛颏欢叫。

“那咱们把桃花眼训练好了献给国家!”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为了这只红靛颏,姥爷专门翻腾出一张虎皮大漆的鸟笼。姥爷说,这只鸟笼是当年从图将军那里用二十块大洋换来的,四十八根笼条、五道笼圈,配着两只青花踏雪寻梅纹罐和一根老紫藤鸟杠,顶棚用的是绘着荷花的素布,就连盖布用的都是黑色缎面,上面还绣着牡丹。

“对,中国民间对这类鸽子的训练本来就不如日本民间,更多的就是像崔二那样玩,而不是为了国家出力。”二舅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这只红靛颏是我们回到北平后的第二天,父亲带着大宝和我去鸟市买来送给姥爷的。

“二舅,我不上学了,我跟您学训鸽子吧。”我又冒出了一个想法。

“凑那么近干吗?认识吗?”姥爷逗着二舅。

“你现在就是要好好学习!普鲁士元帅毛奇在普法战争胜利后说过一句话,普鲁士的胜利在小学教师的讲台上就已经奠定了。国民素质决定军队素质,如果我们的国民都像那个三爷和崔二一样,混混儿们参了军,就成了兵痞,我们的军队也好不到哪儿去。”二舅的语气越发沉重了。

“一醒就睡不着了,看什么都想起七年前。对了,今儿不是还照全家福呢吗?”二舅突然看到姥爷头顶上挂着的鸟笼子,便好奇地走过去,将脑袋凑到鸟笼前面,说,“我说这一大早的,谁叫得这么好听。”

“等我大学毕业后,也参军,像大舅那样!”我听懂了二舅的话。

正在院子里站桩的大宝,连忙撤了步子,走到二舅跟前请安:“二舅,您昨儿个刚回来,怎么不多睡会儿?”

二舅不再说话,而是低下头,抚摸着手中的一只桃花眼。

赵姨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解释:“二少爷,这帮小祖宗我每天都往天上轰,按你的吩咐,一丝不敢怠慢!不信,你问大宝!”

二舅白天只要没课,就会带上桃花眼。夜里一听到桃花眼“扑啦啦”拍击翅膀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二舅回来了。二舅说,这叫夜间传递鸽的训练,而这时候,赵姨早已打着手电筒在东后院候着了。

二舅回到北平的第二天早上,就兴冲冲地直奔东后院,把鸽子全都轰上了天。出来的时候他却忧心忡忡,一边走一边说:“胖了一圈,飞不动了。”

赵姨一边往鸽棚里放食盆和水碗,一边开着玩笑:“你们这俩小祖宗,我可得好好伺候,要不二少爷又得跟我急!”

从二舅开始训飞桃花眼开始,为了更准确地记录它俩回到鸽棚的时间,赵姨特意从倒座房搬到了东后院的耳房里。她每天记录着它们回来的时间,风雨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