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到郝俊杰又朝我们敬了一个礼。
“是,长官!”郝俊杰回答。
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秀儿给他的那块绣着玉连环的白手绢。
“我用不着你们保护,你们要保护的是老百姓!”大舅一听这句话就来气,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他转身一手拉着我,一手招呼着秀儿,头也不回地往北走。
二
“今儿是我第一次巡逻,带我的陈警官拉肚子,去茅房了,让我一个人先去将军胡同,他说有位国军少将住那儿,让我维持好治安。没想到就是您,长官。”郝俊杰回答。
二舅比我们晚一个多礼拜回到北平。
“好样的!”大舅再次朝郝俊杰竖起了大拇指,“怎么就你一个人巡逻?”
那天上午,好不容易腾出时间的大宝正带着我在胡同口跟南边胡同的孩子玩:“这是我弟二宝,从昆明回来的……”
“是,长官,我下手有分寸,躺在地上的那个家伙一会儿就会苏醒,只是那个大家伙的胳膊被我拧脱臼了。”郝俊杰回答。
大宝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孩子就惊叹道:“昆明,远吗?回北平走了多少天?”
“中国警察治不了美国兵的罪。”看到人们逐渐散去,大舅小声对郝俊杰说,“谅他们不敢去警察局追究,如果敢去,你就说是我命令的。”大舅继续交代着。
“先从昆明乘汽车到长沙,再从长沙坐粤汉路火车到汉口,再从汉口坐轮船到上海,又从上海坐海轮到秦皇岛,从那里乘北宁路火车经天津回北平,小半年吧。”
看热闹的人开始散去。
大宝真是好记性,父母回来后向姥爷讲述一路上的经历时就是这么说的,没想到他全给记住了。
“就把他们晾这儿吧,自个儿会滚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火车!轮船!还有海轮!”又一个孩子惊叹道,“我只坐过北平的电车。”
刚才被巡警摁到地上的那个美国兵,已经翻身坐了起来,用左手捂着右胳膊,痛苦地低声呻吟着。
“我只坐过自行车后座……”另一个男孩苦着脸说。
看热闹的人显然不愿散去,他们似乎恋恋不舍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个美国兵。
“哈哈哈!”我们都大笑起来,嘲笑着这个男孩。
“都散了吧。”大舅朝这帮起哄的人摆着手。
“丁零零——”
郝警官的脸更红了。
我们听到一串悠长的自行车铃声。
“是,长官!”郝警官这才接过手绢,不好意思地擦着脸上的汗,可他脸上的汗却越擦越多。
大家把头转向自行车铃传来的方向。
“就是,人家姑娘让你擦你就擦呗,客气什么?”看热闹的人们又起着哄。
很快,一辆自行车冲到了我们面前。
“让你擦你就擦!”大舅命令道。
“二舅!”大宝惊喜地叫着,立马冲了上去,屁股一下就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不用了,我用手擦就成。”郝警官的脸更红了。
“二舅,这是二宝,我弟!”大宝介绍着。
我看到那白手绢上绣着一块淡绿色的玉连环。
“好啊,咱家又多了一个宝!”二舅跨在自行车上,双脚撑地,高兴地说,然后一拍前面的车梁,“二宝,上车!”
“谢谢郝警官,您擦擦汗吧。”秀儿并没有回家的意思,而是从兜里掏出一块白手绢递给郝警官,轻声地说。
“好嘞!”我往上一蹦,便坐到了车梁上。
“哦,原来这个大辫子姑娘就是秀儿,怪不得这么漂亮。”我心里想。
“二舅,现在咱家有三个宝,大舅说,大舅妈生了一个小弟弟。”
“秀儿,回家吧。”大舅冲秀儿一摆手。
“好呀,咱家有三个宝啦!”
“大少爷,多亏郝警官。”巡警身边的大辫子姑娘替他说着话。
“丁零零——”二舅再次打响了车铃。
“是,长官!”郝俊杰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跟刚才英武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悦耳的车铃声,惊醒了正在我家房顶上睡觉的鸽子,它们“扑啦啦”地飞了起来,又落到了另一个房顶。
“哪儿来那么多话,你的长官没告诉过你,跟长官说话,只能回答‘是’和‘不是’吗?”大舅故意把脸拉了下来。
“哎哟,祖宗们,赵姨把你们当老母鸡养了吧?”望着房顶上偷懒的鸽子,二舅心疼地说。
“不,长官,是我自己要打的!”郝俊杰站得直直的,一动不动地回答。
“哈哈!”大宝在后座上笑得前仰后合,“二舅,这些年我没少吃鸽子蛋。”
“教训得好!”大舅夸道,“上面追问下来,就说是北平警备司令部刘星灿命令你打的,跟你没关系!”
“明天就罚你清扫鸽笼!”二舅故意狠狠地说。
那巡警接过帽子戴在头上,整了整警服,举起右手向大舅敬礼:“北平警察局内三分局实习警官郝俊杰报告长官,这俩美国兵撒酒疯,欺负咱中国姑娘,被我教训了一下!”
“哈哈!”这一次我也笑了起来。
旁边一位梳着大辫子的俊秀姑娘把帽子递给了巡警。
“二舅回来啦!姥爷,我们可以喝莲花白啦!”大宝冲着大红门里喊着。
那巡警看到了大舅,连忙站了起来。
“快让我看看……”我们还没有跨过大红门,在赵姨和秀儿的搀扶下,姥姥已经迎了出来。
“好样的,擒拿拿得好!”大舅朝那巡警竖起了大拇指。
“二少爷,您可一点儿都没变!唯一变的就是您这精气神儿,像什么来着,学校里的先生!”赵姨的嘴咧得像兰花豆。
“叫啊,你倒是叫啊,你就是叫到美国姥姥家都没人帮你!”四周看热闹的人起着哄。
“快让我瞅瞅,这几年也不来封信!”姥姥扑到了二舅跟前,仔细地瞅着,“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姥姥高兴地抹着眼泪。
另一个美国兵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晕了过去。两个二锅头酒瓶子在他身边一横一竖地躺着,其中一个瓶子还往外滴着酒。
“能全须全尾儿回到家就成。”不知什么时候,姥爷站到了姥姥身后。
我拼命挤进去,看到一位年轻俊朗的巡警死死地将一个高大的美国兵反拧着胳膊压在地上。那美国兵已经放弃了反抗,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发出杀猪般的号叫。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二小子又不是蛐蛐,什么全须全尾儿的。”姥姥先是埋怨着姥爷,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先是看着二舅,然后又看了看他推进门来的自行车,最后再看了看铺着青砖的地面。
人群中很快闪出了一条通道。
二舅被姥姥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问:“妈,您这是干吗?”
“借光!”大舅大喊着。
“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呀,怎么连个行李都没有?”姥姥惊讶地问道。
大舅带着我一路小跑,还没到跟前,就远远地看到前面围了一群人,人群中不时地传出叫好声。
“嘿,就是,二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呀?”赵姨也问。
这时候,过来一街坊,见到大舅,连忙说:“大少爷,秀儿在南二条胡同西口,幸好有位巡警巡逻路过,跟那俩美国兵打了起来。应该没吃亏,您快去吧!”
“嗨,我哪儿有什么行李,行李都扔了,这自行车是学校老师的。”二舅轻松地说。
出了胡同口,根本就没见到秀儿和美国兵。
“嘿,二少爷,这几年你去哪儿了?”赵姨埋怨着。
我冲大舅咧了咧嘴,表示赞同。
“嗨,说来话长,回头好好跟你们说。”二舅笑着说,然后看了看大家,“爸,妈,姐,姐夫,哥,你们身体还好吗?”
我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大舅听到声音,停住了脚步,朝我一摆手,示意我跟上。待我走到他的身边,他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道:“看我怎么这俩美国兵!”
“好!都好着呢,你哥都让我们抱上大孙子了!”姥姥高兴地抢着回答。
大舅等不及老刘慢慢叙述来由,快步出了院子。
“哎哟,那属下恭喜刘大将军!”二舅看着大舅,故意用京剧念白说道。
“他就是门房刘爷吧,原来他出去了,怪不得刚才没看见。”我心里想。
“贫吧,你就。”大舅笑着朝他挥起巴掌,二舅故意躲闪着。
“老刘,别着急,慢慢说。”姥爷劝着他。
全家人都开怀地笑了起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头儿呼哧带喘地提着一串中药包跑了进来:“大少爷……大少爷,我陪秀儿去药店给老太太抓药回来,在前面的胡同口遇到俩喝高了的美国兵,整个俩兵痞,您快去看看吧!”
等二舅在房间喝足了茶,姥爷就招呼大家来到后院。
同样的书箱被大舅拎到手里,就好像换了件东西,轻省了许多。
“就等着这一天了!”姥爷红光满面地说。
“姐夫,您这身子骨就别提这么重的箱子了。”大舅赶前几步,抢过父亲的书箱。
那里有两棵枣树,上面还结着青中略微泛红的果子,大宝说要再等一阵子才能吃。
“嗬,咱家出了一位国军少将!”父亲气喘吁吁地说。他一只手拎着沉甸甸的书箱,一只手指挥车夫把行李搬进了院子。
“你们哥儿俩,用铁锹把那坛莲花白给挖出来。”姥爷吩咐着。
那军人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肯定了我的猜测。
“好。”大宝答应着。
“您是大舅?”我仰头望着这位高大魁梧的军人,他军服的肩上一边各有一颗金豆。
可姥爷又说话了:“不是说你们小哥儿俩,是让他们大哥儿俩。”
“姐,怎么不来封电报?我好去火车站接你们!”那军人把我放下来,接过了行李。
“哈哈!”大舅二舅都笑出声来。
“回来啦!回来啦!大闺女回来啦!”姥爷向屋里激动地喊着。
“这事用不着大舅二舅,我一个人就能挖。”大宝头也不回地往后院的工具房走去,不一会儿就从里面拖出了两把沉甸甸的铁锹。
“爸!”这个时候,母亲拎着一口皮箱跨过了垂花门。
当这两把沉沉的铁锹被大舅和二舅接过去的时候,立马变得轻省了许多。
“二宝!”姥爷也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您说挖哪儿?”大舅问姥爷。
那军人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一把将我抱起,然后又举了起来,兴奋地说:“爸,这是二宝,跟照片上的小模样一模一样!”
“我知道,哥,挖两棵树之间。当年你离开北平的时候,是我和爸一起埋的。”二舅一边说,一边走到两棵枣树之间。
“这孩子怎么……长得有点儿像……”也许我的到来太过突然,老头儿正举着紫砂壶往嘴边送,我的叫声让他愣在了那里。
“二舅,小心点儿,别往树根儿那儿挖,那里埋着铁弹子。”大宝提醒着。
我冲他笑了笑。我见过他的照片,便咧开了嘴,试探地叫了一声:“姥爷?”
“铁弹子是谁?”我抱怨着,“你们说的东西我很多都听不懂!”
我看着老头儿,老头儿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
“是只蛐蛐吧?”大舅说。
一位军人和一个老头儿正坐在藤萝架下的藤椅上喝茶。
“对,是咱们家的抗日英雄。别着急,回头我跟你讲铁弹子、老黄忠、铁苍狼还有图将军的故事。”大宝拍着我的肩膀,安慰着我。
院子正中是一个高高的藤萝架,母亲说,每年春天,藤萝架上都会开出一串串淡紫色的藤萝花,满院子都洋溢着淡雅的清香。
“我的命就是铁苍狼换来的。”听到大宝的话,大舅立刻收起笑容,表情严肃地说,“明年清明,咱们去西山看看图将军和老太太去。”
向左拐,跨过垂花门,我进到了院子里。
“嗯,就在七王坟北边,到时候我带大家去。”大宝郑重地回答。
小时候过春节,我曾经问正在贴“福”字的母亲,“福”字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母亲望向北方,含着眼泪说:“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二舅已经动起了铁锹,他小心翼翼地向下挖着,挖一会儿就停顿一下,用铁锹在泥土中探一探。
正对着是一个青砖影壁,上面雕刻着大大的“福”字。
挖出来的泥土是黄褐色的,堆在一边,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我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一会儿的工夫,两棵枣树之间就被二舅挖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
“深度差不离儿了。”姥爷在一旁提醒着。
“吱扭——”
姥爷的话一说完,二舅便停了下来,他把铁锹靠在墙上,跪在地上用双手挖了起来。
“门槛高,别绊着!”母亲在我身后提醒着。
大舅也刚要蹲下身子去挖,却听二舅说道:“别价,您现在是国军少将,怎么能干这样的活儿?”
不等车停好,我便跳了下去。
“青花瓷坛!”大宝突然用手指着土坑喊道。
镂空砖雕的门楼,门楼上铺盖着灰色的筒瓦,门楼里边有两块大大圆圆的抱鼓石,中间是一扇厚厚的大红门。
果真,土坑中渐渐出现了一个淡蓝色的瓷盖子。
我知道,家终于要到了。
二舅仍然不言语,他小心翼翼地继续用双手刨着,不时地轻轻抚去青花瓷坛上的泥土。
“前面就是隆福寺,往左拐,进将军胡同。”母亲不停地引着路。
空气中,泥土的腥味更浓了。
这群鸽子有十六只,比之前鸽群的数量都多,领头的鸽子也是四块玉。
终于,整个青花瓷坛的轮廓清晰起来。
过了东四牌楼,又一群鸽子带着鸽哨声从北边飞了过去,我的眼睛紧紧追随着这群鸽子。
“得嘞!”二舅终于捧着这个青花瓷坛站了起来。
“可不是嘛,一拨一拨的。”母亲回答着。
三
“这些天,满大街都是从南方回来的大学教授和学生们。”车夫大概猜出了父母的情况。
正房客厅里飘出一股特别的香味,既像酒香,又像药香。
“大姐,您家这孩子可真够聪明的。”车夫蹬着车,乐呵呵地夸着。
“好香呀!”我禁不住喊出声来。
车夫让我和母亲上车,父亲和行李在后面那辆车上。
“哈哈!”大家都笑了。
“你这孩子怎么逮谁跟谁聊啊。”母亲埋怨我的话太多。
“这莲花白可有九年多没喝了,就等着这一天呢!”姥爷兴高采烈地说。
“我哥一直留在北平,我们从昆明回来,我还没见过他呢。”我回答。
大圆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盘子,盘子里盛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
“二宝,那应该还有个大宝呀?”车夫是个健谈的人,故意逗着我。
“这道菜叫四喜丸子,这道菜叫……”秀儿向我介绍着菜名。
“我叫二宝,八岁了。”我把仰着的头低下来,看着这位车夫。
“这第一杯莲花白,敬图将军!”看到菜已上齐,姥爷举起青花瓷酒杯站了起来。
“嘿,这小家伙知道的还挺多,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一位车夫搬完了行李,笑着问道。
“敬图将军!敬铁苍狼!”大舅也举起酒杯。
“四块玉!”我抬手指着蓝天下那只领头的鸽子。
“敬图将军!敬铁苍狼!敬铁弹子!敬老黄忠!”大宝抢着说,我看到他眼圈红了。
“这孩子怎么看什么都像自个儿家的东西?”母亲笑着说。
“敬!”二舅紧接着说。
在昆明的时候,母亲曾经告诉我,二舅养了很多鸽子。
“敬!”全家人都举起酒杯,我也举起酒杯。我和大宝的杯子里盛的都是白开水。
“这是咱家的鸽子吧?它们肯定是来接咱们的!”我兴奋地喊着。
“秀儿、他赵姨,你们俩别忙活了,也拿起酒杯。”姥爷招呼着。
一群鸽子正挟着鸽哨声掠过正阳门城楼,它们欢快地飞过来,忽上忽下,仿佛在和我打着招呼。
“好嘞!”赵姨答应着,和秀儿一起来到圆桌边。
西边传过来一阵悦耳的声音,我连忙把头转过去。
“当年图将军夏天最喜欢喝莲花白。”姥爷将杯中的酒洒到圆桌下的青砖上。
“嗡——”
大家都学着姥爷的样子,将酒洒到了青砖上。
我努力寻找着父母经常提起的鸽群和鸽哨的声音。
我看到秀儿的眼睛也红了。
父亲和母亲正在招呼三轮车夫,请他们把行李搬上车。
“哥,给我讲讲图将军还有铁苍狼他们的故事吧。”我冲着大宝说。
回到北平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一出火车站,我就把头高高仰起,望向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像水洗过一样干净。我把耳朵也竖了起来,仔细搜寻着每一点儿声响。
“讲,讲,回头都给你讲。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个不落地全都讲给你听。”姥姥说。
一
这时姥爷又开口了:“明儿个,谁都不许出门,让大北照相馆来给咱家照张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