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爱你，他说。
他回望她。他飞快地清了清喉咙。
晚安。
顺便告诉你，我不后悔，她说，我不后悔生下你。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你是我最爱的人，我为有你这个儿子感到骄傲。我希望你知道这点。
她把门在身后关上。他听见她上了楼梯。几分钟后，他起身把剩下的那点啤酒倒进水槽，把罐子轻轻放进回收箱里。
他听见她的手碰到他身后那扇门的把手，但没开门。他转过身，发现她还站在那儿，看着他。
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设了振动模式，正在桌面上一边振动一边平移，屏幕反着光。它快从桌沿掉下去时，他拿了起来，发现是玛丽安。他愣住了，看着屏幕。最后他划开接听按钮。
好，晚安。
玛丽安，他说。
好吧，她说，该睡了。
他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喘粗气。他问她怎么了。
壶里的水开始沸腾。洛兰把桌上一排发夹扫到手心，一把抓起，放进衣兜里。然后她起身给茶杯沏上水，加了牛奶，把牛奶瓶放回冰箱里。他看着她。
我真的很抱歉，她说，我觉得自己很蠢。
那么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他们似乎没法再这么模棱两可下去了。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吗，他们对彼此来说什么都不是了吗？什么叫“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他可以避开她，但只要他一见到她，哪怕只是在教学楼外对视一眼，他们的目光都不可能不带感情。他永远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他曾经真心希望自己去死，但他从未真心希望玛丽安忘记他。这是他唯一想要保护的自己，它存在于她体内。
电话里她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像得了感冒，或者嘴里含了东西。康奈尔咽了一下口水，走到厨房窗边。
今晚发生的一切是无法避免的。他知道他可以怎么跟伊冯娜、尼尔或是别的虚构对象描述今晚的事：玛丽安是个受虐狂，康奈尔是个不愿打女人的好人。毕竟表面上的确是这么回事。她让他打她，他说他不想打她，于是她不想做爱了。明明在事实上是准确的，那为什么这么说又像是在撒谎呢？这个故事究竟少了什么，以至于无法解释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难受呢？他知道，这和他们的过去有关。自中学起他就知道自己能掌控她。她会对他的神情或触碰作出反应。她的脸会变红，她会静下来，仿佛在等待他的一声令下。她在别人面前似乎无懈可击，而他却能毫不费力地独裁她。他始终无法接受自己控制她的能力，仿佛那是一把钥匙，能打开一栋空宅，以备不时之需。事实上他培养了自己控制她的能力，他很清楚。
是为刚才发生的事吗？他问，我也在想那个。
洛兰摊开双手，像在说她不知道，然后重新坐下来，等水烧开。他现在恼羞成怒。他和玛丽安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从没有过好结果。它永远只会给所有人带来困惑和痛苦。他不管做什么都帮不了玛丽安。她身上有让人害怕的地方，在她的灵魂深处有某种巨大的虚无。就好像你在等电梯，结果门打开时里面空荡荡，只有漆黑的电梯通道，永无尽头。她缺少某种原始本能，那种自卫或自我保护的本能，而其他人的行为都可以通过这种本能得以解释。当你向她凑近，以为会遇到某种阻力时，结果一切却在你面前崩塌了。哪怕如此，他仍然愿意投降，为她而死，无论何时何地，对此他很清楚，也只有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
不，不是那个。真的很蠢。我刚才绊倒了，受了点轻伤。很抱歉打扰你。真的没事。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你是说我在想念她吗？
他把手放在水槽上。
所以你情绪才不好吗？
你在哪儿？他问。
我不知道。
在家里。不是很严重，就是有点疼，没别的。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对不起。
玛丽安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洛兰问。
要不要我过来找你？
他的故事一字未动地发表在杂志的五月刊上。印发的那天早上，他在艺术楼里找到一本杂志，直接翻到登他小说的那页，笔名是康纳·麦克里迪。这听起来都不像人名，他心想。艺术楼里，他周围的人成排走进教室上早上的课，手里拿着咖啡，聊着天。文章第一页康奈尔就注意到两处错误。他不得不把杂志合上，深呼吸了几秒。学生和教员继续从他身边走过，对他的煎熬浑然不觉。他重新翻开杂志，继续往下读。又是一处错误。他想爬到一棵植物底下，钻进土里。到此为止吧，他再也不要经历出版的折磨了。由于没人知道他写了这个故事，他甚至无法得到别人的反馈，也没听到任何人评价这个故事的好坏。他渐渐认为它之所以能发表，是因为出刊日期要到了，而萨迪还缺稿子。总体来说，这次经历带给他的痛苦远大于快乐。尽管如此，他还是拿了两本杂志，一本放在都柏林，另一本放在他老家的床垫下。
她顿了一下，然后低声说：好的，麻烦你了。
哈哈，好神秘，我喜欢！谢谢你亲爱的！我永远守口如瓶。爱你。
我马上就来，他说，现在就去开车，好吗？
萨迪回复：
他歪着头用肩膀夹住手机，在桌子下够到左脚的鞋穿上。
要不这样，你让我用笔名发表这个故事。你还得保证不跟任何人讲它是谁写的，跟编辑部其他人也不能说。可以吗？
你真好，玛丽安在他耳边说。
康奈尔的身体像传送带一样砰砰直响。从来还没有人读过他的作品。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步，按摩着自己的脖子。然后他回复道：
我几分钟后就到。现在就要出门了，待会儿见。
拜托了？爱你。
他走出门，上车发动了引擎。收音机响了起来，他一掌把它关掉。他的呼吸不太正常。他只喝了一罐啤酒，却有点恍惚，不够警觉，或者太警觉，高度紧张。车里太安静了，但他又受不了收音机的声音。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感觉湿湿的。他朝左拐进玛丽安家所在的街，看见她卧室窗户里的灯亮着。他开了信号灯，把车停在空空的停车道上。他下车后把门关上，关门的声音回响在石头外墙上。
萨迪立刻回复：
他按了门铃，门几乎立刻就开了。玛丽安站在门后，右手搭在门框上，左手拿着一团揉皱的纸捂着脸。她的眼睛很肿，似乎刚哭过。康奈尔注意到她的T恤、短裙和左手腕上都沾了血。周遭一切在他的视野里忽大忽小，仿佛有人抓起这个世界后剧烈晃动它。
很高兴你喜欢这个故事，但我觉得它还没有好到可以发表，还是谢谢你。
发生了什么？他问。
读到这条信息时，他全身的脉搏都剧烈跳动了，发出像机器一样刺耳的响声。他只好躺下来，盯着白色的天花板。萨迪是校文学杂志的编辑。最后，他坐起来，回复道：
他听见她身后有人咚咚地从楼梯上下来。康奈尔看到玛丽安的哥哥出现在楼梯底部，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透过天文望远镜看眼前的场景。
康奈尔，这个简直太好了！求求你让我们发表它！爱你。
你身上怎么有血？康奈尔问。
四月时，康奈尔给萨迪·达西—奥谢发了他的一个短篇小说，他所有作品里唯一一个真正完成了的故事。她不到一小时就给他发邮件：
我觉得我鼻子骨折了，她说。
她起身去灌水壶。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把茶包放进她最喜欢的杯子里，然后他又揉了揉眼睛。他觉得他毁掉了所有喜欢过他的人的生活，哪怕他们只有一丁点喜欢他。
是谁？艾伦在她身后问，谁在门口？
少来了。
要去医院吗？康奈尔问。
他耸了耸肩。你要是不想我回来我就不回了，他说。
她摇摇头，说这种情况不需要看急救，她在网上查过了。要是明天鼻子还痛，她可以再去见医生。康奈尔点点头。
所以你每周末回来就是看望你亲爱的母亲喽，对不对？她问。
是他吗？康奈尔问。
洛兰沉默了几秒。他喝了几口啤酒，把罐子重新放在桌上。洛兰以为他和玛丽安在交往，这让他很恼火，因为他们这几年来最亲近的一次就是今晚刚才那会儿，结果却以他独自在房中哭泣而告终。
她点点头。她的眼神充满了惊恐。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在撒谎吗？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相信我。
到车上去，康奈尔说。
他母亲顿了顿，手仍然放在胸口，然后很婉转地说：好吧，这不归我管。
她看着他，双手一动不动。她还用纸巾捂着脸。他摇了摇车钥匙。
我是说，我觉得她没有，他补充道，不过就算她怀了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走，他说。
她笑了，手按住胸骨。那就好，她说，上帝啊。
她把手从门上拿下来，摊开掌心。他把钥匙放进她手里，她一面看着他，一面向外走去。
哈？没有。
你去哪儿？艾伦问。
哦，天哪，她说，你为什么这么问？玛丽安怀孕了吗？
康奈尔站在刚进门的地方。他看着玛丽安上了车，停车道笼罩在一团彩色的薄雾中。
洛兰转过来盯着他，表情凝滞。
怎么回事？艾伦问。
你不后悔吗？他问，我知道你肯定会顾忌我的感受，但是说实话，你觉得你要是没有小孩会过得更好吗？
确认她安全上车后，康奈尔关上前门，和艾伦独处一室。
他盯着啤酒罐上繁复的白红双色字体，“B”字母的顶部绕了个圈，又向内勾了回来。
你在干吗？艾伦问。
我怀你的时候也没工作，洛兰说。
康奈尔的视线更模糊了，他看不出艾伦是生气还是害怕。
因为我听说她没和孩子的父亲在一起。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工作。
我有事要跟你说，康奈尔说。
哦，所以女人生孩子都是因为这个，是吗？因为她们政治观念落后？
他的视野在剧烈晃动，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手扶着门才能站直。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那孩子生下来，他说，你觉得她是那种反堕胎的人吗？
我什么也没干，艾伦说。
他拿起那罐啤酒，在手里掂量它。艾萨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第一个前女友。分手后她经常晚上给他家打电话，都是洛兰接的。楼上卧室里，躲在被子下的康奈尔能听见洛兰的声音说：不好意思，亲爱的，他现在没法来接电话。你要不在学校跟他说？他们在一起时她还戴着牙套，现在应该不戴了。啊，艾萨。和她在一起时他很害羞。她经常做一些蠢事来让他吃醋，但会表现得很无辜，仿佛他俩都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一样：或许她真的以为他看不出来，或许她自己看不出来。他很讨厌这点。他对她越来越疏远，直到有一天他给她发短信，说他再也不想当她男朋友了。他已经好多年没见她了。
康奈尔向艾伦走去，直到艾伦把背都抵到楼梯扶手上。他现在看上去更小了，一脸恐惧。他呼叫着他母亲的名字，头转得脖子都快扭断了，但楼梯上没人出现。康奈尔的脸被汗打湿了。艾伦的脸在他眼中变成一组彩色斑点。
你的老朋友。
你要是再碰玛丽安一下，我就杀了你，他说，听见了吗？就这么简单。你要是敢再对她出言不逊，我就亲自过来杀你，就这样。
嗯，听说了。
尽管康奈尔看不清也听不大清，但他觉得艾伦好像哭了起来。
你听说艾萨·格利森怀孕了吗？她问。
你听明白了吗？康奈尔说，说明白还是不明白。
洛兰把发夹在桌上摆好，开始用手指把头发理松。
艾伦说：明白了。
他摇摇头。上周见伊冯娜时，她说他在“进步”。心理咨询人士总是用这种很卫生的词，它们像擦得干干净净的白板，没有褒贬色彩，没有性别。她问起他的“归属感”。你说过感觉自己被困在两个地方之间，对家没有归属感，在这边也无法融入，她说，你现在还有这种感受吗？他只是耸耸肩。反正药物正在他的大脑内进行化学反应，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他每天早上起床、洗澡，去图书馆学习，他不怎么想象自己跳下大桥了。他服着药，生活继续。
康奈尔转过身，从前门走了出去，把它在身后关上。
你看起来很失落。发生什么事了吗？
玛丽安静静地在车里等他，一手捂着脸，一手软软地摊在大腿上。康奈尔坐上驾驶座，用袖子擦了擦嘴。他们被一起密封在车内完整的寂静里。他看着她。她的身体朝着大腿微微躬起，似乎是因为疼。
抱歉。
很抱歉打扰你，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过得很好，谢谢你关心，洛兰说。
别道歉。幸好你给我打了电话。知道吗？看我一眼。再也没人能那样伤害你了。
洛兰把椅子拉开，在他身边坐下。她开始取头上的发夹，把它们摆在桌面上。他喝了口啤酒，在嘴里温了温，然后吞了下去。蛾子在头顶扇动翅膀。厨房水槽上的卷帘是拉起来的，他看得见外面夜空下树木淡淡的黑色剪影。
她隔着一层白色纸巾看着他，刹那间他再次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掌控力，看见她毫无掩饰的眼神。
我不知道，他说，好像进点球决胜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相信我。我爱你，我再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了。
比赛怎么样了？
她和他对视了一两秒，随即闭上双眼。她靠在副驾座的椅背上，头靠着头枕，手上还抓着脸上那张纸巾。在他看来这表达出一种极度的疲倦，或者解脱。
嗯。
谢谢你，她说。
玛丽安回家了吗？洛兰问。
他启动汽车，开出了停车道。视野恢复了正常，物体在眼前重新凝固，他又能呼吸了。头顶的树在静默中挥动着一片片银色树叶。
他从厨房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在桌边坐下把它打开。一分钟后，前门开了，他听见洛兰的钥匙晃动有声。嗨，他说道，嗓门大小刚好能让她听见。她走进来，关上厨房门。她的鞋踩在油地毡上，听起来黏黏的，像咂吧嘴时发出的湿嗒嗒的声音。他注意到头顶上的灯罩上停了只大蛾子，一动不动。洛兰把手轻轻放在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