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一所大学。他们的MFA项目好像录取我了。你知道的,创意写作硕士项目。
康奈尔,谁发的邮件?她问。
她站在那儿。她的头发还是湿的,水慢慢地渗过她衬衣的布料。
他呆呆地看着电脑,然后看向她。他的眼睛红红的,带着睡意。她系上了衬衣纽扣。他的双膝在被子下支起,电脑的荧光打在他脸上。
你没跟我说过你申请了那个学位,她说。
哦?谁发的?
他只是看着她。
我刚收到一封邮件。
当然了,恭喜你,她说,我一点都不奇怪他们会录取你,我只是惊讶你为什么从没跟我提过。
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他点点头,面无表情,然后看向电脑。
她从淋浴间里走出来,身上裹着一条蓝色浴巾。镜子上雾蒙蒙的。她打开门,康奈尔从床上看向她。早,她说。屋里不新鲜的空气扑在她皮肤上,感觉凉凉的。他坐在床上,大腿上摆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她走到立柜抽屉前,找到干净的内衣,开始穿衣服。他看着她。她把浴巾挂在衣柜门上,双手穿过衬衣袖子。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应该告诉你的,但我真的以为希望很渺茫。
午夜时他们都欢呼“新年快乐”,康奈尔把玛丽安抱在怀里吻了她。她能感觉到大家的视线,真切地压在她的肌肤上。或许大家直到那一刻才真的确信他们在一起了,要不然就是他们仍对当年的丑闻抱有病态的兴趣。或许他们只是在好奇地观察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毕竟经过这么多年,他们两人似乎仍然难舍难分。玛丽安不得不承认,换作她大概也会瞄上几眼。他们松开彼此时,康奈尔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爱你。她一直在笑,脸红红的。她臣服于他,而他却选择了赦免她,她获得了救赎。他很少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所以他肯定是故意的,为了让她高兴。她感到自己完完全全地受另一个人掌控,这种感受多么奇怪,又多么寻常。她心想,没人能完全独立于他人,何不干脆放弃这种尝试呢,转而完全依赖他人,允许他们依赖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她知道他爱她,她再也不怀疑了。
好吧,但这不是不告诉我的理由。
当晚凯莱赫里挤满了人,又热又闷。康奈尔说对了,中学时代的所有人都在那儿。他们不断地和远处的人遥相挥手,用嘴型致意问好。卡伦在吧台遇见了他们,她甩开双臂把玛丽安抱住,身上带着淡淡的让人愉快的香水味。看到你真是太高兴了,玛丽安说。过来跟我们一起跳舞,卡伦说。康奈尔端着他们的饮料走下台阶,走进舞池,雷切尔和埃里克在那儿,还有莉萨和杰克,以及低他们一届的席亚拉·赫弗曼。埃里克不知为何向他们开玩笑地鞠了一躬。他大概喝醉了。周围吵得他们没法正常对话。玛丽安把大衣脱了,塞在桌子下面,康奈尔帮她拿饮料。没人真的在跳舞,大家只是站成一圈,对着彼此的耳朵叫喊。卡伦偶尔会很可爱地打一记拳,仿佛在击打空气。其他人也加入他们,有的人玛丽安此前从未见过,大家彼此拥抱,大喊大叫。
没关系的,他补充道,我不会去的。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申请。
这是玛丽安第一次听说,或者想到这一点。康奈尔没说话。那天晚上,他想去凯莱赫酒馆过新年。他听说中学的人都会去。玛丽安说要不她还是就待在家里。他装作考虑了一下,然后说:不,你应该去。她脸朝下趴在床上,看他脱下衬衫,换上另一件。我可没有想违背命令的意思,她说。他在镜中和她四目相对。嗯,那就好,他说。
玛丽安把浴巾从衣柜门上拿起来,慢慢地隔着它按摩发尾。她在书桌椅上坐下来。
洛兰脸上带着同情,轻柔地说:我想大家可能会觉得她有点怪。
萨迪知道你在申请学校吗?她问。
我是想问,大家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你为什么问这个?
谁?你母亲吗?洛兰问。
她知道吗?
除夕那天,他们在超市遇见了玛丽安的母亲。她穿着一件黄色的丝绸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深色西装。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利落”。洛兰礼貌地道了声好,丹尼丝直视前方,一句话没说就走了。谁知道她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从超市出来上车后,洛兰在副驾驶座上,向后伸出手,捏了捏玛丽安的手。康奈尔发动了汽车。镇上的人是怎么看她的?玛丽安问。
好吧,她知道,他说,不过我觉得这是两码事。
圣诞期间,康奈尔家很忙。深夜了都还有人来来往往,挥舞着包好的饼干盒或威士忌。孩子们在他们膝下跑过,含糊不清地高声叫喊。有天晚上有人带了PlayStation过来,康奈尔和他一个表弟打FIFA一直打到凌晨两点,他们的身体被屏幕染上绿光,康奈尔脸上带着信徒般炽热的神情。玛丽安和洛兰几乎一直待在厨房里,在水槽里洗杯子,开巧克力盒子,把水壶一次又一次地灌满。有一次他们听见前屋有人惊呼:康奈尔有女朋友啦?另一个声音回答:对啊,她在厨房里。洛兰和玛丽安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听到咚咚咚的一阵脚步声,随后走廊里冒出一个穿曼联球衣的少年。那男孩一看见水槽边的玛丽安就害羞起来,盯着自己的脚看。你好啊,她说。他飞快地点点头,都没对上她的眼睛,就拖着脚步回了客厅。洛兰觉得这非常好笑。
你为什么告诉她不告诉我?
从都柏林出发往家开的路上,她和康奈尔在车上不停地聊天,开玩笑,扮搞怪的声音逗对方笑。如今看来,玛丽安猜想他们当时是否感到紧张。到福克斯菲尔德时,天色已暗,窗上挂满了彩灯。康奈尔把他们的行李从后备厢里搬出来。来到客厅,玛丽安坐到炉火边,洛兰泡了茶。圣诞树挤在电视和沙发中间,按自带模式周而复始地闪烁。康奈尔端了一杯茶进来,放在她的椅子扶手上。坐下前他给一片锡纸花重新调了个位置。经他一弄看上去的确好看多了。玛丽安的脸和手被火烤得发烫。洛兰走进来,跟康奈尔讲哪些亲戚已经来过了,哪些明天来,诸如此类。玛丽安感到无比放松,几乎想闭上双眼就此睡去。
他叹了口气,用指尖揉了揉眼睛,然后耸了耸肩。
到了十二月初,他们的朋友们都开始讨论圣诞节的计划。玛丽安自夏天以来再没见过她的家人。她母亲从没试图联系过她。艾伦发过几条短信,说什么:妈不想跟你讲话,她说你是她的耻辱。玛丽安没有回复。她在脑海中排练过,哪天她和她母亲联系上后会发生怎样的对话,母亲会如何谴责她,会坚持哪个版本的真相。但这终究没有发生。她的生日来了又去,家里没有一句问候。到了十二月,她计划一个人留在学校过圣诞,继续准备她那篇写爱尔兰独立后的监狱机构(1)的论文。康奈尔想让她跟他一起回卡里克里。洛兰知道你来会很高兴的,他说,我要给她打电话,让你听她亲口说。最后洛兰亲自给玛丽安打电话,邀她去家里过圣诞。玛丽安接受了邀请,她相信洛兰知道怎么做合适。
我也不知道,他说,是她让我去申请的。我真的以为这是个很蠢的主意,所以我才没告诉你。
她以前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爱她。他会在床上充满爱意地说:你现在要完全照我说的去做,是不是?他知道怎么给她她想要的东西,怎么让她变得坦诚、脆弱、无力,甚至有时让她哭泣。他知道他不需要伤害她:他可以让她自愿屈服,无须诉诸暴力。这一切似乎发生在她的人格深处。但这对他而言在哪个层面发生?这对他而言是否只是一个游戏,或对她的恩惠?他和她的感受一样吗?在每天的日常生活里,他都耐心地体谅她的情绪。她生病时他照顾她,他读她的学期论文的草稿,他坐着听她讲自己的观点,自我推翻,然后改变主意。但他爱她吗?有时她想问: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会想我吗?在鬼屋时她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那会儿他们都还是孩子。当时他说他会的,但那时她是他生命中的唯一,是他唯一能拥有的东西,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那种状态了。
你爱上她了吗?
去年夏天她第一次读了康奈尔写的小说。她坐在那儿读他的故事——他没有订书机,就把打印稿左上角折了过来——对他这个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离他很近,仿佛在见证他最私密的想法,但同时她也觉得他朝她背过身去,专注于他自己的某项复杂的任务,一项她永远无法参与的任务。当然了,萨迪也永远无法参与那项任务,但至少她也写东西,也有她自己不为人知的想象生活。玛丽安的人生完全发生在真实世界里,里面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她想起康奈尔说:人都比自己想的要容易了解得多。即便如此,他拥有一样她没有的东西,一种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内心生活。
康奈尔从房间那头看向玛丽安,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很难说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最终她别过视线,开始理浴巾。
回溯到十一月。校文学杂志新上任的编辑辞职后,康奈尔主动请缨,在杂志社找到新人选之前担任编辑。几个月后,没有别的人选出现,康奈尔还是一个人在编杂志。昨晚是杂志的新刊发布会,萨迪·达西—奥谢带来了一大碗亮粉色的伏特加潘趣酒,上面漂了几片水果。萨迪喜欢出席这些活动,然后捏着康奈尔的胳膊跟他私下探讨他的“事业”。昨晚他潘趣酒喝多了,想起身时竟然跌倒了。玛丽安觉得这多少算萨迪的错,虽然从另一方面来看,她难以否认这还是得怪康奈尔自己。后来,玛丽安把他送回家,安置他上床后,他管她要水喝,结果把水洒到身上和被子上,然后彻底睡死过去。
你在开玩笑吗?他说。
浴室的灯是蓝色的,干净而简陋。她拉开淋浴间门,拧开把手,等水变烫。在此期间她迅速地刷了牙,精准地把白色牙膏沫吐进排水口,把颈后绾的发髻松下来。然后她脱掉睡裙,把它挂在浴室门背后。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尽管用,她说。
你把好多事情都混为一谈了,玛丽安。我甚至都不喜欢跟萨迪当朋友,说实话我觉得她很烦。我不知道我要跟你说多少次。对不起,我没跟你讲申请的事,但你为什么马上就下结论说我爱上别人?
没事,你去吧。我能用你电脑查一下邮件吗?
玛丽安继续用浴巾擦着发尾。
我能先洗澡吗?还是说你想先洗?
最后她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想和真正理解你的人在一起。
人都比他自己想的要容易了解得多,他补充道。
没错,那个人是你。如果让我列出极其不了解我的人,萨迪肯定是其中之一。
玛丽安微微一笑,打了个哈欠,举起手耸了耸肩。
玛丽安再次陷入沉默。康奈尔合上了电脑。
你还有什么我不了解的地方呢?他问。
很抱歉我没告诉你,他说,有时候我觉得不好意思跟你讲这种事,感觉有点蠢。老实说,我依然很仰慕你,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怎么说呢,自欺欺人。
大家都这么说。
她透过浴巾挤了挤头发,感觉到一缕缕发丝粗糙的纹理。
好吧。你真这么觉得吗?
她说,你应该去。应该去纽约。你应该回信接受录取,你应该去读研。
我觉得大概每个人都是神秘的,她说,我是说,你永远没法真正了解一个人什么的。
他什么也没说。她抬起头。他身后的墙黄得像一大块黄油。
她琢磨着这句话,与此同时他把咖啡一饮而尽。
不,他说。
你说得准的,他说,你喜欢认为人都是神秘的,但我真没那么神秘。
你肯定能拿到奖学金。
他摇摇头,又喝了一口咖啡,咽了下去。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以为你明年想待在这里。
你的事我可说不准。
我可以留下来,你可以去,她说,一年而已。我觉得你应该这么做。
完全不是我的菜,他补充道。
他发出一声奇怪而困惑的声音,几乎像在笑。他摸了摸脖子。她放下浴巾,开始慢慢把发结梳开。
他把枕头拎起来靠在床头,从她手中接过咖啡。他喝了一大口,然后重新看向玛丽安,眼睛还是眯着,左眼没睁开。
太可笑了,他说,你要是不去纽约我也不会去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甚至不可能在这里。
你觉得她喜欢我?
的确如此,她心想,他不会在这里。他会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过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对待女性的方式也会不同,对爱的期许也会不同。至于她自己,她也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她会得到幸福吗?那会是怎样的幸福?这些年来,他们就像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环绕彼此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但最终她帮助了他,她让一种新的人生成为可能,她可以永远为此而欣慰。
我觉得萨迪喜欢你。
我会非常想你的,他说,我会得相思病的,真的。
昨晚很抱歉,他说。
一开始吧。但慢慢会变好的。
她递给他那杯没加糖的黑咖啡。他从床那头滚过来,眯着眼睛看她。她在床垫上坐下。
他们相对沉默,玛丽安有条不紊地将梳子穿过发间,梳到发结后慢慢地、耐心地把它们解开。再不耐心就没有意义了。
嗯,还行。
你知道我爱你,康奈尔说,我再也不会像这样爱第二个人。
你感觉怎么样?
她点点头,没错。他说的是实话。
康奈尔在床上说:我其实已经醒了。
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
玛丽安用法压壶压出了两杯咖啡。一杯放了四分之一茶勺的糖,加了一点牛奶。另一杯是黑咖啡,没加糖。她照常把它们放在托盘上,放轻脚步穿过门廊,用托盘一角敲了敲门。没人答应。她左手把托盘抵在髋部,右手开了门。房间里味儿很浓,有汗味和馊酒味,框格窗前的黄色窗帘还是拉上的。她在书桌上腾了个位置放下托盘,然后坐到转椅上喝她的那杯咖啡。口感有点酸,跟周围的空气倒是挺像。对玛丽安来说,此刻是上班前的惬意时光。喝完咖啡后,她伸出手,用手指挑起窗帘一角。白色的天光倾泻在书桌上。
她闭上双眼。他或许不会再回来了,她心想,或许他会回来,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们现在拥有的将一去不复返。然而对她而言,孤独的痛苦远比不上她曾经的痛苦,那种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的痛苦。他将美德赠给了她,现在它是她的东西了。与此同时,他的人生在他面前展开,通往四面八方。他们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真的,她心想,真的。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
她用袖口把窗户擦干净,从柜子里取出杯子。她今天十点到下午两点之间要上班,之后有一场关于现代法国的研讨会。她上班的内容就是回复邮件,告知对方她老板没时间参加会议。她不清楚他究竟在做什么。他从来都没空见那些想见他的人,于是她认为他要么很忙,要么长期很闲。他来办公室时经常挑衅般地点着烟,仿佛在考验玛丽安。考验她什么呢?她坐在桌边,如常地呼吸。他喜欢谈论自己有多聪明。听他说话很无聊,但并不费劲。一周结束时他会给她一只装满现金的信封。乔安娜听后震惊了。他为什么要付你现金?她问,他在买卖毒品吗?玛丽安说她估计他是房地产开发商。哦,乔安娜说,那简直更糟。
你去吧,她说,我会一直在这儿。你知道。
玛丽安在厨房里把热水浇在咖啡粉上。窗外的天空看起来很低,像柔软的羊毛,在等咖啡泡好的时间里,她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呼出的气凝在窗上,渐渐遮住了窗外的校园:树柔和起来,旧图书馆变成一团厚云。穿冬衣的学生环抱双臂,穿过前庭广场,进入模糊不清的图像里,最后彻底消失不见了。人们对玛丽安既不爱慕也不谩骂了。他们已将她遗忘。她现在是个正常人了。她经过时没人抬头看她。她在学校游泳池里游泳,湿着头发在学校餐厅吃饭,傍晚绕着板球场散步。下雨天的都柏林在她眼里分外美丽,灰色的石头颜色渐渐变成黑色,雨水在草叶间移步,在湿滑的屋瓦上低语。街灯的颜色仿佛来自海下,在雨衣上反光。在车灯的强光下,雨点变成银色的硬币。
(1) 包括前文提到的抹大拉洗衣店等劳改性质的监禁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