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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后(2014年7月)

是啊,他说,说实话,那会儿算得上我人生中最完美的一段时光。我觉得在那之前我从没有真正快乐过。

我也不。我有时很沮丧,但不孤独。跟你在一起时我从没感到孤独。

她用手紧紧按住腹部,把体内的气全部按出去,然后又吸气。

不孤独。你呢?

我昨晚真的很想让你亲我,她说。

我们大一在一起时,你孤独吗?她问。

哦。

她躺在原地呼吸。她的眼睛烧得慌,但她没有拿手去摸它们。

她的胸部缓慢地充气、放气。

因为喜欢一个人而作出某些决定真的很奇妙,他说,之后你整个人生都变了。我觉得我们现在这个年纪很奇怪,人生会因为很小的决定而发生很大的变化。但整体来说你带给我的都是很好的影响,我现在肯定比从前有进步了,我觉得。多亏了你。

我也很想,他说,看来我们误会彼此了。

她停下来,让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滚动,手平摊在腹部上。

嗯,没关系。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样的人生很难想象。好比说,我不知道当初要是没跟你在一起,我会去哪所大学,我现在会在哪儿。

他清了清喉咙。

你觉得我们要是从没在一起过会更好吗?她问。

我不知道对我们而言怎样才是最好的,他说,当然了,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但与此同时,我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都是以失败告终。你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因为任何理由失去你。

她把手移到肋骨上,感觉到她的膈膜在慢慢扩张。

当然了,我懂你意思。

你知道,我也不打算骗你,我的确被你吸引,他说,我不想给自己找借口,我只是觉得,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们的关系可能不会这么让我困惑。

她的眼睛湿了,她只好去揉,免得泪水流下来。

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觉得他已经被她逼入死角,她不愿再进一步逼他了。

我能考虑考虑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

当然了。

要不是因为什么事情?她问。

你不要觉得我不懂得珍惜。

她抬起手,覆在额头上。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点点头,拿手指擦了擦鼻子。她不知道能不能侧过身去,面对窗户,这样他就没法看到她。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觉得要不是因为有些事情……某种程度上,我们会更容易做朋友的。

你一直都很支持我,他说,不管是抑郁症还是别的事,我不想老提它,但你真的帮了我很多。

好吧,对不起。但我没生你气。

你什么也不欠我的。

我以为你生我气了,她说。

嗯,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又沉默下来。玛丽安重新躺下来,抬头看着灯,感觉脸很烫。

她坐了起来,把脚甩下床,脸埋在手里。

你肯定是没听清,他说,我跟你说了的,我记得很清楚。不过老实说音乐的确很吵。

我又要焦虑了,他说,你别认为我是在拒绝你啊。

可能我没听清。

你不要焦虑。没事。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回家算了。

没有,我问你想不想跟我去抽烟区,然后你摇了摇头。

我送你。

你没有问我,她说,你就说了一句,我要去抽烟区了,然后你就走了。

你会错过下半场的,她说,我走路就好,没关系。

她用手肘撑起上身,看着他。他满脸通红,连耳朵都红了。

她开始穿鞋。

我没有一走了之。我问你想不想去抽烟区,你说你不想去。

说实话,我都忘了有比赛了,他说。

你一走了之,把我晾在原地,她说,我有点尴尬。我以为你大概是去找那个叫尼亚芙的姑娘了,所以我才问起她。我不知道。

但他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去找车钥匙。她站起身来,把裙子往下抚平。他坐在床上观察她,脸上带着专注、近乎紧张的神情。

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好吧,她说,再见。

我当时做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吗?

他向她伸出手来,她不假思索地把手递给他。他握了一会儿她的手,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指关节。然后他把她的手举到嘴边,亲了一下。她感受到他对她的掌控力令人愉悦地压在她身上,感受到她渴望取悦他的忘我欲望。好舒服,她说。他点点头。她感到体内涌起一股微疼的快感,分布在她的盆骨和背部。

怎么了?他问。

我只是有点紧张,他说,很明显我不想让你走。

一时间她只想这么躺着,延长这段紧张的沉默,双眼盯着灯罩,享受着再次和他待在这个房间,强迫他跟自己说话的感觉,但时间不会停止。

她很小声地说:我看不出你想要什么。

嗯。

他站起身,来到她面前。她像一只受驯的动物,一动不动地站着,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竖起来。她好想大声哭出来。他把双手放在她的髋上,她张着嘴,等他亲了上去。这种感觉太强烈了,她感到眩晕。

康奈尔,她说,你记得我们昨晚跳舞那会儿吗?

我好想要你这样,她说。

玛丽安平躺下来,头放在枕头上,光溜溜的大腿在被子上伸直。她抬头看向天花板上的灯,它还和几年前一样,锈绿色的灯罩。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把电视关了行吗?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会。跟她在一起我有时会有点不自在。

她爬上床,等他把电视关掉。他在她身边坐下,他们再次开始接吻。他的抚摸有催眠效果。一种舒适的钝感席卷了她,她渴望把衣服脱光。她在被子上躺下,他伏在她身上。一晃好多年了。她感到他的阴茎紧紧地抵在她的髋上,她的欲望强烈得让她战栗。

你和海伦在一起时不孤独吗?

嗯,他说,我很想你。

康奈尔点点头,眉头紧锁。对,他说,我懂你意思。

跟别人做不是这种感觉。

我习惯了,她说,我一路都是这么一个人,真的。

别人远没有我喜欢你。

她停下来,冰棍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他又吻了她一次,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上移动。她就像一个他可以伸手进入的深渊,一个他可以填充的空洞。她不假思索地开始脱衣服,与此同时听见他解皮带的声音。时间是如此伸缩自如,仿佛在声音和动作之下延展。她面朝下趴在床上,脸埋在床垫里,他抚摸着她的大腿后侧。她的身体不过是一件财产,它一直被四处转让,被人以各种方式胡乱使用,然而它似乎从来都属于他,现在她觉得自己终于物归原主。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多半有点孤独,他说。

我其实没有避孕套,他说。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领情吗?

没关系,我吃了避孕药的。

你应该去啊。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感觉到他的指尖拂过她的颈背。

是啊,她说,自我回来后,中学那帮人对我其实挺好的。虽然我从来没去主动找过他们。

你喜欢这样吗?他问。

玛丽安把冰棍舔得干干净净,仔细盯着它看了看。康奈尔沉默了几秒,然后鼓起勇气说:我很高兴埃里克向你道了歉。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嗯,我也意识到了。

他爬到她身上,一手撑在她脸侧的床垫上,另一手穿过她发间。

对男人来说不一样,她说。

我很久没这样做了,他说。

她抬起头,康奈尔的冰棒已经吃完了。他用手指摆弄着那根干木棍。她的冰棒还剩一点点,她已经把它舔到只剩一小坨滑溜溜的香草冰激凌,在床头灯下闪闪发亮。

没事。

那为什么杰米的名誉没有受到损害?康奈尔问,是他在对你做这些事。

当他进入她时,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喊叫,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充满强烈的情感。她想抓住他,却没法这样做,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徒劳地钳着被子。他弯下腰,脸凑近她的耳朵。

我认为这是个名誉损害的问题。

玛丽安?他问,我们下周还有以后能再来一次吗?

嗯,我听说杰米在你跟他分手后很不爽,到处说你坏话。但其实那连八卦都算不上,有些男的就是会这么干。我觉得没人真的在乎他说的。

你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

你从没跟我讲过这些,她对康奈尔说。

他握住她的头发,没有扯它,只是握在手里。什么时候都可以?真的吗?他问。

玛丽安扬起眉毛,仿佛觉得这很有趣。第一次听说关于她的流言时,她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她会反复问乔安娜:谁在传,说了什么。乔安娜不肯告诉她,说反正过不了几周大家就会去传别的流言了。那些人对性的态度其实非常幼稚,乔安娜说,他们对你的性生活的痴迷程度,恐怕比你实际干过的事还要疯狂。玛丽安甚至去找卢卡斯,让他把拍她的所有照片删掉,不过他从没传到网上去。羞辱像裹尸布一般将她包裹。透过它她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它挡住她的呼吸,扎着她的皮肤。仿佛她的人生都结束了。这种感觉持续了多久?两周,还是更久?然后就过去了,青春里短暂的一章就此结束,她幸存了下来,她做到了。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对。当然了,我没跟他直接说过话。不过他的确说了些东西,我有印象。

他的喉咙发出一点声音,他的身体更紧地抵在她身上。真好,他说。

我知道他传过一些关于我的话,挺难听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粗哑。你喜欢听我这么说?

不过我听说杰米不太高兴,康奈尔说。

嗯,很喜欢。

她撕开塑料包装,抽出冰棒,橙子加香草奶油口味的。没有味道的冰碴粘在她的舌上。

你能跟我说我属于你吗?

没有。就算他们来找我,我跟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什么意思?他问。

我只是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她一言不发,只是对着被子粗重地呼气,然后感觉到呼出的气反扑到脸上。康奈尔停了下来,等她回答。

他停下来,塑料纸在手指下噼啪作响。没见过,他说,我以为你跟他们绝交了,不是吗?

你能打我吗?她问。

你在都柏林见到过佩吉吗?或者别的人,她问。

有几秒钟她什么都听不见,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

康奈尔回到楼上,抛给她一支冰棒,塑料包装纸亮闪闪的。她双手接住,拿它去贴脸颊,凉意甜蜜地扩散开来。他靠着床头坐下,开始撕他那支的包装。

不,他说,我觉得我不想那样。抱歉。

玛丽安的哥哥在郡议会上班。他傍晚回到家,就在屋里悄无声息地搜寻她。她在房间里就听出来是他,因为他在家里也总穿着鞋。他要是没在客厅或厨房找到她就会来敲她卧室门。我就想跟你说说话,他说,你为什么表现得像你怕我一样?我们就不能聊一会儿吗?她于是不得不来开门,他想回顾他们前一天晚上吵的架,她说她很累了,想睡觉,但她要是不为之前的吵架道歉他就不走,于是她只好道歉,然后他说:你觉得我是个烂人。她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他说,我想好好跟你相处,可你从来不接受我的好意。她觉得这不是事实,但他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大多数时候他们的交流不会比这更糟,但就是一直都是这样,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互动,而她在冗长空虚的工作日里擦家具表面,在水槽里把海绵拧干。

她一言不发。

那天傍晚,虽然她说要去赶火车,康奈尔还是开车载她回了卡里克里。到家时两人都累坏了。开过朗福德时,他们没关收音机,电台里在放白色谎言乐队的一首歌,是他们上中学时很火的歌,康奈尔既没碰旋钮,也没有提高音量去盖过收音机的声音,说:你知道吗,我爱你。他别的什么也没说。她说她也爱他,他点点头,继续开着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某种意义上,的确什么都没发生。

可以吗?他问。

有一周,她们几个加上康奈尔和尼尔去抗议加沙战争(2)。活动地点聚集了上千人,大家带着标语、扩音器和横幅。玛丽安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希望自己能停止所有以强欺弱的暴力行为,她记得几年前曾感觉自己那么聪明、年轻、有力,几乎可以达成这件事,而现在她知道自己非常无力,她活在一个滥杀无辜的世界,也将在这里死去,她至多只能帮几个人。接受自己只能帮几个人这个事实很难,仿佛她宁肯谁都帮不了,也不想去做一件这么渺小和卑微的事,尽管她其实不是这样想的。抗议很吵,节奏缓慢,很多人在打鼓、齐声喊口号,音响系统噼噼啪啪,时好时坏。他们游行着穿过奥康奈尔桥,利菲河在脚下缓缓流动。天气很热,玛丽安的肩膀被晒红了。

她还是一言不发。

玛丽安最近住在家里,这是中学毕业后头一回。白天,她母亲和哥哥上班,她无事可做,坐在花园里看昆虫在土壤间蠕动。在屋里,她泡咖啡、扫地板、擦家具表面。她家如今再也回不到真正干净的状态了,洛兰在酒店找了份全职工作,他们没找人接替她。没有洛兰的家住起来不舒服。有时玛丽安会一天来回都柏林,和乔安娜裸露着手臂逛休雷恩美术馆,一瓶接一瓶地喝水。乔安娜的女朋友伊芙琳要是没在上学或上班也会跟着一起来,她总是对玛丽安体贴入微,想了解她的生活。玛丽安为乔安娜和伊芙琳感到开心,觉得自己很幸运,能看到她们在一起,哪怕只是听见乔安娜打电话时高兴地对伊芙琳说:好,爱你,待会儿见。这为玛丽安打开了一扇窗户,通往真正的幸福,尽管这扇窗她自己打不开也爬不过去。

你想停下来吗?他问。

中场休息的哨声响了,球员们转过身去,低着头,慢慢穿过球场。还是零比零。她拿手指擦了擦鼻子。康奈尔笔直地坐起来,把玻璃杯放在床头柜上。她以为他又要提出送她回家,但他却问:你想吃冰激凌吗?她说想吃。我去去就回,他说。他出去时没带上卧室门。

她点点头。她感觉到他的体重从她身上移开。她再次感到空虚,并且突然觉得有点凉。他坐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她面朝下趴在原地,一动不动,想不出她该怎么动。

幸好你不是,他回答说。

你还好吗?他问,抱歉,我不想那样做,我觉得那样会有点怪。不是怪,而是……我不知道。我觉得那样不好。

她点点头,低头看着手指甲。我当然接受了,她说,我不是那种记旧账的人。

她这样平躺着胸很疼,脸也很痒。

你接受他的道歉了吗?康奈尔说。

你觉得我很怪吗?她问。

葬礼结束后,她晚上经常浏览罗布的Facebook页面。很多中学同学在他的主页墙上留言,说很想念他。这些人在干吗?玛丽安心想,为什么要在一个死人的Facebook主页墙上留言?这些留言除了向天下昭告自己失去了友人,究竟对谁有什么意义?当这些留言作为动态出现在时间轴上时,究竟该如何反应才算得体?去点赞以示安慰?还是滑动页面去找更好看的内容?不过那会儿玛丽安无论看什么都生气。现在回想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此光火。这些人什么都没做错。他们只是在哀悼罢了。诚然,在罗布的Facebook主页墙上留言没什么意义,但干别的事也同样没有意义。如果人们悲伤时会做一些没意义的事,那只是因为人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这才是悲伤呈现出的真相。她希望自己在罗布去世前已经原谅了他,哪怕这对他已经毫无意义。如今,每当她想起他,她总是看不见他的脸,他要么转过身去,要么站在他的储物柜门后,要么在他车里,隔着紧闭的汽车车窗。你是谁?她心想。可现在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你知道,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变得怪怪的。

玛丽安没说话。他们的确欺负过她。埃里克曾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她“平胸”,而罗布一面笑一面窜到埃里克耳边说悄悄话,要么附和她的确是平胸,要么添油加醋补充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一月的葬礼上,人人都在说罗布有多好,是多么充满活力,多么孝顺等等。但他也是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为了受欢迎而鬼迷心窍,因为绝望而不择手段。玛丽安再次意识到暴行不仅会伤害受害者,也会伤害施害者,或许对施害者伤得更深、更持久。一个被欺凌的人不会对自我产生什么深刻的了解;但欺凌他人会让你会领会到某种无法磨灭的东西。

她觉得身体烫得不行,一种酸楚的高温传遍她的肌肤和眼睛。她坐起来,面向窗户,把脸上的头发拨开。

这不是什么小事,康奈尔说,他欺负过你。

我要回家了,可以吧,她说。

哦,我不愿意这么想。我不想让他为这个内疚。我从没记恨过他,真的。你知道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那时都还小。

好吧。要是你想回的话。

老实说,我觉得罗布肯定也想道歉的。

她找到自己的衣服开始往身上套。他也开始穿衣服,说至少让他送她回家,而她说想走走路。于是演变成一场滑稽的竞赛,比谁穿得更快,而她因为开始得早,所以先穿完,跑下楼梯。他赶到楼梯平台时,她已经把前门在身后关上了。她站在街上,觉得自己像个任性的孩子,趁他还在往下冲的时候,当着他的面摔门而出。某种东西向她袭来,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它让她想起在瑞典时的感受,一种虚无感,仿佛她的体内没有生命。她痛恨如今的自己,却无力改变。就连康奈尔都觉得她恶心了,她已经超出了他能容忍的底线。中学时他们住在同一个地方,都感到彷徨,都在因某种原因而挣扎,自那以后她一直认为,如果他们能一起回到那个地方,那么一切就会和从前一样。如今她明白,在中间这些年里,康奈尔一直在慢慢适应这个世界,过程稳定,哪怕有时会让他痛苦,而她却在不断退化,越来越不健全,最后堕落到面目全非,以至他们之间不再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还提了下罗布,她说,他说罗布要是还在的话也会想跟我道歉的。我是说,我不知道罗布是不是跟他说过这件事,还是说埃里克只是把自己的心理投射到了罗布身上。

她开门进屋时已经过了十点。她母亲的车不在私人车道上,玄关里很凉爽,听起来空荡荡的。她脱掉凉鞋,放在鞋架上,把手提包挂上衣帽钩,手指穿过发间。

他回头看向屏幕,她借机放肆地研究他的面部细节。他大概注意到她在干什么了,但出于礼貌,什么都没说。床头灯把光线温柔地洒在他的五官上:他好看的颧骨,略微专注时皱起的眉毛,上唇上方微微闪光的薄汗。端详康奈尔的脸总会给玛丽安带来一种特别的愉悦,它还可以根据其他任何感受而发生变化,取决于当时对话和情绪的细微互动。他的外貌像一首她钟爱的歌,每一次听都略有不同。

玄关的另一头,艾伦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瓶啤酒。

真的吗?康奈尔说,那的确有点奇怪。

你他妈跑哪儿去了?他问。

他喝得烂醉,我也不知道。不知为什么他好像要向我道歉,为从前在学校那样对我。

康奈尔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他来到楼梯前,手提着啤酒瓶,在身侧摆来摆去。

嗯,见到了,她说,挺奇怪的。

你不该去他家,他说。

玛丽安双腿盘坐在床上,面朝康奈尔。他靠坐在床头,手扶着胸上放的可乐。

她耸耸肩。她知道一场冲突即将到来,而她无能为力。它正从各个方向朝她袭来,她无计可施、无处可躲。

我觉得跟她没什么共同的兴趣爱好,他说,说起来,埃里克昨晚在找你,你见到他了吗?

我以为你喜欢他的,玛丽安说,中学那会儿你是喜欢他的。

她喜欢你。

但我那会儿怎么知道他脑子有问题?他在吃药治病,你不知道吗?

尼亚芙·基南。

我觉得他现在状态不错。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问,酒吧那个女孩。

他干吗老围着你转,嗯?艾伦问。

她蠕动着下了床,去摸窗户的把手,全程几乎没有坐起来。她停了一下,想观察康奈尔愿不愿意来帮她开。他今年夏天在大学图书馆打工,但自从她回家后他每个周末都会回卡里克里。他们开他的车到处走,去斯特兰希尔沙滩,或者去格伦卡尔瀑布。康奈尔经常咬指甲,不怎么说话。上个月她说他要是不想回的话,不必为了看她而回来。他不带感情色彩地说:这其实是我唯一期待的事了。这会儿,她坐了起来,自己打开了窗户。天已经暗了下来,但外面的空气还带着暖意,凝滞不动。

我想你得去问他。

你可以把窗户打开。

她想上楼梯,但艾伦把空出来的手搭在了栏杆上。

玛丽安闭上双眼,拿手给脸扇风。我真的好热,她说,你觉得这里热吗?

我不想让镇上的人说那个窝囊废在上我妹,艾伦说。

没有,他说。

我可以上楼了吗?

你最后亲到那个女孩儿了吗?

艾伦紧紧地抓着啤酒瓶。我不希望你再跟他走那么近,他说,我警告你。镇上的人都在谈论你。

哦。不记得了,我在吸烟区待了一会儿。

我要是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简直想不出我该怎么活了。

你昨晚去哪儿了?她问。

她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艾伦便抡起胳膊,把瓶子朝她扔过来。啤酒瓶砸在她身后的地板上,碎了。某种程度上,她知道他不是真的要打她;他们之间就隔了几英尺,但啤酒瓶彻底偏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越过他,飞奔着上楼。她感到身体飞快地穿过屋内凉爽的空气。他转身跟着她跑,但她已经进了她的卧室,用力拿身子抵住门,他没赶上。他试图扳门把手,她不得不用力握住它,以防它被转开。于是他从外面踢门。她的体内充斥着肾上腺素。

她摇摇头,重新躺下来,双手在颈后交叉。

你这个怪胎!艾伦说,你他妈的把门打开,我刚才什么都没干!

你很渴啊?他说,你要是想喝的话,楼下冰箱里还有。

她拿前额顶住木门平滑的纹路,大声喊道:求求你,放过我吧。你去睡觉好不好?我会把楼下打扫干净的,我不会跟丹尼丝说。

他把玻璃杯递给她,她坐起来喝可乐,感觉自己像个孩子。她的口很干,饮料很凉,在舌头上一点味道都没有。她又喝了两大口,然后把杯子还给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他接过杯子,眼睛始终盯着电视。

把门打开,他说。

我能喝点你的可乐吗?

玛丽安把全身重量都压在门上,双手紧紧抓住把手,双目紧闭。自打孩提时代起,她的人生就不正常,她知道。但如今很多事都被时间所覆盖,就像叶子落下,盖住一方土壤,最终和泥土混在一起。她那时的遭遇已经埋入她身体的泥土中。她想做一个好人。然而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是个坏人,一个堕落的、错误的人,尽管她那么努力地去做对的事、树立正确的观点、说对的话,但这只是掩盖了她内心埋藏的东西,那个邪恶的自己。

没有,一点都没有。只是你看起来有点困。

她突然感觉手下的门把手开始滑动,她还没来得及从门后闪开,它就砰的一声打开了。它挨上她的脸时她听到咔嚓一声,然后大脑内部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往后退去,与此同时艾伦走进房间。她听到嗡鸣,但与其说那是一种声音,不如说是一种生理上的感觉,仿佛她的颅骨内部某处有两片想象出来的金属盘子在相互摩擦。她鼻子里有东西流了出来。她知道艾伦在房间里。她拿手去碰脸。鼻子里的东西流得挺厉害。她把手拿开,发现手指上沾满了血,很温暖,湿湿的。艾伦在说什么。血肯定流得满脸都是了。她的视野沿着对角线来回晃动,嗡鸣的感觉似乎更强烈了。

我打扰到你了吗?她问。

你现在还要怪我吗?艾伦问。

她沉默了一秒。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得更大些,这样才能看见球员在球场上跑来跑去。

她又拿手摸了摸鼻子。血正飞快地在她脸上流淌,快得连手指都止不住。她感觉到它沿着嘴,沿着下巴流下。她看见它大滴大滴地落在脚下蓝色毯子的纤维上。

中场休息时我可以送你回家,他说。

(1) 斯蒂芬·杰拉德,英格兰足球明星,前英格兰国家队队长,2014年世界杯结束后退役。

她眯起眼睛,直到电视屏幕变成一个绿色的长方形,边缘溢出光亮。你要睡着了吗?他问。她顿了一下,说:没有啊。他点点头,眼睛仍然盯着比赛。他喝了一小口可乐,还没化的冰块在玻璃杯中发出轻响。她的四肢摊在床垫上,沉甸甸的。此刻她正躺在福克斯菲尔德小区康奈尔家的房间里,看世界杯半决赛,荷兰对哥斯达黎加。他的房间和中学那会儿一模一样,不过墙上那张斯蒂芬·杰拉德(1)的海报有一角松了,向内卷了起来。其他一切还是老样子:灯罩,绿色窗帘,甚至包括带条纹边的枕套。

(2) 2014年7月8日,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统治的加沙地带发起军事行动,全球各大城市的人们走上街头,抗议以色列的行径,呼吁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