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正常人 > 三个月后(2014年3月)

三个月后(2014年3月)

葬礼当晚,他和海伦关灯后躺在房间里,没睡。海伦问他为什么没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们。她在耳语,免得把洛兰吵醒。

葬礼结束后他哭了,但这种哭泣毫无意义。中学五年级(2)时康奈尔为校足球队进了个球,罗布跳到足球场上去抱他。他高喊着康奈尔的名字,疯狂地亲吻他的头。只是打到一比一而已,而且场上还有二十分钟。但那就是他们当时的世界。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小心地压抑自己的情感,把它们塞进越来越小的空间里,直到看上去很小的事也拥有了超乎寻常的、令人害怕的重要性。在足球比赛时肢体相碰、流下热泪是情理之中的事。康奈尔至今还记得罗布用力过猛的双臂。还有毕业舞会那天晚上,罗布给他们看莉萨的裸照。对罗布来说,最要紧的是获得他人的认可,被别人尊重,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为了被社会接受,他愿意背叛任何信赖、任何善意。康奈尔没法因此而看不起罗布。他自己也曾是这样,可能比罗布还糟。他只是希望能做一个正常人,掩饰让他感到羞耻或困惑的地方。是玛丽安让他明白还有其他可能性。自那之后他的人生就不一样了;或许他之前从未明白它发生了多大改变。

我不是把你介绍给埃里克了吗?康奈尔说。

康奈尔注视着玛丽安倒茶、微笑、叫埃里克“注意点分寸”,他对她心生敬畏:她的言行举止自然大方,她如此轻松自如地行走在世间。上中学那会儿不是这样的,正好相反。那会儿康奈尔才是行为得体的那个,玛丽安跟谁都处不好。

他问了你才介绍的。老实说,你看起来不是很想让他认识我。

注意点分寸,玛丽安说。

康奈尔闭上双眼。我们是来参加葬礼的,他说,你知道的,有人刚刚去世。我觉得这个场合不太适合介绍你跟他们认识。

处得还算和气吧,埃里克说,我是说,没争风吃醋什么的。

好吧,要是你不想让我来,你就不该邀请我,她说。

玛丽安把茶杯放回碟子上。当然见过了,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她说。

他缓缓地吸气、呼气。好吧,他说,我不该叫你来的,对不起。

你见过海伦了吧?埃里克说。

她从床上坐起来,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来了你不高兴?

她谢过他,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很高兴见到他。

不是,我是说,要是我让你产生误解,抱有某种期待,那我向你道歉。

本尊来了,埃里克说,玛丽安,谢谢你大老远地从瑞典赶回来。

你根本就不想让我来,是不是?

埃里克喝了一大口茶,吞下肚,咂巴着嘴。玛丽安本来在和别人说话,此时抽出身来,朝着茶盘的方向走过来。

老实说,我自己都不想来,他说,很抱歉让你过得不愉快,但我们是来参加葬礼的。我不知道你本来抱有什么期待。

她变瘦了好多,有没有?

他听见她用鼻子急促地吸了口气。

是的,她专门为葬礼回来的。

你可没忽略玛丽安,她说。

他们沉默了几秒,望着外面的房间。海伦清了清喉咙,得体地说:还请你节哀顺变,埃里克。埃里克转过身,很绅士地向她点点头。他又看向那个房间。啊,真是难以置信,他说。然后他拿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难得玛丽安也回来了,他说,我还以为她在瑞典还是哪儿。

我谁都没忽略。

我在跟你开玩笑呢,埃里克说。

但你似乎特别高兴见到她,你说是不是?

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康奈尔说。

求你了,海伦,他轻轻地说。

我们这哥们儿这么久没回来肯定是因为你了,埃里克说。

干吗?

她紧张地笑了笑,说:没错。

为什么每次吵架都会回到这一点上?我和玛丽安的朋友才刚自杀,你却想跟我扯玛丽安的事,你是认真的吗?好吧,我很高兴能见到她,这意味着我是个怪物吗?

埃里克松开她的手,咧嘴一笑。你也是都柏林人喽,他说。

海伦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很低,咬牙切齿。我一直很同情你朋友的遭遇,你知道的,她说,但你还能指望我怎么样,假装没看到你当着我的面盯着别的女人看吗?

她扫了康奈尔一眼,点点头,说:对。

我没有盯着她看。

他女朋友,是吧?埃里克说。

你看了,在教堂里。

埃里克伸出一只手,海伦和他握了手,左手礼貌地举着,脸绷得紧紧的。

好吧,我不是有意的,他说,相信我,我没觉得在教堂那会儿的氛围很性感,信不信由你。

这是海伦,康奈尔说,海伦,这是埃里克。

你为什么在她面前老是表现得这么奇怪?

这位是?埃里克问。他冲海伦点点头。

他皱了皱眉,仍然闭着双眼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我在她面前就是我正常的样子,他说,或许我本来就是个怪人。

是啊,我也觉得,康奈尔说,的确过了挺久的。

海伦一句话也没说。最终,她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两周后他们就分手了。彼时康奈尔已经疲倦、痛苦得甚至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他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比如突然不由自主地哭、惊恐发作,但这些事似乎来自外界,并非发自他体内。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感觉。他就像一个从冰柜里拿出来的东西,外面化得到处都是,里面还冻得结结实实。不知为何他比从前更爱表达情绪了,但同时他能感受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

最近怎么样?埃里克问,好久不见。

伊冯娜慢慢地点点头,嘴摆出同情的样子。你觉得自己在都柏林交到朋友了吗?她问,你和谁比较亲近,可以跟他讲述你现在的感受?

弥撒结束后他们去参加了下葬仪式,然后回到酒馆的舞厅吃三明治、喝茶。吧台后的女孩是中学时低他们一届的学妹,她穿着白T恤和马甲,正在上啤酒。康奈尔给海伦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他们靠墙站在茶盘附近,一言不发地喝着茶。康奈尔的杯子在碟子上咯咯作响。这时埃里克走过来,和他们站在一起。他系着一条亮闪闪的蓝领带。

我的朋友尼尔吧。是他告诉我有这个。

他们和其他人排成一队,和罗布的家人握手。罗布的母亲艾琳哭了又哭,他们走向教堂深处的一路上都能听见她的哭声。队排到一半时,康奈尔的腿开始发抖。他希望此刻站在他身边的是洛兰而不是海伦。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终于轮到他,罗布的父亲韦尔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康奈尔,好小伙子。我听说你在圣三一学得很不错。康奈尔的手已经出汗出得能挤出水来。我很难过,他轻声说,我很难过。韦尔抓住他的手不放,注视着他的眼睛。好小伙,谢谢你来,他说。然后就结束了。康奈尔在离他最近的长椅上坐下来,浑身都在发抖。海伦在他身边坐下,拽着短裙的下摆,看起来有点刻意。洛兰走过来,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他,他拿它擦拭前额和上唇。她捏了捏他的肩膀。没事的,她说,你做了你该做的了,放轻松。海伦把脸转了过去,仿佛觉得很尴尬。

学院的心理咨询?

我们该和罗布告别了,洛兰说。

对,康奈尔说。

他想都没想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见了他。她的脸像一朵小白花。她举起双臂绕过他的脖子,他紧紧抱住了她。他闻到她衣服上有她家房子里的味道。上次见到她时,一切还和从前一样。罗布还活着,康奈尔可以给他发消息,甚至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聊天,那时他还能够这么做,在那之前他都能这么做。玛丽安用手摸了摸康奈尔的后脑勺。大家都站在那儿看他们,他感觉得到这一点。他们知道不能再这样抱下去了,于是松开了彼此。海伦迅速拍了拍他的胳膊。人们在前厅里进进出出,外套和雨伞上的水静静地滴在瓷砖上。

哦,那很好。他在关心你。尼尔。他也是圣三一的学生。

玛丽安,他说。

康奈尔咳了一下,想赶走喉咙里干涩的感觉,说:没错。我还有个走得挺近的朋友,但她今年参加伊拉斯谟计划(3)去了。

他们在教堂前厅驻足,和洛兰认识的一个人说话。康奈尔的头发被雨打湿了,他不停地把它抚平,既不看海伦,也不说话。随后,穿过教堂敞开的大门,他看见了玛丽安。他知道她会从瑞典回来参加葬礼。她站在门廊里,看上去非常纤细苍白,穿着一件黑外套,拿着一把淋湿的伞。自意大利一行以来他再没见过她。他心想,她看起来都有点弱不禁风了。她把伞放在门内的伞筐里。

大学朋友?

海伦和他一起回卡里克里参加葬礼。举行仪式的那天早上,他们在他的房间里沉默地穿上衣服,一墙之隔,能听见洛兰吹风机的嗡鸣声。康奈尔穿着他唯一一套正装,这是他十六岁时参加一个表亲的圣餐礼(1)时买的。西服的肩部紧绷绷的,抬胳膊时能感觉到。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看起来糟透了。海伦坐在镜前化妆,康奈尔站在她身后系领带。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看起来很帅,她说。这句话让他莫名地光火,仿佛这是她能说出的最不体谅、最粗俗的一句话。他没有答话。她把手垂下来,开始穿鞋。

我们是中学同学,但她现在也在圣三一。她认识罗布,我们去世的那个朋友。但她今年不在这里,我刚才说了。

没有,康奈尔说,我没在和谁交往。

他看见伊冯娜把玛丽安的名字写在记事本上,大写的首字母“M”两个角写得又尖又高。他最近几乎每晚都和玛丽安在Skype上聊天,有时是吃过晚饭后,有时更晚些,等她晚上从外面回来后。他们从不谈在意大利发生的事。他很庆幸她从没提起它。聊天时视频质量很高,但有时音画不同步,这让他感觉玛丽安是一部影片,一件用来观赏的事物。她出国后大学里开始传出关于她的流言。康奈尔不确定她对此是否知情,比如杰米那帮人在说什么。康奈尔跟那些人甚至都算不上朋友,但连他都有所耳闻。一次派对上,一个喝醉了的男人跟他说玛丽安有奇怪的癖好,网上有她的照片。康奈尔不知道照片的事是不是真的。他在网上搜过她的名字,但什么都没找到。

你现在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吗?

你会跟她聊你的感受吗?伊冯娜说。

于是她开始介绍治疗方案。她说她会推荐他去找学校的全科医生,咨询一下该吃什么药。如你所知,我不能给你开药,她说。他点点头,开始坐立不安。没错,我知道,他说。他不停地揉眼睛,它们很痒。她递给他一杯水,他拒绝了。她开始问他家里的情况,他的母亲,她住哪儿,他有没有兄弟姐妹。

嗯,她给了我很多精神上的支持。她……嗯,很难跟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形容她是什么样的人。她非常聪明,比我聪明得多,但我觉得我们的世界观很像。当然了,我们一直都在同一个地方生活,所以她不在身边感觉有点不一样。

好。

听上去没有她对你来说有点艰难。

我发现你对自己的评价非常消极,你有一些轻生的念头等等。我们对此要非常重视。

我没有遇到那么多我真的合得来的人,他说,你知道吗,这对我来说很难。

他又揉了揉眼睛。他轻轻地说出了答案:是的。

你觉得这是个新问题,还是老问题?

这意味着你的情况属于严重抑郁,她说,你觉得这和你的感受相符吗?

我觉得是老问题。要我说,上中学时我就偶尔会感到孤独。但大家都很喜欢我。在这里我觉得大家没那么喜欢我。

哦,好吧。

他顿了一下,伊冯娜似乎看出他的犹豫,没有打断他。

你得了四十三分。

比如说罗布,我去世的那个朋友,他说,我跟他在很深的层面上不是很合得来,但我们是朋友。

是吧,他说。

没错。

我们把这个称为《贝克抑郁自评表》,她说,我猜你已经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儿了。每道题有一定的分值,零到三分。你看,像我这样的人做完后大概会得零到五分,一个有轻微抑郁的人可能会得十五或十六分。

我们没什么相似点,比方说共同的兴趣爱好什么的。我们的政治观点可能也不一样。但是上中学时这些东西其实并不重要。我们在同一个圈子里,所以我们是朋友,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调整了那沓纸的前后顺序,他看到第一页上他用笔戳出的洞。

我懂的,伊冯娜说。

是吧。很严重吗?

而且他做过一些我不太认可的事。他对待女孩的方式有时挺糟的。当然了,我们那会儿才十八岁,人人都像个傻瓜。但我觉得他那些行为让我跟他有点疏远了。

话说回来,我看过你填的表了,她说,老实跟你说,康奈尔,我觉得情况有点严重。

康奈尔咬住大拇指盖,然后把手垂下来,落在大腿上。

这话说出来比康奈尔想得更有攻击性,或者说恳求的意味更浓。他惊讶地发现伊冯娜没有直接回应,而是透过镜片看着他,然后眯起双眼。她在点头。接着,她拿起桌上的一沓纸,把它竖起来,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大概觉得,搬到这里后我会更容易融入,他说,我以为我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但说实话,这里的人比我的中学同学糟糕得多。这里所有人都在到处攀比他们父母赚多少钱。我不是在打比方,我亲眼见过。

但至少其他人尝试去帮他了。

他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一口气说得太快太多,但他不想停下来。

当你的朋友因为自杀而离世,你自然而然会想,你是不是本可以帮他一把,伊冯娜说,我相信,你朋友生命中的每个人现在都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我离开卡里克里时,以为自己能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他说,可我讨厌这里,事到如今,我又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意思是,那些友谊已经不复存在了。罗布也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再也回不去那种生活了。

康奈尔木讷地点点头,然后揉了揉眼睛。

伊冯娜把桌上的纸巾盒推给他。他看向纸盒,上面印着绿色的棕榈树叶,又看向伊冯娜。他摸了摸脸,这才发现自己在哭。他默默抽出一张纸巾,把脸擦干。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肯定非常痛苦,这当然很痛苦。你觉得你错过了一个机会,没能帮助一个正在受折磨的人。

不好意思,他说。

我没回他发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我是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但我连回都没回。

伊冯娜注视着他的眼睛,但他看不出她在没在听他说话,有没有听懂或者有没有尝试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理解你的心情,伊冯娜说,无论你因为朋友的事感到多么悲伤,但他去世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他做的决定承担责任。

我们心理咨询处能做的是调整你的情绪、想法和行为,她说,我们没办法改变你的现状,但我们能改变你应对现状的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们上大学后就没怎么联系了。他在戈尔韦,我在这里,加上各种事。我想我现在很自责,没能和他多联系联系。

嗯。

哦,这太令人难过了,还请节哀。

咨询进行至此,伊冯娜递给他一份表格,上面画了大大的卡通箭头,指向不同的文字框。他接过表格,假装他以后会填。她还递给他一些影印资料,教人如何应对焦虑的,他假装自己会读。她给他打印了一张纸,让他交给学院心理卫生服务处,指导他们如何应对他的抑郁情况,他说他两周后会再来。然后他离开了咨询室。

我有个朋友一月份时自杀了,他说,我中学时代的朋友。

几周前,康奈尔参加了一场朗读会,有个作家来学校举办活动。他一个人坐在讲堂后面,有点不自在,因为来参加朗读会的人很少,别人都是挨着坐的。活动在艺术楼一个没有窗户的大堂举行,座位上安了能展开的小桌。一个教过他的老师对作家的作品进行了简短却谄媚的概述,然后作家本人,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岁的年轻男人,上台感谢大学的邀请。康奈尔那会儿已经开始后悔来参加这个活动了。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稳重、程式化、缺乏活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他读过作家的短篇集,觉得作品质量参差不齐,不过在有的地方敏感细腻、洞察秋毫。他心想,现在看着这个作家在这样的环境里,与一切即兴自然的东西隔绝开来,对着已经读过他作品的人大声朗诵自己的作品,就连那一点优点都被糟蹋了。他的朗读太僵硬,让人觉得他书里写的东西也是假的,让人觉得他和他写的那些人没有关系,仿佛他观察那些人物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能跟圣三一的学生讲述他们。康奈尔想不出这些文学活动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它们的贡献是什么,有什么意义。来的人都是为了成为那种会参加文学活动的人。

此刻他抬起头,看向伊冯娜。她是学校指派来的,她靠听他的问题来赚钱。

活动结束后,主办方在讲堂外开了一个小型招待酒会。康奈尔正要走,却被一群高声说话的学生挡住了路。他正准备穿过他们,其中一个人说:你好,康奈尔。是她,萨迪·达西—奥谢。他们一起上过几门英文系的课,他知道她是文学社团的人。她就是大一时当着他的面叫他“天才”的那个女孩。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中学同学纷纷在Facebook发帖,科普自杀问题。自那之后,康奈尔的精神状态持续恶化,周复一周。从前他的焦虑是慢性的,很轻微,只是让他遇到什么事都有打退堂鼓的冲动,现在他的焦虑变严重了。和人进行简单交流,比如点咖啡或随堂回答问题时,他的手会有刺痛感。他还有过一两次惊恐发作,表现为过度呼吸、胸痛,周身犹如针扎。他感觉正在和五官逐渐分离,无法思考或阐释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事物看起来、听起来都不太一样了,变得更慢、很假、不真实。第一次发作时,他以为自己要疯了,以为他用来理解世界的整套认知体系会彻底分崩离析,从此以后他将再也无法分辨声音和色彩。然而几分钟后,这种症状又退去了,他躺在床上,浑身大汗。

你好,他说。

康奈尔后来听朋友们说,罗布在事发前几周里一直在酗酒,似乎情绪低落。康奈尔毫不知情,他上学期没回家,没怎么跟人见面。他登录Facebook,发现罗布上一次给他发消息是在二〇一二年初。有一张康奈尔晚上出去玩的照片,他的手臂挽在玛丽安的朋友特里萨的腰间。罗布写道:你在上她吗?干得漂亮哈哈。康奈尔没有回复。他圣诞节时没见到罗布,他不记得去年夏天有没有见过他了。他试图在脑海中唤起罗布的面容,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刚开始会浮现出一张人脸,完完整整、易于辨识,可一旦凑近,那些五官就会四处浮动,变得模糊,混成一团。

你觉得朗读会怎么样?

跨年后没过几天,康奈尔收到雷切尔·莫兰发来的短信。那会儿是凌晨两点,他和海伦刚从一个派对上回来。他把手机斜过来,点开短信。这是一条群发给他们所有中学同学的短信,问有没有人见过罗布·赫加蒂,或是否和他还有联系。短信里说他已经失踪几个小时了。海伦问他短信里说了什么,不知为何,康奈尔答道:哦,没什么,就是条群发消息,祝新年快乐。第二天,人们从科里布河里打捞出罗布的尸体。

他耸耸肩。还行,他说。他有点焦躁,想离开她,但她说个不停。他在T恤上擦了擦手心。

她把笔按开,开始记笔记。一月,好的,她说,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这种感觉是无端产生的?

你没有被惊艳到吗?她问。

嗯,几个月前吧。一月左右,他说。

不好说,我不太理解这些活动的意义。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

朗读会?

嗯。过得不太好。

对,康奈尔说,其实,我不知道它们办来有什么用。

好的,她说,要不我们聊聊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大家突然转过头去,康奈尔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那个作家从讲堂里走出来,向他们走来。你好,萨迪,他说。康奈尔没想到萨迪和作家之间有私交,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很蠢。你读得太棒了,萨迪说。康奈尔又恼又累,于是挪到一边,让作家走到他们站成的圆圈中,准备慢慢走开。这时萨迪抓住他的胳膊,说:康奈尔正在跟我们说,他觉得文学朗读会没什么意义。作家心不在焉地向康奈尔看去,点了点头。对啊,同感,他说,朗读会很无聊的,不是吗?康奈尔意识到作家的言谈举止跟他朗读时一样僵硬,这让他感到愧疚,意识到自己不该仅仅因为一个人或许有点不善言谈,就对文学产生如此负面的看法。

一个穿灰色长开衫的中年女性从里屋走进等待室,问:康奈尔?他想挤出一个微笑,又放弃了,转而用手揉了揉下巴,点点头。我叫伊冯娜,她说,能跟我来一趟吗?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跟着她走进一间小办公室。她把门在身后关上。办公室一边是一张办公桌,上面放了一台看上去很老的微软电脑,正在嗡嗡作响;另一边放了两把薄荷色的矮扶手椅,相对而立。来吧,康奈尔。坐哪儿都行,她说。他在面向窗户的椅子上坐下,透过窗能看见一栋水泥大楼的背面和一根生锈的排水管。她在他对面坐下,举起挂在脖子细链子上的眼镜。她把眼镜戴上,然后低头看记事本。

我们很感谢你来,萨迪说。

他干等了一会儿。他的胃发出微弱的抱怨声,因为他还没吃早饭。最近他累得没法自己做晚饭,就在奖学金网站上登记,开始在学校餐厅吃校餐。就餐前每个人都要站起来听祷词,是用拉丁语诵读的。然后由别的学生上菜,他们一律穿着黑衣服,以便和等待上菜的学生区别开来。菜永远都一样:开胃菜是咸柳橙浓汤,配一个餐包和一小块锡纸包的黄油。然后是一片浸在肉汁里的肉,大家自己拿银盘里的土豆。最后是甜点,一种湿漉漉甜腻腻的蛋糕,或者水果沙拉,基本上全是葡萄。菜上得很快,撤得也很快,墙上肖像画里来自不同年代的男人身着华服,盯着他们。康奈尔一个人吃饭,听到别人说话但没法加入,深刻地感觉自己灵肉分离,几乎强烈到让他难以忍受。饭后,他们还要再听一段祷文诵唱,伴随着椅子从桌边抽开的噪音。七点前,他就已经回到夜色中的前庭广场,灯已经亮了起来。

你全名是什么?作家问。

他答完了剩下的问题,它们问的东西都非常隐私,最后一个是关于他的性生活。他把纸页折起来,交还给了前台接待。他不知道把这些极其敏感的信息交给一个陌生人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咽了一下口水,喉咙紧得发疼。那女人像接过一份迟交的大学作业一样接过问卷,然后对他愉快地露出一个没有真情实感的微笑。谢谢,她说,你等咨询师叫你名字吧。他浑身无力地站在那里。她手里握着他最私密的信息,他从未和任何人分享过。看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突然想把它夺回来,仿佛他误解了这种信息交换的目的,或许应该换一种填法。但他只说了句:好吧,就又坐了下来。

康奈尔·沃尔德伦。

他再次回头看向那个女人。他不想向这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坦白他想自杀。昨晚他幻想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因为缺水而死,不管这会花上多久。或许要等上好几天,但这几天会非常令人放松,因为他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费劲集中注意力。谁会发现他的尸体呢?他不在乎。这种幻想经过数周的反复演练提纯,最后以死亡的瞬间告终:他平静的眼皮无声地合上,结束了一切。他圈了1。

作家点点头。他从桌上举起一杯红酒,让其他人继续讲话。现在康奈尔终于可以趁机溜走了,不知为何他却留了下来。作家喝了口红酒,再次看向康奈尔。

3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自杀

我很喜欢你的书,康奈尔说。

2 我想自杀

哦,谢谢,作家说,你去不去雄鹿头酒吧喝一杯?我听说他们要去那里。

1 我有自杀的念头,但我没法实行它

那天晚上他们在雄鹿头待到酒吧关门了才走。他们就文学朗读会进行了友好的争论,康奈尔没怎么说话,但作家支持他的意见,这让他很高兴。后来作家问康奈尔是哪里人,康奈尔回答说他来自斯莱戈,那里有个地方叫卡里克里,作家点点头。

0 我一点自杀的念头都没有

嗯,我知道卡里克里,他说,那里从前有家保龄球馆,可能已经关了好几年了。

他抬头看向玻璃背后那个女人。这会儿他才发现她和等待室的人之间隔了一面玻璃板。他们觉得康奈尔这样的人会对玻璃后面的她构成某种危险吗?他们觉得这些人——那些来这儿耐心填写问卷、向那个女人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名字以便她将其输入电脑系统的学生们——会企图加害桌后的她吗?就因为康奈尔会在自家地板上躺好几个小时,他某天就会在网上买一把半自动机关枪,然后在购物中心进行大屠杀吗?这简直是他最不想干的事了。他甚至会为打电话时结巴了一下而内疚。尽管如此,他知道安装玻璃隔板背后的逻辑:有精神疾病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是被污染的,具备潜在危险。哪怕他们没有在失控的暴力冲动之下袭击桌后女子,他们还是可能会对着她呼出某种微生物,导致她沉迷于过去所有失败的情感经历中。他圈了3,继续往下看。

对,康奈尔飞快地答道,我小时候在那儿办过一次生日聚会。在那家保龄球馆。不过它的确倒闭了,如你所说。

3 我讨厌我自己

作家喝了一小口啤酒,问:你觉得圣三一怎么样?喜欢吗?

2 我对自己很失望

康奈尔越过桌子看看萨迪,她手腕上的手镯哐当作响。

1 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说实话,有点难以融入,康奈尔说。

0 我对自己的看法和从前一样

作家又点点头。或许这不是件坏事,他说,你可以用这个经历写你的第一部短篇集。

这个心理咨询是尼尔告诉他的。他具体是这么说的:它是免费的,所以不去白不去。尼尔是个实际的人,他表达同情的方式也很实际。康奈尔最近没怎么见到尼尔,因为他搬进了奖学金提供的学校宿舍,谁都不怎么见得到了。昨天晚上他在房间地板上躺了一个半小时,因为他累得没法从套间走回床边。套间在他身后,床在他面前,二者都在视线范围内,但不知为何他既无法向前也无法后退,只是一味下沉,沉到地板上,最后身体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好吧,我在地板上,他心想。这比躺在床上,或者躺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糟很多吗?没有,人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人生在你的脑子里。我还不如就这么躺着,吸着地毯上的灰,感觉右臂被身体压得越来越麻,反正这和其他可能的经历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康奈尔笑了,低头看着他的大腿。他知道作家在开玩笑,但这个想法让人愉悦,让他知道自己并不会白白痛苦。

在他看来,这其中任何一个表述都可能是真的,或者同时有不止一个是真的。他把笔头夹在牙齿中间。读到第四个句子时(不知为何它的编号是3),康奈尔感觉他鼻子的软组织有点刺痛,仿佛这个句子在呼唤他。的确如此,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没有希望,只会变得更糟。他越想越觉得和它产生共鸣。他甚至不用去思考它,因为他能感受到它:它的句法似乎来自他的内心。他把舌头在口腔上壁用力摩擦,努力显得面无表情,只是皱眉作出很专注的样子。他不想吓到那个会收到这份问卷的女人,于是圈了编号2的陈述。

他知道,大学里很多文艺青年读书主要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很有文化。那天晚上在雄鹿头,有人提起财政紧缩抗议(4),萨迪举起双手说:莫谈政治!这其实佐证了康奈尔最开始对朗读会的评价。它是一种文化性质的阶级表演,受过教育的人迷恋文学,因为它能带他们体验一段虚假的情感历程,他们喜欢读没受过教育的人的情感历程,以便读完后可以感觉自己比那些人高一等。哪怕作家本人是个好人,哪怕他的书真的很有见地,所有的书最后都会被营销成地位的象征,所有作家在某种程度上都参与到这种营销当中。或许这就是这个行业赚钱的方式。在这种公共朗读的场合出现的文学,不具备抵抗任何东西的能力。话虽如此,当晚,康奈尔回家后重读了自己为创作新短篇而做的笔记,心中涌起某种熟悉的愉悦,仿佛观看一次完美的射门,看光线穿过窸窣作响的树叶,听见汽车驶过时从打开的车窗传出的一小段音乐。不管发生什么,生命总会带给人一些喜悦的瞬间。

3 我觉得我的未来没有希望,只会变得更糟

(1) 一种基督教仪式,通常会食用作为圣餐的面包和红酒,分别象征耶稣的身体和血液,从而表明主的生命与信徒同在。

2 我不认为我的未来会顺利

(2) 爱尔兰教育系统分为小学(4—13岁)和中学(12岁及以上),中学通常为6年。

1 我对自己的未来比以前要沮丧

(3) 伊拉斯谟计划(Erasmus Programme),全称为European Community Action Scheme for the Mobility of University Students,欧共体成员国高校留学生交流计划。

0 我对自己的未来一点都不沮丧

(4) 20世纪90年代及21世纪初,爱尔兰经济在外资汇入和房市泡沫的驱动下涨势凶猛,被称为“凯尔特之虎”。伴随2007—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爱尔兰经济增长首次放缓,房市彻底崩盘,政府最终不得不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请求经济救援,并在后者要求下推行财政紧缩政策,从而引发民众不满,发起游行抗议。2011年共和党大败,丧失近八十年来最大党地位,这一事件被认为具备“历史意义”。

他需要在接待室把问卷填好。亮色椅子绕着茶几摆了一圈,茶几上有一个算盘玩具。茶几对他来说太矮了,他没法俯身趴在茶几上填,于是把问卷别扭地放在膝盖上。回答第一个问题时,他的圆珠笔就把纸页划破了,在上面留了一个小洞。他抬头看向给他这张表的前台接待员,她没在看他,于是他又埋下头。第二个问题的题目是“悲观”。他需要在以下几个陈述句中选一个,圈出它前面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