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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智者斗智

老马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似乎听懂了一些张文昊说的道理,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反思自己这三十年的警察生涯。如果按照简单的标准判断,自己这一生到底是对还是错?而自己的职场生涯,又到底该被打上多少分?他又不禁看了张文昊两眼,努力挤走内心的软弱和卑微。他告诉自己,现在聊天的真正目的,是要从张文昊那里套出与案件有关的线索,而绝不是促膝谈心。但他明白,自己对于面前的这个人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他不能像以往那样简单直接地做出判断。但他又告诉自己:你是个警察,不能因为自己的情感而失去对案件的判断。老马很纠结。

“得了这个病之后,我想了很多。我想你也一定想了很多。”张文昊望着天花板说,“我有时就想啊,人活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呱呱坠地到最后离去,就是那么一个过程。人这一生很短暂,到了最后,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带不走。有时吧,我真想知道。这人活了一辈子啊,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生活吗?事业吗?女人吗?还是名和利?如果这些都得了,那又能怎么样?我们年轻时为之奋斗、为之努力的事情,真的那么有价值吗?”张文昊把在张鹰墓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其实啊,我现在越来越懂得,真实的东西才最重要。”张文昊说。

“所以说,还是那句话,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的道理。”老马做着总结。

“真实的东西?”老马玩味道,停顿了一下说,“是啊,真的东西。真的高兴,真的难受,敞开乐、放开哭,人才活得不憋屈。是这个意思吧?”

张文昊不知怎么回答,叹了口气。

“嗯……越到了这个岁数,我才越体会到,这人啊,有时可以帮助别人,但却帮不了自己,再复杂的谎言也抵不过简单的真实。这现在的人啊,天天说谎,不说谎就活不下去,就立不了足。但骗来骗去,最后骗的还是自己。有时说了一个谎啊,就要用更多的慌去弥补、去掩盖,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地狱啊。”张文昊说。他想到了围坐在老姚病床前的家人,想到了那么真实关切的眼神,想到了老姚与小吕的背对流泪,想到了他大女儿腼腆的笑。同时,他又想到了大声说话的杨晋财,想到了前来逼婚的张艳红。最后,他还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的女儿,张婕,或是夏尔。张文昊心里,百感交集。

“笑话,你这么说就是没有黑白善恶之分了?”老马提高了嗓音。“坏人干了坏人,想变成好人我们还要原谅他,凶手杀了人说句‘对不起,我错了’,我们就要说他无罪。那要我们警察干吗?那还要什么法律?”老马反唇相讥。

老马看张文昊沉默了,觉得这是个机会。他要继续给张文昊挖坑儿埋套儿,让他露出破绽。老马年轻时曾经干过不少年预审,预审就是审讯犯罪嫌疑人,讲的就是杵人家心窝子、戳人家肺管子,让他说真话。搞预审的都知道,对付软弱的要拍山镇虎,对付强硬的要以柔克刚。他咽了口唾沫,准备把张文昊往阴沟儿里带。

张文昊默默地摇头,又是一阵沉默。“哎……其实有的时候啊,对错黑白,没有什么绝对的区分。那些评判的标准,只是掌握话语权的人手中的砝码,成者王侯败者寇,中国自古就是这样的道理。其实每个人这一生都会犯错,或大或小。如果一个人犯了错,是要给他改错赎罪的机会的。”张文昊一字一句地说。

“哎,其实,谁这辈子没做过几件错事呢?”老马有目的地引导。“就拿我说吧,干了一辈子警察,都晃晃悠悠不干正事,盼的就是耗到退休,弄个舒服自在。但现在……哎……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这一辈子一晃就过去了,到现在想啊,什么错啊对啊,到了最后都不重要了。”老马说。

“当然,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没的商量。这有时人要是走错了路,想回头很难,除非他把自己大卸八块、重新回次娘胎。”老马意有所指地信誓旦旦。

这一句,杵了一下张文昊的心窝子。“是啊,谁没干过几件错事呢?”张文昊仿佛在自言自语。“其实啊,这人到了什么时候都逃避不了命运,你认为逃脱了,但最后转了一圈你才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根本没有逃脱掉。作了一次孽啊,是用多少次补救都还不了债的。无论你用什么方式……”张文昊说得真诚,但是不知不觉地上了老马的套。

“对和错、黑和白、善与恶……哼……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绝对的对和错、黑和白、善与恶吗?”张文昊轻蔑地笑了一下。“难道一切的事物就只有两种属性,就这么简单?非对即错?非善即恶?”张文昊反问。

“啊?怎么这么说?你年轻时做过什么错事吗?”老马忙接话。

“这是警察的基本素质啊。特别是在办案的过程中,你要是相信别人呢,你就会轻信报案人贼喊捉贼的假案,或者陷入被告人编造的辩护圈套。而要是相信自己呢?就会轻视证据、主观臆断,从而丧失了对案件细节的追查,而导致案件的方向出现偏差。只有冷冰冰地独立于执法者情感之外的证据,才能直接证明对和错、黑和白、善与恶。明白吗?”老马回答。

张文昊一惊,突然醒了。他听出了老马的画外音,猛地转头看着老马。老马也一愣,赶紧佯装困倦的样子,但那一脸窥探捕捉的表情根本来不及收回。就在这一秒钟,张文昊已经从老马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针尖般的光芒,那表情像极了猎豹在捕猎前的样子。张文昊感到一阵寒冷迅速传遍全身,心底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大脑也顿时清醒起来。他突然想起老马是个警察,又想起了张鹰、林楠、经侦总队、夕阳漫山……是,他感到恐惧了,哪怕面前只是个已经退休的警察,对于自己,也是极度危险的。

“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证据……”张文昊转过头看着他。“为什么不能相信别人和自己?”张文昊问。

“呵呵……”张文昊用长长的笑来调整情绪,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你想问什么?”张文昊恢复着表情。

“哼,我看你是受了刺激了……”老马一转头,不屑一顾。“我不相信,我只相信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干警察的有句老话:不能相信别人,也不能相信自己,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证据。”老马硬邦邦地回答,没有一丝疑惑。

“嗨,就先说我,年轻时就净胡来,跟领导拍桌子,跟小民警耍资格。现在想起来啊,都可笑……”老马赶忙扯开话茬儿,伪装自己。他知道自己做得太急了,本该多做延伸、拆解的话题,他直接就问了出来。他看出了张文昊那一瞬间眼神中的警觉、惊恐甚至慌乱,但他又不能确定那个眼神的真实含义。哎,这就叫急功近利,前功尽弃啊,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连这么基本的活儿都玩不好了。老马沉默着,梳理着张文昊的反应和他自己的判断,他告诉自己,要慢慢来,但他转念又想,自己现在这种状态,还有时间去慢慢来吗?这是个悖论,无法解决。

“对,来世。就是我们有一天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身体化为灰烬,而灵魂还会寄存到另一个地方……”张文昊还是那么痴痴地说。“会有吗?”

“哎,什么来世啊、作孽啊、还债啊,谁也想不明白。”张文昊的语气平缓,拿起了床头的一本书。“这本书说过啊,我们因宽恕而获得宽恕,我们因死亡而获得永生。人啊,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该企图活得明白了,学会糊涂,学会接受现在的一切,才不会那么痛苦。”他翻开书页的时候,不留神一张照片掉在地上。

“来世?”老马眉头一皱,不知所云。

老马俯身,将照片捡起。那是一张合影。

张文昊仰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问:“老马,你相信有来世吗?”

“这是……”老马问。

马上就要熄灯了。老马用余光盯着张文昊,心里揣测起来。林楠刚才说的短短几句话,引起了他心中的许多疑团。老马不想去相信,张文昊与那个案件有关,但一个警察的职业敏感,又让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情感而失去对案件的判断。他不想武断,但更不想丧失这条悬而未决的线索和疑点,他让林楠详细调查张文昊刚才祭奠那个坟墓周围的几个坟,看看会不会是张文昊在祭奠别人,但结果却排除了这种可能。老马的直觉在刺痛着他的神经,甚至强过肝部的疼痛。如果张文昊真的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那为什么自己这么久都没有怀疑到?老马在质问着自己。

“哎,这是我曾经的全家福。”张文昊接过照片,心里划过一丝温暖。他指着照片说:“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呵呵,瞧那样子。这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夏婕……”张文昊停顿了一下,才说:“这是我女儿,张婕。你看她多美。”

“呵呵……还行,不是臭鸡蛋,没什么味道。”张文昊摇摇头自嘲道。他显得很疲惫,缓缓地换上病服,仰躺在床上。

老马凑过去仔细看着,那是个幸福的一家三口,张文昊那时还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留着个傻傻的扣边头,咧着嘴傻笑,一脸的幸福。旁边是他的妻子,那个叫夏婕的女人,脸胖胖的,显得温和善良。怀中抱着的小女孩大约有四五岁,嘟着小嘴小鸟般地搂着张文昊。背景像是个军队大院,三口人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飞机模型。老马看着看着,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心里酸涩起来。

“今天受刺激了吧?”老马从报纸上看到了张文昊的惨状。现在的媒体就是这么发达,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现在就拿在了手里。

“有你女儿现在的照片吗?”老马缓缓问。

“是,重组、股东打架,一塌糊涂。哎……知道我这样了,大家就都坐不住了。”张文昊自嘲地苦笑。而他自己当然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股东打架,而是为了争权夺利在相互地检举揭发、栽赃陷害,这是一场充满明枪暗箭的惊涛骇浪,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惨烈的程度达到了你死我活。而公安、税务的介入,对于曾经运行良好的公司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这一切是他健康时绝不可能出现的。而如今,他已无力掌控。中国的企业就是这样,有时需要的就是铁腕的人治,公司的灵魂就是董事长、一把手,一旦群龙无首,就会树倒猢狲散,天下大乱。文昊集团公司的灵魂人物出了问题,一切良好的秩序便无人遵守。

“没有……”张文昊默默摇着头。“我对不起她们母女啊,为了所谓的事业早早就离她们而去,是我背叛了她们,哎……”张文昊一声长叹。“后来我女儿随了她母亲的姓,从张婕改名叫夏尔,除了我每月支付的抚养费外,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往来。后来她到了十八岁就出国留学了,几年后我前妻就病故了……就像你说的一样,我失去了最重要的真的东西,真的感情、真的血肉,悔之晚矣啊……”张文昊说的都是沉甸甸的事实,却在另一方面避重就轻。

“最近你公司的事不少啊。”老马接着问。

“她知道你这次的病情吗?”老马又问。

“是啊,有点事情需要办。”张文昊简单地回答。

“不知道,我不想让她知道。”张文昊回答。“我在得意的时候背叛了她们,却要在失意的时候求她的同情,这不是太自私了吗?我不会让她来可怜我的……”张文昊说不下去了。

“这么晚才回来?”老马问。

“怎么是可怜你呢?他是你的女儿啊!”老马皱了皱眉。“老张,你想的太多了……”

老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张文昊,他刚刚挂断林楠的电话。

“哎,有时不能不这么想啊……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和老姚,身边有爱你们的亲人孩子,真的老马,这才是最珍贵的财富啊……”张文昊拿着照片的手在颤抖,但表情却定格在茫然中。老马知道,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与惩罚。

雨还在下,张文昊回到房间的时候,已临近熄灯。医院维护的是大多数病人的利益,虽说不像军事管理那样强硬,但也有严格规则。如果说例外,大概也只有那间VIP病房。

两个人之间初试锋芒的战斗,结束在几声沉沉的叹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