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场所在宫廷的晋见间。
不久,空海晋见宪宗。
逸势、远成也在那儿。
【十】
形式上,是来自日本的使者远成带着两人前来晋见。实际上,是宪宗方面提出让远成带空海同来的要求。
“空海啊,你的缺点就是文采太好了。”
“你是空海吗?”
逸势喃喃自语。
皇位上传来宪宗的问话。
“不过,我想对你说句话。”
“正是。”
逸势将空海帮自己捉刀的奏文拿在手上。
空海用平常的声调点头回应。
然而,抽离逸势的感情,单就文章本身而言,空海写得十分漂亮,想要增减都不可能。这一点,逸势十分清楚。
逸势和远成由于紧张过度,此刻正在空海身旁微微颤抖。
走笔——大概就是这样吧。
“你的事,朕听说了。”
写此奏文的时候,空海一开始所设定的想法,会依书写而衍生出下一个想法,然后,那想法便一路自行奔驰。
宪宗的声音洪亮。
逸势勉强挤出笑容。
当然,宪宗并未患病。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对空海和逸势的归国请求,他尚未回应。
“空海,没关系。”逸势说。
照理说,应该是请求通过了再拜见皇帝,然而,此时两人尚未收到允准通知。
空海刚开口,逸势就打断他的话头。
“太可惜了。”宪宗说。
“逸势啊……”
到底是什么太可惜,宪宗没有明说。
阅读空海当场写就的奏文,逸势一副脸上无光的模样。
“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
奏文大意如此。
宪宗兴趣盎然地凝视此位异国沙门。
且应允我返回日本吧。
在长安,也就是大唐密教界,空海已是第一人。
儒学虽未学成,多少还学得音律。音乐虽然不是什么大学问,却霆力万钧,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如今,我满心期待,将此妙音传至日本。
宪宗对此也很清楚。
我或将如蝼蛄被丢弃在山沟底下,这难道不是大唐的一大遗憾吗?
“听说,惠果阿阇梨的碑文也是你写的。”
空海将逸势喻为蝼蛄。
“是的。”
“蝼”指的是蝼蛄。
空海点头称是。
“非只转蝼命于壑——”
“朕读了你的奏文。”
目前仅仰赖大唐所给的衣粮,勉强维生。
宪宗似乎仍在评估空海,始终凝视着空海。
盘缠都用光了。
“文章写得很了不起。”
而且,“资生都尽”。
接下来,宪宗将制造出日后以“五笔和尚”之名流传于世的空海的传说。
空海帮逸势这样写道。
【十一】
日本和大唐被山川阻隔,自己还未能通晓语言——
“朕有事相求。”宪宗说。
“山川隔两乡之舌,未遑游槐林。”
“什么事呢?”
留住学生逸势启。逸势,无骥子之名,预青衿之后。理需天文地理谙于雪光,金声玉振缛于铅素。然今,山川隔两乡之舌,未遑游槐林。且温所习,兼学琴书。日月荏苒,资生都尽。此国所给衣粮,仅以续命,不足束修读书之用。若使专守微生之信,岂待廿年之期。非只转蝼命于壑,诚则国家之一瑕也。今见所学之者虽不大道,颇有动天感神之能矣。舜帝抚以安四海,言偃拍而治一国。尚彼遗风,耽研功毕。一艺是立,五车难通。思欲抱此焦尾,奏之于天。今不任小愿,奉启陈情,不宣谨启。
“请你题字。”
此一文章,以《为橘学生与本国使启》为题,同样见诸《性灵集》:
“题字?”
语毕,空海便就地写起逸势的奏文。
“不错。”
“现在写,早点上呈比较好吧。”
宪宗点了点头,又对旁边的侍者使了个眼色。
“你写什么,我都不会恨你,现在就帮我写吗?”
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吧。
“到时候,你可别恨我。因为我写下那些话,也是当前形势所迫。”
侍者趋近,说:
“应该如此吧。”
“这边请。”
“那我就帮你写,只是,我和你的奏文笔迹不能一样,所以,我写好之后,你得再誊写一次。”
催促空海等人挪步。
“没关系。”逸势坚决地说。
宪宗起身,走了出去。
“这事没有第二次。如果想一次过关,这通奏文的内容将对你很不利。”
空海等人被催促着,跟在宪宗后面。
空海点了点头之后,环抱着胳膊思索。
踏着石砌前进,不久,前面的宪宗等人走进一个房间。
“嗯。”
空海、逸势、远成则在稍后进入屋内。
“有吗?”
房间约三间四方。(2)
“这个很难办。不过,总有办法可想吧。”
正面是一片白壁,以两根柱子每隔一间隔出三面墙壁。
考虑了片刻,空海说:
右侧两面还是簇新的,左侧一面看来颇老旧。老旧壁面上,写有文字。仅此旧壁有题字,右侧两面新壁,则空无一字。
“当然好!”
壁前已准备好龙椅,宪宗在那儿坐了下来。
“这样做,好吗?”
“看。”宪宗说。
“拜托啦。”逸势恳切请托。
空海跨步向前,站在旧壁前。
逸势认为,空海写的字句、文章,具有撼动人心的咒力。
宪宗和其身边围绕的三十余人凝视空海。
“那时,葛野麻吕写了好几次奏文却不奏效,你提笔写了后,不就上陆了吗?”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逸势说的,是空海、逸势所搭乘的遣唐使船,遭到暴风雨袭击,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福州的事。
众人以这样的视线包围空海。
“到目前为止,你写的文章,几乎无往不利。在福州时也是这样。”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这样的逸势托空海代笔奏文,大概也是万不得已了吧。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逸势以日本留学生身份来到大唐,必然兼备读写之才。在大唐,也有人称他为“橘秀才”。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当时,文字读写,并非像今日这般普遍。有人能读不会写,即使会写,大多数也只能写几个字。舞文弄墨,是一种特殊的才能。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在那个时代,代笔是可行的。
书法写得十分生动。
逸势脸颊消瘦,双眸却发出亮光。
笔端自由移动,任思绪游荡,却一点也没有破绽。
“你帮我写吧。”
真是了不起的书法大作。
“空海啊,拜托你!”逸势俯首致意。
“这是曹操大人的诗。”
结果,逸势写不出半个字,便前来空海住所。
语毕,空海吞咽下文般地闭了嘴。
事实上,下一回的遣唐使船,要到距此时三十二年后的承和五年(838年)才来,对空海来说,此时若不回去,势将无缘再度踏上日本土地。
宪宗身旁的侍者们,发出“哇——”的赞叹声。
高阶真人曾对逸势说。
——空海到底有多少能耐?
“下回,何时会来,就不知道了。”
用此种目光凝视空海的侍者们,对于空海能说出此诗作者,似乎感到非常惊讶。
这种说法的理由是,那只会增加国家花费,再说,即使不特意前往大唐,其间,也有不少大陆贸易船来到日本,从他们手中也可以取得大唐文物。
来自日本的僧人,为何连这种事都知道?
逸势从日本启程时,日本国内便已传出“废止遣唐使船”的言论。
的确,那是近600年前建立魏国的曹操所作的《短歌行》。
至于下回遣唐使船何时会来,谁都不知道。
曹操还被称为“横槊诗人”。据说,只要脑海浮现诗作灵感,即使在沙场上驰骋,曹操也会将槊横放,当场悠然吟出诗作来。
空海将偕同高阶真人回国。
《魏书》中也记载:
如果此奏文失败,便没有后续了。
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
所谓佛教,它既是一个思想体系,也是一种仪式,它有灌顶传法作为证明,儒教却没有这样的东西。
曹操所作的这首诗,还有下文,此处仅到“唯有杜康”为止。
这里不得不考虑到,空海求取佛教和逸势求取儒教的不同。
看到空海似乎还有话说。
逸势却没有。
“怎么了?”宪宗问。
他已完成留学的任务。
“有个地方不明白,我正在思量原因何在。”
空海有回去的理由。
“哪里不明白,请说。”
“昨天,在鸿胪馆拜读了你的大作,真是精彩啊。可是,我该怎么写?完全理不出头绪来。”逸势失魂落魄地叹气说道。
“那就是,为何此处会有王羲之大人的法书呢?”
该怎么写呢?逸势一点头绪也没有。
空海才说完,宪宗身旁的侍者们又发出赞叹声。
写不出奏文。
“空海啊,你怎么知道这是王羲之的书法?”宪宗问。
逸势开口。
侍者们的惊呼,宪宗不由自主地追问,都是合情合理的。
“写不出来。”
王羲之是距此已400年的古人,其出生地也离长安很远,在位于山东琅琊临沂。
空海完成奏文三天之后,逸势一脸憔悴,来到空海住所。
他是东晋的书法家。
【九】
可以说,从空海入唐至今日,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日本,他都是颇负盛名的书法家。
岁月犹如白驹易过,转瞬间,青年黑发骤黄,变成了老人——此语已超越单纯的修辞,是空海的亲身感受吧。
然而,现代并未留下王羲之的真迹。
“白驹易过,黄发何为。”
建立大唐王朝的太宗,酷爱王羲之的书法,曾从王羲之七世孙僧人智永手中取得真迹。
别人需花费十年习得的事,自己只用一年便完成了,空海不怕难为情地写道。
此真迹正是有名的《兰亭序》。
“四运”即四季之意,也就是一年的时间。
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日——
所谓“十年之功兼之四运”,说的是空海的自信吧。
至山阴县赴任的王羲之的住所,广邀文人墨客,举行曲水流觞之宴。当时,聚会地点正是名胜“兰亭”。
文章虽短,却言简意赅。
是日,与会诸人,各自写诗题字,汇集成卷。王羲之则提笔写序,放在卷首。
须臾之间,空海写就此篇奏文。
此正是《兰亭序》。
此法也,则佛之心国之镇也。攘氛招祉之摩尼,脱凡入圣之墟径也。是故,十年之功兼之四运,三密之印贯之一志。兼此明珠答之天命。向使久客他乡,引领皇华。白驹易过,黄发何为。今不任陋愿。奉启不宣。谨启。
太宗驾崩之时,遵其遗命,将《兰亭序》殉葬于昭陵。此法书从此销声匿迹。
遂乃入大悲胎藏金刚界大部之大曼荼罗,沐五部瑜伽之灌顶法。忘食耽读,假寐书写。大悲胎藏金刚顶等,已蒙指南,记之文义。兼图胎藏大曼荼罗一铺。金刚界九会大曼荼罗一铺(及七幅,丈五尺)写新翻译经二百卷,缮装欲毕。
后世仅留下碑文拓下或临摹的《兰亭序》,想见到王羲之真迹殊为不易。
留学学问僧空海启。空海器乏楚材,聪谢五行。谬滥求拨,涉海而来也。着草履历城中,幸遇中天竺国般若三藏,及内供奉惠果大阿阇梨,膝步接足,仰彼甘露。
空海到底于何时,在何处见过王羲之的字迹呢?
题为《与本国使请共归启》。
“我国有王羲之的《丧乱帖》,是从大唐传过去的。”空海解释。
此时,空海所写上陈皇帝的奏文,见诸《性灵集》。
“那是辑合王羲之大人五通尺牍成卷的,但不是真迹。”
【八】
“是这样呀。”
逸势说。
“是‘双钩填墨’而成的。”
“拜托您了。”
所谓“双钩填墨”,是指在真迹上覆盖一张可透见的薄纸,用细笔钩描其下字迹轮廓,然后在其轮廓线中,用笔填上浓淡合宜的墨汁,此技法主要运用于书法复制。
逸势不顾羞耻地恳求,回到那个自己曾经瞧不起的世界。
尺牍第一行,是以“丧乱”两字起首,所以后来便以“丧乱帖”称之。
京城之中那更小更小的宫廷世界。
“你见过王羲之的《丧乱帖》,所以知道吗?”
小国之中的小小京城。
“是的。”空海的对答流畅无碍。
那东海小国。
“这确是王羲之真迹。原本写在东晋首都建康的宫殿壁面之上。”宪宗说。
这个心高气傲的男人,在空海以外的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倒是头一回。
“听说,当时的天子传唤王羲之自山阴县进京写下的。”
逸势双手伏地如此说。
宪宗继续解释着。
“拜托您了。”
“据传,晋朝亡国后,北魏孝文帝想得到此墨宝,于是派人将壁面切割成三面,然后运至洛阳,作为宫殿壁面之用。”
“拜托您了。”
尔后,“我大唐太宗在位时,又将此墨宝自洛阳运出,移至太极殿上。”
逸势像个孩童般耍赖。
自北魏孝文帝至唐太宗,掐指算来,已近200年历史。自王羲之初次写壁算起,距今已超过400年。
一旦说出口,便再也不可抑止。
此壁上真迹,竟能保存至今。
逸势眼中扑簌扑簌落下豆大的泪珠。
真是令人神往,既深邃又有厚重感。
“在下橘逸势也想请愿返回日本。”
逸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拜托您了。”逸势俯首致意。
唯有空海,仍然一副如常的表情立在那儿。
逸势本来面向空海,后来转向高阶真人。
“本来,三壁都有墨迹,但因老旧剥落,两面壁上的字迹已不见踪迹了。玄宗时曾派人修缮过,所以才会留下白色壁面。”
逸势伤感地说。
玄宗时期算来,也匆匆过了五十年——
“变成孤单一人,我大概会发狂而死吧。”
“所幸安禄山那小子,没有对此真迹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
不,饿死之前,或许,自己会不停地思慕日本,然后思乡而死吧。
“不过,白壁就这样搁着,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想找人重新书写。”
也没赚钱的本领。
据说,只要站在此壁面前,任何人都会畏缩不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自己却什么都不是。
因为一边是王羲之的书法。另一边要并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这儿,有人便害怕得直发抖,以致连笔都握不住了。
在此长安宗教界,空海已是宗门最上位之人。
这也难怪。
倘若带来的钱花光或被偷了,就只能饥寒而死。
五十余年来,壁画始终留白。
语言不太灵光,拜师学儒又没着落。
“空海,如何?”宪宗问道。
自己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吗?
“这面壁,就由你来写点什么吧。”
有空海在,逸势多少还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独留大唐的话——
咕噜。
自己就会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逸势的喉结上下滚动,屏息以待。
在此长安城,如果空海不在——
“皇上寄望于我的,就是这事吗?”
此时,揪住逸势内心的,是恐惧。
“正是。”
逸势的声音大了起来。
空海望向宪宗。
“别丢下我回去……”逸势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要留下我孤单一人!”
他在估计宪宗的真实意图。
身子正微微抖动着。
难道他想试探我?
空海一看,逸势血色全无,一脸苍白。
宪宗想看空海畏缩不前,并看他将如何拒绝,以取乐?
说话的人是逸势。
然而,这样的想法浮现脑际,不过是刹那而已。
“空海……”
空海感到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不可抑止地温热起来了。
“返国的请愿奏文,由我来写。”
这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当高阶真人陷于沉思时,空海以事情已然决定般的口吻,说:
自己所写的书法,得以列在王羲之墨宝旁。
嗯——
不知不觉,空海心跳加快、血脉贲张,满脸泛红。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和大唐的约定来到大唐,二十年的约定期限不到就要回去的话,应当由日本大使奏禀当今皇上。
宪宗到底想试探什么,这已无关紧要了。众人面前,宪宗亲口说出这一件事。只要空海点头应允,此刻,包括宪宗在内,谁也阻止不了了。
正如空海所说。
“乐意为之。”
“如果要成为正式文件,就必须重写文书,由高阶大人上呈当今皇上。”
空海脸上浮现笑容,点了点头。
“不过,不是正式批准。”空海说。
本来,大唐皇帝所期望之事,是不容他人拒绝的,话虽如此,如果写了无趣的字——
停顿了一阵子。
空海已完全没有这种担忧了。
当然,这全是事实。
“两壁原本写了什么字呢?”空海问道。
空海信心满满地点头。
“可以查明。”
“是的。”
宪宗点了点头。
他只是如此问。
宫中当然留有记录。
“真的吗?”
“可是,我不打算说。没必要重写一样的字。”
高阶真人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知道了。”空海才颔首,旁边的侍者便说道。
怎么可能——
“这边请,东西都准备好了。”
“老实说,我已得到先皇顺宗恩准。”
空海定睛一看,房内一隅搁着一张书桌,笔、墨、砚一应俱全。
于是,空海便说出无可争辩的话。
用的是大砚台,水也准备得很充足。
空海深谙个中微妙。
粗细不同的毛笔,准备了五支,都是既大且粗的笔。
即使迫于形势而情不自禁说出这样的话,只要说了,人往往就会因为自己所说的话意气用事。
“磨墨之时,你思量一下,要写些什么。”
无论结果如何,一开始,绝不能让高阶真人说出“不行”这样的话。
宪宗说。
对于空海突如其来的请愿,高阶真人不知所措。
【十二】
在此忙乱时期,高阶真人抽空和空海、逸势会面。
空海立于右侧白壁前。
那时正是顺宗驾崩三天后。
壁面附近,搁着一张书桌,其上的砚台墨水饱满。
高阶真人入唐时,顺宗尚在人世,他进入洛阳时,才得知顺宗驾崩之事。
空海右手握住笔,笔端悠悠蘸湿墨水。
没想到来后一看,顺宗已驾崩,宪宗继位为新皇帝。
看不到空海紧张的模样。
以高阶真人的立场来说,向新任皇帝禀陈日本朝廷的贺词,是他此行入唐的主要目的。
——这男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如果现在草率答应,以后发生问题,高阶真人也将陷入困境。官僚厌恶出事,可说今古皆然。
宪宗身边的侍者们,用那样的目光望着空海。
不知能否擅自提早归国。
——王羲之在大唐的价值,这男人真的懂吗?
而且,相对于日本,他们是以约定二十年的身份来到大唐的。
——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沉稳镇定?
就算本人想回去,也不能任意而为。必须取得大唐朝廷的许可,方才可以回去。
众所周知,大唐历来多少杰出书法家,在此壁前畏缩不前,写不出一个字来。
无论空海或逸势,都是以日本正式留学生的身份来到长安。
握着饱含墨汁的笔,空海站在壁前。
高阶真人脱口说出的话,也不无道理。
顿了一口气,空海说:
“不过——”
“那,就动手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现在只想早日返回日本,推广密教。”
话音才落下,手已舞动起来。
来到长安不过一年,空海便如愿以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笔法酣畅流动。
自师父惠果辞世后,在密教方面,在此长安城里,空海已是第一人。
毫无停滞。
空海已获得传法灌顶。
空海握在手中的笔,连续不断地诞生文字在此世间。
对此,高阶真人仅能点头回应。
速度飞快。
“在下空海为求密法,才来到长安城。”空海说,“我已完成任务。”
宛如观赏一场魔术。
空海的谈话对象,自始至终都是高阶真人。
空海看似也在壁前尽情舞蹈。
“当真!”
一会儿,便写下一篇诗来了。
逸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力拔山兮气盖世,
“空海,你当真?”
时不利兮骓不逝。
听到此话,逸势比高阶真人更感惊讶。
骓不逝兮可奈何,
“我想回去。”空海说。
虞兮虞兮奈若何。
“什么事?”
空海写就此篇诗作之时,惊愕、赞叹声不绝于耳。
“老实说,在下有件事要请托高阶大人。”
这是秦汉之际,与刘邦争霸的项羽所作的诗。
空海洞悉其微妙之处般,对高阶真人恭敬地回答道:
最后一战之前——也就是倾听“四面楚歌”的项羽,知道自己死期将至,遂令其爱妾虞美人起舞时所作的诗。
这样的对话,高阶真人当然不会感到不快。
骓,是项羽的马。
“噢,你是那个空海和尚的——”
项羽就是骑着它奔向战场的。
高阶真人这样说时,对方马上便回道:
由于左侧壁面有曹操的诗作,空海有意让两者相互呼应,因而选用同为乱世英雄的项羽之诗作。
“我来自日本。”
趁字韵未散,空海右手再握住四支笔。
每当这样的场合,空海总能不负众望,做出比对方所期待的更令人满意的演出。
加上最先握住的笔,此刻,空海已将五支笔全握在手上。
来自东海小国日本的留学僧空海,接受青龙寺传法灌顶,成为大阿阇梨一事,是众所周知的。各处的知识分子、文人雅士聚会时,常邀请空海为他们写文章或书法。
他将五支笔整合为一,在砚台内蘸墨。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五支笔蘸满一大半残墨。
“听说,你获授青龙寺大阿阇梨的证位。”
空海站在中央壁面前。
空海的名字,早已传遍长安知识分子之间。
“那,就动手了。”
“不仅如此,我刚抵达这长安城,就已几度听到你的风评了。”
说完,马上弯下身子。
空海可以想象葛野麻吕在朝廷过度热情述说此事时的身影。
“哇……”
进入长安后,凭恃空海的语言能力及才干,葛野麻吕受益甚多。
惊呼声自旁观的众人口中传出。
遣唐使船漂流到福州而一筹莫展时,仰仗空海所写的文章,一行人不仅登上了陆地,还受到热情款待。
橘逸势也不假思索地随侍者们一起叫出声。
“听葛野麻吕大人说,有空海在,真的帮助很大。”
因空海最先落笔之处,是在壁面最下方。
空海只是颔首致意。
粗黑的水墨线条,自下而上竖立而起。
“不敢当。”
自下而上——
空海并没如此追问。
这样的笔法,大唐、日本都不曾有过。
怎样的——
空海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听到你的风评了。”
最后,踮起脚尖般走笔,画过壁面,至头顶才停下。继之,空海蹲下身子,从方才写下的粗线右旁——也就是下方,由右至左落笔拉出一条横杠。
寒暄过后,高阶真人对空海说:
于是,壁面之上拉出这样的两条线。
大概是思乡心理作祟吧。
与由下而上画出的线条一样,由右而左拉出的横线,也不是书法的传统笔法。
一见到日本使节等人,逸势泪流满面。
而且,收、拉、顿、挑——人尽皆知的笔法,空海一概不用。
【七】
接着,空海在右侧画出一条线,夹住那条横线。
空海催促。
笔画还是由下而上。
“快点。”
线条忽而右摇、忽而左摆,变成意想不到、由上而下的粗细线条,其形状一如起笔。
以日本留学生身份,停留在长安的空海和逸势,既然故国有使者抵达,当然必须前去打招呼。
空海的手继续动作着。
鸿胪馆是各国使节寄宿之地。
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线条,画落在壁面上。
“鸿胪馆。”
然后,随着线条的增加,壁面首度出现成形的字体。
“去哪儿?”
空海停笔时,“嗯……”呻吟般赞叹的声音,自宪宗口中流泻而出。
“今天,我要跑一趟。”空海说。
出现在壁面上的,仅有一个字——树。
然而,空海并未说出口。
字还没写完。
此事正是我策动的——
最后,空海搁下五支笔,右手持砚,冷不防,“叭”的一声,将全部残墨,气势磅礴地往壁面盖落下去。
高阶真人一行抵达长安时,正是空海接受密教传法灌顶之后,此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此刻,传来一片欢呼声。
空海播下的种子,如愿开花结果。
空海最后盖落的墨,变成了“、”。
空海暗示葛野麻吕,如果他回到日本,要马上奏请朝廷,正式派出吊唁和致贺的使者。
如此,中央壁面上,那巨大的“树”字便完成了。
“你打算就此什么事都不做吗?”
空海最后所盖落的墨汁,溅及四周壁面,一部分则垂流下来,乍见之下,实在看不出是“、”,整体观之,却是一个漂亮的“树”字。
葛野麻吕回日本前,空海对他说:
不是篆书。
高阶真人是以日本正式使者身份,来到长安的。
不是隶书。
藤原葛野麻吕虽然人在长安,但未能以日本使者身份,对顺宗致以正式吊唁和祝贺之词。
金文、草书都不是。
去年正月,和空海等人同行的日本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还在长安时,德宗驾崩,由皇太子李诵继任为顺宗。
然而,这个字却是道地的“树”,比任何书法写出的字,看起来更像“树”。
这回的使者,与平常的遣唐使有所不同,他不以携带大唐文化回日本为使命。
巨大的树,由下而上向天延伸,枝丫自在舒展。
日本来的使者,昨天刚抵达长安。
笔力雄浑又饱满多汁。
“大使是高阶真人远成大人。”空海说道。
那个字写得歪斜,却歪斜得极有力道,大树舒展的神韵,展现在字间。
空海的声音听来颇沉稳。
“真是了不起……”宪宗大叫出声。
“我知道。”
“不敢当。”
逸势雀跃万分,脸上浮现异常欣喜的表情。
手上还拿着砚台,空海回答道。
“日本使者来了。”
“那个树,是曹植的《高树》吧。”宪宗问。
赶至西明寺的逸势,呼吸急促地问空海。
“您说得是。”空海俯首致意。
“喂,空海,你听到了吗?”
曹植,是曹操之子。
【六】
他与曹操另一子曹丕并列——曹操、曹丕、曹植,人称“三曹”——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
倭国,也就是日本所派遣的使者,来到了长安。
曹植有首诗。
他等待的东西来了。
“高树多悲风”,以此为起始句。
然后,长安因太上皇之死而陷入慌乱之时,空海所播下的种子终于开花了。
“高树多悲风——”
他是卧病在床,是在众人都认为早晚将不治时辞世的。
意指“高大的树,常吹来悲戚之风”。
当然,顺宗并非暴毙。
依此,空海在壁面上写下“树”字。
过了不久,正月中,太上皇顺宗驾崩。
相对于左侧壁面曹操的诗,另外两壁也产生关联了。
因顺宗退位,去年八月起,还使用永贞年号,如今宪宗正式登基,改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空海啊,朕有点舍不得让你回国了。”宪宗说。
隔天,也就是正月初二,年号由永贞改为元和。
突如其来的话。
这是其尊号。
脸上浮现笑意的逸势,一瞬间,表情全僵住了。
应乾圣寿太上皇——
停顿了片刻。
宪宗率群臣上尊号予顺宗。
“话虽如此,”宪宗继续说道。
过完年,正月丙寅日。
“先前咒法为害我大唐一事,你功不可没。此时,朕若不允准你的请愿,那朕岂不恩将仇报了吗?”
【五】
宪宗一边说一边凝视空海。
松槚封闭,何劫更开。
“回去也好。我允准你的请愿。”宪宗说。
梁木摧矣,痛哉苦哉。
“隆恩厚意,感激不尽。”
慧炬已灭,法雷何春;
待空海说完,宪宗对身边的侍者唤道:
所化缘尽,泊焉归真。
“拿来吧。”
下雨止雨,不日即时;
侍者马上捧着银盆走到宪宗面前。
国师三代,万类依之。
银盆上盛有一串念珠。
四分秉法,三密加持;
宪宗亲手取出那念珠,呼唤空海,说了声:
修多与论,牢笼胸臆。
“赠给大阿阇梨。”
毗尼密藏,吞并余力;
空海立在宪宗面前,宪宗继续说:
爰有挺生,人形佛识。
“此菩提子念珠,朕特赐予你。”
丽天临水,分影万亿。
空海的《御遗告》中,曾有如下记载:
生也无边,行愿莫极。
仁以此为朕代,莫永忘。朕初谓公留将师,而今延还东,惟道理也。欲待后纪,朕年既越半,也愿一期之后,必逢佛会者。
碑文末,如下:
空海告辞之时,“空海啊。”宪宗唤了一声。
其碑文以此文章起首,组成文字共一千八百字。
接着要空海抬起头来。
俗之所贵者也五常,道之所重者也三明。惟忠惟孝,雕声金版,其德如天。盍藏石室乎。尝试论之。
“此后,你就以‘五笔和尚’为号吧。”
《性灵集》之中,留有相关的文章内容:
宪宗如此说道。往后,空海便冠号“五笔和尚”。
空海之所以中选,是因为他既是优秀的文章家,也以书法闻名。
根据《今昔物语》《高野大师御广传》记载,当时,空海两手两脚各握一支笔,口中也衔着一支笔,五支笔同时在壁上书写。
此类纪念碑文,不一定由弟子撰写。文章,就交由专擅文章的人来撰写;文字,则交由书法了得之人。此做法不仅是当时习俗,也是中国历史一般的潮流。
这本来是个不出传说范畴的故事,但在大唐留下“五笔和尚”之名一事,却是事实。
惠果弟子数千人,空海从中脱颖而出,并非因为他获得传法灌顶。
大唐留下的记录如下:
撰写碑文,也就是说,空海构思文章,将之书写出来,再原样刻在石碑上。
距空海当时四十余年后,法号智证大师、其后成为天台座主的倭国僧人圆珍,曾入唐来到长安。造访青龙寺之时,名叫惠灌的僧侣曾如此问道:
其碑文由空海撰写。
“五笔和尚身体安泰吗?”
举行葬礼时,建有石碑。
“五笔和尚,前几年圆寂了。”
享年六十。
圆珍如此答道,惠灌便流下泪来。
辞世之时,正是满月之夜。
“异艺未曾伦也。”
惠果迁化之日,是永贞元年十二月庚戌——十五日。(1)
惠灌如此叹道。
意指,并非死去,而是搬迁住所。
总之,空海和逸势就这样得到归国的批准。
高僧之死,一般如此称呼。
【十三】
迁化——
三月,大地上洋溢着一派春的气息。
三天之后,惠果便辞世了。
空海和逸势下马,站在灞水堤岸上。
【四】
灞水流经他们眼前。
惠果说。
由右而左。
“好美的月啊。”
灞水在前头,与方才渡过的浐水合流,再流入渭水。渭水再向前流,最终汇入黄河。
感觉眼眶一阵温热,空海说道。
今天早上离开长安春明门,在田园中骑马奔驰。
“感激不尽。”
桃李花开时节,风中飘荡着花香。
对此,空海有切身痛楚般的体悟。
原野、树林,到处萌发新绿。
因察觉这一点,惠果才对空海说出这番话。
自堤上望向对岸,前方遥远的绿地沃野,烟雾迷离。
若惠果此时说出“不要回去”的话,此言将成为空海回国时的重担。
堤上种植的青翠柳条,在风中摇曳。
无论何时回去,惠果传授的密法教诲也将随同空海一道东渡。
灞桥旁,高阶真人远成的马蹄正在桥板上嗒嗒作响,开始过桥了。
不久的将来,空海的确可以回日本了。
空海和逸势立在堤上,与长安的知己好友,交换依依离情。
惠果的话,充满无尽的慈爱。
路只有一条。
“空海啊。早点回去倭国也好。若有回国的机会,千万别放弃。”
目的地已经知晓。
“是。”
所以,不必担心跟不上。
“生和死都是一件事。出生、生存、死去——此三者兼备,才能完成生命。出生一事,死去一事,都是生命之不同表现罢了。”
百余人在此相送。
空海仅是静静地倾听惠果说话。
“空海先生保重。”
“死,并不可怕。临死之际,或许多少会感到痛苦,但这是每个人都得经过的路,这点痛苦应该忍受得了。”
大猴眼眶湿润地说。
惠果的视线移至空海身上。
大猴身旁是马哈缅都。
“我的大限将至,如果没有与你相遇,或许我会抱憾终生,而今我了无遗憾。”
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马哈缅都的三个女儿也在场。
“我也是。”空海答道。
大猴如今在绒毯商马哈缅都的铺子里干活。
“空海啊,与你相遇,真是开心……”
在场的还有和空海熟识的西明寺僧人们。
惠果说得毫不含糊。
义明、义操等与空海在青龙寺结法缘的僧人,也会聚在此。
“没关系。这冷冽的感觉十分舒畅。”
吐蕃僧人凤鸣也来了。
“夜气对您的身子可能有碍。”空海对惠果说。
他们折下堤岸的杨柳枝,绕成一圈,送给空海和逸势。
惠果一边看月一边说。
两人手上满满的都是杨柳圈。
“空海,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传授给你了。”
离开长安城时,友人折柳相送,是此都城的习俗。
月光照射在惠果身上。
左迁至远方的柳宗元没能到场。
看见高挂夜空的明月。
只有赤还在这里。
惠果再度睁开双眼。
风在吹。
灯火微微摇曳。
柳条在摇曳。
十二月的冷冽寒气,涌入房间。
浮云在高空飘动。
遵照惠果所言,空海打开靠近惠果床畔的窗子。
空随白雾忽归岑,
惠果闭着眼睛说。
一生一别难再见。
“打开窗……”
这是空海送义操诗作的两句。
语毕,惠果闭上双眼。
在此离别,将再也无缘相见了。
“一只脚在圣界,一只脚在俗界——然后,必须以两脚支撑所谓自己的中心……”
谁都明白此事。
要攀上顶峰,人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足。因此,拐杖、鞋子、食物、衣物,都是想攀上顶峰的修行者所必要的。
就是这种离别。
在日本或是此大唐,为了对芸芸众生传达密教,言语、仪式都是必要之物。
走在前方的远成一行人已跨过桥的一半。
不过——
“还没来啊。”
对空海来说,获授所有灌顶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仪式和教诲都成为不必要之物。
说话的,是胡玉楼的玉莲。
惠果所说的话,空海完全明白。
不知在担心什么,玉莲用牵挂的目光,频频眺望长安城方向。
空海只是点头。
“空海先生今天要归国的事,他应该知道啊。”
“是。”
玉莲此刻眺望的是白乐天。
“可是,言语是必要的。仪式、经典、教诲、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惠果说道,“此世间的所有人,并不像你一样。对于跟你不一样的人,言语是必要的。为了丢掉言语,或是丢掉知识,言语和知识也都是必要的。”
与空海交好却没现身的白乐天。
然后,又睁开了双眼。
“乐天先生明明告诉我,要准备这样的东西带过来,却还没见到他的人影。”
惠果喃喃自语,旋即闭上双眼,静谧无声地呼吸。
语毕,望向长安方向的玉莲,眼睛突然一亮。
“你要把它们全部丢掉。”
“来了。”玉莲说。
“是。”
仔细一看,果然有人策马疾驰在田园路上。
“这些都得丢掉……”
“的确是白乐天先生。”
“是。”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我,不,许多人以言语、知识、仪式、书籍及教诲,将它玷污了。”
马一停在堤岸上,连翻带滚般,白乐天下得马来。
“是。”
“太好了,终于赶上了!”
“这道理无法以言语教导。”
他一脸憔悴,发丝紊乱。
“是。”
然而,白乐天的眼眸、唇角,都绽放出掩藏不住的喜悦。
“下探人心深处,在其底层之更底处——自我不见了,言语也消失了,仅剩下火、水、土、生命等,这些已无法命名的元素在活动着。不,此处连‘场所’都称不上。它无法用言语形容,是言语无用的场所。火、水、土、自我、生命,终于到达无法区分差别的地方。想抵达那地方,唯有穿过心的通路才能抵达。”
“来晚了,为了定稿,一直弄到今天早上。”白乐天说。
“是。”
“定稿?”空海问。
“人心深不可测……”
“我写出来了,终于完成了!”
“我懂,师父。”
“是什么东西呢?”
“空海啊,在此地所学的东西,你必须全部舍弃。你懂吗?”
“是《长恨歌》。”白乐天大声地说。
“是。”空海再度点头。
“终于完成了吗?”
“不过,我先说明一点。那就是,虽然这些话出自我口中,却是你曾经向我说过的。空海啊,也可以说,我教导你,有时反而是我本身向你求教。你也该懂得这件事的意义吧。”
“是的。我一定要让空海先生知道这都是源于您。”
“虽然我刚刚说要传授教诲,其实,我想传授给你的佛法,不用开示你也都知道了。”惠果继续说下去,
白乐天气喘吁吁,不单是因为策马疾驰。
惠果仰望空海。
“请您聆听《长恨歌》。”白乐天潮红着脸说。
“我要传授的,不是金刚、胎藏两部灌顶。也不是结缘灌顶、受明灌顶,更不是传法灌顶。我现在要说的教诲,虽然不是这些灌顶仪式,却比任何灌顶都要来得珍贵。”
“好。”空海回答。
“是。”空海点了点头。
白乐天自怀中取出纸卷,握在手中。
“今晚,我要传授你最后的教诲。”
“随时可以开始。”
空海也用冷静的声音回答。
玉莲已手抱月琴,站在白乐天身旁。
“是。”
风在吹。
惠果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柳树在晃动。
“空海啊。”
只听“铮”的一声响。
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玉莲拨了一下琴弦。
惠果静谧无声地呼吸着清冽的夜气。
白乐天在风中吟咏刚刚完成的《长恨歌》。
惠果仰躺在床铺上,空海随侍枕畔,凝视惠果面孔。
长恨歌
屋内,只有惠果和空海两人。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仅有一盏灯火点亮着。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入夜。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三】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空海来到惠果病床前说道。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您找我吗?”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十二月某日,惠果召唤空海。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脱离师徒关系,以佛弟子身份和空海一起共修——那种喜悦,惠果临终前都想尽情享受吧。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惠果一直认为,自己和空海都是相同的佛教徒。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而且,师徒关系之外,果惠也欣喜于和空海的交往。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惠果觉得,与佛法仪轨无关的事,也应该让空海尽量见识。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即使如此,惠果依然常要空海陪伴在旁,以为交谈对象。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八月举行完传法灌顶后,进入九月,惠果病情再度恶化。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然而——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青龙寺僧人似乎也都作此想。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照这个样子来看,应该还有元气,一切无碍吧——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惠果本已染病在身,但自空海来到青龙寺之后,让弟子们难以置信的是,惠果又恢复了精神。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竭尽己力为空海灌顶,犹如燃尽生命之火,惠果随即病倒了。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十二月,惠果卧病在床。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二】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柳宗元辞别西明寺。三天后,便启程前往邵州了。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此为柳宗元最后一句话。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我想,我们再也没机会相见了,请保重。”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工作,至死方休。”柳宗元坚决地说道。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至死方休?”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你因应你的处境,做你该做的事。我因应我的处境,做我该做的事。至死方休。”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柳宗元首度面露微笑。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到哪里,都能做事——这是我从你那儿学来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幸运?”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能与你相遇,我真是幸运。”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柳宗元语气坚定地说。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此回被左迁,并非因为白龙那事,而是对我们看不顺眼的家伙所为。无可奈何。他们也有他们的大志,如果前朝之人在他们周遭,一定很难办事。”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两人都是深受民众爱戴的诗人。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柳宗元和刘禹锡自长安一别,便不曾再相见,然而,两人情谊却持续终生。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此后,刘禹锡返回长安,活至七十一岁。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帮柳宗元写墓志铭的,正是刘禹锡。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两年之后,柳宗元辞世,得年四十七岁。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结果,请愿有了回应。柳宗元仍任柳州刺史,刘禹锡则转为连州刺史。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柳宗元上书长安,如此请愿。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恳请与刘禹锡交换任地。”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刘禹锡家有年迈老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任地也随之变动,柳宗元赴柳州,刘禹锡则分发播州。然而,播州地处边境,位于今日云南省和贵州省边境。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两人因而擢升两级,分别成为刺史。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再说,两人均为优秀人才,不该摆在闲职之上。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两人左迁,本是王叔文连坐所致,十年之间,事件喧嚣也该平息下来了,朝廷大概如此判断吧。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此后十年过去,长安有人建议让两人升官。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柳宗元降调邵州刺史,刘禹锡左迁连州刺史后,柳宗元又降职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柳宗元和刘禹锡——两人故事尚有下文。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两人从此各奔前程。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刘禹锡是柳宗元最相知的诗友。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连州。”柳宗元答道。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刘禹锡先生呢?”空海问。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唉,人世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柳宗元说。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王伾则在同年“病死”。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事实上,王叔文左迁来年,即遭“赐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如果拒绝自尽,便会被杀,以病死之名回报京城。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在大唐,此称为“赐死”。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完全要求本人自行服毒。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与“死刑”没什么两样。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还会携带毒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继之,不多时,京城便派来使者,传令要当事人自行了断。
月琴声和着白乐天的吟哦声,随风飞渡河面。
首先,将他左迁至地方,授予闲差。
然后,随风吹送到更遥远的虚空之中。
在大唐帝国中,政治失势者的下场即是死路一条。
白乐天眼中流下一道、两道泪痕,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因他明白柳宗元话中含意。
风在吹。
有何觉悟,空海没有问。
柳丝在摇曳。
“王叔文先生也早有觉悟。”
桃花在飘香。
柳宗元望向空海,说:
人在。
“他说,拜你之赐,我们才有一些时间善后,这段时间,也完成了数件工件。”
空海在。
“感谢?”
逸势在。
“他托我传话,衷心感谢空海先生。”
玉莲在。
“是吗?”
白乐天在。
“已经出发到渝州了。”
凤鸣在。
“王叔文大人呢?”
义操在。
“三天后。”
马哈缅都在。
“什么时候出发?”空海问。
多丽丝纳在。
“留下成果——对处身此种位置的我来说,此话真是十分受用。”
都露顺谷丽在。
“一定会留下成果的。”空海又说一次。
谷丽缇肯在。
“得到空海先生如此评价,我顿时感觉,我们或许真的留下几个成果了。”
大猴在笑。
“松了一口气?”
河水在流。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柳宗元说。
风在吹拂。
“我也有同感。”空海点点头。
天空在。
“我们所做的许多事,大概从此烟消云散。其中,总会留下几样成果吧。”
虫子在飞。
热血诗人柳宗元淡淡地说。
阳光照耀。
“虽是半途而废,但这也是命吧。”
人在。
不知是如何隐藏、掩盖的,柳宗元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悔恨。
树林飘香。
“是的。”柳宗元静静点头回应。
风儿飘香。
“听说是邵州。”
天空在。
“我来向您辞行。”柳宗元说。
云在动。
九月,赴任前,柳宗元至西明寺造访空海。
人在走。
先让当事人左迁为还算不差的地位,再于赴任之前,降调官职,这是古已有之的做法,关于此状况,当事人也该有所觉悟吧。
一切的距离都是等值。
以刺史来说,还是地方长官。但所有人在赴任之前,又会由刺史降为司马。
宇宙在飘香。
以空海周遭来说,刘禹锡降调至连州、韩泰贬至抚州,柳宗元则下放到邵州。
宇宙中充满了人。
遭朝廷左迁者,非仅此二人。与两人较接近的文官,也被贬为地方刺史。
宇宙在膨胀。
两者皆属僻远地方的官吏。
风在吹。
王叔文左迁为渝州司户,王伾则为开州司马。
“啊——”
实际掌握宫廷大权的王叔文和王伾两人,均遭左迁。
空海一边听白乐天吟咏,一边低声道:“真让人受不了啊……”
因此,宫廷人事大幅度调整。
风在吹。
空海入唐期间,皇帝已二度更迭。
云在动。
据此,顺宗让位,由皇太子李纯继位。来年,年号也将由永贞改为元和。
桃花在飘香。
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
风在吹。
久病的顺宗下诏:
一切都是烂漫的——
八月,空海在青龙寺接受传法灌顶。
让人受不了的曼陀罗之春。
空海在青龙寺接受灌顶,此时,大唐王朝政情也在瞬息万变之中。
(1) 译注:永贞元年即公元805年。
【一】
(2) 译注:间为日制长度单位,约1.81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