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所谓人，总有一天，都得一死。”
“我这个皇帝，总有一天，也会死……”
空海点了点头。
“是的。”
“在。”
对此，空海也点头同意。
“空海啊。”顺宗说。
“每个人，都是背负着某种任务来到此一人世的。”
偶尔，语塞或不清楚之处，还得靠王叔文翻译。
“正是。”
此番话，顺宗说得并不流畅。
“朕现在所背负的是皇帝的任务。”
“可是，说起来，人都是因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往，才能活到现在——即使，朕身上所穿的布衣、烧煮食物的火，也都是过去朕所不相识的人所成就的吧。如果现在的我们是据此活到今天，那么，因未曾参与的过去而被夺去性命的事，也就可能发生吧。”
“是的。”
“基于朕一无所知的过往，她竟遭到如此下场……”
“那么，你背负的是什么任务呢？”
听任顺宗继续述说下去。
“在下背负沙门空海的任务。”
“诚然。”空海只能点头。
“那，沙门空海来此大唐的目的何在呢？”
“话虽如此，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顺宗说道。
顺宗语毕，也许是感到疲惫，反复急促呼吸了一阵子。
白乐天、玉莲和其他人返回长安的隔日——两天前，两人便默默地消失了踪影。
“并非是为了卷入我大唐王朝的秘密事件而来的吧？”顺宗如此说。
然而，如今连空海也不知丹翁和杨玉环的去向。
“空海啊，你来此大唐的目的为何？”
任何人也都会如此想吧。
“是为了上天的秘密而来。”空海回答。
空海暗忖，该是如此吧。
他刻意避开宇宙的说法。
顺宗喃喃自语。
“上天？”
“朕，很想，再见，杨玉环一面……”
“是密法。”
对于自己背负皇帝之名的肉体，因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机能，而感到心焦气躁吧。
“密法？”
至少，顺宗不是愚钝之人。
“为了将密法自此长安带回倭国而来。”空海说道。
因此，在那天来临之前，他很想尽力完成自己的机能性任务吧。
顺宗望向空海，说：
而此事，或许顺宗本人最为心知肚明吧。
“空海，怎样？你是否有长留在此长安的打算？”
此日已为时不远。
想将空海如此的才俊留在长安——顺宗话中有此种含意。
此“人”即将无法完成作为皇帝的机能任务了。
可以说，空海在此陷入空前的危机。
在空海面前的，是个因力不从心而焦急的人。
如果说“有”，便非留下不可。
仅仅说出丹翁和杨玉环两人，自华清宫消失了踪影，现今不知去向。
直接对皇帝说“是”，便不能反悔。
有关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之间的关系，当然略而不谈。
然而，也不能说“没有”。
正如顺宗所说，王叔文已将此事件一五一十禀告过了。
不能说有或没有，在现场却被要求立即回答。
又说了同样的话。
“如果说空海此人本来就以此天地为家，那，住在何处不过是细枝末节之事。”
“辛苦你了……”
“是吗？”
顺宗如此说。
空海说的是——留在长安也好，不留在长安也好的意思。
“辛苦你了……”
然而，话虽如此，顺宗却没说：“那，就留在长安，不也很好吗？”
随后，他抬起右手，因嘴巴不灵活而心急地再度开口。
顺宗正等着空海的回答。
语毕，望向空海，看似想说些什么，却又住口。
即使空海，他也想留在大唐。
“整件事情，朕大致听王叔文说过了……”顺宗说道。
对空海来说，日本这个国家太狭窄了。
因为他知道，顺宗所言，并非要他回应。
大唐长安才适合空海这样的奇才。
对于顺宗的话，空海并未回应。
空海本身也深谙这一点。
空海的嘴唇紧闭如石，他用毫不胆怯的眼光凝视顺宗。
然而——
就一名倭人来说，空海的下颌格外突出，十分罕见。
日本现在还没有密法。
虽挽回性命，但说话时却舌头僵硬，无法清楚发音。
长安此地已有密法，日本却付诸阙如。
用现代话语来说，顺宗曾一度因中风而病倒。
“以此密法，成就日本为佛国净土。”
声音模糊难辨，连听惯唐语的空海也听不清楚。
这是空海在日本所约定的事。
“与众不同的相貌……”顺宗发出了第一声。
阿弖流为。(1)
过了一会儿——
坂上田村麻吕。(2)
顺宗自上方俯视空海。
空海不能违反与他们的约定。
空海自下方仰望顺宗。
而且，以孕育带有纯粹理念的密法来说，大唐太过辽阔。
“我是来自倭国的空海。”空海说。
孕育、诞生新的密法，日本不是更适合吗？
王叔文禀告顺宗说道。
“不过，”此时，空海双手一摊，望向顺宗，“对空海来说，留或不留大唐都一样；对日本却不然，日本更需要空海。”
“此人即空海。”
空海竟如此大言不惭。
空海并未出声，仅颔首作答。
可说是自大的说法，也是洋溢过度自信之词。
是——
笑意，洋溢在空海脸上。
王叔文在空海耳边低语。
是一种拉拢人心的微笑。
“皇上恩准你直接答话。”
“也许是吧。”
曾到过华清宫的诸人之中，仅有空海一人在此。
身处世界中心的人物，竟情不自禁如此回应空海。
另一人，也就是柳宗元，则站在其身后。
顺宗肯定空海这番话。
王叔文站在空海身旁。
接着，空海不留给顺宗说话的空隙。
空海抬起脸，起身。
“感激不尽！”
如此这般，五度行礼如仪。
语毕，空海俯身向顺宗深深鞠了一躬。
空海在皇帝面前——台阶下，俯跪地板，支起双手，俯首叩地。
因为这一举动，空海终将返回日本的共识，在两人之间确定下来了。
此时此刻，空海必须扮演此规范中的一个角色。
然而，空海并未就此结束谈话：
空海一边望向顺宗，一边思忖，自己也是此规范的一部分吧。
“不过，空海前来大唐的条件是，要在此地待满二十年。”
在此规范中，皇帝扮演皇帝、顺宗扮演顺宗，如果不这样做，人世机能便无法顺利运作。
此乃事实也。
所谓皇帝，仅是一种机能性的存在而已，那些龙袍与龙椅——也只是皇帝所必备的表面装饰而已，至于何人的肉体处于那些装饰之中，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空海以留学僧身份，橘逸势则以留学生身份，必须在大唐居留满二十年，各自学习密法和儒学。
即使身穿世界上最华丽的衣裳坐在世界中心，也无精打采。
这是日本和大唐帝国之间——也就是国与国之间所定下的约定。
空海脑海里马上浮现的念头是，真是可怜哪——
在此情况下，完全不允许留学僧、留学生擅自返乡的。
看起来比实际年迈、衰弱，他正朝下俯视空海。
“二十年光阴，几乎是人生的一半。”
此人瘦骨嶙峋，身子仿佛埋葬在豪华金银刺绣的龙袍之中。
“嗯。”顺宗点点头。
空海孤单一人，瞻仰这世界中心的人物。
“此半生，亦即留在大唐期间，我将为大唐和大唐天子贡献我所有的力量。”
台阶顶端，设有黄金打造的椅子，顺宗安坐其上。
空海真是能言善道。
空海面前，设有台阶，其上铺有波斯地毯。
一方面说自己想回日本，另一方面又说，这可能是二十年后的事。
不，上方还有皇上端坐。
此二十年岁月，在某种意义上，与表明将留在大唐一事大致相同。
在空海面前——
如此说完之后，“不过——”空海又将话锋一转，“二十年后，不知日本是否有船来迎接——”
如果没有人世，那所谓的“密”——犹如宝物的宇宙思想，也就不会诞生出来。
思及日本和大唐的遥远距离时，此话带了点现实的况味。
如果人世没有规范，人将无法生存下去。
“照理说，如果是为了密法，那，修得密法后，即使未满二十年，也应该早日归去才对。但是，我目前还未习得密法，也不知何时会有日本来船。”
空海不认为，人世约定之事、规范等在此均毫无意义。
“嗯。”皇帝点了点头。
然而，空海对此，并不认为那就是“空虚”。
在此，空海一边谈论假设性话题，一边就“即使未满二十年，如果修成密法，就可返回日本”这件事，取得顺宗的承诺。
即使所谓的皇帝，或许，明天另有他人自称为皇帝。
虽然不是公开谈话，但宫廷书记理所当然会记录下这段对话。
世上绝无不变的事物。
“密法吗？”顺宗问。
更可以理解，即使所谓的皇帝，也不过是人们在人类社会中所认定的一种位置而已。
“正是。”空海颔首。
也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一切，不过是表现出“大日如来”的原理之一而已。
“如果是密法，就去青龙寺。”顺宗说，“你，还没去青龙寺吗？”
就此意义来看，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场所，都与中心具有同等价值。
“尚未。”
他认为，宇宙的中心是“大日如来”——用现今的表达方式，空海已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根本原理。
“那，你也还没见过惠果？”
空海却用宇宙的概念来看待这个世界。
“是的。”
然而——
“空海啊，动作要快……”顺宗说。
说起来，此人所坐的大位，是奠基于百姓的世代劳役。
他的模样看来十分疲惫。
此刻，空海站在他面前。
“光阴不待人哪……”
是在这个世界中心，唯一以“朕”自称的人物。
这是顺宗对空海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是唯一处身于世界中心的人物。
空海对此十分明白。
而这太极殿的中心，便是顺宗。
“我会赶快行动。”
长安的中心是太极宫；太极宫的中心，则是此刻空海正迈入的太极殿。
空海回答道。
在这个时代，如果将世界放在心中衡量，并决定某处是地球的中心，那应该就是大唐帝国的长安了吧。
【五】
而且，当时的长安，在都市规模来说，远比罗马城大得多了。
空海来到青龙寺，已经是五月下旬了。
如果说，欧亚大陆以西，有个罗马帝国，那以东便有个大唐帝国。
西明寺数位僧人与空海同行。
那是绚烂华丽的大殿。
志明和谈胜也一道前来。
或许，阿倍仲麻吕——晁衡也曾由此入宫晋见皇上，所以，空海将是由此入宫的第二位倭人吧。
青龙寺位于左街。
自承天门步行进入太极宫，再穿过两道门，进入太极殿。
左街的新昌坊。
五天之后，空海与顺宗会面。
新昌坊四周，杂耍场、酒肆等店家鳞次栉比。
【四】
空海走过杂沓的道路，在一片新绿中穿越青龙寺山门。
王叔文微微一笑。
头顶剃得净光、身裹新衣，脸上带着宛如未经世故的容颜，空海跨步走进密教的圣殿。
“到目前为止，你们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面见皇上之前，我们必须先说清楚此事吧。”
空海的来寺，惠果早已知晓。
“关于什么？”
惠果也像孩童似的喧闹，同寺中数位僧人，一起到山门迎接空海。
“空海，皇上想见你一面。”王叔文继续说道，“不过，在你和皇上见面之前，我得先跟你确认一下。”
惠果和空海，不知听过对方的事多少回了。
王叔文的意思，是指他从柳宗元那儿听来的，以及现在由空海说出的故事。
对此邂逅，彼此早已期待多时。
“话又说回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王叔文说。
乍见空海，惠果如少女般酡红了脸，说：
此乃侍奉大唐历代皇帝的臣子们的共同命运。
“大好、大好！”
依状况不同，王叔文恐怕得有一死的觉悟。
意指“大大的好、大大的好”！
如果当今皇上死了，“下围棋”的王叔文，马上便会遭到继位的皇上与其近臣贬谪流放至外地。
空海在日后的《御请来目录》中，曾如此记载此次的相遇：
“我们的命运，和皇上的性命同生共死。”王叔文说。
和尚乍见，含笑欢喜曰：
即使是苦笑，却是王叔文第一次展现他内心的情感。
“我待汝久矣。今日相见，大好、大好！”
是苦笑。
“我之性命，今已将尽。”
王叔文初次展露微笑。
自己的余命，所剩无几了——惠果如是说道。
“看来，我们之间，没必要隐瞒任何事情。”
对来自日本的留学僧，惠果竟爽快地说出如此重大之事。
霎时，王叔文屏住气息，视线左右游移，然而，房间内除了他们，根本没有其他人会听到此话。
惠果的弟子们均深知此事。
相对于王叔文避谈此名讳，丹翁反而清楚地点了出来。
惠果余日无多了。
“也就是说，只要皇上一息尚存，你还想尽己所能为他做事吧。”
他的身体本就欠佳，为了守护顺宗脱离诅咒威胁，余命更经消磨减损。
“我懂。”空海点了点头。
然而，惠果亲口说出此事，弟子们也是头一次听闻。
“空海，你懂吗？”
不过，惠果并不悲伤。
“要逃避调查，然后顺利逃走，必定大费周章，那得花上不少时间。我也没有那样的闲工夫。”
见到空海，惠果宛如孩童般欢天喜地。
“是的。”
“空海啊，此时此刻，能迎接你到青龙寺来，真是太好了！”
“要是遭到调查，所有事情便会曝光。”
吐蕃僧凤鸣站在惠果一旁，微笑地凝视着空海。
“是的。”
【六】
“见面后被杀，也一样会被调查吧？”
密教的传承，不靠经典或书写。
“见面前被杀，当然会被调查。”
而是由师父直接为弟子灌顶。
“既然那位贵人要见你们，我就不能出手了。”
可说很有些慌张的——惠果迫不及待地为空海灌顶。
“是吗？”丹翁出声。
密教分胎藏部、金刚部两大系统。
“有位贵人，想见你们一面。”
大日经系密教和金刚顶经系密教，也就是分别简称为胎藏界、金刚界这两大系。
王叔文语毕，空海仿佛想窥看其内心深处一般，凝神注视着老人的面孔。
惠果授予空海的，便是这两大系的灌顶。
“老实说，至今为止，我也曾经打算堵住你们的嘴。不过，现在已不打算这么做了。”
此两部密法，是在天竺——印度各自发展而成的思想。
说罢，王叔文轻声咳嗽起来。
两部密法经由不同路径，分别长途跋涉来到长安，而集此两部密法之大成者，惠果是第一人。
“根据赤的报告，你们似乎并未怀抱任何企图。”
惠果由不空传授金刚顶经系密教。
“是。”
大日经系密教，则是天竺僧善无畏弟子——新罗人玄超所传授的。
“你们这样。我也可以得救了。”
惠果数千名弟子中，同时获传此两部密法者，目前仅有义明一人而已。
“我们也没打算对外说出信笺、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大人的关系。”
空海入唐之时，义明已染病在身。
“事到如今，我没想对你们怎么样。”
义明所染的是来日无多的重病，如果惠果和义明都撒手归天，金刚部、胎藏部两部密法将会失传。
“空海，你放心吧。”
当此之时，空海出现在惠果眼前。
“正是。”空海颔首。
此时，空海在长安所做的事，可说是一种奇迹。
“在政治之前，人命轻如鸿毛。”
空海首度站在惠果面前时，便已具备足够的知识能力，可传承此两部密法。
“空海啊……”王叔文低声唤道。
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认为，空海不仅是拥有传承此两部密法的资格之人，而且早已拥有此两部密法了。
先别谈杀掉空海等人之事，在此之前，必须先倾听他们述说，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之后，只要依循密教系统，举行传法仪式即可。
王叔文无计可施。
传授密法，修习汉、梵两种语言不可或缺。
然而，空海等人却自事件现场销声匿迹。
空海和惠果首次会面时，便已能随心所欲驾驭此两种语言。
不过，督鲁治咒师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杀掉空海等人，秘密便无从外泄。
梵语——即古印度雅利安语。
充其量，王叔文能做的是，派赤和子英跟在空海身边，通过柳宗元向他禀报空海的一举一动。
空海在日本期间，便精通汉语，且说得比汉人还好。
如果对空海出手，很可能会刺激督鲁治咒师，认为王叔文决定杀人灭口。
梵语也是在日本开始学的。
督鲁治咒师在世之日，王叔文无法对空海下手。
来长安大约半年，梵语已能运用自如。
此即空海等人。
空海曾在《秘密曼荼罗教付法传》里，记载此事。
仅剩下还有人知道，督鲁治咒师所掌握的事情。而这些人若有意，也可以做出督鲁治咒师打算对王叔文做的事。
醴泉寺的僧人般若三藏是空海的梵语师父。空海这人，依其性格，只要在路上遇见天竺人氏，想必都会上前搭话，努力把梵语学得更精通吧。
然而，督鲁治咒师如今已不在人世。
汉梵无差，悉受于心。
如果督鲁治咒师知道王叔文想杀他，大概会把两人关系公之于世吧。
唐语和天竺语没有差别，均融会贯通在空海内心——
督鲁治咒师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有关空海的语言能力，惠果曾如此评价。
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当然，如果没有这样的语言能力，即使空海再有才能，即使自己余日已不多，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惠果还是不会传授密法给空海的。
然而，他杀不了督鲁治咒师。
六月，空海接受胎藏界的灌顶。
如果能杀掉督鲁治咒师，王叔文恐怕很想这样做吧。
七月，接受金刚界的灌顶。八月，授予密教界最高阿阇梨证位的传法灌顶，由惠果传承给空海。
只要督鲁治咒师将两人关系泄露出去，王叔文肯定没命。
【七】
到目前为止，王叔文一直生活在督鲁治咒师的可怕阴影之下。
当时的逸事，也流传至今。
空海一直凝视王叔文。
灌顶时，会举行被灌顶者的掷花仪式。
丹翁、空海、柳宗元，依序坐在事先准备的椅子上。
被灌顶者双手合掌，竖起双手食指。然后将花插在竖起的食指间，再将此花掷向“曼陀罗”(3)。
“空海大师、丹翁大师，请坐。”王叔文催促道。
此时，掷花者蒙住双眼，由师父引导至放置曼陀罗的灌顶坛中。
不知是压抑情感说话，还是天生这种语调。
因此，究竟花落何处，本人并不清楚。
王叔文的声音，很淡。
投掷的花落在哪尊佛像上，哪尊佛便成为掷花僧侣一生的念持佛。
“这回的事，承蒙关照……”
六月，金刚部灌顶之际，空海所掷的花，落在正中央的大日如来之上。
王叔文以出乎意料响亮的声音说。
此时，空海亲自摘取青龙寺庭院盛开的露草，作为投掷之花。
“所有事情，我都听柳宗元说过了……”
掷花之时——
此刻，彼此互通姓名，方才寒暄完毕。
“噢——”
王叔文并未回避空海的视线，两人直接对上了眼。
叫声响起。
空海凝视着王叔文。
摘下眼罩一看，紫色小花正落在金刚部的大日如来之上。
房内备有三张镶饰螺钿纹样的椅子，此刻，空海、丹翁、柳宗元都还没就座。
“以前，我的是落在转法轮菩萨。”
他已支开闲杂人等。
惠果对空海如此说道。
不见其他任何人。
七月胎藏部灌顶时，空海所掷之花，也是落在胎藏界曼陀罗图正中央，大日如来之上。
此处是王叔文的私室。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惠果高兴地说。
唯有那对眼眸犹带锐气，发出猛禽般的亮光。
因此，空海灌顶金刚部、胎藏部，两部的念持佛均为大日如来。
他的白须和白发，似乎都用香油整理得很服帖。
【八】
大约七十岁了吧。
八月，空海接受传法灌顶。
王叔文是一个个头矮小的男人。
灌顶——一如其表面字义，虽是自头顶洒水，此传法灌顶却非普通灌顶。
虽说衣冠楚楚，身子和脸庞的消瘦却无所遁形。
除去两部灌顶，密教的灌顶，还分成三类：
王叔文端坐在椅子上。
结缘灌顶。
【三】
受明灌顶。
仅剩一只麻雀，留在柳宗元的双手之上。
传法灌顶。
空海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房间。
所谓结缘灌顶，非仅对僧侣施行，只要信徒要求，也可对在家信众举行此仪式。
“明天，我们再见面吧。”
师僧手持瓶中香水，对着登坛受灌顶者头顶灌注。
空海回望柳宗元：
受灌顶者即使对密教知识一无所知，也无所谓。
“空海，别担心。”接着又说，“不论王叔文大人说什么，我绝不会让他杀了你们。”
受明灌顶，仅针对僧侣或行者、佛门中人施行。
柳宗元向打算转身的空海唤道：
然而，此灌顶并不是传授密教的一切。此灌顶所传授的，仅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那，我们这就告辞了——”
第三种灌顶，才是最高位阶的灌顶。
“倘使地方和时间决定了，就把信绑在麻雀脚上，放它飞走就行了。”丹翁说。
此种灌顶，是将所有法授予对方的灌顶。
麻雀停在柳宗元手上，却没有飞走。
此传法灌顶仪式结束时，“犹如泄瓶。”惠果对空海如此说。
丹翁将那麻雀递给柳宗元。
就像装在一只瓶子中的水，悉数倒入另一只瓶子中一般。空海啊，我已经将一切都传授给你了——
是一只麻雀。
而且，惠果还授予空海“遍照金刚”法号。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
所谓“遍照”，意指“普遍映照”；“金刚”是指“钻石”，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意谓此本性永远不坏。
说话的，是始终默不作声的丹翁。
所谓“遍照金刚”，也就是大日如来的密号，惠果竟将此密号授予肉身僧人的空海。
“那，就通知这儿——”
此举等于说——空海是大日如来。
“明天之内，我尽量想办法。如果要联络，该通知哪里？”
惠果的弟子有数千人，撇开这些弟子，包括金刚、胎藏两部灌顶，他连传法灌顶也授予空海了。
柳宗元当下做出决定。
目前为止，惠果弟子中尚无一人得授三种灌顶。
“我明白了。”
并且，空海来到青龙寺拜师，不过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同时还是个异国人士。
“为了去除彼此的不安。”
可见惠果是何等赏识空海，甚至用赏识这样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
“为什么要见他？”
想必空海的才能卓越非凡，确有过人之处吧。
“是。”
惠果对此来自东海小国的年轻僧侣“如痴如狂”——毋宁用此字句形容更容易理解。
“此事得保密吧？”
即使门下有数千名弟子，惠果大概也是孤单的吧。
“是的。”
寺内无人了解他。
“见王叔文大人？”
无人能与他并驾齐驱。
“能否为我们引见王叔文大人？”空海问。
此时，来自东国，如一线光明的空海，登门造访青龙寺。
“什么事？”
无论自己所说的话如何高深，如何难以理解，空海都能够马上心领神会。
“因此，老实说，今晚我们有一事请托，才来造访柳宗元大人。”
而且，空海吸收了惠果的话，还会开示惠果本身也意想不到的思考。
他深深叹了口气，同时轻轻点头。
“既然是遍照，那就应该连庭院盛开的露草花，也都照到了才是吧。”
“原来发生了这种事——”
“换句话说，花朵不因愉悦而舞，并非表示花朵已身在涅槃了。”
柳宗元静静倾听空海述说，直到故事结束。
“是的。也就是说，并非我离佛法比较近，而苍蝇离佛法比较远。宇宙所有的存在，对于真理应该都处于等距离的状态吧。”
故事很长。
与空海说法，令人心喜。
关于华清宫所发生的种种，空海全盘说出。
空海的法语，令人心喜。
不久之前的某夜——
恍如嬉戏于佛法一般，空海的话语像是游戏，可以飞翔，趣味盎然。而且不偏离佛法。
对柳宗元毫无隐瞒的必要。
“空海啊，真希望十年前就见到你……”
空海点了点头，开始述说起来。
惠果感慨万千地说。
“今天晚上，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九】
“空海，请你告诉我，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举行传法灌顶仪式时——
“正是。”
一名老僧登门造访惠果。
“噢，那是——”
他不是青龙寺的僧侣。
“相信您听过他的名字，是黄鹤大师。”
而是长安玉堂寺的寺僧。
“是谁的？”
名叫珍贺。
“另一具则是……”
青龙寺惠果，对来自倭国、名为空海的僧侣如痴如狂——这样的传闻，也传至珍贺耳里。
“嗯。”
珍贺虽是密教僧，却非惠果弟子。
“我想，您已见过华清宫的尸体，其中有一具便是督鲁治咒师——”
而是不空弟子、僧人顺晓的弟子。
“你是说，他死了？”
“惠果大师发疯了。”
“是的。”
可能是青龙寺僧人如此向珍贺哭诉吧。
“此外，刚才你说，督鲁治咒师已不在人世？”
“惠果大师似乎打算将我大唐密法，全部授予来历不明的人物。”
王叔文肯不肯相信呢？
珍贺比惠果年长。
然则——
有如系出同门的师兄弟，在立场上，珍贺能与惠果平等对话。
柳宗元又点了点头。
本来惠果的数千名弟子，并不认可空海。
“我明白。”
虽说是僧侣，也还是人。
“没几个人知道这事。督鲁治咒师也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我们闭嘴，此事绝不会泄露出去。”
看见初来乍到青龙寺、名为空海的僧侣，如此受到惠果青睐，这些弟子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相信空海之言。
众弟子起了嫉妒之心。
“想必也是如此。”柳宗元点头。
珍贺以代表惠果门下弟子的身份，登门造访惠果。
“我们根本就不想把此事公之于世。”空海解释。
有关空海。
唯有丽香不与众人一道行动，她独自一人，手持一束白龙头发，就此自华清宫飘然离去。
“他非门徒，必须先遍学诸经才是。”珍贺向惠果如此说。
如果他们，还有空海和丹翁发生了什么事，王叔文与诅咒天子的白龙之间的关系将会被张扬出去——也就是说，空海等人已做好这些准备。
“凡事都有先后顺序。明明有跟随二十、三十年的弟子，你却忽视他们，竟对空海这样的人施行传法灌顶。”
以橘逸势为首，包括白乐天、玉莲、大猴及杨玉环，均藏匿在安全的地方。
珍贺的意思是，应该视空海为见习生，让他从阅读诸经开始修行。
“正是。”空海点点头。
密教一祖是大日如来。
“你们主动现身，就说明都安排好了吧？”
二祖是金刚萨埵。
柳宗元凝视空海，问道：
三祖是龙猛。
“不过，空海啊，我得先向你致谢。这回的事，感激不尽……”
四祖是龙智。
说话的人是柳宗元。
五祖是金刚智。
“我有很多话要问你……”
六祖是不空。
对空海等人来说，躲藏起来是第一要务。
七祖是惠果。
相反，如果空海等人想要保护自己，就得将此事公之于世。
此为金刚部主要系谱。传授胎藏部给不空的善无畏，是与五祖金刚智同时代的人，他是在长安侍奉玄宗的天竺僧。
空海等人再怎样保证紧守口风，也难以取信于王叔文。
言归正传，话说空海——
王叔文大概会选择杀掉相关人证吧。
经过青龙寺传法灌顶，便认定空海为八祖。
那，这时该怎么办呢？
一旦空海成为八祖，日本皇位继承所用的三种神器(4)，就会被当作保障天皇神圣王权的信物。五祖天竺僧金刚智入唐所带来的宝物，便得如数随空海东渡至日本。
此长安——大唐的改革，将因此受挫。
这些宝物总共有八种。
正因王叔文是宰相，柳宗元才能保有现在的地位。两人休戚与共。
佛舍利八十粒。
王叔文若遭到惩罚，柳宗元也不可能安然无事。
白檀佛菩萨金刚像等一龛。
如果柳宗元没参与此事，也会被左迁贬官。
白绁大曼荼罗尊四百四十七尊。
如果此事公之于世，王叔文恐怕会被皇上赐死吧。
白绁金刚界三摩耶曼荼罗一百二十尊。
大概会束之高阁吧。
五宝三摩耶金刚一口。
向王叔文报告时，他会采取什么态度？
金刚钵子一具二口。
当然，立场上，非向王叔文报告不可。
牙床子一口。
问题在于，此事该不该报告王叔文？
白螺贝一口。
虽然不知道他会作何打算，但如果水落石出，王叔文便会丢掉宰相官职。
“这些宝物将从大唐失散，这样可好？”
这次报告，第一时间是向柳宗元禀告。
对珍贺这番话，惠果回答：
王叔文对信笺被盗一事，保持沉默，便表示他间接协助督鲁治咒师——白龙对顺宗下咒。
“很好啊。”
藏匿的最大理由，是他知道顺宗身边最重要的近臣王叔文的所有秘密。
“为什么？”
大唐王朝的秘密自是理所当然，但光凭此点，还不需要特别躲藏起来。
“这还用说。”
其中，包括会惹来危险的事情。
语毕，惠果便闭嘴不言。
空海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如果惠果说出理由，珍贺可以加以反驳。
是为了保护自己。
然而，惠果不说出理由，珍贺也就无从反驳了。
空海躲起来的理由，正如柳宗元所说。
珍贺因此也伤了感情，便告辞回到玉堂寺去了。
“是。”空海颔首。
然而，隔天早上，珍贺来到空海位于西明寺的住所。
“你是为了保护自己吧。”柳宗元说。
“贫僧错了。”珍贺对空海说道。
关于空海等人不知去向的理由，他猜得到，却未必深入了解。
空海如坠五里雾中。
然而，虽说清楚，却非通盘了解。
他还不知道，昨天珍贺曾去拜访惠果的事。
“嗯、嗯。”柳宗元点了点头，“是清楚……”
“老实说，昨天我登门造访了惠果大师。”
“躲起来的理由，柳宗元大人应该很清楚吧。”空海答道。
珍贺主动说明昨天的事。然后俯首又说：
“空、空海，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宗元问道，“这一阵子，你为何要躲起来？”
“请您原谅我。”
红色的火光，让房间笼罩在柔和的光泽之中。
空海的《御遗告》中，曾记载此段章节：
丹翁移动身子，点亮壁边的灯盘。
于此，珍贺夜梦降伏。晓旦来至少僧，三拜过失谢言。
“拿灯来……”
据说，昨天晚上做梦之后，珍贺改变了想法。
丹龙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两封信中。
他做了这样的梦。
高力士的亲笔信，自己也看过了。
熟睡时，四大天王出现在梦中。
柳宗元曾听说，有关倭国晁衡信笺的事。
持国天。
这名字，柳宗元想起来了。
多闻天。
“丹、丹龙吗？”
广目天。
“在下丹龙。”人影回道。
增长天。
柳宗元如此问。
四天王站立着，对珍贺喝道：
“那位是？”
“醒来。”
“是的。”空海颔首。
什么醒来，珍贺知道这是在做梦。
“是空海吗？”柳宗元问。
梦中的自己清醒着。
然后，望向两人，
“喂，还不醒来吗？”
柳宗元慢慢从卧榻上半撑起身子。
持国天用力踩。
而且，听起来很是耳熟。
“醒来。”
他们的声音也很温柔。
多闻天用力踩。
一时之间，柳宗元本要大声呼叫，随即作罢，因为两人模样并不可怕。
“醒来。”
“您醒了吗？”那声音问。
广目天用力踩。
两道人影立在枕边，背对窗外透入的月光。
“醒来。”
睁开眼睛。
增长天用力踩。
“柳宗元大人……”
我这不就醒来了吗——
人的声音，正在呼唤柳宗元的名字。
珍贺正打算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
是人的声音。
“醒来！”
不，不是蛙鸣。
“醒来！”
“宗元大人……”
“醒来！”
“宗元大人……”那蛙声叫唤道。
“醒来！”
而是在柳宗元卧榻附近，近在耳边。
被四大天王狠狠踩住，珍贺因痛而醒来。
虽在房间内，却不在角落。
回过神后才察觉，自己睡在房内卧榻，置身寝被之中。
家屋──不，就在房间内。
“醒来了吗？”
更近的地方。
有声音传来。
如果不在池里，会是在哪里呢？
令人惊讶的是，四大天王真的围立在卧榻四周。
似乎不在池塘里。
“啊，真是悲哀。”
持续轻声鸣叫的蛙声。
持国天扑簌扑簌地流泪。
是蛙鸣吗？
“啊，好不甘心。”
不知该如何形容。
多闻天脚踩地板。
另有一种。
“你真是个小心眼的人。”
然后——
广目天的牙齿嘎吱作响。
间歇低鸣的蛙。
“你难道不知道羞耻吗？”
咕……
增长天斜睨着珍贺。
咕……
“什么事？我到底做了什么？”珍贺问。
宛如池边的夏蝉，持续轻声鸣叫的蛙。还有：
“啊，你不知道什么事吗？”
不知是两种，还是三种蛙？
增长天回应。
耳边传来庭院池塘的蛙鸣声。
“看着自己的心，就会想出来了。”
半睡半醒之间。
冷不防，广目天突然伸手插入珍贺胸中。
浅眠。
随后，拉出了心脏。
柳宗元在房间内独眠。
“看吧。”
夜晚——
多闻天开口。
【二】
“你不知道吗？”
柳宗元望着窗外，如此喃喃自语。
持国天问。
“我大概知道原因……”
心脏就在眼前。
池畔的柳树，深浓绿叶随风摇曳。
正在跳动着。
池塘就在眼前。
“你要我把它攥坏吗？”
慢慢地走近窗边，从月窗向外眺望。
广目天紧握手上的心脏，珍贺胸口立刻难受起来。
“算了。”柳宗元站起身来。
“怎样，很难受吗？”
“不过，空海一行人为什么要躲起来呢？”刘禹锡问。
“我们也很难受。”
他亲自指挥众人，清理华清宫的全部尸骸，挖洞掩埋在附近山中。
“很难受。”
说起疲惫，柳宗元感同身受。
“很难受。”
此刻，惠果该也正在青龙寺休养吧。
珍贺面前，四大天王因痛苦而扭动身子。
惠果本身也因此事，用尽精神气力。
“真正该授得密法的人，不能得授灌顶。”
可以说，青龙寺惠果阿阇梨已经圆满完成任务。
“世上有比这更难受的事吗？”
现在，顺宗需要的是，滋补膳食、休养生息，以及药师的调理。
“世上有比这更难受的事吗？”
除咒法事，如今都已结束。
“大悲！”
只要祛除顺宗四周和体内潜伏的诅咒即可。
四大天王一边扭动身子，一边以拳拭泪。
宫内再无作法诅咒的消息传来。
“都因为你。”
此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青龙寺惠果阿阇梨都待在宫中照料皇帝。
“都是因为你。”
听说皇上恢复意识了。
“要去地狱吗？”
待柳宗元返回长安，宫内传来顺宗病情好转的消息。
“要去吗？”
柳宗元一无所知。
广目天伸手，将珍贺的心脏塞入他的口中。
空海一行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还给你。”
究竟此地发生了什么事？
“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白居易不在现场，大猴及玉莲也都不知去向。
“你好好想一想。”
却不见空海与橘逸势的身影。
“好好下决定。”
还有一尊破损的兵俑。
然后——
以及子英的头颅。
四大天王消失了踪影。
两具老人遗体。
此时，珍贺真的醒过来了。
还有人尸混迹其中。
是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的。
缭乱盛开的牡丹花丛之中，出现无以计数的动物尸体。
啊，原来刚刚是一场梦——
目睹华清宫景况，柳宗元为之骇然。
珍贺如此想着。
接到赤的报告，柳宗元亲率一百名士兵，快马加鞭赶至华清宫。
然而，隔天早上，和寺内的人见面。
半个月前——
“这是什么？”
春天已逝，长安开始吹起初夏之风。
那人指着珍贺的额头问道。
正如柳宗元所说，事件过后已匆匆过去半月有余。
慌张揽镜自照，原来珍贺额头上写着“大悲”两个字。
“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这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珍贺对空海说，“贫僧错了。现在我相信，您才是最适合获授密法的人。”
刘禹锡也坐在柳宗元身旁。
珍贺真心地说道：
柳宗元坐在椅子上，正听取赤的报告。
“如果青龙寺有人说你不适合当密教八祖，贫僧将劝说那人，是他错了。”
此刻，两人在柳宗元的房间内。
语毕，珍贺对空海三拜、四拜而归。
点头的是赤。
(1) 译注：与空海同时，日本东北地方的虾夷族酋长。
“是的。”
(2) 译注：与空海同时的征夷大将军，其征讨对象即东北虾夷地区。
柳宗元问。
(3) 译注：曼陀罗，佛教徒筑方圆土坛以安置诸佛尊以便祭供观修的地方，为梵语mandala的音译。意译为作坛、坛城。一般不筑造土坛，只采用图案形式。
“还没找到吗？”
(4) 译注：指神玺“八尺琼曲玉”、宝剑“草薙剑”、内侍所之镜“八咫镜”。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