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伸出右手,拾起绳索一端,嘴唇贴靠绳上,低声诵念咒语。
“就用这个。”
然后,松开右手。
那是不久前白龙自天而降时使用的绳索。
绳索却没掉落地面。
一根绳索,落在白龙脚下。
悬空飘浮着。
白龙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
白龙继续细声念咒。
“唔。”
冷不防——
“往上。”
悬空的绳索,滑溜地向天际蹿升起来。
“如果要逃的话,可以往上……”
“空、空海,他们要来了!”
“都怪我太鲁莽了。”白龙一边说一边仰望夜空。
逸势叫道。
“一旦桥搭起来,就无计可施了。”
一颗狗头已从大猴身上,爬到绒毯上了。
“没用了,逸势——”空海摇头说道。
“唔。”
“把大猴的身体拉进——”
丹翁抬起腿,一脚将狗头踹出结界外。
四周的狗头、狗身、无头蛇……这些咒物,均以这一座桥为目标,慢慢集结过来。
“我、我也来帮忙。”
逸势发出绝望的声音。
白乐天赶忙向前,用琵琶将爬进来的狗肚、狗肠扫到外面。“我也来,我也来帮忙!”
“什、什——”
逸势也用脚把再度侵入的狗头踹出外面。
这些咒物,在大猴身上不断爬行,想要侵入这边。
丽香和杨玉环依然端坐不动。
狗头、狗身蠢蠢欲动,正要爬上大猴的上半身。
丽香坐在贵妃前面,作势保护。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玉莲则支起脚,瞪视着那群想要侵入的咒物。
空海开口。
“空海先生,我该怎么办?”
“看——”
玉莲比预料中更镇定地问道。
大猴的躯体,便是那座桥!
“拿笔来。”空海吩咐。
也就是说,结界内外,已经搭上一座桥了。
“是。”
换言之,大猴半身在结界之内,半身在结界之外。
玉莲应了一声,伸手取来方才使用过的笔墨。
他的下半身留在绒毯这边,上半身倒在妖兽群中。
空海早自怀中掏出一张纸。
大猴向后仰倒的方向,正是绒毯外侧——令人厌恶的咒物尸骸堆中。
接过笔后,空海在纸上沙沙快写。
“没错,是桥。”空海说。
此时,朝天伸展的绳索,已升至高空彼方。
“桥?”
上头是一轮明月。
空海注视仰卧在地、巨大的大猴躯体,回答道。
“我先上去。”白龙说。
“我是说,桥已搭成了。”
“丽香,我一从上面示意,你马上带着杨玉环爬上来。”
逸势拼命喊道。
“是,是。”丽香猛点头。
“你说太晚了,是怎么回事?你说糟糕,又是什么意思,空海?”
“你打算做什么?”
“太晚了。”
一边踹踢狗头,丹翁一边问道。
空海制止欲趋前察看的逸势。
“从这儿逃走。”
“大、大猴——”
白龙的双手已抓住绳索。
叫出声的是空海。
“什么?”
“糟糕!”
“我们先攀上去,随后你们也来。我和你之间的事,待逃离这儿之后,再解决吧。”
如此喃喃自语后,大猴缓缓仰面倒地。
白龙的身子已攀升五六尺之高。
“搭成了……”大猴用着仿佛他人的口吻说道,“大猴是桥——”
兵俑也已逼近眼前。
大猴扭头,眼珠来回翻转,然后瞪视着白龙。
若仅是狗头、蛇尸等咒物,跨桥而来的数量有限,或踢或扫,总还有办法应付。
“吼──”
但假如兵俑也侵入了的话——
长约八寸的针,刺中大猴喉咙。
“空海,还没好吗?”丹翁问。
白龙掷射出手上的一根针。
划下此结界的人是空海。
“嗖!”
因此,若要将缺口再度封锁,空海是不二人选。
大猴吼了一声,抛开子英头颅,向前作势扭住白龙。
为了让空海有时间封住缺口,此刻,丹翁正拼命将狗头踹踢出去。
此时,“喝!”
“好了。”
“除了我们,应该没人能让那东西动——”白龙说。
空海手上握住不知写有什么的纸张,站了起来。
那兵俑悠哉地一步步靠近过来。
是灵符——
正是他们在徐文强棉田里遇见的兵俑。
用来封锁结界缺口。
空海和逸势都曾看过的。
兵俑愈走愈近,正打算跨步上桥时,空海将手中的灵符放在大猴脚上,急促诵念咒语。
的确是俑。
兵俑停了下来。
白龙和丹翁同时叫出声。
无法跨步走上桥。
“是俑!”
即使数度尝试,仍然无法得逞。
“那是?”
不仅兵俑。
黑暗中又有个物体现身,慢慢走向该处。
蛇尸、狗头等咒物,也都过不来了。
狗头、牛尸,在月光下蠢动着。
“空、空海,成功了——”
逸势伸手指向大猴后方。
逸势瘫软了下来。
“空海,你看——”
此时,天空某处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笑声愈来愈大。
“啊……”
大猴含笑以对。
随后,自天而降的是苦痛的呻吟声。
咯。
“你、你、你……”
咯。
空海和丹翁抬头仰望。
咯。
月亮高挂天际。
“这人,身体是大猴的,心却不是,有人暗中操控着他。”
绳索笔直地蹿向月空。
“什、什么?!”逸势叫出声。
宛如自月亮上坠落,有东西沿着绳索掉了下来。
此时,空海开口了。
掉到绒毯上时,发出声响。
“他不是大猴。”
是人。
大猴得意地嗤笑着。
满身鲜血的白龙。
“尽管杀吧!”
短剑刺中他的胸部中央。
空海还没开口,大猴便抢着回答。
“白龙大师!”
“杀了吧……”
丽香奔到白龙跟前。
“空海,这人,杀了也没关系吗?”白龙低声道。
令人恐怖的声音再度从天际响起。
两人都已站起来,微微沉下腰来,作势戒备。
宛如蟾蜍的叫声。
丹翁手上也紧握方才割指的小刀,摆好架势。
咕呜。
白龙从怀中掏出两根针,握在双手里。
咕呜。
【六】
咕呜。
是子英的头颅!
咕呜。
丽香高声哀号了出来。
原来不是蟾蜍叫声。
大猴一把抓住人头的头发,以左手高举过头。
而是人的笑声。
人头的毛发曳挂在腰带上。
某人在半空中冷笑着。
一颗人头垂挂在大猴腰际。
“我现在……”
是人头。
低沉的话声自半空传来。
那不是狗头。
笑声再度响起。
他的腰际垂挂着一个物体。
咕呜。
大猴晃动着巨大身躯,大步走进结界。
咕呜。
他站在结界外侧,望着逸势,露出得意的笑容。
咕呜。
大猴已来到眼前。
咕呜。
逸势转而望向大猴。
笑声慢慢地自天空逼近。
空海只是静静地摇头。
“那是?!”
“空海,你刚才说什么?”
玉莲手指向绳索上方。
逸势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空海。
根本不需要手指。
“什、什么?”
众人全看见了。
空海叫出声来。
月光下,某人正沿着伸向天际的绳索走下来了。
“不能叫他进来的。”
慢慢、慢慢地。
空海伸出右手,捂住逸势嘴巴。
宛如星点般渺小的身影,愈变愈大。
“笨蛋!”
那是人。
话才一出口——
而且,那人并非手握绳索滑落而下。
“大猴,快,快进来。”
他是沿着向天笔直伸展的绳索上,垂直走下来的。
空海说到这里,逸势已出声喊道:
那人面孔朝下,仿佛一步步走在水平绳索之上,自天而降。
“且慢,逸势,现在——”
是个老人。
“空、空海,快想想办法帮忙吧!”逸势说。
猫形般矮小的老人。
大猴急忙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使劲丢向前方。
佝偻弯背,颈脖宛如木棍般细小。
小丘中,无头牛尸突然站起身子,朝大猴身上猛扑过去。
头顶几已全秃,仅有少许白发纠结在耳朵四周。
他的手脚,已有多处咬痕,鲜血直流。
老人须髯很长。
大猴边喊边靠近过来。
白发与下颌须髯,随风飘荡着。
“这些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他身上裹着褴褛的黑色道服。
“大猴!”逸势大叫出声。
老人以瘦削赤脚的脚趾夹住绳索,在月光下、暗夜中踩踏绳索而下。
大猴似乎想要走进结界,却由于狗尸、蛇尸遍地,动弹不得。
老人身影愈来愈大,最后,踏落绒毯之上。
大猴伸手攫扯衣摆下的狗头,将之掷开。
是个弯腰驼背,宛如蹲踞在地上的老人。
大概是紧咬住衣服的狗头吧。
“好久不见了,丹龙……”
大猴的衣裳、身上各处都被狗头咬住,衣摆下垂挂数个圆状物。
老人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大猴抬腿猛踢这些狗头,把狗头踹开。
丹翁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发不出来。
狗头正啃噬着大猴的小腿、脚踝。
他似乎知道老人是谁。
狗、蛇群聚在大猴身上。
嘴巴却说不出话。
大猴大声叫道。
“我是黄鹤……”老人说。
“空海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历经岁月风霜的老人。
大猴终于回来了。
八十岁——
果然没错,那是大猴。
九十岁——
“大猴。”逸势唤道。
不,看来早已超过百岁的老人。
人影巨大。
“黄鹤师父。”
燃烧的篝火前面——有个人站在月光之下。
丹翁终于叫出老人名字。
他随即明白,逸势是看到了何物而惊叫出声。
“我们终于相见了……”
空海转头望向那边。
那老人——黄鹤回道。
逸势伸手指向池子的方向。
【七】
此时,“空、空海——”叫出声的人是逸势。
“怎、怎么可能?”
空海又望向白龙和丹翁。
丹翁仿佛舌头不灵光,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我也没有眉目了。”
空海也是头一回见到黄鹤。
“空海先生,那,这究竟是——”白乐天问道。
“您不是死、死了——”
白龙和丹翁分别点了点头。
“死了?”
“嗯。”
黄鹤用沙哑的声音回问。
“似乎如此。”
“你何时见过我的尸体?又在何处见过我的尸体?”
如果这些咒物是因青龙寺反制而起,那么,比起丹翁纸人,应该会有更多狗、蛇攻击白龙纸人才对。然而,两边却一样,攻击数量并无多大差别。
皮包骨模样的老人,露出数颗仅存的黄牙冷笑着。
“看来不像是青龙寺逼回的诅咒。”空海说。
“可是,您的年纪……”
无数的狗头、蛇等,攻击丹翁纸人,又形成了另一座小丘。
“我的年纪?”黄鹤的嘴唇往上扬,说,“年纪又怎样?超越岁月、时间和一切,才是方术之士。这是我的秘法。”
踏出结界之外的瞬间,也发生了与白龙纸人相同的事。
黄鹤自怀中取出一根长针。
竖好丹翁纸人,空海才拍手作响,纸人马上跨步而出。
月光之下,长针发出耀眼的光亮。
“那,接下来换丹翁大师。”空海道。
“那,您是使用那个秘术?”
“这个很有看头。”白龙说。
“嗯。”黄鹤出声回答。
小丘之中,一直重复这样的情景。
“那时,对玉环施行的秘术,我也用在自己身上。”
狗头吞下碎裂的纸片,随即自颈部断口穿出。其他的狗头、蛇等,也看准了碎纸而动。
“尸解法……”
始终没有减小。
“没错。”黄鹤颔首。
小丘正骚动个不停。
昔日,黄鹤曾于杨玉环身上施行此法。
纸人所在之处,狗头、狗身层层交叠,形成了怪异的小丘。
也就是让人吞下尸解丹,在后脑勺扎针,极度推迟人体生理作用的秘术。
霎时间,狗头蜂拥而至,争相啃噬、撕裂纸偶。
“只、只不过……”
纸人才踏出结界外的一瞬间,异形狗头、狗身突然骚动了起来。
丹翁为之语塞了。
冷不防——
像是不知该如何问,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龙纸人向绒毯末端走去,然后直接走出结界。
“为什么您一人也可以办到?”
在众人注视之下,纸人开始跨步行走在绒毯上。
空海代丹翁问道。
“啊!”逸势轻叫出声。
“你是……”
放手后,纸人理应瘫倒,但那白龙纸人却没有。
黄鹤望向空海。
纸人双脚接触地面,成为竖立状,空海这才松开握住的左手。
“吞下尸解丹、扎针,或许单独一人也能完成。不过,之后若想要醒转过来,则必须托人帮您拔针。”
诵念结束,便往纸人身上吹了口气,再往地上搁去。
“你也知道尸解法?”
空海左手持着写有白龙名字的纸人,右手指尖搭在纸人身上,声诵念起某种咒语。
“是的。”
“知道了。”
“尊姓大名?”
“我先!”白龙说。
“在下空海。”
“那,谁先去?”
“我听大猴提起过。来自倭国的僧人,原来就是你?”
空海也对白龙纸人,做出同样动作。
“是。”
“这是白龙大师。”
“是来自晁衡故国的男子?”
空海随即拿出一根毛发,将它绑在写有丹翁名字的纸人头上。
“不空和尚圆寂那一年,我出生在倭国。”
“这是丹翁大师。”
“哦。是不空吗?这名字听来很是令人怀念。”
空海接过纸人,打开折成两半的纸,说:
黄鹤缓缓地环顾四周。
“错不了了。”
此处是华清宫极其荒芜的庭院。
丹翁和白龙,把写上血名的纸人交给空海。
月光中,牡丹缭乱盛开。
“空海,你拿着。”
宴会已准备完成,篝火正在燃烧。
“这样就行了。”
围绕四周的,是一群奇形怪状的异物。
丹翁如法炮制,也以鲜血在纸人身上写下名字。
“我们曾群集此地。玄宗、玉环、晁衡、高力士、李白那家伙,还有不空也……”
“那,我也学白龙。”
黄鹤的眼睛来回逡巡,仿佛在舔舐着华清宫。
白龙将涌出鲜血的指尖,贴住纸人,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每个、每个人虽然都居心叵测……”
“反正要写,就用自己的血来写,这样比较有效吧。”
说到此,黄鹤哽咽难言。
空海交出闪亮的小刀,白龙持握在手,贴在左手食指指尖,浅浅划了一刀。
“却很华丽。”
“刀给我。”白龙说。
“很华丽,而且,大家都活着。”
空海把小纸人分别递给白龙和丹翁。
“如今,谁也不在了……”
“既然两位都在场,就请赐名吧。”
黄鹤喃喃自语时,倒卧在地的白龙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是吗?”
“白龙……”丹翁走近说,“还活着。”
“在我国,唤作‘阴阳师’之人,经常使用此法术。”
他抱起了白龙的头。
“正是。”空海点了点头。
“我不会杀他……”
“是魇魅吧?”白龙问。
黄鹤喃喃自语般说道。
“这是贵国传至我日本的咒术……”
“我们累积了许多话还没说。在说完话之前……”
空海语毕,望向丹翁和白龙,继续说道:
丽香走近白龙身边,手按刺入白龙胸口的短剑,作势拔出。
“纸人。”空海回道,“如你所见。”
“别拔!”黄鹤说。
问话的是逸势。
“拔了,血流出来,死得更快。那把短剑可以止血……”
“空海,那是什么?”
黄鹤冷笑道。
空海裁切出来的,是两个人形之物。
白龙终于睁开了双眼。
“好了。”
“黄鹤师父所说没错。反正命已不保,抢救也无济于事。”
丹翁和白龙,一副很清楚空海在做什么的模样,嘴角浮现笑意,凝视着空海的手。
白龙开口了。
似乎要裁出某种形状。
恍如求救一般,丽香望向空海。
他左手持纸,右手握刀,开始裁切。
空海非摇头非点头地望着丽香,喃喃说道:
空海自怀中取出另一张纸,又拔出系在腰间的五寸短刀。
“谨遵白龙大师所愿……”
“那就动手吧!”
丹翁将白龙的头部搁在自己膝上。
空海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折叠后,把头发夹在里面。
“继续吧。”白龙气若游丝地说道。
丹翁和白龙再度回座,各自拔下一根头发,交给空海。
空海再度望向黄鹤。
“唔。”
“刚才你说,曾听大猴说过。”空海问。
“这倒有趣。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领。”
“没错。”黄鹤答道。
空海恭敬地点头。
“这么说来,大猴是……”
“正是。”
“我的仆人。”
“那,就是说,你要下那个咒了?”丹翁问。
“什么?!”
“是这么一回事啊。”
叫出声的,不只空海。
“原来如此。”
逸势、白乐天也同声惊呼。
空海语毕,丹翁和白龙心领神会般颔首,说:
“我啊,这五十年来,一直以尸解法沉睡……”
“能不能给我两位的头发?”
黄鹤用干枯的声音解释。
“噢。”
“每十年醒来一次。这回是第五次醒来。”
“不难。这方法,两位都清楚得很。”
仿佛等待谁来问话,黄鹤环顾众人。
“说说你的对策。”
无人出声。
“空海,你说得没错。”丹翁点头说。
大家都在等待黄鹤继续说下去。
“既然如此,我们也施咒,和咒物们一决高下,这样才合乎情理。”
“我使弄人让自己醒来。靠着法术,操控那人。每过十年,他就会回到原地,从我沉睡的后脑拔出针来……”
“然后呢?”
黄鹤缓缓落座,继续说道:
“我们看到的这些咒物,都是因咒而动的。”
“拿酒来……”
“唔。”
玉莲递给黄鹤一个琉璃杯。
“您、丹翁大师和我,均为施咒之人吧?”
黄鹤用瘦削、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杯子。
“我们?”
玉莲斟上葡萄酒。
“白龙大师,我们是什么人?”
黄鹤把鼻子凑近,嗅闻葡萄酒的香气。
“说来听听吧。”
“真是香哪……”
空海淡淡回答。
举杯凑至唇边,黄鹤仰头一饮而尽。
“有。”
松皱的喉头,喉结二度上下。
“空海,你是否有什么对策?”
黄鹤将酒杯搁在绒毯上,放开了手指。
也是站着的白龙转身朝向空海说。
“那人平时不知已被我操控,十年一到,他自然会想起。想起来时,就会回到我这儿,拔出针……”
“是吗?”
“十年之间,万一那人死了呢?”空海问。
“以肉身闯入咒物阵中,未免有欠考虑。”
“那我大概会睡上一百年,干枯而死吧。若是那样,也就那样了。万一我暂眠的墓地崩坏倒塌,一样活不了。不过,我会设法不让这样的事发生……”
空海正襟危坐,双手轻轻放在膝上。
“你下了什么功夫呢?”
“丹翁大师、白龙大师——”
“比方说,找个像大猴这样强壮的人来操控。暂居的墓地,也尽量挑选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比方说,这华清宫。”
问话的是丹翁。
“这里吗?”
“空海,你为什么笑?”
“在骊山。”
站起来的丹翁和白龙,低头看了看,想知道是谁,却发现是空海在笑。
黄鹤仿佛微微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呵呵的笑声响起。
“玄宗那家伙在玉环醒来时,为了暂时安置她,在骊山中建造了秘密行宫。隐秘的行宫地底,有石砌的密室。知道这回事的人,早在五十年前就都不在了。我便将它当作沉眠之所。”
【五】
黄鹤再度拿起酒杯。
丹翁用觉悟了一般坚决的声调回答道。
却没举杯饮用。
“空海,这事得我才行。”
他手握酒杯,盯着深红色的酒看。“这还需要些必备之物。”黄鹤说。
“丹翁大师——”空海望着丹翁。
“必备之物?”
说着,也站起身来了。
“就是血。”
“另一个人,就让我来。”
“血?”
丹翁打断白乐天的话:
“沉眠时间长达十年,就算身体涂上再厚的油脂,水分也会散失。为了补充水分,也不得不补充食物。”
“不过,就算这样,一直等到早上也……”
“唤醒我的人,便成为我醒来时的供品。”
“不,在你发问之前,我就想到只有这个法子可以一试了。”
“所以说——”
“不,白龙大师,我并非为了这个而问的。”白乐天慌张地解释。
“醒来之后,我当场便杀了他,然后吸食他的鲜血。”
语毕,便站起身子。
“什么?!”
“那么,得试一试吗?”
“大约生活一年之后,我会继续寻找下一位受操控者,再睡十年。就这样反复进行。”
他搁下了酒杯:
“但是,大猴呢?”空海问。
宛如倾耳细听那声音,白龙闭上双眼,不久,又睁开了。
“你是说,我为何没吸大猴的血吗?”
静默中,玉莲的歌声和月琴声响了起来。
“嗯。”
“嗯。”
“因为另外有人先成了我的供品。”
“咒物会攻击白龙大师?!”
“子英?!”
“换言之,如果这些咒物是被青龙寺逼回的,那,应该会攻击下咒的我。”
“没错。有个男人尾随大猴,于是我亲手杀了他,吸食他的血……”
“走出结界?”
玉莲惧怕得面孔扭曲,手上的葡萄酒瓶不自觉地竟坠落地面。
“只要我和其他人,走出结界就知道了。”
美酒溢流,在绒毯上不断扩散着。
“什么样的方法呢?”
“话虽如此,当我听到大猴说,众人会集华清宫时,还是吓了一大跳。我内心暗忖,那一刻难道终于来临了?”
“有!”
“那一刻?”
“有方法吗?”白乐天问。
“我们再度集首的时候。”
“有方法可以确定。”
“就是为了此刻,我才苟活至今。为了此刻,我决定不死,要超越时空。结果来到这儿,竟然发现,啊,白龙和丹龙也都在。”
白龙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
黄鹤没有继续喝酒,又将酒杯搁回绒毯上。
那目光仿佛在问什么。
“玄宗是我杀的。”黄鹤说。
丹翁如此接话,同时望向白龙。
“玄宗的儿子肃宗,也是我杀的。”
“虽然不确定——”
“那高力士呢?”
空海摇头,随后望向丹翁。
追问的人是空海。
“还不确定。”
黄鹤望着空海的脸,问道:
“真的是这样吗?”
“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我读过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
“逼回咒物?”
“啊——”
“两位大师的意思是,惠果和尚可能用了什么修为大法,将咒物逼回到白龙大师这边了。”
黄鹤叫出声来。
“白龙大师这边,用这些咒物诅咒皇上。青龙寺惠果和尚,则正为了守护皇上而努力。”
“你读了?你读过那封信了吗?”
白乐天问空海。
“是的。”
“你们在说什么?青龙寺是怎么回事?”
“难怪你知道。那家伙在朗州病倒时,写了那封信。”
“惠果的话,的确有可能。”丹翁说。
“此事也写在信中了。”
“原来如此,是这回事。”空海点头。
“我没对他下手。我只在一旁看着他,直到他过世。”
“其他可能嘛,是青龙寺。”白龙说,
“送终之人有谁?”
“其他可能性呢?”
“仅有月光和我。”
白龙虽然这样说,却一副不相信自己所说的口吻。
“那权倾一时的高力士,竟是我这逆贼黄鹤为他送终的。”
“嗯,我的意思是,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噢——”
“那些咒物也是如此吗?”
“而且,谁也没想到,我竟双手紧握那我本应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
“人如果怨恨太深,死了变鬼也会作祟。”
“那家伙,临死前对我说……”
“诚然。”
黄鹤用沙哑、细小的声音说着。
“即使没人施咒,那些东西也可能动起来。”
谁也没有出声。
“怎么说?”
都在静待黄鹤的下文。
“是有可能。”
“如幻似梦的……”
“这个嘛——”空海望向白龙,说道,“施咒之物,入夜后自行活动,这有可能吗?”
说到此,黄鹤哽咽不能言。
“依你看,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
泪水潸潸而下。
“是。”
“如幻似梦的一生……”
“对了,空海。”丹翁开口。
“当时,我本也打算一死。不过,高力士的死,却让我决定活下来。”
一旁的丽香,则为白乐天和逸势斟酒。
“为什么?”
空海也为白龙斟满酒。
“嗯,不空转世,当时在此华清宫对玄宗一吐为快的不空转世了。倭国沙门哪,你问我为了什么?”
“那——”
“是的。”
同样,白龙也递出手上的酒杯。
“我是为了一睹自己的幻梦结局。”
“我也要一杯。”
“我想知道,丹龙啊、白龙啊,那时你们究竟为什么?”
空海为空杯斟满了酒。
黄鹤望向两人,继续说道:
丹翁递出手上的酒杯。
“究竟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丹龙啊,难道你忘了,幼时被我拾回收养的抚育之恩?白龙啊,玉环到底变成怎样了?不问清楚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场幻梦的最后幸存者。不问清此事,我怎么能死呢?我怎么能在还未目睹高力士、玄宗、安禄山、杨国忠、晁衡和我们这一群人的幻梦结局时,就死去了呢?”
“这真是个好主意。”丹翁微笑说道,“那,空海,快给我斟满酒。”
“师父……”
“对了,刚才说过,这或许是漫长的一夜。我们何不继续举行宴会呢?”空海说。
开口的是丹翁。
逸势仿佛下定决心,环顾四周之后,叹了口气。
他早已泪流满面。
“知道了。”逸势点了点头,说道,“我也不认为你会这样做。只是想问问你而已。”
“您看!”
“我没做。”
丹翁用眼光朝旁边示意。
“你偶尔不是会干这种事吗?”
月光之中,一名老妇站立着。
“怎么可能。”
老妇在月光中伸出手来,指尖缓缓穿过半空。
“今天,我们一起去长汤,看到那些东西。当时,你没动什么手脚吗?”
牡丹之花。
“我?”
老妇看似在盘旋起舞。
“既然不是丹翁大师,也不是白龙大师,莫非这是你做的?”
纤细的声音不知唱着什么歌。
逸势的声音,多少恢复了镇定。
云想衣裳花想容,
“喂,空海,你老实给我回答。”
春风拂槛露华浓。
逸势终于坐了下来。
是李白的《清平调词》。
用的是胡语。
“什……”
她同时轻声吟唱。
黄鹤哽咽无声。
怀中的月琴,缓缓鸣响起来。
他凝视着那名老妇。
玉莲点头后,开始弹奏。
“难、难道、难道她是……”
“是。”
黄鹤挺起身子。
“请务必为我们演奏一曲。”
“是玉环。”
“为了期待爱人归来,每年,女子之魂让庭院开满美丽的花朵,然而,那人却不曾归来。即使国破家亡,季节一到,女子依然让那满园花开,不过,再也没人前来赏花了。一百年、两百年过去,唯有夜晚的月光,映照满院盛开的花朵。此曲所说,就是这样的故事。”
丹翁说道。
“是吗?”
【八】
“据说是胡国君王所作。为了爱人远去、哀叹而死,化为花魂的女子而作的。”
“我们两人、我和白龙一直爱慕着玉环小姐……”
“是什么样的曲子?”
“什么?!”
“那,我弹一曲《月下之园》——”
“正因为这样,当时,我们三人才从华清宫逃走了。”
玉莲镇定地点了点头,把月琴重新抱在怀中。
一边听着丹翁述说,黄鹤一边凝视在月光下起舞的杨玉环。
“好,好。”
“当时,不空和尚为何而来,我们马上知道了。如果不空和尚和盘托出,我们的性命势将难保。我们当时如此判断。”
“玉莲姐,你能不能弹个曲子?胡曲或许更好。”
“没想到——”
语毕,空海望向玉莲,又说:
“会抛弃师父逃走,全因为我们认为不能再让玉环小姐待在您身边了。玉环前半生,被您当作道具操纵。她和寿王好不容易开始和睦相处时,因为您的算计,硬逼两人分手,好将玉环转投玄宗怀抱……”
“或许会是漫长的一夜,但在早上之前终归会结束。”
“您大概不知道,当时玉环曾试图自杀。”
“嗯,逸势,你坐下。”空海说。
“什么?”
“空、空海——”逸势用求助般的目光望着空海。
“她曾打算自尽。”丹翁说。
一个、两个、三个狗头,猫都闪开了。终于,第四个狗头将它咬住。片刻之间,数个狗头接踵而至,猫便在此时被咬死了。
“是我们劝住她的……”
狗头对黑猫展开攻击。
白龙细声接话说道。
它想逃之夭夭。
“就算嫁给玄宗之后,她的内心也没有一天得到过自由……”
黑猫发出警戒般的叫声。
“然后,安禄山之乱时,又遭逢那样凄惨的处境。”
嗄──
白龙边说边流泪。
嗄──
“最后,玉环终于发疯了,发疯了……”
狗群脚下,还有一群无头蛇在蠕动。
白龙的声音不停颤抖。
绒毯前方,狗群不甘心地扭动身子,狗头则发出嘎吱嘎吱的咬牙声。
“发疯之后,她的灵魂终于恢复自由。事已至此,难道您还打算拿玉环当作什么道具吗?”
狺吠的狗群数量逐渐增加,一圈、两圈,团团围住了结界守护的绒毯四周。
丹翁接下白龙的话,继续说道:
嗥!
“我们再也不能坐视玉环变成您的道具,所以才带着她,逃离了华清宫。”
嗥!
“不过,丹龙啊,后来你又为何逃走呢?”白龙奄奄一息地问。
只要张大嘴巴,空气就可入喉,狗头正是利用这点微薄空气发声吠叫的。
“玉环爱慕的人是你,不是我。她喜欢你。你应该知道吧?”
滚落地面的狗头,一边嘎吱嘎吱地磨牙,一边依靠微弱呼吸继续吠叫。
丹翁没有回答。
狗头一吠叫,啮咬住毛皮的下颚便松了开来,狗头于是落地。
只是痛苦地缓缓摇头。
由于无法从喉咙送出腹中的气息,狗吠便成了咻咻般的摩擦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把玉环让给我。你把杨玉环让给了我,结果,却让我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火光之中,狗头与狗身分离的狗群正狺狺狂吠着。
“当时,我便想死。你知道的吧。”
空海语毕,狗群终于来到篝火附近。
“白龙……”
“没错。只要界内之人不召唤的话,对方就无法进入。”
“我始终明白,玉环对你情有独钟。所以,我一直想死在你手下。你却遁逃走避了。留下我和玉环……”
“结、结界?!”
白龙说到这里,猴脸老人——黄鹤出声了。
空海沉稳地说。
“且慢,丹龙、白龙……”
“宴席四周,已布下结界。被咒术操纵的物体,是无法跨入的。”
黄鹤将已经抬起一半的身子继续往上抬。
逸势不知所措,随后急不可待地跺脚,求助般望向空海。
“你、你们现在说的是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什、什——”
“您不都听到了吗?丹龙将玉环让给我,人跑了。所以,我和玉环一起踏上旅途……”
“不要跨出我布下的结界。”
“旅途?我不是在问这件事。我是说,你们两人,白龙啊,玉环和你,你们已结为夫妻了?”
“逸势,别动。”空海开口。
“当然……”白龙喃喃说道。
逸势高声惊叫,站了起来。
“发狂了似的与她结为夫妻了。即使每次共眠时,玉环都会呼唤丹龙的名字,我还是无法不与她结为夫妻。”
“空、空海——”
“这、这——”
“不是。我什么也没做啊。”白龙回答。
黄鹤又跌坐绒毯之上。
“白龙啊,这真的不是你的咒术吗?”丹翁像确认般地说道。
“你怎么、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黑猫毛发倒竖,回瞪着它们。
黄鹤全身发抖。
月光下,狗眼散发出可怕的光芒。
“您是什么意思?”丹翁问。
每一颗狗头,都以炯炯发亮的眼睛瞪视着空海等人。
“呵呵……”
鬃毛上垂挂着狗头的马身,也来了。
黄鹤低声笑了起来。
腹部拖曳着垂露的腐烂肚肠,无头牛逐渐靠近过来。
“呵呵呵、哈哈哈……”
牛、马的庞大身影也混杂其中。
黄鹤的笑声之中,有一股令人寒毛直竖的可怕意味。
狗头之上,又垂挂了好几个无法爬行的蛇头。蛇头借由咬住狗头而上岸了。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无头的狗身,毛皮上垂挂着自己的头颅而来。
呵呵……
多数的狗头,都啮咬住自己的身躯。
哈哈……
用牙齿紧咬住岸边的岩石、水草,利用牙齿一步步登陆。
咯咯……黄鹤笑个不停。
狗头从水中爬了上来。
“这有什么可笑的呢?”白龙问。
那些正是白龙用来诅咒皇帝的东西。
“当然可笑,怎么能不笑?哎,罢了,罢了。这都是命吧。”
“这是我下咒用的。”白龙开口。
“什么?”
【四】
“我黄鹤一生依靠操纵人心阴暗面而活。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正是惨死在“长汤”中的那些东西。
“师父,您怎么了?”
没有头颅的狗和裂肚中拖曳内脏的狗、无头的蛇、虫、蟾蜍、牛、马。
丹翁变成高跪的姿势。
见到月光下起身的这些东西,空海终于明白来者是何物了。
“我不是说了,这是命!父亲刺死儿子也是命……”
“这是?!”空海惊叫出声。
“父亲刺死儿子?”
强烈的腐臭,传至空海鼻尖。
“啊,正是。”
湿漉黏黏的声音响起,继之,这些东西在此岸现起身来。
黄鹤手按腹部,望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白龙。
某物依次爬上岸来。
“我说过了。我和蜀地杨玄琰之妻,生下一个女孩,那是玉环——
滑溜溜,滑溜溜的。
“此事我曾向高力士说过。不过,还有一件事,没告诉高力士,也没告诉你们。不,我曾对高力士透露了一点。”
波纹来到了这一边。
“您是说,杨玄琰之妻生下玉环之后,又生下一个孩子那事?”丹翁问。
终于——
“没错……”
波纹愈来愈靠近。
黄鹤喃喃低语。
丹翁和白龙答道。
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这不是我们的咒术。”
沉默中,传出黄鹤的声音。
“不。”
“白龙啊。你正是我的儿子。”
“丹翁大师、白龙大师,你们施展了什么吗?”空海如此问道。
“什……”
他也支起了单膝。
“你正是继玉环之后,杨玄琰之妻为我所生的儿子。”
“不知道。”空海回应。
“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胡国所有的秘法、秘术都传授给了你。也正因如此,你才会和我一样,有一对带着绿色的眼眸……”
“是、是什么?”逸势支起腿来。
“杨、杨玉环,是我的,姐姐……”
水面上形成道道波纹,月光随着水面不停晃动。
“是的。”
愈来愈近了。
此时,野兽般号叫的声音传来。
跃入池中的东西,慢慢自彼岸泅游而来。
那是白龙口中怒泄而出的声音。
爬行似的,宛如蛇行入水之时,
他的牙齿嘎嘎作响,嘴角冒着血沫,大声号哭。
不全然是跳入水中的声音。
白龙左右甩头。
啪嚓……
血水、泪水纷飞四散。
啪嚓……
随后,支起双膝双手,按住腹部,站了起来。
声音自彼岸逐渐接近水池,然后跃入。
号哭无从抑制。
是令人不由得寒毛直竖的迹象。
扭曲身子也不能稍减。
若是个别发声,绝对微弱得听不见,由于数量庞大,遂成为有迹可循的声音了。
那股身不由己的情感,正猛烈折磨着白龙的内心和肉体。
这样的东西,不止数十、数百或数千,蠕动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血沫四溅中,白龙问道。
像是小虫子。
“说出来,怕你会对她萌生姐弟之情吧。我暗想,如果你对她产生姐弟之情,我就不好使唤玉环了……”
湿漉漉的。
“可——可是,玉环是父亲——是父亲的女儿,不是吗?”
令人生厌的刺耳声音,随风遥遥传来。
白龙努力挤出声音说。
是数量庞大的某物。
他伸手握住短剑,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数量不是一二只。
鲜血迸涌喷洒。
月光下,水池彼岸的草丛中,不知何物在蠢动着。
“正因为是亲生女儿,才会拿她来毁灭大唐王朝。”
像是某物跃入水中所发出的声音。
“您根本不是人!”
微弱水声传来。
“一点没错,我不是人!我是个为了吞食黑暗人心而活的妖物。我是个连自己的黑暗之心都要吞食的非人类……”
啪嚓……
“没想到、没想到……”
啪嚓……
抛掉短剑后,白龙依然站立着。他将右手插入腹部伤口。
这时,始终安静旁立的黑猫,突然发出尖锐叫声。
插不进去。
喵……
他以左手手指插入,撕裂肌肉,唰的一声,活生生扯开了伤口。
只有杨玉环还径自仰望着月亮。
再以右手插入。
丽香也一样。
“好痛、好苦……”
白乐天同样盯着池面看。
“好痛、好苦哪……”
随着空海的视线,逸势望向水池方向。
白龙依然挺立着。
“空海,怎么了?”
右手从腹中拉出某物。
不是风,而是其他东西,在水面上掀起细微涟漪。
原来是他的肠子。
并非来自风的吹摇。
“比这种痛还要痛。比这种苦还要苦哪!”
月光在池面上熠耀闪动。
“白龙啊,你先走……”黄鹤温柔地说道。
空海和丹翁望向池塘。
“我随后就来……”
“咦。”
黄鹤起身,走到白龙跟前。
“咦。”
“白龙啊。”
白龙随即也察觉到了。
黄鹤抱起白龙的身子。
空海和丹翁同时转头望向水池方向。
“若你要等,别忘了要在地狱等我。”
白龙说出这些话之时,最先察觉异样的是空海和丹翁。
黄鹤在白龙耳畔嗫嚅低语。
“剩下的,我只想做个了断……”
“知道了……”
一片沉静中,唯有白龙的声音响起。
点头同意的白龙,嘴唇仿佛浮现一抹微笑。
杨玉环抬头仰望明月。
“丽、丽香……”白龙说,“你恢复自由了。虽然我抚育你,把你当仆人使唤,但从今以后,你就是自由之身了。”
花朵香气消融在黑暗夜气之中。
“白龙大师……”丽香说道。
篝火熊熊燃烧的铁笼中,火星爆裂四散。
白龙又望向空海。
“恨,也恨够了……”
“空、空海……”
低沉、干枯的声音。
“是。”
“哀伤够了……”
“承蒙您的款待……
“我活够了。”白龙喃喃自语。
“真是一场盛宴……”
丹翁、空海及白乐天、杨玉环,谁都没有开口。
语毕,白龙抬头仰望夜空。
一片寂静。
眼睛直视天际。
“幸存的一方,杀掉杨玉环,再割喉自尽,那就结束了。”白龙说。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
“你明明懂,啊,丹龙,你明明知道的,为何还要问?为何明知故问?是你死还是我亡?我们终将决一胜负。”
不知白龙是否看到了那月亮。
“解决?”
他仰天凝视,终于停止了呼吸,瘫卧在地。
“我们在此相逢,是为了解决五十年前的那件事。”
“白龙大师……”
“你应该懂吧。不说你也应该懂吧?”
丽香趋向前去。
“啊,你在说什么?丹龙,你怎么会问我这种话呢?”
呵呵……
白龙含泪望向丹翁。
哈哈……
“期望?”
咯。
“白龙,你到底期望着什么?”丹翁问。
咯。
满溢的泪水沿着皱纹,从两颊滑落,濡湿了袖口。
咯。
白龙并未擦拭眼泪。
黄鹤再度发出低沉笑声。
【三】
笑声很是干涩,听起来不像在笑。
今天晚上,是我们五十年久别重逢的盛宴哪!
杨玉环还继续在舞蹈。
来,喝酒吧!
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知或不知呢?
我们活着,然后在此华清宫聚首。
她在月光中抬起白净纤指,仿佛搅拌月光一般,摩挲着夜空。
虽然许多人都死了,我们却还活着。
若非群玉山头见,
玄宗啊。
会向瑶台月下逢。
高力士啊。
杨玉环用细弱得有如即将消失的声音唱着歌。
李白啊。
李白的《清平调词》。
杨玉环啊。
空海注视着杨玉环。
丹龙啊。
她的眼中闪现着泪光。
不,是不空!
原来杨玉环一边哭一边起舞。
空海啊。
此时,空海心念一闪。
来,喝酒!
“贵妃娘娘!”
换句话说,今晚正与五十年前,我们在此聚首的情景相似。
空海出声唤道。
据说,不空圆寂之日,正是空海出生之时。
空海开口之时,杨玉环已经行动了。
来自倭国、不空转世之人。
她踩踏着舞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靠近黄鹤。
那就是在场的空海。
砰!冲撞了上去。
只是,意想不到的人也闯入此地。
“贵妃娘娘!”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
空海起身时,杨玉环又从黄鹤身上离开了。
刘云樵宅邸会发生怪事,就是因其家人与马嵬驿之事有关。
黄鹤胸前,冒现一截刀柄。
因我下咒而死之人,若都是与五十年前那事件有关,你也该心里有数了。
是刚才白龙抛掉的那把短刀。
而且,到底是谁干了此事,丹龙啊,即使此世间无人知道,你也应该很清楚。
【九】
我心想,若唤醒我们所埋下的陶俑,破土而出,然后下咒,此事一定会传到你的耳里。
黄鹤站立在原地。
当时,我们所埋下的东西,形似于此地下沉睡的无数兵俑。
站立不动,视线则移向自己胸口冒出的那把短刀。
在这布满强大咒力的结界中,我们不是曾经造俑、埋俑,将强大咒力移至陶俑身上吗?
随后,黄鹤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杨玉环。
“总有一天,要和大唐帝国决战之时,务必使用此咒。”
杨玉环的脸庞,即使在月光之下,也看得出苍白异常。
师父曾对我们说:
涂抹胭脂的红唇,微微抖动着。
是千年之前秦始皇命人所下的咒。
“玉环,你……”
他说,此地底下有个被诅咒了的大结界。
黄鹤似乎想问她什么。
昔时,我们的师父黄鹤不是曾这样告诉过我们吗?
然而,却没说出来。
丹龙。
不用问,黄鹤似乎已经理解了一切。
你也很清楚,此地曾经被下过前所未有的巨大诅咒。
“原来如此……”
我想,如果诅咒大唐天子,风声一定会传到青龙寺和你的耳里。届时你一定会明白,一定会明白是谁在对天子下咒。
黄鹤低声自语。
我打算凭借咒术,毁灭大唐天子。
然后,又低头注视插在胸口的短刀。
我的对手,就是此大唐王朝。
“的确应该如此,的确应该如此……”
丹龙啊,我决定召唤你到长安来。
他微微颤动着下巴,点头说道:
于是,我放弃等待。
“恐怕也只能这样了。”
这时,连我也开始暗想,莫非你真的死了?
黄鹤再度望向玉环。
我整整等了十年。
“对不住啊……”黄鹤说道,“我把你当成自己的道具,还杀害了许多人。这也算是我的报应……”
等着又等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也老了。
黄鹤上半身剧烈摇晃了一下。
我一直等下去。
玉莲正想奔过去扶他一把。
改名“督鲁治”,在胡人之间卖艺为生。
“不必了。”
我在长安等待着。
黄鹤举起左手制止玉莲。
既然我会这样,你也一定会这样。
他望着贵妃。
为什么呢?因为我就是这样子。
“在马嵬驿,我真的想尽办法要救你。不过,还是无法如愿……”
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
黄鹤咳了好几下。
你情不自禁会这样做。
鲜血自唇角流出。
然后,你会来到此处。
“原谅我……”黄鹤用沙哑的声音说。
过往的种种。
他在哭。
想起长安的事。
黄鹤眼中流出晶莹的泪水,濡湿了眼眶四周的皱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当你察觉大限将至时,你一定会想起的吧。
“请原谅这个父亲……”
无论你活在何方,只要你尚在人世,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回到长安来。
那声音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就这样,十二年前,我们又重返长安。
“真可怜,真是悲哀哪。最后,难道已经没有我能为你做的事了吗?”
你不可能死了。
黄鹤上半身又剧烈摇晃起来。
因为连我……连我都还继续活在这世界上。既然我还活着,丹龙,你也应该还活着才对。
他用枯瘦如柴的双脚尽力支撑着。
丹龙不可能死了。
仰头望着天边的月亮。
你一定还活着。
“有,还有一件事……”
然而,每次我又会打消这个念头。
黄鹤喃喃自语。
不知有过多少回,我想死了心,认定你或许已不在人世。
线视移至地上人间。
我甚至怀疑你已经死了。
唇角微微上扬,黄鹤好像笑了。
却遍寻不着。
“啊,皇上,您也来迎接我了吗……”
苦苦寻找了八年。
黄鹤一边凝望着虚空,一边说道:
我们在如此宽广辽阔的土地上,一直在寻找你而不断地漂泊着,从天涯到海角。
“啊,高力士大人,真是令人怀念啊。我马上就要到您那边……”
事到如今,我的眼泪早已干涸了。
黄鹤的双眼望向逸势。
我没有哭。
“晁衡大人,我这一生虽然犹如禽兽,不过,这样的一生,也很有趣……”
笨蛋。
然后,目光转到白乐天身上。
丹龙啊,我要把你找出来。把当时未曾了断的事,重新来过。
“李白大人也来到了吗?真是羡慕您啊。拥有如此绚烂的才华,尽情挥洒在人间,然后大醉走向阴间。您明明喝醉酒了,还想要伸手捞月,而自船上落水而死……”
终于,我下定了决心。
黄鹤低声笑道:
与杨玉环共处,明明比被狗扒食内脏还痛苦,我却离不开她。
“李白大人,您是故意的吧。那时,您早就写好适合醉仙之死的诗句了吧。那首诗的结尾,真的、真的太好了。”
历经蜀地、洛阳、敦煌等许多地方,我一路诅咒你而活了下来。
黄鹤的眼睛,又望向空海。
不停地诅咒,我和杨玉环共度的这三十年。
“这不是不空大师吗……”
三十年来,我一直诅咒着你。
黄鹤嘴角汩汩流出鲜血。
丹龙啊,于是我开始诅咒你。
他用非常哀伤的目光望向空海。
明知她心里爱着别人,我却无法不与她交欢。而每次与她交欢,就愈想杀她。
“一场梦……”
我心中不知盘算过多少回,要将杨玉环杀了。
他以微弱的声音,如此喃喃自语。
世界上有比这更残酷的地狱吗?
“我的一生,实在像是一场幻梦……”
每次与她燕好,我心爱的女人,却因为欢乐的高潮,而呼唤我之外的男人名字。
黄鹤的头向后仰,又倒向前。
因为杨玉环疯了,她才呼唤你的名字!
“这场梦,就以这种方式结束吧……”
因为她疯了,真情流露;因为她疯了,才无法隐瞒内心的真实感情。
黄鹤双手握住自己胸口的刀柄,用力拔了出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插入短刀之处,喷出惊人的血量。
每次她却总是呼唤着你的名字。
黄鹤望向杨玉环。
我和杨玉环交欢。
“总不能让你背负弒父的罪名吧。”
那是地狱。
他以十分慈爱的目光笑着说道。
【二】
紧握短刀的双手,将刀架在喉咙左侧。
当杨玉环躺在我怀中时,万万没想到,丹龙啊,她竟呼唤起你的名字来了。
“再会了。”
啊,然而,丹龙啊。
一刀刺入,再将刀刃往右拉。
然而——
拉完时,黄鹤也仰卧在地了。
当我即将占有这名女人之时,有生以来,我首次理解,何谓男女之乐。
叠躺在白龙身上,气绝身亡。
啊,那真是,那真是,那真是充满喜悦的一件事啊。
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呻吟。
我将杨玉环占为己有了。
是杨玉环。
丹龙啊。
她正在恸哭。
丹龙啊。
众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然而,丹龙啊,你听好。
只有杨玉环的哭声回荡在静空之中。
然而……
结界之外,不停骚动的狗头牛尸等各种咒物,也早已停止动作。
我一直如此想象。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杨玉环的恸哭声。
即使她疯了,我们依然心意相通。
空海慢慢走近杨玉环身边,将手温柔地搁在她的肩上。
我跟杨玉环的生活,非常快乐。
“您,其实早就清醒过来了,是吧?”
我把事情想成这样,事实上,从此我也一直这样认为。
“是的……”
这样不是很好吗?
杨玉环一边哭泣一边点头。
我可以和杨玉环一起过着毫无阻挠的生活。
“十二年前回到长安之后,我便醒过来了……”
可以不必与你厮杀,而能收场了事。
“您却依旧装出发疯的模样?”
你行踪不明,我觉得这也很好。
“因为发疯比较快乐……”杨玉环说。
不过,老实说好了。
这时——
我不甘心,很不甘心!
“死了……”
我的心,简直要碎裂了。
有人在喃喃低道。
为什么?
是橘逸势。
只是,丹龙啊,你竟逃走了。
“都死了……”
我们却都很清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逸势步履蹒跚地往前跨步,站到空海眼前。
在旁人看来,这样的想法或许很怪异。
“空海啊……”
你我都深信,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守护杨玉环一生。
逸势满脸悲戚地望着空海。
我们都已认定,除了厮杀,别无他法了。而此事,既不能对他人吐露,也无人可理解,纯属我们之间的感情而已。
“难道你也无法帮忙?”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觉得欢喜。
他一把抓住空海的衣襟。
你是有意将杨玉环让给我吗?
“难道不能让死去的人再度活过来?”
为什么你要离开你如此想念的杨玉环?
空海无言地摇头。
为什么要逃走?
“怎么会没办法……”
为什么?
逸势猛烈摇动空海的胸口。
从我们眼前,消失了踪影。
“你让白龙活过来,让黄鹤活过来,让大猴活过来,子英活过来。空海,你总要想想,想想办法啊——”
我私下正这么想着时,丹龙啊,你却逃走了!
“我办不到。”空海回答。
会是今天吗?
“你说什么?你是个厉害无比的家伙,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你不要撒谎!”
像是从身体内部烧焦开来了。
“逸势,很抱歉。此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和丹龙都已忍无可忍。
“佛法呢?你说的密法呢?”
然后,时机终于成熟了。
逸势高声大叫。
我们心里都知道,不管谁倒下来了,胜利的一方必须照顾杨玉环至死。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却有共识。
“为什么办不到?”
到底谁先出手?
“对不起,逸势。我无能为力。无论任何人,用任何方法,都不能让死者复活。”
还是后天呢?
“笨蛋!”逸势叫道。
明天?
“空海先生——”
是今天?
玉莲望着空海。
何时?
空海以哀伤的目光回望玉莲。
只是,到底会在何时,又该如何了断此事——唯有这点,当时的我们还一无所知。
“玉莲姐……”
哎,丹龙啊,对这事,你也应该很清楚的吧。
空海垂头丧气地喃喃自语。
对此状况,我和丹龙均了然于心。
杨玉环一步、两步,走向黄鹤遗体,跪在一旁。
而那了断,只能经由双方厮杀才能完成。
此时,杨玉环已停止哀号恸哭。
有朝一日,我们还是得对此事做一了断。
她搂住黄鹤及白龙的遗体,这时,又以压抑的声音哭了起来。
我和丹龙,谁能得到杨玉环呢?
空海跪在杨玉环身旁,扶起她那瘦弱的弯背。
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样的三人之旅很难顺利成行。
“请原谅我。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然而——
空海只能搂住眼前这位瘦弱的老妇。
正因如此,才会带着她远走高飞。
“我只是个无力的沙门……”
话虽如此,我们依然爱慕着杨玉环。
空海也哭了。
世间岂有如此悲哀之事?
“如果我没举行这场宴会,或许……”
发疯了,才终于能够初次恢复自由。
打断空海的话语一般,杨玉环猛摇头。
真是残酷啊!
“不!”语毕,杨玉环扭动身子,再度摇头,“不、不!”
真是残酷。
杨玉环转身望着空海。
事情变成这样,她才首次恢复自由之身。
“这能恨谁呢?究竟能恨谁呢?”杨玉环说道。
即使她已发狂,芳心不知去向,杨玉环依然是杨玉环。
“假如没有这场宴会,假如大家没来到华清宫,我们往后……”
我们心中暗恋着杨玉环。
说到这里,杨玉环几乎说不下去了。
之后——不,关于之后所发生的事,丹龙啊,你也该一清二楚吧。
“这世间,有什么可以恢复原状的?已经消逝了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是可以重新来过的?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
之后,我们是如何度过的呢?
话语转为呜咽。
我们抛弃了师父黄鹤,也丢下了大唐王朝。
再也说不下去了。
于是我们便逃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杨玉环的呜咽声慢慢沉寂下来。
更不将她交回黄鹤手中。
她温柔地摆脱空海的胳臂。
也不去倭国。
慢慢站起身子来。
不回宫里。
抬头仰视月空。
再也不让杨玉环到任何地方去了。
再望向四周缭乱盛开的牡丹花。
那时,我们都发了誓。
天衣、麟凤、葛巾紫、青龙卧池、白玉宝、红云香。
在这华清宫。
白、绿、紫、黄、红、黑,缤纷多彩的牡丹花,在月光下摇曳生姿。
就这样,我们又聚会碰头了。
“荔枝真是好吃。”
当她在那样的地底醒来,了解自己无处可逃时,想来谁都会疯狂了才对。
杨玉环缓缓作揖致意。
这也难怪。
“多么好的一场盛宴啊。”
因为,从石棺中挖出的杨玉环,早就发疯了。
杨玉环的眼眸望向丹翁。
只是,他连这点也无法如愿以偿。
“还能再度目睹此这间别离,我已了无遗憾了……”
他认为犯不着亲手杀死玄宗。不如操控杨玉环,让她生出流有自身血脉的皇子,如此他便可以暗中掌控大唐帝国了。
先前,黄鹤一直握着的短刀,此时到了杨玉环手上。
其后却改变了想法。
杨玉环动手了。
为了复仇,他本想毁灭大唐。
短刀利锋刺入喉咙之前的一瞬间——
自己的爱妻等于是被玄宗所杀害。
丹翁身影也动了。
话虽如此,真正可怜的人却是黄鹤师父。
丹翁的右手紧握住杨玉环手上的刀刃。
而杨玉环,也已不适合再待在玄宗身边了。若让本已死亡的她继续待下去,恐怕又会引起祸端。
“且慢,玉环。”
我们的师父黄鹤,是个因为恨玄宗而内心都烧焦了的男人。
鲜血从刀刃上滑落,流到杨玉环的指尖。
我们也曾想过,如果不去倭国,途中带着杨玉环逃走也行。
“丹龙……”
即使两年、三年,我们都愿意等下去。
丹翁夺下短剑,跪了下来。
我们和阿倍仲麻吕,本来打算带着杨玉环逃至倭国。
“玉环……”丹翁以颤抖的声音呼唤道。
让她走避倭国,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五十年来,我从未将您忘怀。”
那时,杨玉环恢复了自由。
丹翁仰望杨玉环。
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下令高力士杀害杨玉环。
“拜托您。虽然我不知道我和您还能有多少时日,但请您千万,千万别……”
玄宗那家伙背叛了杨玉环。
说到这里,丹翁哽咽难言了。
生平首度的自由哪。
他垂下头来。
杨玉环理应恢复自由。
泪水不断滴落在握住短刀的手上。
就在马嵬驿。
“请您千万,千万别……”
因为安史之乱。
丹翁再度抬起头来。
然后,杨玉环恢复自由的日子终于来了。
“此后,直到死亡之前,能否让我陪伴着您?
连黄鹤都不知道。
“如今我已别无他求。只想陪在思慕之人的身边。”
十年、二十年,一直隐藏着的内心感情。
“丹龙——”
此事我们始终秘而不宣。
仿佛崩溃了一般,杨玉环也跪了下来。
你怎么可能懂呢?
将脸埋入丹翁的胸怀。
后续如何,空海你也都该知道了吧。所不懂的,只是我们的内心而已。
两人低沉的呜咽声,传入众人耳里。
又是多么悲哀的道具。
此时,“喂……”低沉的声音传来。
杨玉环是多么美丽的道具。
是男人的声音。
呜呼——
空海、逸势等人将视线移向发声的方向,只见咒物尸骸堆中,有个体形庞大的男子,正缓缓抬起上半身。
不,杨玉环是黄鹤的道具。
原来是大猴。
杨玉环仅仅属于黄鹤一人。
“这太过分了。”
杨玉环更不是我们两人的玩物。
大猴徐徐站起身,拔出刺入喉咙的长针,抛到一旁。
杨玉环也不是玄宗的玩物。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杨玉环不是寿王的玩物。
他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说道。
然而——
当他看到空海时,“空海先生——”大猴轻抚自己的喉咙。
多少次,我们偷看她与玄宗交欢的羞态。
手上仅沾了些微血迹。
多少次,我们偷听她和寿王亲热狎语?
“原来你还活着?”
多少次,我们偷偷潜入杨玉环的闺房?
逸势高兴地呼叫道。
唉,丹龙啊,丹龙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何时,我们无时无刻不爱慕着杨玉环。
“大猴,说来话长。”空海回答,又说道,“不过,都结束了。”
呜呼——
【十】
让她离开寿王,投入玄宗怀抱的,也是师父。
“空海啊……”
让杨玉环进入寿王府,是师父的主意。
开口说话的是丹翁。
这是在她被送到寿王那儿之前。
“是。”
远在玄宗和杨玉环在华清宫邂逅之前,我们奉师父黄鹤之命,暗中保护杨玉环。
空海望着将杨玉环抱在怀里,已经站起身来的丹翁。
初次见到杨玉环那刻起,我们就都成了她的俘虏。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丹翁低声说道。
白龙的话。
难以计数的咒物尸骸堆积在结界四周,包括子英的头颅。
“因为我们两人一直爱慕着杨玉环。”
白龙、黄鹤的遗体也在其中。
白龙又将视线投向空中。
“你该不会还要收拾善后吧?”
“我们吃了多少苦头……”
“恐怕没有时间了。”空海说。
那声音宛如想要自喉咙挤出鲜血一般。
逸势听在耳里,追问道:
“我们绞尽脑汁,费了多大的劲……”
“时间?空海,你说什么没有时间了?”
丹翁默默点了点头。
“此刻,或许赤已在策马奔向长安的途中了吧。”
“为什么?你知道的吧,丹龙?”白龙道。
空海既不是对逸势,也不是对其他人说道。
他的眼睛,注视着丹翁。
“应该是吧。”
仿佛追逐飞散的火星一般,白龙昂首仰望天际,视线再移至地上人间。
“我们得赶快了。”空海说。
篝火哔哔剥剥作响,火星在昏暗的大气中四处飞散。
“嗯。”丹翁点点头。
继之,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什么,空海,你说什么?”逸势又问。
语毕,白龙望向空海。
“逃啊。”空海答道。
“为什么?”
“逃走?!”
“那是为什么?”空海问。
“没错。”空海点了点头,接着说,“我们必须逃走,先躲上一阵子再说。”
贵妃落座,静静眺望遥远的虚空。
“什么?!”
除了篝火的爆裂音、风吹的松涛声,仅有白龙的话音可闻。
空海究竟在说什么,逸势完全搞不清楚。
干涩的声音。
不仅是逸势。
“那时,我和丹龙带着杨玉环,一起逃出了华清宫。”
大猴自不待言,就连白乐天、玉莲也推测不出空海话中的含意。
“我们抛弃了师父。”白龙低声道。
只有丹翁一人,一副完全了然于胸的模样。
【一】
“空海,此事由我包办。”丹翁自信满满地说,“要说藏身,我再擅长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