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往生了吗?”
丹翁停步俯视。
“过去了。”丹翁低语。
“她死在我怀里,像沉睡般逝去……”
仰望天空。
地上的泥土犹沾泪痕。
丹翁眼中流下泪水。
“虽然不到一年,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静默无语地,三人一起漫步在洛阳人群之中。
丹翁再度仰望天空。
一直饶舌的丹翁,忽然闭了嘴。
“空海啊,我要向你致谢。托你的福,如果没有你,我哪能拥有这样幸福的日子。”
“对了,杨玉环呢?”空海问。
两颊顺流下来的泪水,丹翁并未拭去。
“能帮上你的忙,我欢喜之至。”丹翁说。
“不过,我们碰面得真巧。有件事我正想告诉你。”空海说。
“不,如果丹翁大师没有私下运作,今天我也不可能这样回去,恐怕还得继续待在长安。”
“是什么呢?”
“那件事啊。哪里,反正是你,你迟早也会设法解决,是我多管闲事了。”
“嘴巴说,还不如直接看。是这个——”
“青龙寺那件事。你操控了珍贺的梦境。”
空海自怀中取出纸卷。
“致谢?谢什么?”
“请看。”
“话说回来,丹翁大师,我必须向您致谢。没有向您致谢就离开大唐将会留下遗憾。”空海说道。
“这是?”
前次入长安之前,空海一行人曾投宿的地方。
“白乐天的诗作。”
“若没在那儿相遇,今晚我打算去客栈找你们。”
打开纸卷,丹翁开始拜读。
“是的。”
《长恨歌》。
“我听到青龙寺大阿阇梨要回日本的风声。我想,比起长安,在这儿用这样的方式见面较好。”
灞桥边,白乐天与玉莲的月琴共鸣之物。
“空海,我一直在等你。”丹翁说。
其后,临别之际。
“一见到时,马上就知道了。”空海回应。
“请您务必收下这个——”
“空海啊,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逸势问。
白乐天如此说,递给空海。
逸势虽已认出丹翁,但不能马上会意。
丹翁定睛细看《长恨歌》,他的白发在微风中摇曳。
那张脸变得柔和,丝毫没有邪气。
读毕掩卷。
空海和逸势认识的丹翁,相貌已变得与从前不同了。
“真是了不起。”丹翁说,“与李白相比,白乐天有着不同的才能。他迟早会成名的吧。”
丹翁脸上浮现愉快的笑容,回答道。
“正是。”空海点了点头,说道。
“是呀,好久不见了。”
“请您收下《长恨歌》,好吗?”
“丹翁大师,好久不见啊。”空海说。
“我已全部默背下来了。”
仿佛很滑稽似的,老人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咕噜咕噜的低笑声。
“那我就收下了。”
空海、逸势同那位拄杖老人,一起漫步在洛阳市街上。
丹翁将《长恨歌》纸卷收入怀中。
【二】
空海插入怀中的手伸出来时,握住一个用纸包裹着的东西。
不知何时,老人、僧人及其同伴已不知去向。
“这是?”
不久,水花消失了。
“玉环的头发。”丹翁回道。
那水花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请把它带到你的故国——也是晁衡的故国埋藏吧。先前,我说有事请托,就是这事。那儿本来就是我们和晁衡大人要一同前往的地方。我的头发也混在其中。”
向天空攀升的龙字和其后紧紧跟随的凤字,在蔚蓝的天空彼此缠绕,水花四溅。
空海双手捧取,说道:“我先保管了。”
小骚动变成了大骚动。
随即将头发纳入怀中。
“你看那个。”
看到空海确实收入怀中之后,“那,我走了。”丹翁道。
“太厉害了!”
“您现在就要走了?”
仿佛在追逐“龙”字,水面上的“凤”字,突然离开水面,在天空中盘旋飞舞。
“嗯。”
老人手持拐杖,在水面上流畅地写了一个“凤”字。
“我本来打算今晚与你一起饮酒。”
“那,我也得写个什么。”
“算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再度落泪。”
老人接过拐杖。
“你要去哪里?”
“原来如此。”
“任风之所去。”
龙字自水面浮上空中。
丹翁泪痕已干。
围观的人骚动起来。
“我的一生了无遗憾。且随风而行,四处飘荡吧。”
“龙要飞上天去了。”
“风吹往何方,就往何方去,或许,也会到你的故国。”
看热闹的人大叫出声。
“随时候驾。”空海说。
“哇!”
“贵妃娘娘的墓地在哪儿?”
眨眼之间,那龙字从水面抬起头来。
“终南山附近的村子。仅有我知道。”
只见那向前流动的龙字,竟在水面上扭动起身子。
“那,我有一事相求。”
空海“啪”地拍了一下手。
“什么事?”
旁观的众人发出赞叹声。
“能否请您代我将这件东西供奉在贵妃娘娘的墓地?”
跟老人的字一样,空海写的字也没有消失,在水面上漂流。
“是什么?”
于是空海用拐杖在水面上写了一个“龙”字。
“是华清池的石子。”
“龙。”
“石子?”
“你要写什么字?”
“是的。当作那件事的纪念,我本来打算将石子带回日本,但如果能供奉在贵妃娘娘的墓地,我认为更好。”
“我不好写自己的名字,请让我写其他的字吧。”
“石子呢?”
空海接过拐杖。
“在这儿。”
老人将拐杖递给空海。
空海伸手入怀,取出一粒小石子。
老人问道:“是僧人吗?若是,哪用得着我,你自己写吧。”
“请务必带到。”
不一会儿,空海来到老人面前。
“知道了。”
逸势跟在他的身后。
丹翁接过石子,收入怀中。
空海迈步向前。
“连同这首诗,都拿去供奉玉环吧。”
“既然被叫到,那就没办法了。”
空海和丹翁依然站立对望。
“喂,空海啊,似乎在指你呢。”
“有朝一日,这阵风会吹到倭国吗?”
逸势顶了一下空海的背。
“有可能,”丹翁响应。
“你也写一个吧?”
“我走了。”
老人凝视着空海。
丹翁转身,跨步走向人群。
“前面这位是——”
渐行渐远。
写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后,老人打起招呼来了。
空海和逸势站在原地,凝望丹翁的背影。不久,他便卷进人的旋涡,不知去向了。
帮人写名字消灾解厄,再从中赚取一些小钱,似乎是老人的营生之道。
“走掉了。”逸势说。
要求写名字的男人,从怀中掏出散钱,递交给老人。
“嗯。”空海颔首。
听着众人的惊叫声,老人一脸淡然。
“不过,真想不到你会有那样的东西。”
“来,如何?现在这个名字,顺着洛水,再随着黄河,最后会注入东海,流到东海龙王那儿。在那儿,龙王就可以祓除不祥或恶障。”老人说道。
“哪样的东西?”
字样流至洛水下游,才渐渐消失不见。
“华清池的石子啊。”
不但不曾消失,写在水面上的名字还随着水在流动。
“那个吗?”
一般说来,写在水面上的字会消失不见,那老人所写的字却不会消失。
“是啊。没想到你也会做出这么可爱的事。”
眺望此光景的逸势,在空海耳畔发出惊讶的声音。
空海经逸势这么一说,
“空海,你看——”
“呵呵。”
男人报上姓名,老人便用手中拐杖在靠岸的河面上写下那人的名字。
轻笑出声。
一名男子迈步向前。
“空海,哪里奇怪了?”
“若是这样,可否拜托你——”
“不,我在想丹翁大师的事。”
“最近机运欠佳的大爷大娘们,来祓除不祥啊。不,不是我亲自祓除。祓除不祥的是东海龙王。我的任务是写上你们的大名,送给东海龙王。”
“丹翁大师的事?”
老人朝聚集的人群吆喝。
“嗯。”
“来,帮你们写大名,帮你们写大名!”
“什么事?”
老人右手握着一根拐杖。
“今晚再告诉你。”空海说。
人群将老人团团围住。
“他若看到那个,或许会突然改变想法。”
走入旁观人群中探看,一位老人立在河岸上。
“什么意思?”
时间很充足。
“逸势啊。今晚说不定你会梦见四大天王踩你。你小心点。”
“要不要去看看?”
空海跨步走去。
桥旁的河岸上聚集了不少人。
一边走一边开怀大笑。
此处人山人海。
【三】
踏着桥板,两人往对岸走去。
漫步在洛水河畔的丹翁,突然回神察觉,怀中有种微妙的触感。
逸势慌张地解释。
某个跟方才不同触感的东西。
“别说蠢话。正因为可以回去,我才会这样说的。”
“奇怪——”丹翁边走边伸手往怀里摸去。
“那,逸势要不要留下来呢?”
有个圆嘟嘟的玩意儿,是方才空海交给他的石子。
“想到不能再看到这桥了,不由得兴起遗憾之感。”
丹翁将它取了出来。
决定返回日本之后,逸势似乎也萌生感伤。
“这是?!”
“初次见到那座天津桥,激动不已,如今再次眺望此桥,却有奇妙的感受。”
放在丹翁手中的东西不是石子,而是一颗荔枝。
“什么事,逸势?”
杨玉环最钟爱的水果。
逸势扬声唤道。
丹翁呆立原地。
“喂,空海。”
他凝视着手中的荔枝,简直要把荔枝看穿。
前方可见洛水之上的天津桥。
“能否代我供奉在贵妃娘娘的墓地?”
空海买了数串荔枝,揣入怀中,跨步走在路上。
“原来他要报复狗头一事……”丹翁喃喃自语。
自南方运来的荔枝,已在店头出售。
一会儿,丹翁大笑起来。
“是荔枝吗?”
他那夸张的笑声,让身旁走过的路人纷纷躲避。
空海在此找到令人怀念的东西。
空海那小子,竟然是这种男人。
四月,市场里闹哄哄的。
竟然对我使出这种花招。
回想当时,空海正是在此和丹翁相遇,并被他作弄而抱了看似西瓜的狗头。
丹翁放声大笑。
两年前,两人初入长安,曾造访过洛阳城。
真是有趣——
在洛阳城停留约三日以免除旅途的疲惫,随后便要往日本去了。
空海啊。
自长安出发,抵达洛阳,是在昨天傍晚。
你,真是有趣哪。
空海和逸势,漫步在洛阳的人群之中。
在洛阳的人群之中,丹翁大笑不止。
【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