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因为我不是狐!”
“你总是把我当成人类,总是以为我会像人那样可以搞关系,可以被说服,可以放弃原则。”贺兰觿摇头叹气,“什么时候你才能从狐族的角度思考问题呢?”
“知道人类社会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皮皮已经急得喘不过气来了。
“……”
“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吗?”
“不是胆小、不是懒惰,而是不遵守规则。”贺兰觿道,“你以为多说几句,打个商量,就可以让我改变初衷,变得和你一样无视规章?如果所有的人都这么做,这个社会怎么会不乱?文明又怎么能进步?”
“贺、贺兰——”
“贺兰觿,”皮皮气极反笑,“如果你真想当上帝,为什么不先拉一下选票,把我争取成你的选民呢?”
“本来这种事不用我亲自出手。沙澜方氏知道了,金知道了,不用我说他们今晚都会行动。但看在合作的分上,我愿意辛苦一趟,保证让他们走得很快,痛苦的时间很短,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
C城地铁的高峰时段拥挤得好像贴面舞会。
“……”
与贺兰觿一顿大吵后皮皮骑着自行车从闲庭街冲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骑到地铁站。在路上,她给家麟打电话,正巧道路拥堵,他和小菊还在车上,于是约着在香鹤街站的出口见面。皮皮只说有急事,没提狐律第七条。倒不是怕吓到他们,恰恰相反,家麟和小菊都不信邪,都属于越受刺激战斗力越强的那一类。她不想掀起无谓的战争,只想先找个地方让他们躲起来。既然贺兰此行的目的是蓄龙圃,眼看就要出发,让他在这种关头四处找人,他一定耗不起这个时间。
“不好。”他摸了摸她的脸,仿佛在安慰死刑犯人的家属,“我没有立即动手,没让他们血溅当场,我让他们活着走出这个门,皮皮,这已经是在帮你了。”
两站之后,皮皮终于在车尾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半闭双眼,专心想对策。身边乘客上上下下,不知不觉换了好几拨人。又过了三站,下去的人多了,空出大半个车厢。正在冥思中的皮皮忽觉肩头一沉,扭头一看,身边一位青年正在打盹,睡得香极了,头一歪,靠在自己肩上。
“我让他们发誓保密还不行吗?”皮皮快哭了,“不是说好了一起去蓄龙圃吗?风险那么大我都答应了,密码我也交给你啦!贺兰觿,你放过他们,我绝对精诚合作,你说一我绝不说二。帮帮我好不好?”
挨得太近且低着头,皮皮看不清他的脸。从打扮上看,年纪大约二十五六,高个儿,一双大长腿斜斜地伸着,穿一条浅灰色棉麻九分裤,斜挎一个斑马纹休闲包,炭黑色休闲鞋,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皮皮天生对气味敏感,自从开了花店,更能分辨各色花香。这香味清爽独特,小众而不易识别,初闻之下以为是紫罗兰,品味良久方知是鸢尾花,散发着一种矜贵而阳刚的气息。
祭司大人的腮帮子硬了硬,不为所动:“第一,这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随便处置。第二,你不能烧,因为我不会让你烧。对我来说,你的命没它重要。第三,就算你烧了,那位朝思暮想的人也跟着去了,你愿意这种事情发生吗?”
皮皮很想动一下肩膀,又不好意思打扰他的睡眠,于是继续沉思。大约过了五分钟,那人忽然醒了,连忙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他忽然站起来,摘掉墨镜,用一双黝黑无底的双瞳注视着她。仿佛嗅到威胁的母豹,皮皮仰起头,挺起下巴,也狠狠地瞪着他。怕他看不见自己愤怒的眼光,还伸出手指用力在他胸前戳了一下。
“没关系。”
“告别?遗憾?”皮皮火了,“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敢乱来……”她捂着胸口的犀角,“信不信我把这东西给烧了!”
面前出现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轮廓柔和、双眸深邃、满含笑意,悠闲散漫得好像不是来挤地铁的,而是来度假的。
祭司大人说话的语气好像这两人已经死掉了,皮皮只觉脊背发寒,依稀记得祭司大人一旦决心动手,说话总是充满诗意的。
“巧克力?”他从包里摸出两颗Lindt巧克力,递给她一颗,自己吃掉一颗。皮皮忙碌了一早,还在水中搏斗过,肚子正好有点饿,于是道了谢,大方地接过来,剥开锡纸放进嘴里。
“人生本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告别。刚才你已经向他们告别了,应当没什么遗憾了。”
“知道我为什么长这么高吗?”他说。
“贺兰觿——”
“因为爱吃巧克力?”
“不要偷换概念。南方禁猎是我的禁令,狐律相当于你们的宪法,这是两回事。”
“对。多吃还可以预防帕金森和老年痴呆。”
“哎哎哎!”皮皮一下子急得跺脚,“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南方禁猎’可是你立下的规矩!”
皮皮看了他一眼,笑了。怎么说眼前人也算个运动型男,这么年轻就开始预防老年痴呆,是不是太早?皮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含糊地“嗯”了一声后低头看地。坐地铁有时会碰到特别健谈的人,皮皮自己也很健谈,但此时此刻不是时候,心中有事、兴致全无。可那人并不罢休,指着她身上的毛衣又问:“我猜——你喜欢紫色?”
她当然知道。当初贺兰觿井下重伤宁死不去医院,更不愿受人治疗,就是因为狐律第七条。千百年来,狐族隐居人间,就像中古时期的神秘教派那样行踪诡秘、充满戒律。每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要么是冰奴,要么早已死去。皮皮憎恨自己没能经受住无明之火的考验,居然把这个天大的秘密透露给了小菊。小菊口风不严又透露给了家麟,一下子把两条无辜的人命牵扯了进来。
皮皮摇头:“白色。”
“这是我的错吗?”他扭过头来,神色凝重,一字一字地道,“狐律第七条,你不知道?”
“白色有很多种,雪白、乳白、象牙白、珍珠白、百合白……”
“嗐,”皮皮有种错觉,祭司大人在开玩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你不是当真的吧?”
“百合白。”
他换了一种句型:“也就是说,今晚你不用做饭了,我们出去吃。”
她急躁地打断他,转眼间又为自己的不耐烦而羞愧。毕竟刚吃了人家的东西,于是又抱歉地笑笑,掏出手机,假意要回短信。那人知道她不想多聊,略带尴尬地沉默了。
“呃?”皮皮怀疑自己听错了。
地铁靠站,又有一批人下去,车厢几乎空了。下一站就是香鹤街,皮皮收起手机一抬眼,吓了一跳,“运动型男”不知何时换装了:白衬衣、白裤、白鞋,甚至还多了一顶白色的棒球帽。
说这话时贺兰觿一直目视前方,语带杀机却又漫不经心。
皮皮呆了两秒,以为认错了人。定睛一看,确实是他。他不是一直坐在自己身边吗?这样从上到下地换衣服,不可能没动静,她不可能不知道啊。
“那今晚我们只用杀这两个人就行了。”
“哎,刚才你穿的不是这套吧?”轮到皮皮好奇了。
说完这话,祭司大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皮皮觉得这事不会这么容易就完,这不像是贺兰觿的风格。不禁捉住他的衣袖问道:“那就行了——是什么意思?”
“你说喜欢白色,我就换了。”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衬衣,“百合白。”
“那就行了。”
皮皮哑然:“这么短的时间从哪找来这些衣服?”
“绝对没有。”
“这不是我的衣服。”他将帽子脱下来,拿到手里。
“包括你的家人,也没有?”
“这是别人的衣服?”
“没有。”
“这也不是别人的衣服。”
“除了陶家麟和辛小菊,你没有告诉其他的人?”
“那这是谁的衣服?”
“家麟就算知道也不会相信这种事。”
“这不是衣服。”
他打断了她:“陶家麟怎么也知道了呢?”
“不是衣服?”皮皮越听越糊涂。
“……我中了无明之火,以为要死了,就向小菊交代后事……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
“这是我的器官。”
“听着呢。”
这话刚一说完,他身上的衣服在一秒之内又变成了天蓝色。皮皮只觉大脑“嗡”地一响,立即去看手指上的那枚金的戒指。戒指冒着稳定的蓝光,并没变色。
“嗯……不是你想的那样,”皮皮咬着嘴唇支吾半天,“请听我说——”
也许他已经吃饱了。
直到喝完了手里的茶,他才转过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她:“皮皮,关于我们的事,你全部告诉他们了?”
那人的目光也停留在戒指上,笑道:“它不会变色,因为我不是沙澜族。”
祭司大人的脸很阴沉,半天没有说话。
说话间,帽子在他手中忽然渐渐延展,仿佛某种生态合成材料,变成了一只白色的手套。
皮皮一腔心事地坐到他的身边,想了想,说道:“明天我们能不能早点走?我不想让家麟和小菊上飞机。”
“自我介绍一下:青阳。柳灯族。”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礼貌地握了握皮皮的手。
祭司大人仍然坐在那里饮茶。看得出,他在等她。
皮皮只觉头皮发麻,却丝毫不敢露怯,决定在敌我不清的情况下,先搬出祭司大人的名号:“关皮皮。贺兰觿是我先生。”
皮皮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跺跺脚回到后院。
“知道,你身上有他种的香。”
“明天见。”说完这句话,家麟拉着小菊上了自己的汽车,扬长而去。
“如果你要找贺兰觿——”
——最后一个“不”字是两人一起说的。换到平日,皮皮一定会被这浓浓的友谊感动得一塌糊涂。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却因为恐惧而发起抖来。
“——我的确有事找他,不过我也找你,殿下。”
“不。”
“找我?……什么事?”
“算我求你们!”
“告诉你我喜欢你。”
“也不。”
“谢谢。”
“小菊?”
“你接受了我的魅珠,说明你也喜欢我。”
“不。”
“我没接受你的魅珠。”
“家麟,回去!”
“你吃了我送给你的巧克力。”
“天知道他在图什么。总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他要真想骗你,先得骗过我。”家麟斩钉截铁地道。
“那又怎样?”
“动动脑子,人家都有私人飞机了,骗我做什么?图财还是图色?我有吗?”
“那不是巧克力。”
“他是一个骗子。”
“那也是……”她笑了,觉得这个玩笑很有趣,“你的器官?”
“他是我的丈夫。”
“那是我的魅珠。”他温和地看着她,“为了取悦你,我的器官可以变成任何你喜欢的东西。”
“我的确不信鬼神,但我更不信这个贺兰觿。”
皮皮差点当着他的面呕出来。
“谁说他们是狐了?发烧说的胡话你也信?”皮皮冲着小菊吼道,“你信就罢了,家麟你是学理工的,几时相信起鬼神来了?”
听见“青阳”二字,皮皮的第一个反应是:此人是青桑手下,跟关鹖一伙。上午在湖边时贺兰觿还提到过他,关鹖受伤后青桑最有可能派来的人就是青阳和子阳。她还记得金当时的表情,此人应当非常棘手。照此算来,青阳此来毫无疑问就是为了皮皮胸前挂着的那枚犀角。
“皮皮,别跟他们走!你很危险!”小菊也道,“人狐有别——”
闷热的车厢中飘浮着一股高峰时期乘客们遗留下来的汗味。皮皮假装淡定,却早已急出一身冷汗,不禁在心底埋怨自己:真不该独自跑出来!
“直觉告诉我,这一趟你走了,就是有去无回。”
没有照石、没有龙膏,在狐族面前她什么也不是,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自己的肝脏。现在,她不但救不了家麟、小菊,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地铁都成了问题。
“要我说多少遍?我真的没事!”
地铁进站,香鹤街到了。
“想要我们不去也可以,你留下。”家麟道。
皮皮没有起身。家麟和小菊的处境已十分危险,她不想再把青阳引到他们面前。
“你们疯了?”皮皮关上门带他们走到对街的角落,忍不住低吼,“不想活了?”
“你的站已经到了,不下车?”青阳忽然坐到她的对面,问道。“我的站没到。”
皮皮从贺兰的语气中嗅到了一丝危险,不自觉地站起来,将身子挡在贺兰觿与陶家麟之间,企图息事宁人:“不用了。他俩不去。家麟、小菊,谢谢你们的关心。我很安全,不用你们陪。再胡闹我可就要以为你们是来搅局的哈!”说罢不由分说地将小菊和家麟拽出大门。
“有人在站口等你。”
究竟是哪些小事呢?很难界定。有些事情你觉得他肯定会生气,很紧张他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他并不介意。有些事你觉得稀松平常、没必要生气,他又偏偏放在心上,甚至向你咆哮。
“没人等我。”
祭司大人越是做出礼貌的样子,皮皮越是觉得有妖气。根据她与贺兰觿打交道的经验,说祭司大人没肚量吧,不公平,他曾经牺牲自己救过家麟;说祭司大人有肚量吧,更不准确,因为祭司大人在一些小事上过分敏感,甚至……超爱生气。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觉得这是个拙劣的谎言。皮皮抬起头,挑衅地看着他,也“哼”了一声。
一阵沉默之后,贺兰觿忽然笑了:“当然不想。飞机明早九点起飞,我们八点十分出发,先来这里集合?”他伸出手,“Welcome aboard .”
两人目光在窒闷的空气中无声地交战着。
一时间皮皮吓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想让家麟住口已经太晚了。两个男人明显杠上了。皮皮在心中嗷嗷叫苦,只求贺兰觿不要较真。
片刻之后,他双眉一展,微微动容:“一点也不怕我,嗯?”
“是有点过分。不过你不想让‘狐族’这个词明天上头条吧?”家麟亮出杀手锏。
“不觉得你有多可怕。”
贺兰冷笑:“不觉得你的要求有点过分吗?”
“是因为你天生胆大,还是因为你死过很多次?”
“没必要,你只用带着我和小菊一起去就好。”
皮皮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觉得现在最重要的策略是拖延时间,不能露怯,于是呵呵地笑了。
“我带妻子度蜜月,想给她一个惊喜。陶先生,有必要告诉你吗?”
就在笑声中,地铁缓缓开动,驶离了香鹤街。
“那你们去哪?”
皮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贺兰道:“我们去的地方也不是赫尔辛基。”
“他们身上有你的气味,说明不久前你们曾经在一起。”似乎明白她的忧虑,他淡淡地解释,“一只普通的狐狸都能分辨两千米以外的气息,何况是我。”
家麟笑道:“没关系,赫尔辛基见。落地联系?”
皮皮冷喝:“有事冲我来,别打他们的主意!”
贺兰觿接着说:“我有私人飞机。”
“所以这个‘他们’……是你的朋友?”
家麟微微一怔。
“……”
沉默了几秒,贺兰道:“忘了告诉你,我们不坐班机。”
“你的朋友犯了戒,已经被点香了。”
“我也是公干,顺路陪陪你们。”家麟也看着贺兰,话中有话,“毕竟你一个女生出这么远的门不安全。多个熟人多条路,贺兰先生,你说呢?”
皮皮的呼吸一下子停住。既然嫁给了狐族,关于狐族的事务,她一向显得很专业,但还是被这个专业术语难住了:“点香?”
皮皮傻眼了,偷偷看了一眼贺兰,他淡定地喝着茶,不发话,表情莫测。
“也就是说他们将在十二个小时内被处决。——点香是为了容易找到他们。”他看着她,研究着她的表情,身上的衣服渐渐变成了黑色——黑色的西装、黑色的领带、黑色的鞋子——一副准备参加葬礼的样子,“我猜是——狐律第七条?”
“没开玩笑。”家麟晃了晃手机,行程单上印着“携程网”的标记。
皮皮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哪站下车?”
皮皮笑不出来了:“别开玩笑。”
他看了看四周,道:“不下车。在这陪你。”
“我刚订了两张去赫尔辛基的机票,应当和你们一个航班。”
她从鼻腔里蹦出了两声冷笑:“呵呵。”
“什么?”
“保护你。”
“嗯,我们不送。”家麟掏出手机滑开锁,打开一个页面飞快地输入着什么,“我们跟你一起走。”
“呵呵。”
“明天。”皮皮慌了,难不成你们还要来机场送别?忙说,“你们不用送了。”
“我不是你的敌人,皮皮。”
家麟放下茶杯,淡淡地道:“皮皮,你什么时候动身?”
“呵呵。”
“不早了,我们还要收拾行李——”
“你从没见过我,但在八百年前,我们曾经很熟很熟。”他转过头凝视着她,幽幽地说道。
小菊和家麟端着茶杯喝茶,都没有站起来。
“呵呵。”
皮皮却从他的笑容中嗅出了杀气,连忙站起身来送客:“家麟、小菊,谢谢你们来看我。等我到了芬兰一定给你们发短信报平安。”
“我在认真说话,”他也不生气,脾气明显好过贺兰觿,“请不要老是‘呵呵’好吗?”
“喝茶。”贺兰觿礼貌地笑着。
“八百年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皮皮看着他,“除了‘呵呵’,我无话可说。”
皮皮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为自己的一时糊涂懊恼。她忘了小菊天生逆反,人家越是避讳,她越是肆无忌惮。正恨不得掩住她的嘴——说狐狸精,狐狸精到——贺兰觿提着一壶茶走过来,随手将四只小茶杯放到四人面前。那壶形质古朴,乃万历年间的紫砂大师徐友泉亲制,贺兰一一将茶水注入杯中,信手倒来,居然一滴不漏。小菊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人真的眼盲吗?皮皮却知道贺兰一向把茶具摆在距离桌边一掌之距,注水的时间心中早就算好,因此从来不错。
她跷起了二郎腿,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以为他会反驳,他却忽然沉默了,随手拾起一本乘客遗留的杂志翻看。身上的衣服又开始不断地变幻着颜色和式样。开始的时候皮皮以为他像个QQ秀爱好者那样,无聊地做着某种“换肤”的游戏。渐渐地才注意到他拿的是本时装杂志,一面扫描里面的图像,一边试着里面的服装。换了二十来种,终于选了套中意的蓝色西装。
“我怕他?不就是一狐狸精吗,”小菊从包里掏出一个喷雾罐,“我带了最毒的杀虫剂,他敢动手我喷死他!”
列车安静地行驶,沉默中又过了好几站,青阳忽然道:“你知道怎么种牡丹?白牡丹?”
说到关键词皮皮吞声了。
“……”
“你没乱说吧?”皮皮急了,“你没告诉他你知道——”
“他没教你?没说牡丹宜寒恶热、宜燥恶湿?喜得新土而旺,惧烈风炎日?”
“不怪我。”小菊两手一摊,“四处都找不到你,那个一只手的男人说话又阴阳怪气的,拦着不让我们进去。我以为他把你绑架了。你再不来就要打起来了。”
是的,这些贺兰都说过,皮皮在心里道,可我为什么要让你知道?
“没人胁迫,我挺愿意的。”皮皮的语气很轻松,但笑得很僵硬,她看着小菊,怪她泄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的后院种了不少。说明你在等他,是吗?——这是他最喜欢的食物。”
皮皮只觉头皮一紧,在心底叫道:家麟啊家麟,你在闲庭街56号提这个,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狐族听力超群,大敌当前,格外警惕,相信他说的每个字都进了贺兰觿的耳朵。
“所以你去过我的后院。”皮皮冷笑,“想要什么请直说,别兜圈子。”
“你该不会受人胁迫吧?”家麟忽然说,“或许我不该用‘人’这个词。小菊说你家最近……闹狐仙?”
“八百年前,贺兰第一次遇见你,是在一个元宵灯会上。”他忽然道。
皮皮想了想,觉得很难回答具体时间,只好说“看情况”。
——在狐族,这是个尽人皆知的故事,最早还是苏湄说的,皮皮不为所动。
“什么时候回来?”
“殿下年少,初次狩猎,青木先生很不放心,于是派了两个人陪他一起去,一个是赵松,另一个就是我。殿下对你一见钟情,我们还以为他是装出来的。回去的路上他悄悄告诉我,你很可爱,无缘无故地死掉有点冤……”
“嗯。”
“你俩很熟?”皮皮问道。
“和他们一起走?”
他点点头:“后来他们抓住了你,青木先生亲自行刑,贺兰也被关进了地牢。接下来本该有一场火葬。按狐族的说法,为了防止灵魂转世,你的身体与头颅应当分别火葬,一个埋入深山,一个扬灰大海,灵魂便不可再生。执行这件事的人是我,当夜,我带着你的遗体出逃,安葬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对。”
皮皮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问:“青木先生……没发现?”
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进了屋,小菊才小声道:“奶奶说你要去国外度蜜月?”
“发现了,我被处以重刑。但我始终没有透露藏尸的地点,直到殿下将我救出来。”他说,“真永之乱,不仅关于你,也关于我。”
贺兰觿淡淡地一笑,知趣地说:“我去泡壶茶。”说罢拾起盲杖离开了。
所以故事又多出一条重要的支线?皮皮的眉头皱了起来。贺兰觿很少提起过去,一向回避这个话题。就算皮皮好奇地追问,他也像挤牙膏一般,问一句说一句,止于内容最简单、字数最少的答案。他一直为把皮皮牵扯进狐族这件事感到抱歉。可以肯定的是,在皮皮与他相处期间,他从来没有提起过“青阳”这个人。
大家坐下来,忽然间都沉默了。
想到这里,皮皮眉头一展,问道:“这么说来,你是贺兰的好朋友?——那就奇怪了,为什么他从没有提起过你?”
皮皮还想拦着,家麟和小菊却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咣当”一响,金把大门关了,向方尊嵋使了个眼色,两人去了自己的房间。贺兰觿将一行人引到内院的一圈藤椅上:“抱歉,昨晚的大风刮倒了两棵树,屋顶坏了,房间有点乱。还是院子清静,请坐。”
他怔了一下,笑道:“不可能,一定提过。你记错了。”
“怎么好意思让客人站在门外说话呢?”贺兰觿拉开大门,“请进。”
“我记性很好。他真没提过你。”
“怎么会?”皮皮笑着将小菊和家麟拉到一边,对贺兰觿道:“你们先进去,我跟他们说会儿话。”
他的脸忽然红了,是那种生气的颜色,嘴抿成了一条直线,整个人都气得颤抖了起来。尽管他的声音很克制,也仍然低沉,但还是跟着颤动了起来:“没提?一个字没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狐律第七条:“混迹人间,不为所知。泄密者,诛。”即指严禁人类察觉狐族的存在,谁知道就消灭谁。小菊大大咧咧地说了个“吃”字,仿佛对方辛崃的身份略有所知。皮皮的手抖了一下,转头瞄了贺兰觿一眼,他的表情没有变化。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在刚才的印象中,青阳算是个好脾气的人。显然,他的脾气比天气还难预料。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小菊走过来,拉住皮皮的手,“我还以为你被他们吃了呢。”
“半个字也没有。”
“家麟?小菊?你们怎么在这?”
他开始下意识地啃自己的手指。皮皮的眼睛瞪大了。开始时他只是在啃右手的指甲,紧接着就开始啃手指、手掌,就像在啃一穗玉米,一点一点吃进嘴里……皮皮吓得一把拉开他的手:“请告诉我,你啃进去的东西还会变回来的,是吗?你只是啃着玩儿的,是吗?”
四人下了汽车向家门走去,家麟与小菊看见皮皮,都停下话,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开始神经质地看着四周,神经质地说:“皮皮,我不喜欢来这里,我不喜欢地铁,我也不喜欢这座城市。也许我应当把遇到的所有人都吃掉……”
皮皮不瞧不要紧,一瞧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说话人是家麟和小菊,对面站着方辛崃,一脸阴鸷,抱臂冷笑,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不不不!别别别!”皮皮吓得直摆手。
一路无话,各人坐在车里盘算着心事。眼看汽车在沉默中驶进了闲庭街,过了转角看见了56号的院门,皮皮发现门外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正在理论着什么。其中一人手势夸张,争吵得十分激烈。
“那你告诉我,”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贺兰在你面前,提过我吗?”
皮皮不肯走,却被贺兰拉着上了马路。一辆车驶过来停在路边,方尊嵋从驾驶座上下来拉开门,三人坐了上去,车向渌水山庄驶去。
“也许……提过……”皮皮自己的嗓音也抖起来了,“是这样,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也许他一直想提起你来着,就是没找着……机会……”
皮皮望着一汪湖水,寻思着要不干脆自己跳进去摸一下。她的水性是可以的,如果不遇袭击,潜水找东西没问题。不过水中一战,自己元气大失,现在勉强能走路。湖底密密麻麻全是水草,真要找,困难重重。更何况湖面上一团雾气,她已经完全不能确定汽车落下的具体方位了。犹豫间,贺兰推了她一下:“快走吧。丢了就丢了。有我们的保护,你还需要一面镜子吗?”
“也就是说,没提过?”
他们当然想不到皮皮先前之所以敢于答应陪他们去蓄龙圃走一遭就是因为手里有这面镜子。假如遇到险情,亮出镜子可以立即消灭面前所有的狐族。这相当于手握一枚核武器,就算不启用,自有其威慑的效果。而失去了它,就像被人抽了脊梁骨,皮皮在狐族面前就硬不起来。
青阳的脸很阴沉,阴沉得快要下暴雨了,皮皮毫不怀疑如果他身上绑着一颗炸弹,他将在瞬间引爆它。炸死自己不要紧,这一车的人……
两人一人一句“且不说”,一连说了七八个理由不能下水,皮皮快哭了:“可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内讧反目什么的,这镜子是我唯一可以用来逃生的东西呀!”“皮皮,你该不是随时都想着跟我们内讧反目吧?”贺兰道。“怎么会……”
“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好吗?”皮皮道,“让我仔细回忆一下。”
“且不说湖水的含磷量严重超标,下一次水就要得一回皮肤病。”“且不说这附近有个养猪场,我不想知道猪粪是怎么处理的。”“且不说……”
他以一种奇怪的目光审视着她,似乎明白这是缓兵之计,沉吟片刻,他看着自己的右手,那只快被他啃光的手掌正一点一点长回来,顷刻之间,恢复如初。
“且不说这湖污染得厉害,密密麻麻全是水藻。”
“如果想救你的朋友,你应当好好地研究狐律。”
“可是——”
“嗯?”
金也摇头,理由更加堂皇:“狐族最怕的东西就是照石。你是让我找镜子,还是找死?”
“钻法律的空子,不正是你们人类擅长的吗?”
说得也对。贺兰变得越来越不好对付了。打架的时候躲闪腾挪,好像什么都看得见。真要麻烦他做事,他又说自己瞎。皮皮不好继续央求,于是转过身:“金?”
“我不大了解狐律——嗯,只知道其中的几条。”
皮皮还想细说具体方位,贺兰打断了她的话:“第一,我水性不好;第二,我是瞎子。让我替你找东西,不大合适。”
“哦,你是殿下的妻子,狐族未来的皇后,你要学会使用你的权力。”他幽幽地道,“我发给你。”
“就在那边的水里。”皮皮指向湖中,“或许留在汽车上了。贺兰你水性好——”
“地铁里没信号。”
“哦。”
“我就是信号。”
他当然知道。犀角有股独特的气味,皮皮自己都能闻到,何况是他。或许贺兰这么摸一下,只是想知道她颈上的勒伤有多严重。想到这里,皮皮的心莫名其妙地温暖了,但理智很快就回来了。贺兰会主动关心她的伤势?应当没有这么好心吧?但自己毕竟也是被他从水里救出来的,说话还是客气点好。当下轻轻地道:“是我的镜子掉了。”
皮皮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手机“叮”了一声,她收到一封邮件,主题词:狐律。
他的脸僵了僵,冷冷地道:“我知道。”
皮皮惊恐地看着他。
皮皮忽然“咯咯”了两声,两人这才转移目光。皮皮示意贺兰放开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因为喉咙被绳索勒过,十分疼痛,半天没说出话。一旁的贺兰觿凝视了片刻,手伸过去,轻轻地在她的颈间摸了摸。皮皮以为他想知道犀角是否还在,立即道:“放心,你的东西没掉。”
“看来你还需要一段时间相信神奇。”他怪怪地笑了,嘴角歪向一边,样子很好看,有种促狭的美。皮皮看着他,轻轻地道:“听着,青阳。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贺兰的好朋友。关于他是否提起过你这件事——”
金微怔了一下,随即“呃”了一声。显然,无论是青阳还是子阳,都是他不愿意听见的名字。
“我知道,”他轻笑,看着窗外,“他没提。”
“我猜的话——不是青阳,就是子阳。”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在贺兰心中,你绝对有最重要的位置。”
两人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屏息聆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青桑派来的残党余孽。过了片刻,金道:“关鹖受伤了,豢灵师消灭了。下一个派过来的人会是谁?”
他淡淡地看着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殿下这是在安慰我吗?”
仿佛刚经过一场鏖战,金说话时还喘着粗气,浑身湿漉漉的。贺兰也是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呼吸却极其稳定。湖边的风很大,带着一股水草腐烂的气味,皮皮冻得一哆嗦,不自觉地将身子紧紧地缩在贺兰的怀中。
“哪里……”
贺兰现在给她的感觉就是:她是乙方,终于签了字,所以他在履行合约。合约需要她活着,因此他会救她。就这么简单。
“或许不应当问你,”他的身上忽然多了一件黑色的修长风衣,手中多了一根乌黑却透着金属光泽的木杖。他一把拉起皮皮,“或许我应当直接问他。”
他的语气没有半点关切,救她也是走程序。抱她的样子就像拎着一个包,只顾着讲话连正眼都没看她。若不是湖中一劫与死神擦肩而过,皮皮不会这么脆弱,不会关心贺兰对待自己的态度。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真的很孤独。和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要完成一个不大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只有贺兰,而这一刻她终于明白维系这种信赖的东西不是她一直想要的感情,而是贺兰作为首领的承诺。
疾驰中的地铁猛然刹车,停了。
是金的声音。见皮皮的身子还是软绵绵的,那人将她打横抱起,不惊不怒:“差点淹死。”是贺兰。皮皮缓缓睁开眼,天上云淡风轻,阳光明媚,灵鸦不知去了何方。
皮皮没站稳,倒在青阳的怀里。刹那间,吹来一股疾风,随之而来的,是地铁隧道阴凉腐败的气味。飞扬而起的风衣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青阳的一只手臂下意识地搂住了她,紧紧地,皮皮这才意识到车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因为喝了几口水,胸中有股死鱼的腥味,皮皮瘫倒在岸边,半个身子还在水中。恶心想吐,喘气又喘不出,正万般难受间,面前出现一个黑影,有人跪在一边双掌相叠,用力地替她按压胸腔。皮皮只觉喉咙里咯咯地冒水,想咳嗽咳不出。那人见状屈起一只腿,把她的身子翻过来趴在他腿上,用力地拍打她的背。皮皮这才“哇”地一连吐出几大口水。只听得一旁有人问道:“她没事?”
“跟我来。”他带着皮皮跳了下去。
也不知在湖中沉浮了多久,懵懂中有人拽了她一下,将她推出水面,皮皮想张口吸气,肺里进了水,眼被绿藻糊住,什么也看不清,身子被人向前拖着,片刻工夫就到了湖边。
双脚刚一落地,仿佛来了电一般,地铁重新启动,迅速开走了。
头伸出水面的那一刻,皮皮长舒一口气,一看天,黑压压的一片,扑头盖脸全是乱飞的灵鸦,自己就好像一只煮在锅里的青蛙。见水中露出一个头,群鸟齐齐向她冲来,皮皮慌忙将头闷进水里,去掏口袋里的镜子。不料一摸却是空的,不敢相信,又细细地摸索了一遍,镜子想必是在方才的一番撕扯中失落了,抑或留在沉下去的汽车里了。这一着急,身子在极冷的水中发起抖来,鼻子吸了一腔水,脑袋顿时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