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别整得这么道貌岸然的,”皮皮叫道,“折磨我是为了考验我,虐待我是为了我的安全——贺兰觿,道理全在你这边呀?”
“因为我们走的是一条险路——假如这点折磨你都受不了,就算跟我去了也是白搭。很可能还没走到一半你就完蛋了,或者我们为了救你全部牺牲了。”
“假如我真有恶意,会治好你的手?假如只有一只手,你掉到井底还爬得上来?”
——皮皮觉得,狐族里有好些风俗好些规定都不可理喻,在他们看来却是天经地义,作为人类的她真要理论会显得鸡同鸭讲。于是叹了一声:“既然你已经全都想好了,这个任务又这么需要我,为什么还要折磨我?”
“可是……”
“祭司是终身制,只要我当过祭司就不能见她。”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与你将要面临的风险相比,那些灵鸦啊,豢灵师啊,无明之火啊,都不算什么。”
“可你已经不是祭司了啊!”
“求你别再说了,我快要后悔啦!”
“见不了。狐律,祭司不能面见青桑,只要与青桑面对面相遇,双方都会立即自焚。”
“我保证从现在开始,会像对待我的妻子那样对待你。”
“那你去见她不是更好吗?”
“那倒用不着。”皮皮果断地说。
“你身上有我种的香。你要以王妃的身份去见她。她会同意的。”
“你不愿意?”贺兰觿有些惊讶。
皮皮呆住,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何德何能可以引开青桑?我根本不认识她。”
“万一你不是贺兰呢?那我岂不是出轨了?”皮皮说,“我们是不是夫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成功地救出你的朋友,然后活着回来。”
“我不一定需要你,只是有你在,胜算更大。——你负责引开青桑。”
“很对。非常同意你的看法。”贺兰觿道,“真有主见。”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干不了,我需要帮他救出这个人以换取沙澜族的支持。”
“你问。”
“我要你陪我去蓄龙圃救一个人。他叫东灵,是金的朋友。”“这件事金一个人干不行吗?”
“你能看见我,是吗?”皮皮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神和以前很不一样。”
皮皮道:“祭司大人,你需要我怎样的效劳?”
贺兰觿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说:“我能看见,但不是你理解的那种‘看’法,我看见的东西也和你不一样。”
仪式结束了,贺兰觿指着石墩道:“请坐。”
“我不明白。”
皮皮把满是伤痕和鲜血的手交给他,两只手掌紧紧地合在一起,用力地握了一下。
“如果我想行动,我知道如何避开阻碍。”
“我从来不流眼泪,所以用珍贵的眼泪来承诺你。”他伸出了自己的手,“现在,请你按人类的习俗与我握手。”
“……红外线感光?声波探测?”
“睁开你的双眼,不要动。”他说。皮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间,祭司大人的眼睛里滴出了一滴眼泪,滴到皮皮的眼睛里。皮皮眼睛眨了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没法跟你解释,就当我能看见吧。”他说,随即站了起来,“走吧。你需要吃点东西,手也需要上点药,还需要洗个澡……不要用那个椰子油的香波,里面有股酸奶的味道,我不喜欢。”
“我向你承诺。”他将皮皮的眼睛拧到自己的眼下,四目相对。
“你不喜欢我就不能用啊,真的吗?”
“不要企图偷走它。——给我你的承诺!”
皮皮站起来,跟着贺兰觿向山下走去,转过一个弯,忽然愣住。
“行。”
山下一片废墟,屋顶上的瓦掉光了,几个房顶都豁出了大洞,地上一片狼藉……
“我相信你,但万一判断有错,我更相信这东西一定能把我带到贺兰静霆的面前。”
“昨天晚上……”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
“是的。我们被袭击了。这里不能再待了。”
“那东西——无论它是什么——必须要一直跟着我。我要知道它的最后去向。也就是说,你想用它干什么或者把它交给谁。我要亲眼看见。”
“哎哎哎,合约上还得加上一条:必须要赔偿损坏的财物!”皮皮叫道。
他怔了一下,立即说:“我不反对。”
“已经给保险公司打过电话了。”
“不过我要和你一起去地库把那个东西取出来。”
皮皮有点想哭,倒不是可惜那些房顶,而是房顶上以前贺兰写给她的几个大字也跟着消失了。
尾巴不见了,他开始穿衣服:“太好了。”
“知道吗,这些瓦上有你以前写的字……”
“是的。我愿意告诉你密码。”
“没注意。……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这样证明……就可以过关?”他脸上的笑意很明显,却是嘲讽的,“早说啊。”
“六个大字:关皮皮,我爱你。”
皮皮的目光柔和了,贺兰以前很喜欢用尾巴这样逗她,撩拨她……
祭司大人看了她一眼,想忍住笑,却还是“哧”地笑出声来:“不要这么自恋好吗?——我不可能这么肉麻。”
皮皮咬了一口包子走到他身边,贺兰觿一把搂住她,将她抱在怀里。忽然间银光一闪,一条雪白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从她身后绕过来,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皮皮惊呆了,差点被包子咽住。她顺着尾巴摸下去,一直摸到底部,确信不是假的,然后讶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脸。那尾巴仿佛有生命似的顽皮地在她身边闪来闪去……似乎在跟她捉迷藏。
皮皮脸红了,不想继续理论。她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甚至是激动。一来是一向不与她联络的狐族居然大规模地出现在C城,令她或多或少地有了一种亲切感;二来是她居然要去蓄龙圃——狐族最神秘的圣地、贺兰静霆的隐修之处——她有种小媳妇回婆家的感觉。皮皮的心中涌起了各种好奇:蓄龙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地球的哪一块?那里有多少狐族?他们一般都在干些什么?是一个精灵的王国,还是神话的家园?
“过来。”他已经脱光了上衣,露出了漂亮的胸肌,身体在冰凉的空气中散发着白色的雾气。
出发之前总要有些准备工作。
皮皮瞪大眼睛,吃着包子,睫毛都没动一下地看着他。
皮皮回到山下的四合院,大家都在忙碌地准备自己的行李。贺兰觿说这些琐事不用皮皮操心,会有人代办,她只用跟他一起去银行取东西即可。
他开始脱衣服。
可是皮皮觉得,虽然这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但她也不能真的说走就走。爸妈那边,得交代一下吧?小菊和家麟,得知会吧?还有一些没处理完的业务,一些要报的税、要付的尾款、等待签字的订单……细算下来,怎么着也得两三天呀。
“是害羞,还是根本没有?”
贺兰觿却说,当务之急是要拿到东西赶紧出发。如果他们离开了C城,关鹖也会跟着离开,皮皮的家人、朋友才会相对安全。当然,通知父母还是必需的。皮皮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去了皮皮家。
“祭司大人很害羞好吗?”
听说新女婿要带皮皮“去芬兰度蜜月”,皮皮妈都不知道芬兰在哪儿,就忙不迭地点头了。姑爷难得回来,皮皮也好久没有休息了,孩子大了成家了,皮皮妈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是时候做甩手掌柜了。何况贺兰觿还体贴地把一套市中心公寓的钥匙交给她,让她帮皮皮“看房子”。爱唠叨的奶奶本想多问几句,架不住祭司大人送来的几大盒燕窝虫草,一辈子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便将心思放在如何拿燕窝虫草煲汤上。全家人到C城最好的餐馆隆重地吃了一顿后,皮皮跟着贺兰觿去了银行地库。
“那就脱呗。”
半路上,贺兰觿说要去一下公司交代点事,让皮皮在车里等着自己。皮皮闲着无聊便用手机上网看新闻,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始搜索水母的图片。
“皮皮,你知道这样做需要我在你面前脱光所有的衣服吧?”
皮皮对水母的所有接触仅限于“凉拌海蜇皮”。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水母居然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之一,早在六亿多年前就已经存在了。所幸水母的品种并不多,只有两百多种,经过一番粗略的比照,皮皮很快认出在贺兰的水族缸里漂浮的是“海月水母”,而出现在井底的叫“灯塔水母”,因为它体内有一套红色的消化系统,远远看去像个灯塔。皮皮一面阅读,一面问坐在驾驶座的金:“听说过‘灯塔水母’吗?”金摇头:“你对海洋生物感兴趣?”
——并不是所有的狐人都能像贺兰静霆那样控制自己的身体。狐族可以在人与狐之间变化,但所有的变化都会在瞬间全部发生,基本上不存在半人半狐的状态。只有天星族王室这一级别的狐才能自由地变出或隐藏自己的尾巴。而这尾巴的功能……其实是用来求爱的。
皮皮笑了笑:“贺兰觿第一次去花鸟市场,买回来一只小海龟。而他的办公室里又养着一大群水母——所以我以为他对海洋生物感兴趣。”
“不是指这个。”皮皮看着他,“我要看见狐狸的尾巴。”
金没有接话,漫无目的地看着远方,似乎出神了。
“我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呀。”
皮皮只好说:“他的公司现在做远洋航运,对海洋感兴趣很正常。”
皮皮将另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心中忽然有了主意:“好吧,虽然你提供的细节很少,但这个细节是真实的。如果你再向我证明一件事,我就愿意相信你是贺兰静霆。”
金展了展眉,做出一副“随便你说什么我一概不评论”的表情。但这并不能制止皮皮继续往下说。
“不知道,我只是把门堵上了。”
“你知道灯塔水母最奇特的地方在哪里吗?”皮皮一面翻着百科上的介绍一面说,“普通水母生殖之后就会死亡,而灯塔水母成熟到一定程度,身体细胞会变回到初生时的状态。它是动物界里唯一的一种能够返老还童的生物,理论上说可以长生不老。”
“你知道暗门的密码?”
“嗯。”
“不知道,不过我已经把这个宅子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了,所以就发现了。看它的位置,再看那个井的位置,很容易猜到两者的关系。”
“不觉得这很新鲜吗?”
“因此你知道井底有暗门直通卧室?”皮皮问。
“人看动物,怎么看都新鲜,生怕看不够,还搞动物园。”金说,“动物看动物,只关心一件事。”
就凭“关掉手电”四个字,就相信这个人是贺兰静霆,可以吗?
“哦?”
但这证据就好似高山上的氧气……那样稀薄。皮皮仔细一想,这种情况可以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也许只是巧合呢?“关掉手电”这四个字虽然不常说,但也不特别。如果他能说出两人之间的一些私密对白,而不是什么诸如“早上好”“吃饭了吗”之类的日常用语或许可信度更高。
“它能吃吗?”
贺兰觿的样子也有些吃惊,似乎没料到皮皮就是那个拿着手电的人。而皮皮知道贺兰觿受伤后自己一直紧随左右,之后他再也没去过银行地库,没过多久就被打回原形。他本来就是个极端注重隐私的人,不可能向人透露这些两人之间的小细节。
金一脸恶作剧的表情,目光中充满了挖苦。皮皮下意识地了一眼手中的戒指,还好,他不饿。皮皮决定闭嘴,她需要一些时间适应狐族人的玩笑。恰好这时贺兰觿打开车门进来了,坐到皮皮身边。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皮皮看了他一眼,祭司大人显得不像以往那么……闲适。她能感到车内有一股紧张的气氛,好像有什么大事随时可能发生,他们时刻准备战斗。
皮皮点点头:“你受伤了……就躺在井底。我拿着手电去找你,你很怕光,所以让我关掉手电。”
“So,灯塔水母?”贺兰觿道。
“不知道。就记得有个人拿着手电进来了。男的女的都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就更不知道了。”他看着皮皮,样子很无辜,“跟你……有关系?”
皮皮差点忘了祭司大人听力超群:“在井底看见过,”她扬了扬手机上的水母图片,“很奇怪的幻觉。”
“然后呢?”她急切地问道,“那人是谁?”
“小东西很可爱。”贺兰觿瞄了一眼,“开车。”
——那一年贺兰受伤独自躺在井底,她就是拿着一只手电走过甬道找到他的。还记得他当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关掉手电,皮皮。”
这是贺兰觿归来后第二次走进银行地库,他对里面的程序和路径显得驾轻就熟,仿佛来过多次。因为银行离家较远,皮皮并不常来,她在前面带路时走错了一道岔口,还是贺兰觿及时地纠正了她。赵松死后第二年,银行扩建过一次,地库搬到新楼的底层,安全设施更加严密,管理更加严格,几乎密不透风。穿过重重关卡,他们终于进入专有的储物室,找到了那个绿色的密码箱。皮皮深吸一口气,按下一串长长的密码,锁开了,两人同时低下头,又同时“噢”了一声。原来他们都很急切地想看见里面的东西,头不禁撞到了一起。皮皮瞪了他一眼,在她的记忆中,贺兰觿如此不淡定还真不多见。
皮皮怔住,呆呆地看着他。
里面是一个很普通的赤黑色木盒。
他茫然地看着皮皮:“我躺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完全没有光……然后……有只手电突然照了进来。很强烈的光,非常刺眼,亮到无法忍受……我只好请求那个人关掉手电。”
皮皮将它拿到手中,插销轻轻一拨,盖子就自动弹开了。一个黑乎乎、类似牛角一样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有些像清宫贵妇手中的指套,细长的锥形,食指般大小,上面雕有细密的花纹。皮皮的第一感觉是:这东西非常陈旧,仿佛用过很多年,边缘处还有些破损,尾部有个小孔,拴着一根褐色的皮绳。皮皮将它递到贺兰觿的面前:“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请说。”
他点点头,伸手要拿,皮皮将手一缩,把那东西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几乎过了大半个小时,贺兰觿迟疑地抬起头:“我只记得一件事……不知道发生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跟你有没有关系……甚至不知道这是否真的发生过,抑或只是我的一个梦……”
“这东西得跟着我。”
不知为何,皮皮忽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毕竟曾经深爱过,如果他真是一个迷失的灵魂,应当给他机会证明自己、找回过去。
“对的。”
皮皮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居然拿起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依我看,这是一块牛角?”她将那东西拿到手中摸了摸,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祭司大人沉默了,他低下头用力地思索着,努力回忆着。
“犀角。”
“努力想——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哪怕只是破碎的……只要你能想到……”
“犀牛角?”
“可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对。”
“我们曾经在一起说过很多很多的话,只要你说出哪怕一句——只有你我才知道的话——我就相信你。”
“干什么用的?”
“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辟邪。”
“我怎么知道里面的医生不是你的人?”
皮皮顿时觉得被忽悠了:“嗬!要不要太搞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就是为了辟邪?嫌你自己不够邪乎吗?——辟什么邪,说来听听?”
——苏湄走后,皮皮去过好几次千美医院,想与狐族接上头。但医院已经易主,里面倒有不少医生,皮皮一个也不认得,更无从判定他们是否来自狐族。皮皮以为自己身上有贺兰的种香会引人注意,虚构了一堆病情把专家门诊挨个儿地看了一圈,也没人过来找她联系。
祭司大人的脸板了起来,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转身向外走去。
“可以去千美医院。”
“哎——等等我!”
“你宁死都不愿意与人类的医院打交道。”
皮皮赶紧关上保险箱追了出去。贺兰觿也不理睬她,径自往前走,皮皮只得跟在他身后。
“既然合作,当然要彼此信任。”贺兰觿想了想道,“说吧,你要我怎么证明我是贺兰静霆?我的脸还不算最直接的证据?DNA可以吗?”他指着自己的头发,“拿我头发去化验行吗?”
就这么一路无话地走出银行,坐进汽车,皮皮还没来得及系好安全带,车就发动了。
谈判陷入僵局。
“从现在起,不要擅自离开我的左右。”贺兰觿冷冷地道。
“你不是!少跟我在这玩文字游戏。”皮皮冷笑,“跟你合作?三番五次让我死,你有诚意吗?我怎么知道你来找我干吗?你就是个改头换面的伪装者!可能你已经囚禁了贺兰,杀了千花,正在联合沙澜族夺取他的权力。又或者贺兰已经躲了起来,你是青桑派来抓我引他出来的。——别做美梦了!第一,我不信你;第二,我不怕死。想要密码?门都没有!贺兰觿,你要再来惹我,我就再去一趟燕昭王墓,那里有很多你害怕的东西,信不信我一把火烧死你!”
“嗯?”
“我变不了,但我是贺兰觿。”
“既然你一定要戴着这个东西,以后会经常遇到袭击。想多活几年就离我近点。”
“不知道你怎么变?要不你现在先变一下给我看看?”
祭司大人的语气很轻蔑,皮皮觉得被低估了,白眼一翻:“我倒觉得跟你越近死得越快。自从你回来,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我的确不知道。”
“关皮皮,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爱上了跟我唱反调?”
“既然你能变回去,那就说明你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从你忽悠我的那一天开始。犀角?辟邪?说出来谁信?既然大家要合作,你至少得说点真话!”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
“我说的是真话。”贺兰觿被皮皮搅得不胜其烦,终于毫不客气地拧起了她的耳朵,皮皮吃痛嗷嗷乱叫:“放开我!放开我!”
“如果我答应了你的条件办完了那件事,你就可以变回去?”
“后面有人跟踪。”金忽然道。
“我不是失忆前的那个贺兰静霆。”
贺兰觿放开皮皮,道:“甩掉他们。”
“你说把贺兰静霆还给我,也就是说你不是贺兰静霆?”
汽车开始提速,正向渌水山庄所在的山区开去。皮皮将头伸出车外一瞧,果然有辆黑色的面包车跟在车后,保持一样的速度,两辆车的距离。路上还有很多其他的车,但面包车在金一连拐了几个岔道之后依然紧追不舍,且越来越近,皮皮顿时有了一种好莱坞大片的即视感,但那是在电影院,这是正在发生的真事!她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贺兰觿的胳膊。
“不如咱们做个交易,”他淡淡地道,“你告诉我密码,然后陪我去做一件事,做完这件事,我就还给你那个——用你的话说是‘失忆前’的——贺兰静霆。此外还附送一件珍贵的礼物。——说实话,皮皮你一点没吃亏,还赚了。”
“假如关鹖想要袭击我们,你不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吗?”仿佛嫌皮皮的情绪不够紧张,祭司大人不阴不阳地加了一句,“东西取出来了,就在你的身上。要拿的话,现在最方便……”他歪过头去向她一笑,“怎么样,咱们商量商量,现在交给我还来得及。”
他抬起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皮皮的脸苍白了,这话就像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膛,捏住了她的心脏。忽然间,她沉默了。
“我有镜子。”
“你需要记忆中的那个贺兰静霆回到你身边,对吗?”
“镜子在水里没用。”
“我什么都不需要。”
“这里没有水。”
“不要这么说,皮皮。你我之间,与其相互猜疑,不如好好合作,各取所需。”他缓缓地道,“在你这边,我需要那个密码;在我这边,你不也需要点什么吗?我们可以交换的。”
“前面有个湖。”
“我嫁的那个人不是你。”
说是前面,几十秒的工夫就到了。汽车从市区进入渌水区要通过一个大湖,当中有一道石桥。皮皮还想多问,“砰”的一声,尾窗碎裂,漆黑如卵石大小的一物从车尾弹进来,落到皮皮的脚边,顿时冒出一股浓浓的红烟,还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人兽之间也是可以沟通的嘛,以前不是沟通得挺好的吗?你都肯嫁给我了……”
金大叫一声:“是马脑!”
“我是成年人,可你根本不是人。”
“刹车!”贺兰觿吼道。说罢脱下外套挡住皮皮的鼻子:“屏住呼吸,这种红烟千万别吸进去!”皮皮正冲着满身的玻璃碴发愣,又一枚“马脑”射进来,从她耳边擦过,哧地掉到前面金的座位上。金猛踩刹车正要减速,车尾轰然大响一声,有人开车猛力地撞了他们一下,整辆车突然腾空而起,向下坠去,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又听见“嘭”的一声,水花四起,汽车落入湖中。
“大家都是成年人,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不好吗?”
我的天。
“倒也不是关心。你的使命没完成,怎能随便地死掉呢?”祭司大人又恢复了那种不阴不阳的口气。一番话说得皮皮怒眼圆瞪,想把他活撕了的心都有。
车窗是开的,汽车掉入湖中时没有立即沉下去,水哗哗地涌了进来。皮皮挣扎着要解开安全带,整个后座都被撞变了形,安全带卡住了,根本解不开。一旁的贺兰觿坐着没动,似乎在思考对策,皮皮推了他一下。
“哦?这么关心我?”
“不会游泳?”他问。
皮皮冷冷地看着他,手指头动都没动。贺兰觿的眼中闪过一道阴影,自嘲地笑了:“皮皮,我知道你能爬上来。……就算爬不上来,我也不会让你掉下去。”
“会!”皮皮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安全带卡住了!”
“不饿吗?吃吧。”他说,语气里有股子罕见的殷勤,“请。”
这时水已经浸到了皮皮的脖子,她赶紧深吸了一口气,眨眼工夫,汽车带着一车的人全部向湖底沉去。
石桌上摆着三只青花龙纹高脚盅,盖着盖子。皮皮记得那是永乐年间的瓷器,贺兰很喜欢,以前吃饭时经常拿来盛菜。贺兰觿揭开其中一只盖子,里面是三个热腾腾的大白面酱肉蒸包,弥漫着肉的鲜香。他以为皮皮一定饿极了,会不顾一切地抢过来吃掉,可是皮皮只是冷笑了一声。
此时的皮皮已经忘记了水有多么冰冷,在绝望的挣扎中,她眼睁睁地看见金迅速地从打开的那个车窗游了出去。贺兰觿身边的车窗也是开着的,要想逃走远比自己方便,在这种时刻,皮皮觉得就算祭司大人放弃自己选择逃生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湖底很深,时间不多,狐仙和人类一样需要空气。想到这里,她放开了自己的手,将贺兰觿用力地往窗外推去。
既然贺兰静霆把这么重要的秘密交给她,那么,把它交给正确的人就成了皮皮不可推卸的责任。她认为自己有权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那东西的最后去向。否则就无法判断到底做对了没有。想到这里,她觉得报仇事小,查明真相事大,而且手中有照妖镜,真狠下心来她谁也不怕。
果然,贺兰觿轻松地钻出了车外,但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拉着皮皮,跟着车下沉了几秒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特别的角度,用力将皮皮拖出了车外。两人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向湖面游去,没游几步,贺兰觿忽将皮皮往左一拉,避过一柄刺过来的长剑。皮皮只觉喉头一紧,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过来,拉住了她戴着犀角的皮绳,以一种可以扯断她头颅的力量猛地向上一拽。皮皮只觉颈中一空,那犀角已离她而去,心下一急,不由得吞进一大口水,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抢过皮绳,与身后的人撕扯起来。
皮皮低下头,看着汉白玉石桌上铺着的水绿色桌布。此时的她对贺兰觿的恨意已经严重到不想看见他的脸,不想让这张令人分心的面孔提醒自己这是那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的地步。而皮皮愿意坐下来听他解释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历经生死之后,仇恨已经不重要了,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忽然特别想知道这个贺兰觿究竟是谁,密码箱里究竟有什么,为什么两个祭司都要不顾一切地得到它。
一张英俊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是关鹖。哦,他不怕得罪王妃是吗!皮皮一拳头打在他的鼻梁上,关鹖根本不撒手,那皮绳也是意想不到的坚韧,皮皮用手抓着还不放心,索性用牙死死咬住,关鹖一连拽了几下没有拽断,干脆用皮绳勒住了皮皮的脖子。皮皮在水中本来就无法喘气,被人这么一勒,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晕了过去。此时关鹖的身子突然一抖,仿佛受了伤。原来贺兰觿踢了他一脚,在水中向他扑去,关鹖只好放开皮绳与他厮斗,皮皮趁机将犀角挂回颈中游向水面。
他们在山顶的八角小亭里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