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结束,皮皮知道自己捅了大娄子,于是把家麟、小菊拉到咖啡馆后门的停车场上解释。她是这么想的:金是沙澜族首领,无论是狩猎还是挨饿,在族人中肯定最强,轻易不会吃人,这在皮皮与他打交道的过程中已经证实了。相较而言,方氏兄弟劫持过自己,甚至想吃掉自己,嫁给他们肯定不靠谱。方梨花还是个小孩儿,胆小怕事、易哄易骗,以家麟的智商足以对付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万个对不起!”
当然不是什么逃生妙计,婚姻岂能儿戏,但生死迫在眉睫,也只好这样了。
贺兰觿的脸上却终于有了一点笑容:“既然是王妃赐婚,就我而言,除了祝福就只有恭喜了。”
“不怪你,”小菊轻轻拍了拍她,“这么做也是为了救我们的命。”
家麟愕然,小菊亦倒抽一口凉气。
“本以为贺兰觿会铁了心地甩掉我们,”家麟说,“现在跟你一起走就成了理所当然。”
“前后吃掉过三十多个冰奴。”方尊嵋继续说。
“可不是!”小菊道,“我们又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
家麟不笑了。
看着面前说话不着边际的两个人,皮皮急得直冒冷汗,听他们的语气还是没把这事当真。
“那倒不必。在狐族她只有十岁,但在人间,已经三百五十多年了。”
“万一有难,金、梨花或许会顾及夫妻情分保护我们呢,是吧?”家麟居然眨眨眼,调侃起来。
“——不着急,不着急,”家麟松了一口气,连忙打断他,“我可以慢慢等她长大。”
“拜托!这只是权宜之计,你们——”皮皮咳嗽了一声,示意他们看自己的手机。为了不让贺兰觿听见,她在上面飞快地打字:
“下个月满十岁。”方尊嵋道,“如果阁下想圆房的话——”
——不能跟我走,明早上飞机之前找机会离开C城!
一旁的家麟忽然长舒一口气,对方尊嵋道:“请问令妹贵庚几何?”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摇头。
过了片刻,小菊干咳一声,对金道:“声明一下,几天前我办了离婚,有个前夫叫程少波,你不介意吧,金兄?”金的脸紧绷着,双眼看天,半天方道:“岂敢。殿下赐婚,是莫大的荣幸。”
——贺兰说,鉴于你们新的身份,他取消了点香。我知道有个古墓埋着一些可以防身的东西……
谁也没有说话,表情都很尴尬。
皮皮还在疯狂地打字,家麟忽然拍了她一下,她赶紧关掉手机,一转身,发现金向他们走来。似乎知道三人正在密谈,他没有走得太近,而是在距离三尺的地方停下了。
“从今天开始,大家都是自己人了,就不用担心狐律第七条了。”皮皮一面假装欢喜地拍拍巴掌,一面在心中号叫:天啊,我竟然想出这么个“气死狐”的糟主意,一定是不想活了!说罢瞪大眼睛看着众人。
“Hi,金!来得正好!我们打算去商场买点东西,准备下行李。”皮皮将手机塞进口袋,“咱们这是往北走,去北方,对吧?”
贺兰觿的声音很低,害怕被人听见,皮皮的声音更低,低到方才说了什么自己根本听不见。但显然面前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家麟与小菊惊讶地看着皮皮,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金的嘴无端地咀嚼了一下,好像突然间嘴里多了一块肉。方尊嵋则双唇紧闭,腮帮晃动了一下,似乎在磨后槽牙。皮皮看了看贺兰觿,他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表情莫测。
“嗯。”
皮皮看着金,一字一字地道:“沙澜金,我的好朋友辛小菊现年二十五岁,善良敦厚、有情有义,现赐你为妻,望你们今后相亲相爱、琴瑟和谐。”说罢目光转向方尊嵋,“沙澜方氏,我的好朋友陶家麟现年二十六岁,温文尔雅、足智多谋。现赐予令妹方梨花为夫。望今后夫唱妇随,比翼双飞。”
“一直说是去赫尔辛基,不是赫尔辛基?”
面前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生平第一次,皮皮看见祭司大人咬起了嘴唇,一副恨不得捏死她的样子。
“不是。”
“作为你的妻子,狐族的储妃,未来的皇后,我有权赐婚。”
“那么,在芬兰境内?”
贺兰觿的脸僵了。
“不在。”
“我选狐律第一百四十二条。”
“去的地方……有人烟吗?”
“那你选什么?”
“没有。”
“我知道。”
小菊看了家麟一眼,面色沉重。
“这是不可避免的,皮皮。”
家麟反而很淡定:“这样的话,我们至少要买火柴、电筒、斧头、砍刀、帐篷、指南针、防湿塑料布、食物、纯净水以及一些药品。”
“两样我都不选。”皮皮道。
“那是一片净土,一个月内无法回收的东西都不能带去。”
祭司大人一面说着,一面阴森森地扫了一眼家麟和小菊。刚才豪言壮语的两个人仿佛掉进了冰川,脸微微发白,呼吸都好像停止了。
众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里。”贺兰觿冷笑,“你可以选择留下来观礼,也可以选择离开。我保证不会有太多痛苦,一切都会进行得很快。”
“比如塑料布,二百年才会腐烂。”金道,“不能带。”
“呃……总不会在这里打发他们吧?”皮皮看了看左右,狐族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热闹了?在公共场合杀人不是他们的做派啊!可是转念一想,他们即将远行,大约是不打算回来了吧?所以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尼龙绳?”
沉默片刻,贺兰觿抬起了头:“皮皮,你的朋友准备好了吗?”
“三十到四十年。”
咖啡馆内十分嘈杂,大家都假装在干着自己的事,其实很多双眼睛都在暗暗地注视着他们。只因为这是个看脸的世界,而皮皮面前三张脸的颜值实在太高了。
“罐头食品?”
他们没有回答,门又被推开了,这一回进来的是贺兰觿。不知是因为照明的缘故还是经过一场鏖战,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但衣履齐整,毫发无损。见祭司大人过来,金和方尊嵋立即起身,将沙发让给了贺兰觿,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
“二百五十年。”
“三个人?”皮皮问道,“还有谁?”
“电池?”
“打发你们上路用不了三个人。”金道。
“一百年。”
“两位既然是来打发我们上路的,自然要吃饱一点。”“我们不是来打发你们上路的。”方尊嵋道。
小菊忽然道:“女性清洁用品总可以带吧?比如卫生巾?”“八百年。”
“你的胃口真好。”金答非所问。
皮皮掏出自己的手机:“i Phone?”
“请问贵圈的货币是什么?”小菊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一面问道,“也是纸币吗?”
“更不能,它永远也不腐烂。”
侍者应声离去,转眼间送上食物和清水。金与方尊嵋对视一眼,出于礼貌,各取一杯清水喝了一口。
“这么说来,我们能带的只有卫生纸了?”小菊两手一摊。“差不多。”
“那就来两杯清水。顺便给我一份芝士蛋糕。”小菊指了指家麟,“给他一份通心粉沙拉。”
“这也不能带那也不能带,到时候我们吃什么?”皮皮道。金的嘴中蹦出两个字:“狩猎。”
金皱眉看了小菊一眼,似乎嫌她多事:“我不喝咖啡,只喝清水或酒。”
“不需要这么麻烦!”皮皮急了,“可以多带几箱方便面——”
侍者正要转身,小菊忽然叫住他:“给他们来两杯咖啡。”
如果说去蓄龙圃曾经令皮皮感到兴奋,这种兴奋渐渐被越来越多的恐惧与不安代替。皮皮越来越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狐族,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冒出来,都声称跟自己有关系。那个原本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却越来越像个陌生人。
金面无表情:“等人。请稍后再来。”
“狐族饿了才吃,饱了就睡。从不多吃多占。”金道,“不像你们人类。——资源就是这么被浪费的。”
金与方尊嵋笔直地走进来,在皮皮身边的一个双人沙发上坐下,也不说话,只向三人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一位侍者走过来问道:“两位想喝点什么?”
“哎哎哎——只是讨论一下荒野求生,不要动不动就上升到人与动物好吗?”小菊瞪了金一眼。金看了她一眼,闭嘴。片刻之后,忽道:“你去哪?”大家愣了一下,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金是在问小菊。猛然想起自己已被“赐婚”,她的脸顿时红了。
家麟与皮皮、小菊坐在咖啡馆的包间内,包间与大厅只有玻璃门相隔。
“我……去……去……少波……嗯……前夫家……拿件东西。”她一下子结结巴巴了起来。
然而当金和方尊嵋走进咖啡馆时,众人却是清一色地偏过头去,几个叽叽呱呱谈笑正浓的女生也忽然间得了失语症。皮皮眯起双眼打量他们:无论是金还是方尊嵋都没有奇装异服,举止都没有超过尺度。但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又特别突出的范儿,比如金的鬈发、方尊嵋的平头都不是C城流行的发型。又比如他们的双眸有种神秘、空虚、令人费解的内容:这一切都说明他们来自异乡,不属于眼前的这个世界。
“我送你。”金按了按手中的钥匙,不远处停车场内,汽车响了两声。
“乌豆咖啡”靠近C城传媒大学和戏剧学院,是C城头号文青聚居地。两所院校都出过一线影星,附近的酒吧、咖啡馆、夜店常有导演、策划、制片人出没。自从几个大二学生在K歌、蹦迪时被著名经纪公司相中,短短几年就在业界迅速蹿红后,这里就挤满了相貌出众、等待机会的大学生。就连打水、扫地的临时工都长得不差。漂亮的脸蛋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弄到后来,如果没有一点姿色,都不好意思来这里喝咖啡了。
“我也去。”皮皮一面说一面摘下了手中的宝石戒指,“送给你,——新婚礼物。”小菊接过来戴到手上:“谢谢!”
门外施施然地走进来两位高个儿青年。
皮皮了金一眼,发现他也在看自己,目光相接时他嘴角微微一挑,偏了偏头,神色幽然。
皮皮刚要接话,咖啡馆的玻璃门忽然开了。
空中忽然有股淡而宜人的香气,盖过了炭烧咖啡的味道。
家麟没有表态,小菊踢了他一脚,家麟眼看前方:“皮皮,无论怎么安排,我都不会让你独自一人跟这帮家伙离开C城。”
小菊深吸一口,叹道:“好香啊!春天快来了!”
“当然愿意!”小菊道,“家麟肯定也愿意!”
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喜欢吗?”
“倒是有一个办法。愿意听我安排吗?”
小菊呆呆地点点头。皮皮目色微变,知道金按照狐族的传统正给小菊种香。“你也很香。”金继续道。
小菊忍不住道:“照你这么说,我们除了慷慨赴死就没别的办法了?”
“我?”小菊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怎么会……人家昨天又没洗澡……”
他一脸坦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皮皮长叹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在他眼里,你们的命根本不重要,死也是白死了!”
“我指你的肝脏。”似乎在有意配合自己的话,他舔了舔嘴唇。
“既然我欠他一条命……”家麟缓缓地道,“现在他要来拿,就拿去吧。”
狐族爱惜容貌,拥有最佳整容技术,不论男女,个个天姿国色。所以夸人“好看”算不得恭维,夸人“好香”才是实打实的赞美。如果遇到人类,夸他们“好吃”就是最高级别的形容词。皮皮心想,是时候给家麟、小菊上一堂狐族的文化课了。不然以后在一起生活,这文化冲突可少不了。
“家麟——”皮皮吞声。除了长相之外,家麟与贺兰最相似的地方大约就是这高傲的脾气吧。
正嘀咕着,家麟忽然冲过去一把揪住金,挥着拳头吼道:“收回你刚才的话!”一时间金愣住,似乎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我宁死也不要这人救我。”
“收回你说的话!”家麟又吼了一声。
“你会不同意?”
“家麟——”皮皮正要拉住他的手,忽然一阵劲风袭来,一样东西重重地砸在家麟的脸上,令他整个人连退三步,向后倒去,就连企图扶住他的皮皮也被这股大力带倒在地。
家麟的腮帮子硬了硬,抬起头,目深如水:“为什么不事先征求我同意?”
那是金的拳头。
“是我求的他。”
“噗——”家麟一口血喷出来,推开皮皮,又玩命地向金冲去,还没站直又被金狠狠地踹了一脚。
“他怎么会愿意?”
皮皮还记得那天夜晚金在屋顶上会见关鹖时仙袂飘飘的样子。知道他动手时姿势优雅、出手飞快,谁也看不清楚。等皮皮看清楚他的人影时,金已在用一条纯白的丝绢擦着自己的手。“住手,金!”皮皮站起来喝道,“陶家麟是我的朋友。你竟敢在王妃面前无礼!”
陶家麟低头看手里的咖啡,半天没说话。
“王妃?”金一面擦手一面冷笑,“你以为有人叫你王妃你就是王妃?——狐族的王妃不是那么好当的。”
皮皮低头想了一会儿,道:“贺兰静霆。”
“……”
“那是谁?”
“你以王妃的名义赐婚,”金看着她,“可知道狐族的婚姻是终身制的?”
皮皮摇头。
“……”
家麟的脸色忽然暗了下来:“不是气功大师?”
“一句话就左右别人一生,很好玩,是吗?”
“那次你躺在ICU里,病危通知都下来了,请问你是怎么恢复健康的?”
“……”
“没有。从来没有。”
“我给了你我的尊敬、我的服从,你拿什么回赠我呢,殿下?”
“可是——”皮皮气得猛咽了一口咖啡,眼珠乱转地想了半天方道,“说到奇迹,家麟,你敢说你没遇到过?”
“……”
“人家说有奇迹,你就相信奇迹。人家说你是只虫,你就往地上爬?”小菊也开始毒舌,“不记得以前你是怎么跟我说的?咱们没事不惹事,事来了也不怕事!”
“以后不要再打这张牌了,剩下的东西需要你自己去赢得。”
“谁说的?”家麟看着皮皮,“倒是你,老跟他们混在一起,被洗脑了吧?”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一脸鲜血的家麟,急促地呼吸着,心跳声如此之大,耳膜都快爆裂了。
皮皮急得两眼望天,就差在他们面前上吊了:“相信我,你们不可能赢!”
车内一片安静。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小菊扬眉冷笑,“姑奶奶我本来就活得不耐烦了!”
家麟坚决不要皮皮、小菊相伴,独自去了医院。贺兰、方尊嵋开车带走了皮皮,剩下小菊独自坐在金的车内前往程家取东西。一路上小菊一言不发,金亦保持沉默。汽车在街道上缓缓行驶,路过一家露天菜市,小菊忽然道:“请停一下。”金瞬间刹车,还以为她要下去买菜,不料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连安全带都没解开。
“让他们来呗,”家麟抿了一口咖啡,“我在这等着。”
菜市靠路边的一角有个卤味店,一位穿着鸡心领彩条拼色羊绒衫的女人正在熟练地切着一堆牛肉。与周边的小贩不同,她的围裙很干净,脖子上挂着一条亮得晃眼的足金项链。头发认真地做过了,摩丝有点多,也只有这样才能堆出高高的刘海。女人已年过五十,文了眉、文了唇,还文了眼线。相貌不算差,可惜在妆容上用力过猛,远远一看,发型、毛衣、眉头、嘴唇成了重点,其他地方都消失了,不认真看还以为她是位脸上涂了迷彩的野战军战士。旁边藤椅上坐着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估计是她儿子,右手玩着手机游戏,左手则不断地从肉堆里拿出一片片牛肉放进嘴中。女人也不介意,一边切肉,一边不时地瞟他几眼,目中露出关爱。
“家麟、小菊,请听我说——这不是赌气的时候……”
透着车窗,小菊对那女子注视良久,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问道:“不过去打个招呼?”
“别忘了我会散打,你会武术。”小菊看着皮皮,“家麟也是空手道高手。要我们死?我还要他们死呢!没那么容易!”
“不用,”小菊轻轻地转过头来,“咱们走吧。”
“貌合神离,乌合之众而已。”家麟不以为然。
车开了。
见两人哑然不语,还以为他们不相信死期将至,皮皮又道:“我知道这难以置信,但它真的会发生!实在想不通就这么理解:你们得罪黑社会了,大佬要派杀手做掉你们。”
“是你妈妈?”金道。
虽然两人都不信邪,但都见过金、贺兰,也见过沙澜方氏,这群人就算不是狐族,只是正常的男人,以他们的体格和身手,消灭家麟、小菊也不是难事。
“你怎么知道?”
“乌豆咖啡”在双峰路的尽头,是家地道的意大利咖啡馆,里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蒸汽咖啡味道。一番解释之后,家麟和小菊已明白被狐族“点香”的后果,算起来现在离傍晚也就不到五个小时了。
“你们长得很像。”
“听说过狐律第七条吗?”
“我爸有精神病,我妈就跟他离婚了,在我很小的时候。自从她走出家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一直以为她远走高飞了,没想到她还住在这个城市。”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她都不来看你,你干吗还要看她?”
“先别急着去,有件性命攸关的大事需要知会你们。”
小菊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程少波的家。”家麟一面开车一面说,“小菊有一样东西落在他家了,临走前想拿一下。”
“所以你有个不愉快的童年?”
“你们去哪?”皮皮问。
“我愿意嫁给狐族,”小菊喃喃地道,“因为我本来就过着不是人的日子。”
“不是说在香鹤街见面吗?”家麟道,“怎么又改这里接头了?”
“什么意思?嫁给我是‘下嫁’啊?”
皮皮在焦虑中等了十分钟,才看见家麟的汽车。她不假思索地跳上后座,发现小菊也坐在里面,正在用手机上微博。
小菊想反驳,想了想,自嘲地笑了,指了指窗外:“到了,前面那栋房子就是。”
皮皮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以青阳修行的年限和地位,功力绝不亚于贺兰。狐族的男人爱面子、讲尊严,特别是以勇武好斗著称的柳灯族。两强相交,必有一死。贺兰会失手吗?接下来的她应当怎么办?
街道对面有幢老式的三层公寓楼,程少波的母亲杨玉英是局级干部,住房十分宽敞。小菊出嫁之后便一直跟他住在婆婆家。程家在一楼,有前院后院,还有一个可以独开的院门。小菊按了门铃,出来一位披着真丝大花披肩的妇人,手里还抱着一只泰迪犬,正是程少波的妈妈。
轻微塌陷?看来贺兰与青阳的确是大打出手了。
“阿姨。”
“广播说是前方隧道发现异常,出现轻微塌陷,不知道是塌方还是地震……”
“你来干吗?”杨玉英抚着怀中小狗,阴阳怪气地道。
街道一切正常,高峰已过,行人稀少。头顶晴空万里,阳光从两边的玻璃幕墙大厦反射过来,刺得两眼生疼。这一站叫“双峰路”,是小站,按理说乘客不多,可皮皮却发现身后快步拥来一大群人,有的走到路口招出租车,大多数跑到公交车站换车。皮皮一面给家麟发短信让他过来接自己,一面扯住一位提着公文包的中年人问道:“大叔,地铁停了?怎么大家都出来了?”
“少波卧室的壁橱里有个绿色纸盒,是我爸的遗物,我想拿回去。”辛小菊道。
皮皮从逃生通道跑出来,再跑到地面,已过了十五分钟。
“都不是我家人了,家里的东西自然就不是你的了。”杨玉英冷笑,“你进去一趟,我要丢了东西怎么办?”
正在这时,一股大力袭来,皮皮的整个身子忽然腾空而起!还没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跳进了逃生通道,几乎同时,地铁从耳边轰隆而过,犹如一把钢刀刮过锅底,刺得耳膜嗡嗡作响。皮皮本想留下来观战,转念一想,祭司打架,凡人能捡回一条命就算不错,何况自己还要去救命悬一线的家麟、小菊?当下顾不得许多,拔腿就向出口跑去……
小菊强忍着怒气:“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我爸的一些手稿,上面都是算术公式……”
正胡思乱想之际,地铁已到了眼前,面前岿然不动的两人却在最后一秒间双双消失了!皮皮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太不真实,好像自己跳进了“超级玛丽”的游戏,想跑却无路可逃。轰鸣一声紧似一声,如狂风骤雨、千军万马,而自己的腿却重似千斤根本抬不起来,她惊恐地看着越来越刺眼的车灯——
不提辛志强倒罢了,一提辛志强,杨玉英一下子嗓音高了八度:“别跟我提那疯子!那神经病在墙角撒的尿我到现在还闻得到!手稿?好意思叫它手稿?没得玷污了这两个字!辛小菊你也老大不小了,接受现实吧,你爸就是一地道的脑残!”
天知道狐族有多少灵力?或许他们可以跳到半空,跳上车顶,或者就在轨道的旁边过招。或许他们的身体可以像纸一样被地铁轧过,然后恢复如初。或许还能被地铁撞成碎片,在空中自行拼接。又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一团雾气,可以被地铁从中穿过……狐族可以任性,皮皮可不行,什么都可以玩也不能玩命呀。
“阿姨您说话客气点,留点口德。……我爸刚去世。”小菊的脸通红了,双手紧握,努力地控制着自己。
面前的两人互相冷冷地凝视着,谁也没动,似乎把这看成是考验定力的时刻。
“谢天谢地,这世界终于少了个——”
皮皮不禁尖叫:“别打啦!地铁来了!”
“砰!!!”
地铁轰鸣而来,整个隧道都在摇动,他们却好像没有听见。
玻璃窗上突然多了个碗口大的洞。杨玉英手里的泰迪已经不见了,屋里传来一声小狗的呜咽。
远处传来轰隆声,脚下铁轨开始震动,粉尘从水泥穹顶上掉下来。不到十秒,前面弯道上闪出了一对地铁的车灯,皮皮看看贺兰,又看看青阳,两人面部都没有表情,目光都充满杀机,看气势随时可能将对方撕成两半。
杨玉英先是呆了一下,接着惨叫一声冲回屋内。金也不理她,径直拉着小菊直奔卧室,打开壁橱,拿着纸盒走出门去,却与杨玉英撞了个正着,被她一把扯住:“你谁呀你?敢杀我家晶晶!有种别走!来人哪!抢劫啦!”
他的手松开了,皮皮却没动。
金厌恶地掰开她的手,又被杨玉英扯住袖子:“辛小菊你个破落货,才离婚几天就勾搭上别的男人,你们——”
“放开我!”皮皮吼道。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团血飙到了她的脸上。杨玉英还以为是自己的血,惊恐中用手抹了一把脸,仔细一看,怀中的小狗不知何时已到了金的手中,已被他撕成两半,狗血喷了她一身。仿佛嫌这一切不够血腥,金慢条斯理地掏出了小狗的肝脏塞进自己嘴中,优雅地咀嚼着。
青阳的脸阴沉了,如暴雨将至,一团团阴影不断闪现:“如果我有背叛,你和他的故事早就结束了。如果你走过去,你和他的故事,马上也会结束。”
杨玉英双眼一翻,昏倒在地。
在这种时候,如果一定要皮皮去相信一个人,皮皮宁愿相信贺兰觿。
金转过身,恶作剧般看着小菊,发现她居然很淡定。
“我怎么知道你没得罪过他,或者背叛过他?”皮皮看着他的脸,“他至少长了一张贺兰觿的脸,而你的脸我根本不认识。”
“你不害怕?”
那手不仅没有放开,反而越钳越紧。
“你是人我会害怕,”小菊平静地回答,“但你不是人。——这世上狗咬狗的事情多了去了。”
“如果他是贺兰觿,就不会想杀我。”
金幽然地笑了:“爱吃冰激凌吗?我知道有家不错的冰激凌店。”
“你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皮皮用力想甩开他的手,“放开我!”
他们在冰激凌店的门口发现了皮皮与贺兰觿。看来金与贺兰约好了办完事后在这里碰头。
如今,和他关系密切的青阳也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趁着男人们去柜台排队交钱时,皮皮悄悄地塞给了她一瓶牛黄解毒丸:“从现在开始,每天一粒,吃了它,金就不想跟你在一起了。”小菊点点头,将药瓶装进了手袋。一抬眼,贺兰、金一人拿着一个大号的蛋筒冰激凌走到桌前坐下来。
皮皮的心“咯噔”一下。自从再次见到贺兰,贺兰身边的人,金、千蕊,甚至沙澜方氏一家,都叫他“祭司大人”。显然,狐族人都认得他,且毫不怀疑他的身份。认为贺兰觿不是贺兰静霆的只有关皮皮一个人。
尽管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每件事都令人心烦,但无论是皮皮还是小菊,对冰激凌还是无限欢迎的。
“别过去,”青阳淡淡道,“他不是贺兰觿。”
“姑娘们,关于吃冰激凌,请让我们以狐族的礼仪来招待你们。”贺兰笑道。
皮皮双眼看天,没理睬,大脑飞快地转动着:跟贺兰觿走,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要自己的命,但家麟、小菊的命肯定没了。跟青阳走,敌友不清,自己可能丢命,贺兰觿还是会杀家麟和小菊。——很简单的数学题,皮皮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向贺兰觿走去,刚一抬腿就被青阳一把拽住。
皮皮、小菊对视了一眼。狐族礼仪繁多,皮皮耳闻甚少,只知道他们对吃东西有各种古怪的规定。
青阳沉默了两秒,嘴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于把话吞回了肚子里。贺兰觿也不分辩,眉头一抬,对着青阳身后的皮皮道:“皮皮,你过来。”
“你们的礼仪是什么?”小菊问道。
“——我杀了她?”贺兰觿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我们的礼仪是冰激凌由男士拿着,女士只负责吃就好了。”贺兰道。
“这不大可能。”青阳的目光像一枚钉子钉在了贺兰觿的脸上,观察他,审视他,企图读懂他的每个表情、每个小动作,“从殿下闭关的第一天起,千花就随侍左右,寸步不离,四年没有出过灵霄阁。痴情可叹、忠心可嘉。如今凭空消失,而殿下也没有半分念想,未免让人怀疑——”
皮皮的脸一下子红了。
“很遗憾,我不知道千花的下落。”
这是C城最大的一家冰激凌专卖店,顾客很多,全是年轻人。
“殿下若肯帮点忙会更顺利。”
贺兰、金本来就很抢眼,抢眼到如果不戴口罩、墨镜基本上会导致一屋子的女人不淡定。见面前的男人双双将蛋筒举到自己嘴边……吃吧,不好意思;不吃,这么贵的冰激凌化掉可惜。皮皮一咬牙,舔了一口。小菊也舔了一口。
“祝你顺利。”
身后发出一片嘘声,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很多笑声。
“不敢。问罪是青桑和长老团的事。此番南下,我只需要做两件事:带回千花,以及马脑盒中的物事。”
尽管笑声是善意的,皮皮还是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傻。为了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她索性大口吃了起来。
“所以你是来问罪的?”贺兰觿道。
越是这样,看上去就越暧昧,越狼狈。而且贺兰、金故意不配合,皮皮、小菊吃得满脸都是。
青阳的脸沉了沉,嘴唇用力抿了一下,仿佛受到处心积虑的侮辱:“殿下在蓄龙圃闭关,真气未定,修行未满,按律不可以妄开杀戒。何以手毙十七名侍者,不告而别,私会逆党?”
终于,皮皮不干了:“哎,哪有什么礼仪,明明就是恶作剧!拿我们姐妹开涮是吧?”
祭司大人摘下了墨镜,声音如远山般疏离冷淡。
贺兰觿的表情很认真,仿佛真在履行某种仪式,一脸庄重,不带半点笑容:“皮皮,记住这个冰激凌,记住它的味道。”
“请称呼我为祭司大人。”
“呃?”
“好久不见,”青阳缓缓地道,“贺兰。”
“接下来的日子,你会很怀念它的。”
青阳选择这个时候跳车当然是有目的的,贺兰觿已在这里等着他了。
皮皮觉得通往蓄龙圃的旅途一定充满了惊险,但她没想到这惊险从坐上飞机就开始了。
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半点脚步声,贺兰觿幽灵般地出现在数尺之遥。
狐族人除了方氏一家拿着各种大包小包之外,其他人都轻车简从。贺兰觿与金什么行李也没拿。千蕊背着自己的行军包。皮皮、家麟和小菊因为事先被金嘱咐过要去的地方是“一片净土”,几乎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临行前百般恳求,贺兰觿才同意让他们带上一些必要的小工具。
青阳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似乎正在等待这一刻。他偏了偏头,摸了摸下巴,慢慢转过身去。
飞机在空中飞行了七八个小时后进入了黑夜,又仿佛走进气流区,颠簸得厉害。大家安静地坐在餐桌前吃饭,吃到一半,空中一声巨雷,飞机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灯光黑了黑又亮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蓦然从青阳的身后传来:“我当然介意。”
“我想请问一下,还有几个小时到达目的地?”家麟忽然道。
“喜欢……我?”她喃喃地说。
“这个由关皮皮决定。”贺兰觿道。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语调忽然降了下来,意味深长,似有所指。而他的目光却有股可怕的魔力,黑幽幽的眸子深不见底,时而如一潭死水,时而又千变万化,吸引她往下看,往更深处探究……
“什么?”皮皮正在打瞌睡,一下子醒了,差点跳起来,“我决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怕,”他揪了揪她的脸蛋,“他知道我喜欢你。”
“我们已经到达沙澜地界,正在上空盘旋。究竟在哪里降落,你说了算。”贺兰觿道。
皮皮忽然打断:“既然你是贺兰的朋友,为什么要骗我吃你的魅珠?不怕他介意吗?”
开什么玩笑!皮皮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又以为是听错了:“我怎么会知道机场在哪?我又没去过沙澜,我又没有GPS,机长是干什么用的?怎么可能——”
“匆匆一面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他后来遇到了赵松,动了手——”
“——这里没有机场。”
皮皮心中一震,抬起头来。这事除了贺兰与自己,狐族中不可能有第三者知晓。像这样的细节贺兰只会说给关系亲近的人。
“什么?!”
“我问他你长什么样儿,他给我看了你们的结婚证。”他顿了顿,“还说签字用的是‘一得阁’的墨水。”
“没有机场怎么降落?”小菊也急了。
“……”
“跳下去。”贺兰觿说。
“他说……又找到你了,办完事就回南边结婚。”
“跳?跳伞?”家麟道。
皮皮咬着嘴唇低头寻思着。
“没有伞。”
皮皮微微心动。四年前的秋天,算起来应当是自己与贺兰从峰林农场解救了四千只狐狸之后。当时贺兰说,他会将其中的一批狐狸运往北极,途经西伯利亚。
只有皮皮、小菊和家麟的脸在发白,其他人的表情都显得好像这不是一件难事。
他没有生气,更没有反驳,而是点点头,继续说道:“四年前的秋天,我见过贺兰,在西伯利亚。——他提起了你。”
“贺兰觿,搞搞清楚,我们不是狐族。”
“怎么说都没用,”皮皮板着脸道,“我不认识你,不会相信你。”
“知道。”
在地铁车厢的白炽灯下,他是绅士,是暖男,是阳光青年。在变化的阴影中,他就成了和修鹇、宽永一样的柳灯族。有一张和他们一样富有棱角的瘦方脸,高高的颧骨、强硬的下颌,目光神秘、藏着一股凌厉的杀气。被这样一张脸咬一口会很痛吧?
“我们不了解你们的地理。”
“是的。”他淡笑,将脸微微一侧,做了一个很酷的造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明白。”
他的面孔闪出阵阵阴影,仿佛有几道光从不同的方向打过来,又好像一团乌云从头顶掠过。皮皮转身看了看,周围并没有变化的光源,不禁迷惑了:“你的身体除了可以变换颜色,还自带打光系统吗?”
“在这种时候请不要拿我们的生命开玩笑。”
“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青阳看着她,摇头叹息,“我不是你的敌人。”
“我没开玩笑,”贺兰觿道,“现在飞机在低空盘旋,皮皮你要决定跳下去的时间。因为只有你知道什么时候应当跳,什么时候不能跳。”
“这是杀人越货的地方好吗?”
“我真不知道!”
说话间,不知何处“哔啵”一响,仿佛冰块裂开一般,皮皮吓了一跳,不安地打量四周。隧道两边的水泥墙上装着一排壁灯,光线微弱,仅能照亮尺余之地,七八根手臂般粗细的管道蜿蜒向前,一根裸露的电线掉在半空,噼噼啪啪放着火花。
“仔细想想,我以前一定告诉过你。”
“这里怎么了?”
“没有!我发誓你没有!”
“那也不能在这里呀!”
“那就继续盘旋,直到你想出来。”
青阳抱臂而笑,目光中有一丝戏谑:“你不是说要换个地方说话吗?”
这一刻,周围所有的人都看着皮皮,都觉得真相就在她的嘴边。皮皮跺跺脚,都快急哭了。
他的胸肌很硬,几乎像铁一样,皮皮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地铁每五分钟一班,把我轧成肉酱对你有什么好处?”
“慢慢想,”千蕊啃了啃自己的指甲,“实在不行,航油烧光了,飞机也会掉下去。”
青阳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没有了在地铁车厢里的耐心和温暖,但还是礼貌的:“不要乱跑,那边有高压电。”
一个小时过去了。
没跑几步,“唰——”一团黑影闪到眼前,皮皮收不住脚,一头撞上青阳的胸膛。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在知道青阳身份的那一秒,皮皮就知道只要他有恶意,自己就无路可逃。但垂死挣扎是必需的。她知道C城地铁靠第三轨供电,上面有高压电。据皮皮的经验,如果没有龙膏、照石这样的装备,或者狗血、雄黄这样的暗器,一个普通人想徒手杀死狐族基本上不可能,遇到骁勇好斗的柳灯族更是死路一条。火烧、电击或许管用,就算死不了,也会拖延一下时间。想到这里,皮皮突然甩开青阳的手,向一旁的电轨跑去。
飞机仍在天空打转。
照这个逻辑,青阳带皮皮来这里就剩下了一个目的:吃肝。顺便拿走她脖子上的东西。
皮皮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口腔了,正在这时,她发现胸前的犀角忽然开始发热,整个人都躁动不安起来,心跳越来越快,浑身的血都好像涌到了头顶上。她觉得这个地方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于是大叫一声:“跳吧!”
皮皮一面被青阳拖着快步走,一面在脑海中闪现着“侠胆雄狮”在下水道里奔跑的镜头。难怪到处找不到狐族,难不成他们也有个地下世界?这里就是大本营?可这肮脏的去处与狐族爱漂亮的本性根本不搭啊!而且他们个个都长得那么好看,是地地道道的“人面兽心”,活在人群中刷颜值就好了,有必要躲躲藏藏吗?
“轰”!机舱门猛地打开了。一股劲风直贯进来。皮皮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整个人就被卷到了半空……
皮皮的瞳孔一时还不能适应光线的变化,眼前一片模糊,只觉阴风袭人,面前一道幽深的洞穴隔开了阴阳两界。从青阳风衣的香气中钻出了一股子动物腐烂的恶臭。C城因为气候湿润,地铁隧道里生活着成千上万只耗子,有一年特大暴雨淹了地铁,抽水时发现水里漂着几万只死耗子,为此上了头条,吓坏了像皮皮这样每天坐地铁上班的工薪族。谁要不幸死在这里,不消一个钟头就会被群鼠啃噬,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