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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章 废墟见闻

在我继续讲述之前,我想进一步补充一些细节。尽管当时我们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但能够帮助诸位尚不熟悉火星人的读者对这种极具攻击性的物种形成更为清晰的认识。

毋庸置疑的是,火星人已将人类视为主要的营养来源。究其缘由,就看它们从火星上带来的食物残存——某些生物的遗骸,便可略知一二。根据后来落入人类手中的干瘪骸骨可知,它们属于两足动物,其硅质骨骼[70]相当脆弱(与海绵生物的骨骼几乎一致),肌肉也虚弱无力。它们身长六英尺,滚圆的脑袋挺立着,硕大的双眸镶嵌在坚硬的眼眶中。每个圆筒似乎都装载着两三个这样的生物,它们在着陆地球之前就已经被杀死。哪怕没有被处决,也终究难逃厄运。因为只要它们试图在我们星球上站起身来,必然粉身碎骨。

火星人的生理构造与我们人类有三点显著不同,颇为奇怪。它们的机体从不休眠,就像我们的心脏从不停止跳动一样。它们没有繁复的肌肉组织,无须恢复体力,因而也全然不知何为周期性衰竭。它们似乎少有倦怠之感,甚至从不感到疲倦。它们在地球上举步维艰,但即便用尽最后的力气,也始终保持运转状态。它们连续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作,简直堪比地球上的蚂蚁。

如果回想一下人类在进食和消化过程中浪费多少时间和精力,你便会明白,这种以注射维生的方式在生理上无疑是颇具好处的。我们身体有一半是由各种腺体、管道和器官所组成,不断将各种食物转化为血液。消化过程及其对神经系统产生的作用,使我们体力消耗,情绪多变。肝脏和胃腺健康与否,左右着人类的喜怒哀乐。但火星人却不会因器官变化而引起情绪波动。

其次,火星人完全没有性别之分,因而不会像人类那样因性别差异而引起剧烈的情感波动,这一点足以令我们这个两性世界惊诧不已。无可辩驳的是,战争期间确实有个火星婴孩在地球上降生。人们发现它与母(父)体相连,部分身躯已生长成形,如同百合鳞茎上萌发的珠芽,又像淡水中的水螅幼虫。

毫无疑问,单是想到这一切,就足以使人反感,甚或恐惧。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意识到,倘若兔子有足够智慧,必然也会对我们的食肉习性深恶痛绝。

对于人类和一切地球高等动物而言,这种繁殖方式早已不复存在。即便在地球上,这种繁殖方式也可谓原始至极。对于低等动物,乃至脊椎动物的远亲——被囊动物而言,有性繁殖和无性繁殖起初同时存在,但前者最终将后者完全取代。在火星上,情况显然正好相反。

这就是火星人身体上的全部器官。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火星人竟然没有消化器官。要知道人类的消化系统占据着身体很大部分,其构造相当复杂。火星人却只有脑袋,仅此而已。它们根本没有内脏。它们不吃东西,更不用消化,而是从别的生物身上抽取新鲜血液,再将其注入自己的静脉。我曾亲眼见到它们这么做,恰当的时候会向诸位讲述详情。但恐怕现在我实在无法描绘这场面,因为眼前的一切令人作呕,我不堪忍受,连看都看不下去。这么说吧,它们从活着的生物——绝大多数是人类——身上抽取血液,再用微小的吸管,将其直接注入自己体内的血管……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火星人入侵之前,有一位天马行空的作家[71],凭借半点科学声望,对人体演化的终极构造进行预测,结果与眼前的火星人如出一辙。我记得,他的预言曾刊登在1893年11月或12月的《蓓尔美周刊》上,这份杂志如今已停刊。我仍记得,火星人降临前,《笨拙》杂志还以此为题,刊发了一幅讽刺漫画。这位作家用诙谐滑稽的笔调指出,完美的机械装置终将取代人类四肢,先进的化学设备亦将取代消化系统。诸如头发、鼻子、牙齿、耳朵和下巴之类的器官,将不再是人体的必要组成部分。在岁月变迁中,它们会由于自然选择而逐渐退化,唯有大脑仍是不可或缺的器官。此外,人体上还有另一个重要部位值得保留,那就是手。手是“大脑的导师和媒介”。随着人体其他部位的退化,手会变得越来越大。

这里我再说明一下。根据后来的解剖分析,火星人身体内部的构造同样极其简单。它们体内最主要的部分是大脑,经由无数神经,连通眼睛、耳朵和触手。另外,就是庞大的呼吸器官,与张开的嘴巴相接,此外还有心脏和血管。它们的表皮始终处于痉挛状态,可以想象,地球上浓稠的大气和巨大的地心引力,令它们的肺部不堪重负。

尽管文章笔调诙谐,但颇有几分道理。我们从火星人身上便可发现,具有动物属性的器官发育受到绝对抑制,智慧则成功占据主导地位,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依我之见,恐怕火星人也是由与我们相似的物种演化而成。它们大脑和手部的逐渐进化(最终变成两束精巧的触手),皆以其他身体器官的退化为代价。大脑没有身体束缚,便理所当然地变成自私自利的智慧载体,不再具备任何人类的情感基础。

现在,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神秘莫测的生物。它们有着硕大滚圆的身躯——或者脑袋——直径约四英尺,每副身躯前都长着一张脸。脸上没有鼻孔——是的,火星人似乎没有任何嗅觉,却有一双深色的大眼睛,下方是一张肉乎乎的喙状嘴。在脑袋,或者身躯背后——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是一整张紧绷的表皮,像鼓膜似的。事后我们才知道,从解剖学的角度而言,那就是耳朵,但在浓稠的地球大气中想必几乎不起作用。嘴巴周围有十六根形如长鞭的纤细触手,分成两束,每束八根。后来,杰出的解剖学家豪斯教授[69]给这两束触手起了个贴切的学名:“手。”当我第一次看见火星人时,它们似乎就在拼命用这些手将自己撑起来,可终究是白费力气,因为地球引力使其体重陡然增加。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们在火星上必定能够徒手撑地,行动自如。

火星人与我们人类还存在最后一个显著差异,这一点也许看似微不足道,与微生物有关。微生物是地球上诸多疾病和痛苦的罪魁祸首,却从未在火星上出现过,也可能很久以前火星人依托公共卫生科学已将其彻底消灭。人类社会的上百种疾病,对火星人而言,全都闻所未闻,包括所有热病和传染病,以及肺病、癌症、肿瘤和其他类似病症[72]。谈及火星生命与地球生命的差别,我在此想提一下令我颇感奇怪的红草。

我上文曾说过,操控机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像是机器,而更像是一只外壳闪着亮光的蟹形生物。用灵巧的触手驱动它移动的火星人,仿佛就相当于这只螃蟹的大脑。然而,后来我发现,那灰褐色的亮光外壳如皮革一般,与远处蠕动爬行的生物极为相似,继而才识破这“能工巧匠”的真实身份。幡然醒悟之后,我的注意力便转向其他那些生物——真正的火星人。先前,我对火星人已有大致印象,因而最初相遇时的那种恶心之感,并不妨碍我继续观察它们。况且我掩护到位,不露声色,也不急于采取行动。

显而易见,火星上的植物王国并非以绿色为主色调,而是鲜艳的血红色。至少火星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带到地球上来的种子,都无一例外地长成红色的植物。不过,只有那种被人们称为“红草”[73]的植物,才在与地球植物的生存竞争中赢得一席之地。这种红色的蔓生植物生长周期很短,几乎没有人见过其生长过程。但有一段时间,红草曾蓬勃生长,繁茂异常,在我们被围困的第三天或第四天,就已蔓延至深坑边缘。它的枝蔓形似仙人掌,在我们三角形的窗框周围形成一道深红的边缘。后来,我发现整片原野都爬满红草,溪水流淌过的地方更是如此。

我尤其记得一本最早描写这场战争的手册,里面有一幅插图。画家显然只是粗略地对其中一台战斗机器做过研究,而其所知的一切也仅止于此。他将它们描绘成歪斜而又坚硬的三脚架,既不灵活也不精巧,整体看来相当呆板,容易令人误解。这本带插图的手册曾风靡一时,我之所以在这里提及,只是为了提醒读者,避免以讹传讹。这些插图与我亲眼所见的火星人大相径庭,就像拿玩具娃娃与人类相较,毫无可比性。依我之见,这本手册倒不如省去插图。

火星人脑袋(身体)背后长着一整块圆形鼓膜,似乎是它们的听觉器官。火星人眼睛的视域与人类没有太多差别,唯一不同的是,据菲利普研究发现,蓝色和紫色在它们看来都与黑色一样。人们普遍推测,火星人通过声音和触手的姿势进行交流。例如,我先前提过的那本匆匆编纂的手册(显然作者未曾亲眼见过火星人)就是如此断言的。手册写得颇为精彩,至今仍是了解火星人的主要信息来源。事到如今,没有哪个活着的人像我这样会与火星人屡屡相遇。我并非刻意自诩,一切纯属偶然,但事实也的确如此。我敢肯定地说,我曾多次近距离观察它们,还见过四五个,甚至(有一次)六个火星人,一同实施极为复杂的操作,行动无比迟缓,整个过程既无声音,也无手势。它们在注射吸食之前总会发出一阵古怪的啸叫,毫无音调变化,在我看来这绝非传递信号,只是在排气,为吸食做准备而已。我自认为至少还有些心理学的基础知识,所以关于这件事,我确信——就像我坚定地确信其他事情一样——火星人交流思想根本无须通过任何物质媒介。我深信不疑,尽管我曾对此颇有成见。恐怕有读者还记得,在火星人入侵之前,我曾写过几篇檄文,抨击所谓心灵感应学说。

操控机的动作如此敏捷、精巧、完美,尽管闪耀金属光泽,可我起初根本没想到它是机械装置。火星战斗机器固然运转协调、姿态格外灵活,仍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从未亲眼见过这种机器的人,仅仅依靠画家们的凭空想象,或是如我这般词不达意的目击证词,实在难以领略它有多么栩栩如生。

火星人不穿任何衣服。它们有关装扮和礼节的观念与我们人类有着天壤之别。显然,它们不仅对温度变化后知后觉,而且压力变化似乎对它们的健康也没有什么影响。虽然它们不穿衣服,但有其他人造制品作为其躯体的附属之物,条件无疑比人类优越得多。我们人类有自行车和溜冰鞋,有滑翔机,有枪炮和棍棒,诸如此类,但也仅仅处于火星人业已完成的演化进程的开端。火星人几乎已经完全进化成了一个大脑,根据需要穿上不同躯壳,正如人类全身穿着套装,赶路时骑自行车,或是下雨天打伞一样。至于它们的各式装备,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就是从不使用轮子。殊不知轮子几乎是一切人类发明设备的最主要特征。它们带来地球的任何物品都找不到半点使用轮子的迹象。人们本以为火星人至少在移动出行时会使用轮子。关于这一点,说来奇怪,即便在地球上,自然界也从未出现过轮子,甚至还采用其他方式替代其作用。看来火星人要么根本不知道轮子是什么(这令人难以置信),要么刻意避免使用轮子。不仅如此,它们的机械装置很少使用固定或半固定的枢轴,而枢轴能使圆周运动保持在同一个平面内。那些火星机器的关节部位,几乎都是由滑动部件构成的复杂系统,依靠曲线优美的小型滑动轴承而运转。谈及这一细节时值得注意的是,火星机器上的长型杠杆,在大多数情况下,由包裹在弹性护套内的圆盘所驱动,如同人类的肌肉组织。当电流通过时,这些圆盘就会发生极化反应,紧密而有力地牵引在一起。通过这种方式,火星机器就能完成与动物出奇相似的动作,这不仅使人类旁观者惊讶不已,更感到惶恐不安。这种形似肌肉的装置在蟹形操控机里随处可见,当我第一次从狭缝中向外窥视时,就看见它正在开启圆筒。操控机看起来比真正的火星人更为生气蓬勃。火星人此刻正躺在远处的落日余晖之中。经历漫长的星际旅行之后,它们显得气喘吁吁,于是百无聊赖地挥舞触手,有气无力地在地面蠕动。

毫无疑问,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个机械装置。那便是人们后来称之为“操控机”的一种复杂机器,对它的研究极大地推动了地球上的科技发明。乍一看,它好像一只金属蜘蛛,五条腿关节灵活矫健,躯干上还分布着无数节状杠杆、横杆,以及伸缩自如、抓放有力的触手。绝大多数触手都收缩着,唯有三条长长的触手,从圆筒外壳取下许多拉杆、金属板和圆棒,那显然是用来加固筒壁的。操控机用力将其拔出,高举起来,然后放置在背后的平地上。

正当我凝视着夕阳下缓慢蠕动的火星人,观察着它们身上每处奇异的细节时,牧师用力拽住我的胳膊,我这才想起他一直在我身旁。我回头望去,只见他面露愠色,嘴唇翕动,一言不发。他也想看看外面的景象,可那道狭缝只能容纳一人窥视。因而我不得不暂停观察,让他来享受这一特权。

为了叙述方便,我先描述一番深坑和圆筒的情况,但事实上我起初并未注意到它们。因为我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机械装置,它模样非同寻常,正忙着挖土,还有几个奇形怪状的生物,缓慢而又吃力地从旁边的土堆上爬过。

待我再次向外张望时,那台忙碌的操控机早已将圆筒中取出的几件装置,组装成一台与它一模一样的机器。而视线左下方则出现一台小型挖掘机不断喷射绿烟,有条不紊地围绕深坑运转,忙着一边挖土,一边筑堤。这就是那些声音的来源——那些有规律的敲击声,有节奏的震动声,使废墟中我们的藏身之所抖动不止。挖掘机运作时还会发出尖锐的啸叫。据我所见,没有火星人在操纵这台机器。

深坑中央的圆筒已经开启。在深坑的远端,那片杂乱无章、堆满砂石的灌木丛中,矗立着一台巨大的火星战斗机器。那机器直挺挺地高耸在夜空,而操纵它的火星人早已离去。

[69]托马斯·乔治·邦德·豪斯(Thomas George Bond Howes, 1853-1905),英国动物学家,是威尔斯在科学师范学校(即皇家科学院,现伦敦帝国理工学院)就读时的老师,曾为威尔斯的《生物学读本》(Text-Book of Biology)作序。

如此看来,我们恰好处于火星人忙着开挖的巨型圆坑外缘。那沉重的敲击声显然就来自我们身后,还不时升腾起一股绿色蒸汽,亮光闪闪,宛若薄纱,从我们窥视的洞孔中飘来。

[70]威尔斯认为硅是外星生命的主要构成元素。

可以肯定,第五个圆筒坠落在我们先前进入的第一座房子正中央。整栋建筑已经彻底土崩瓦解,不复存在。此刻,圆筒正陷入房屋原始地基下方——埋于深坑之中,比我在沃金看见的沙坑还要巨大。由于坠落时冲击力惊人,周围泥土四散飞溅——只能用“飞溅”一词来形容——形成高耸的土堆,遮住了大片毗邻的房屋。这场面仿佛是有一柄铁锤猛力砸过泥浆似的。我们所在的房子则向后垮塌,前半部分连同底层全都毁于一旦。尽管厨房和洗涤间幸免于难,却被掩埋在泥土和废墟之下,被数吨重的泥土所包围,唯有面向圆筒那一面仍可通过。

[71]指威尔斯本人及其于1893年11月6日在英国伦敦晚报《蓓尔美街报》发表的文章《百万年的人》(The Man of the Year Million, 1893)。文中,威尔斯推测人类未来的模样,正是火星人的雏形。

我碰了碰牧师的腿,他猛地跳起身来,一大块灰泥从外墙滑落,摔在地面发出一声巨响。我赶忙拽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叫出声来。我们蜷缩在那里,久久不敢动弹。后来,我才转过头去,查看我们的掩体是否安然无恙。只见断壁残垣上出现一道垂直的裂缝,那是灰泥脱落所致。我小心翼翼地起身,跨过一道房梁,得以从缝隙中窥视外面的景象。昨晚那里还是一条僻静的郊区小道,可现在早已面目全非。

[72]威尔斯在代表作《时间机器》中畅想了未来社会疾病彻底根除的景象,并预言由此带来的后果。

我听见一连串声响,就像引擎启动时的轰鸣,而地面也随之不断震动。透过墙上的缝隙,我看见洒满金光的树梢,映照在傍晚静谧而又温暖的蓝天下。我对着牧师凝视了约有一分钟,然后蹲下身向他靠近。我走得战战兢兢,唯恐碰到地板上散落的餐具碎片。

[73]红草(red weed):虚构的植物。根据法国十九世纪天文学家卡米伊·弗拉马利翁(Camille Flammarion, 1842-1925)的假设,火星表面的红色与生长的植物有关。

吃完东西之后,我们又蹑手蹑脚地返回洗涤间。想必我又打了个盹,因为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周围只剩我一个人了。震动声依然砰砰作响,令人生厌。我轻轻叫唤牧师几声,最后摸索着来到厨房门边。此时天还亮着,我看见他待在厨房另一头,倚靠在那个面朝火星人的三角形缺口旁边。他耸着肩膀,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