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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铁蹄之下

我一时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随后才逐渐恢复知觉。而太阳穴上的瘀伤仍隐隐作痛。

“现在还不到午夜。”我正说着,眼前出现一道闪耀的绿光。厨房里的一切都现出原形,在绿黑相间的光影中清晰可辨,转眼间则又不见踪影。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声音之大前所未有,此后也再不会听见。转瞬之间,一声轰鸣接踵而至,在我身后炸响。玻璃被震得粉碎,周围稀里哗啦落下乱石,天花板上的灰泥也纷纷坠落,砸在我们头上,裂成无数碎片。我被砸得一头栽倒,撞在烤箱把手上,顿时晕了过去。事后牧师告诉我,我一度昏迷许久。当我回过神来,我们已再次置身在黑暗之中。而牧师正用清水为我擦拭身体。后来我才发现,他的额头有一道伤口,脸上汩汩地流着鲜血。

“你好些了吗?”牧师轻声问道。

黑暗中,我们坐在毗邻的厨房里——我们可不敢点灯——吃着面包和火腿,同喝一瓶啤酒。牧师依然惴惴不安,心神不定。颇为反常的是,他此时居然同意继续赶路。而我则劝他多吃些东西养精蓄锐。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将我们围困在了这里。

我挣扎许久才回应他,并坐起身来。

接着,我们来到另一条路上,那里通往莫特莱克。那里有一座白色房屋矗立在花园之中,四面带着围墙。在这所住宅的食品储藏室里,我们找到不少食物——盘子里盛着两条面包、一块生牛排,以及半只火腿。我之所以将它们逐一罗列出来,是因为未来两周里我们注定将以此为生。橱架下面放有瓶装啤酒,还有两袋扁豆和一些枯萎的莴苣。这间食品储藏室与厨房洗涤间相连,洗涤间里备有木柴。那里还有个橱柜,我们翻出将近一打勃艮第葡萄酒、几听罐装汤料和鲑鱼罐头,还有两筒饼干。

“别动,”他说,“地板上到处都是碗橱里摔下来的餐具碎片,你一动就会发出声响。恐怕火星人就在外面。”

进入第一座房子时,我们颇费周折才打开窗户。那是一栋半独立式别墅。除了几片发霉的奶酪,我们什么吃的也没找到。不过,还好有水可以喝。我还找到一把短柄小斧,可以用它撬开下一户人家的门。

我们俩一声不吭地坐着,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周围一片死寂,唯有某个不知是灰泥还是碎砖的东西滚落到了地上,发出轰隆一声响动。屋外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金属声,嘎嘎作响。

西恩[68]似乎逃过一劫,一派万籁俱寂、荒无人烟的景象。在这里,我们没有发现死尸。不过天色昏暗,我们根本看不清岔路那边的情形。到了西恩,我的同伴突然抱怨起来,说他头晕口渴,于是我们决定找栋房子碰碰运气。

“听!”牧师叫起来,那声音此时再次响起。

据我估计,当我们鼓起勇气再次启程时,已是夜里将近十一点。我们不敢冒险走大路,只得偷偷摸摸沿着篱墙和树丛前进。火星人似乎无处不在。我们在黑暗中密切注视着火星人的动向,牧师看右边,而我看左边。途中,我们踉踉跄跄地走过一片烧得焦黑的土地。地面已逐渐冷却,满是灰烬。几具尸体凌乱地躺倒在地,头和躯干已烧得惨不忍睹,而双腿和鞋靴却还完好无损。还有几匹死马倒在地上,前面五十英尺远的地方,有一排损坏的四门大炮和几辆散架的运炮车。

“听见了,”我说,“可那是什么?”

我第一次意识到,火星人恐怕另有企图,绝非毁灭战败的人类这么简单。一时间我们呆站在原地,接着转身穿过背后那扇门,逃进一座有围墙的花园。在那里,我们幸运地找到——毋宁说是——跌进一道水沟,然后就躺在了那里。直至天上繁星点点,我们才敢相互轻声耳语几句。

“一个火星人!”牧师答道。

对我而言,这第二次启程实在是莽撞之举。因为火星人显然就在我们周围。牧师刚赶上我,我们就远远看见邱镇山庄方向的草地上有一台火星战斗机器,也许是先前见到的那台,也可能是另一台。四五个小小的黑影在灰绿色的原野上仓皇逃窜。我们顿时醒悟过来,火星人正在追赶他们。它只跨出三步,便追上了那些人。那些人在它脚下四散奔逃。火星人并未使用热射线杀死他们,而是一个个活捉起来。我们亲眼看见,它将那些人扔进身后凸起的巨型金属容器中,与工人悬在身后的背篓颇为相似。

我又听了听。

可是,前往莱瑟黑德的执念横亘在我心头,由不得我停歇片刻。于是黄昏时分,我又冒险上路。我穿过一片灌木丛,沿着一座独栋豪宅旁边的小径,来到去往邱镇的路。我把牧师留在木棚那里,但他还是匆匆跟上了我的脚步。

“不像是热射线的声音。”我说。我一度以为是巨大的火星战斗机器撞上这栋房屋,就像我先前见到那个火星人撞上谢珀顿教堂塔楼那样。

我们来到邱镇附近时,忽然出现一大群逃亡者。只见百码开外的房顶上,隐约露出一台火星战斗机器的上半部分。突如其来的危险把我们吓呆了,倘若火星人向下俯瞰,必将瞬间置我们于死地。我们惊恐万分,不敢继续前进,只得转身躲进一座花园的木棚里。牧师蜷缩在地,暗自抽泣,再也不愿动身。

我们的处境相当离奇,令人难以捉摸。因而,我们连坐三四个小时,几乎不敢动弹,直至黎明来临。后来,阳光洒向屋内,但并非通过窗户——窗上仍然漆黑一片,而是透过一个三角形的缝隙照射进来。这缝隙就在我们身后的房梁和墙上一堆碎砖之间。朦胧中,我们这才第一次瞧见厨房里面的模样。

我们望见黑漆漆的远处有三个人,正沿着一条岔路往河边跑,其他地方似乎空无一人。山上的里士满镇烈火熊熊,但小镇外面却不见任何黑烟的痕迹。

花园里的一大块泥土将窗户砸得粉碎。泥土掠过我们所坐的那张桌子,落在我们脚旁。而在屋外,泥土高高堆起,耸立在墙边。在窗框顶端,我们看见一条被连根拔起的排水管。地板上散落着金属器皿的碎片。厨房尽头通向房屋一侧已被撞塌,光线从那里照射进来,显而易见,这栋房子大部分都已塌陷。与这片断壁残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整洁的碗橱,被粉刷成时髦的浅绿色,里面摆放着许多铜制和锡制的容器,墙上贴着蓝白相间的仿瓷砖式墙纸,还飘动着几张快要脱落的彩印报章。

在路对面,哈姆和彼得舍姆那边的树林仍燃着火光。特威克南既没有遭到热射线扫荡,也没有受到黑烟侵袭,因而周围聚集着更多民众,然而谁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大多数人都和我们一样,趁着火星人进攻间隙更换藏身之地。我印象中许多房屋还有人居住,他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逃跑的勇气都丧失殆尽。在这里,路上也随处可见人们仓皇溃逃的痕迹。令我记忆犹新的是,路上堆着三辆散架的自行车,被后来经过的马车直接碾进土里。当我们穿过里士满大桥时,已是八点半光景。桥上没有任何遮挡,我们不敢怠慢,快步通过,可我仍注意到河里有些赤红色的东西,正顺流而下,有的好几英尺宽。我不知它究竟是什么——根本没时间驻足端详——于是将它们想象得比实际更可怕。而在萨里郡这边,又出现黑烟留下的焦黑尘土和死尸——堆在通往火车站的路边。然而,当我们快要抵达巴恩斯时,才见到火星人的踪影。

天色逐渐明亮,我们透过墙壁缝隙看到一个火星人的身躯。我猜它或许是个哨兵,正守护着那依然灼热的圆筒。目睹此情此景,我们趁着微弱的光线,尽可能蹑手蹑脚地离开厨房,爬到漆黑一片的洗涤间里。

在森伯里,沿途各地都遍布着身体扭曲的死尸——人马皆有——还有翻倒的马车和散落的行李,上面蒙着又厚又黑的灰尘。那层煤灰色的粉末不禁让我想起曾读过庞贝古城覆灭的情形。我们顺利抵达汉普顿宫,一路所见皆是离奇又陌生的景象。汉普顿宫有片绿地,未受黑烟吞噬,总算使人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我们穿过布歇公园,看见鹿群在栗树下徘徊,远处还有些男男女女正朝汉普顿的方向赶路。这是我们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人类同胞。就这样,我们来到特威克南。

顿时,我终于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决心离他而去——真要是可以离开该多好!想起先前那位炮兵的教导,我这回学聪明了,找来些食物和饮料,还找到些油和破布来处理身上的烫伤。我又在一间卧室翻出一顶帽子和一件法兰绒衬衫。牧师这才终于明白,我打算独自上路——我已下定决心独自上路——他顿时站起身跟了上来。整个下午,一切都静悄悄的,估计是在五时许,我们启程沿着焦黑的道路去往森伯里。

“这是第五个圆筒,”我轻声说道,“从火星飞来的第五个圆筒朝着我们这栋房子袭来,把我们埋在废墟底下了!”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他反复念叨,“这里很安全。”

牧师沉默片刻,然后小声念叨:

一时间,我们还没明白这一变化对当前的处境有何影响,只知道不用再为黑烟担惊受怕了。后来我才发现,黑烟早就消散了,我们可以从这里逃出去。意识到逃生之路就在眼前,我当即就打算采取行动。可牧师却无精打采,蛮不讲理。

“上帝保佑我们!”

大约中午时分,有个火星人穿过田野朝这里走来,一路喷射超高温蒸汽来驱散黑烟。蒸汽喷在墙面上,嘶嘶作响,所经之处的窗户全都被打得支离破碎。牧师赶忙从起居室逃出来,不料还是烫伤了手。后来,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水汽弥漫的房间,再次向外张望。只见北边的原野像是刚遭受过黑色暴风雨侵袭。河对岸的景象更令我们瞠目结舌,焦黑的草地混杂着一抹红色,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不久,我又听见他兀自抽泣起来。

整整一天,乃至第二天早晨,我们都被黑烟所笼罩,深陷绝望之中。周日夜晚,我们发现隔壁房屋似乎有人——窗上闪过一张脸庞,灯光也在摇曳,后来又听见猛地关门声。可我不知他们姓甚名谁,也不晓得他们何去何从。第二天就再也没见到他们。周一上午,黑烟朝着河边缓缓飘浮,离我们越来越近,最终沿着我们藏身之处的门外的路飘来。

我们静静地待在洗涤间里,只听见牧师的呜咽声。而我坐在那里,早已吓得不敢呼吸,眼睛紧紧盯着厨房门口微弱的光亮。我恰好能看清牧师那椭圆形的脸庞,暗淡无光,还有他的衣领和袖口。这时,屋外传来金属敲击声,接着是一声猛烈的啸叫。安静片刻之后,又是一阵嘶嘶声,像是引擎在运转。这些声音听起来不知所云,时断时续,而且反反复复,不曾停歇。很快,这声音就变成一种有节奏的重击和震动,令我们周围的一切都颤动不已。食品储存室里各类器皿也开始随之摇晃起来,持续不断地发出声响。光线变暗之际,厨房门前幽深的过道变得漆黑一团。我们蜷缩在那里,不敢作声,浑身战栗,不知历经了多少个小时,才在倦意中沉沉睡去……

我满心焦虑,念叨着我的妻子。我想着她在莱瑟黑德成天提心吊胆,身处险境,以为我已死去,正为我哀悼。我在屋里来回踱步,想到与她天各一方,想到我不在身旁她恐怕就会遭遇不测,便止不住放声痛哭。我深知弟弟总能临危不惧,但他不懂得危险,往往后知后觉,行动迟缓。现在所需的,绝非勇气,而是小心谨慎。唯一令我稍感慰藉的是,火星人正朝伦敦方向行进,也离她越来越远。难以名状的焦虑,使我精神过敏,痛苦不堪。牧师没完没了的叫嚷更令我身心俱疲、焦躁难耐。我对他自暴自弃的模样实在忍无可忍。我对此再三抗议,可也收效甚微,只得躲开他到房间里待着——那显然是一间儿童教室——屋内摆有地球仪、长板凳和习字簿。后来,牧师跟了进来,于是我又去到屋顶的储物间。我把自己锁在房内,只想独处片刻,排遣心中的苦痛。

最终,我清醒过来,感到饥肠辘辘。我估摸着我们已经睡了大半天时间。我实在饥饿难耐,不得不立即采取行动。我告诉牧师打算去寻找食物,说完便摸索着走出食品储存室。牧师并未回应。可当我刚开始吃东西时,微弱的声响使他再也按捺不住。我听见他从背后爬了过来。

我在第一部最后两章,着重向诸位讲述我弟弟的逃亡历程,却没能交代自己的冒险经历,实在离题太远。事实上,在这段时间里,我和牧师一直隐藏在哈利福德那间空房里,因而在黑烟弥漫之际得以躲过一劫。我就从这里接着向诸位道来。周日一整夜,乃至整整第二天——正是恐慌爆发之日——我们始终待在那里。那是个小小的光明之岛,黑烟将我们与世隔绝。这煎熬的两日里,我们无事可做,唯有在痛苦中静静等待。

[68]西恩(Sheen):伦敦自治市里士满的郊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