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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章 身陷囹圄

当第一批人类被带到深坑里时,牧师正把持着窥视孔。而我则坐在下方,蜷缩着身子,竖起耳朵聆听。突然,牧师往后一退,我还以为火星人发现了我们,吓得匍匐在地。他从瓦砾堆上滑下来,摸黑爬到我身旁,语焉不详地向我比画手势,一时间我也不由得惊恐起来。他的手势告诉我,他已经不想再看了。片刻之后,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于是鼓起勇气,站起身从牧师身上跨过,爬到窥视孔边。起初,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他如此恐惧。随即暮色降临,星光暗淡,但锻造铝棒散发的莹莹绿光,却将深坑映照得分外明亮。幽幽闪动的绿光与游移不定的锈色黑影,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蝙蝠在上空穿梭飞行,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蠕动的火星人已不见了,青绿色的尘丘越堆越高,遮住了它们的身影。一台火星战斗机器收缩支脚,全身折叠起来,伫立在深坑的一角。然后,在机器铿锵有力的轰鸣中飘来一些像是人类的声音,但刚开始我根本没有在意。

这些装置姿态灵活、动作精巧,与它们主人气喘吁吁、愚钝笨拙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连日来,我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后者才是真正有生命的活物。

我蜷缩身体,仔细端详这台战斗机器,终于看清头罩里的确有个火星人,正如我所料到的那样。这令我颇为自得。绿色火光升腾之际,我望见它那油亮的外壳与明亮的眼睛。顿时,我听见一声叫喊,只见一条长长的触手伸向机器背后托起的那个小型铁笼。接着,有个东西——有个在拼命挣扎的东西——被高举在半空,在星空映照下恍若一团模糊黑影,如谜一般。当这个黑色物体再次被放下后,我借着绿光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男人。转瞬之间,他的身影变得清晰可辨。那是个身强体壮、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衣着颇为考究。想必三天前,他还在这个世上闯荡,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我能看见他正睁大双眼,身上的纽扣和表链闪闪发光。他旋即消失在土堆背后,片刻间四周鸦雀无声。不久,耳边传来一声尖叫,以及火星人连续不断的欢呼,声音犹如汽笛。

操控机的一条触手摇晃着这个容器,另外两条铲刀似的触手则在挖土,并将大量泥土抛进上方的梨形容器中,还有一条触手则定时开启装置中央的一扇门,掏出生锈发黑的炉渣。在另一条钢制触手引导下,圆盆中的粉末沿着肋状管道流进某种接收器里。由于四周堆砌着淡蓝色的尘丘,我无法看清接收器的模样。在它上方,一缕纤细的绿烟笔直地升入僻静的天空。正当我凝望之际,操控机发出一阵微弱而悦耳的叮当声。接着,在一块原本只是略有凸起的地方,探出一条伸缩自如的触手,一直延伸到土堆背后。不一会儿,这条触手抓起一根白色铝棒,放置在深坑边不断垒起的铝棒堆中。只见那新鲜出炉的铝棒闪耀着夺目的金属光泽。想必在日落星升的这段时间里,这台灵巧的机器已经用粗泥制造出百余根这样的铝棒。淡蓝色的尘丘也越堆越高,超过深坑边缘。

我滑下瓦砾堆,挣扎着站起身,双手捂着耳朵,冲进洗涤间。牧师正一声不吭地蜷伏在地,胳膊环抱着脑袋。他抬头见我跑过,将他独自抛下,便大声叫喊起来,跟着我跑了进来。

废墟中昏暗无光,我们一边压低声音唇枪舌剑,一边争抢食物和饮料,甚至拳打脚踢。而废墟之外,则是另一番奇景:那是可怕的六月天,在无情的烈日照耀下,火星人在深坑中忙着进行它们的日常任务,而人类对此知之甚少。现在让我再来回顾一番自己最初的新鲜感受。过了很久,我壮着胆回到窥视孔前,发现又有至少三台火星战斗机器前来增援。这些机器带来一些全新的装置,整齐地排列在圆筒周围。这时,第二台操控机已组装完毕,正在战斗机器带来的新装置旁忙碌不已。这个装置的主体像是一个普通的牛奶桶,上面有个梨形容器在不断震动,一股白色粉末顺势流进下方的圆盆。

那天夜里,我们躲在洗涤间,既心怀恐惧,又念想窥视带来的致命诱惑。虽然我觉得必须马上采取行动,但却想不出任何逃生计划。不过后来,到了第二天,我终于能够清醒地审视我们当前的处境。可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与牧师谋划商谈。突如其来的极端暴行,早已把他吓得丧失理智,更别说任何远见卓识了。说实话,他已经彻底沉沦麻木,与动物没有什么差别了。然而,常言道,“遇事不乱,处变不惊”。当我能够冷静直面现实之时,才逐渐意识到,即便我们处境再糟糕,仍不至于彻底绝望。我们最大的希望在于这个深坑或许只是火星人的临时驻地。哪怕它们将其作为永久地盘,也会觉得不必时刻看守,这样我们也许就有逃跑的机会。我甚至还仔细思考过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朝着远离深坑的方向挖一条地道。但倘若如此,我们很可能在探出头时,被某台放哨的战斗机器发现。况且,挖掘工作只能全靠我自己,牧师肯定只会帮倒忙。

我不想回忆这些事情,更无心将其写下,可若非如此,我的故事便不再完整。那些从未经历生活黑暗而可怕一面的人,恐怕会由于我们的悲惨结局而视我为残忍暴戾之人,轻易对我横加指责。因为他们虽然能够明辨是非,却无从想象受尽折磨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不过,想必那些穷困潦倒、生活在阴影之下的人,更能体会我的苦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男人是在第三天被杀的。那是我唯一一次目睹火星人进食。此番经历之后,有大半天时间我都不敢再面对那个窥视孔。我跑进洗涤间,把门卸下,然后拿起短斧开始挖土。我一连挖了几个小时,尽力避免发出声响。可是,当我挖开几英尺深的时候,松软的泥土竟轰然坍塌,于是我不敢再继续挖下去。我信心顿失,躺在洗涤间的地板上,久久不愿动弹。从那时起,我就彻底放弃挖地道逃生的念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牧师不顾一切的任性之举使我们压力倍增,处境变得更为凶险。因此,我不得不采取威胁手段,甚至最终不惜对他拳脚相加,虽然我很不情愿这么做。这令他暂且恢复些许理智。但牧师终究是个懦弱之人,而且狡猾奸诈。他既不敢正视上帝,也不愿正视他人,甚至连自己都不能面对,毫无自尊可言,一副胆小羞怯、道德沦丧的模样,实在令人憎恶。

火星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极为震撼,以至于我起初根本就没指望人类会击败它们,而我们会由此得救。然而,不知是第四天还是第五天的晚上,我却听见类似重炮的声响。

事实上,我们无论脾气性格、思维习惯和行事方式,都格格不入,眼前的危险境况和囚困局面,更加剧这种水火不容的矛盾。还在哈利福德的时候,牧师徒劳无用的抱怨和愚蠢的固执己见就已令我厌恶不已。他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使我根本无心思考任何行动计划,有时甚至差点被他逼疯,尤其是当我们受困于此,这种状况更加严重。他缺乏自制力,犹如一个愚昧的妇人。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啼哭不止,我敢确信,这个娇生惯养的“巨婴”自始至终都认为他那弱不禁风的泪水是行之有效的法宝。由于他总是胡搅蛮缠,所以即便我身处黑暗之中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他比我吃得多得多。我曾劝告他说,我们逃生的唯一希望就是待在这座房子里,直到火星人忙完深坑里的工作。等待的过程相当漫长,恐怕我们不久就会面临食物匮乏的问题。可是他根本就听不进去。他依然不能自已,时不时胡吃海喝,连睡觉都不顾了。

那时已是深夜,月光分外明亮。火星人已将挖土机挪走,只留下一台战斗机器伫立在远端的坑边。还有一台操控机在深坑一角忙碌着,它恰好处于窥视孔下方,因此我看不见它。此地已被火星人彻底遗弃。深坑笼罩在黑暗之中,唯有操控机和铝棒发出微弱的光亮,还有那斑驳皎洁的月光。四周万籁俱寂,唯有操控机在叮当作响。夜色迷人,静谧无声,唯有月亮高悬,似乎将整个天空据为己有。耳边传来一声犬吠,正是这熟悉的声音使我侧耳倾听。接着,我清楚地听见一阵轰鸣,与炮声一模一样。我数了数,清清楚楚共有六响。过了许久,又是六声巨响。后来便再无动静。

第二台火星战斗机器的到来,迫使我们俩从窥视孔撤回到洗涤间里,因为担心火星人居高临下能望见躲在废墟背后的我们。后来有一天,我们不再过于担心暴露的危险,因为外面刺眼的日光照耀下,我们的庇护之所想必看起来是一片漆黑。而起初,但凡火星人稍有靠近的迹象,我们就会立刻胆战心惊地逃回洗涤间。尽管窥视之举面临极大风险,但我俩实在无法抵挡这一诱惑。现在想来,我仍觉不可思议:当时我们危在旦夕,随时可能饿死,甚至遭受更为可怖的杀戮,可我们竟然还在为着可怕的窥视特权而激烈争执。我们争先恐后地穿过厨房,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又生怕弄出声响,整个场面颇为怪诞。我们相互拳打脚踢,彼此你推我搡,离暴露自己仅咫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