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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四章 牧师之死

我费力转身,在牧师身体上打了个趔趄,继而在洗涤间门口停下脚步。此刻,那条触手已经伸进屋内两码多长,不停地东扭西转,动作古怪而又仓促。眼看触手扭动着缓缓袭来,我不由得屏息凝神。后来,随着一阵微弱沙哑的叫喊,我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正从洗涤间穿过。我浑身剧烈颤抖,几乎无法站直身体。我打开煤窑的门,站在黑暗中盯着通往厨房的门前过道,仔细聆听。火星人看见我了吗?它们正在做什么呢?

突然,我听见外面传来灰泥滑落的碎裂声。墙上那个三角形的缝隙也显得愈发昏暗。我抬头张望,发现一台操控机的下半部分正从窥视孔前掠过。其中一条触手在断壁残垣间蜿蜒游移,另一条则显露在外,沿着坍塌的梁柱来回摸索。我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动弹。接着,我透过操控机边缘形似玻璃面板的部位,看见一张火星人的脸——姑且称其为“脸”——和眼睛。它们硕大的黑色双眸四处打量着,随后出现一条长蛇般的金属触手,慢慢从洞口摸进来。

只见有个东西在厨房里动来动去,动作很轻。它一会儿轻敲墙壁,一会儿又开始移动,发出一阵微弱的金属声,与钥匙圈上套动钥匙的声音如出一辙。接着,一具沉重的身躯——我很清楚那是何物——被拖拽着滑过厨房地板,向裂缝而去。我难以抑制内心的好奇,匍匐着爬到门口,朝厨房里窥视。那三角形缝隙外阳光明媚,我看见火星人正坐在布里阿瑞俄斯[76]式的操控机里,仔细观察着牧师的脑袋。我顿时意识到,火星人可能会从牧师额头留下的重拳伤痕,推测出我的存在。

我伸出手,摸到挂在墙上的切肉刀。刹那间,我带着满腔怒火与恐惧追上前去。牧师尚未走到厨房中间,我便逮住他。最终,心中残存的人性使我调转刀刃,改用刀柄朝他砸去。他一头向前栽倒,四肢瘫在地上。我在他身上绊了一跤,使劲喘着粗气。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爬回煤窑,关上门,拼尽全力朝木柴和煤堆里钻,在黑暗中避免弄出声响。我时不时停下身,僵直腰板,听听火星人是否又将触手伸进缝隙来。

“我必须亲眼见证!我这就去!我已耽搁良久。”

这时,微弱的金属叮当声再度响起。我觉察出火星人正在厨房慢慢摸索。不久,我听出它距离很近——据我判断,它已进入洗涤间里。我估摸着那触手的长度恐怕无法够着我。我一刻不停地做起祷告。触手从煤窑门上轻轻掠过。此后,一切便陷入漫长的沉寂,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接着,我便听见它在门闩上胡乱摸索。它找到门了!火星人知道如何开门!

他只迈开三步就跨到通往厨房的门口。

它似乎在门把手边踌躇了片刻,但最终门还是被打开了。

“不!”牧师声嘶力竭地叫嚷,像我一样站起来,展开双臂,“我要说!我正在传达主的旨意!”

黑暗之中,我勉强看见它的模样——与大象鼻子极为相似。触手在我面前摇晃,一边摸索,一边探查着墙壁、煤堆、木柴和天花板,就像一条瞎眼的黑色蠕虫,不断地摇头晃脑。

“闭嘴!”我一边呵斥,一边起身,唯恐火星人听见我们,“看在上帝的分上——”

甚至有一次,那触手碰到我靴子的后跟。我差点喊出声来,赶紧咬住自己的手。它安静了一会儿。我还以为它已经缩了回去。可不多久,只听咔嚓一声,它抓住什么东西——我以为它抓住了我!——似乎又再次退出了煤窑。我一度感到不知所以。显然,它是取走了一块煤砖拿去检验。

“我已经安静太久了,”牧师说。他声音洪亮,恐怕早已传到深坑那里,“现在,我必须亲眼见证。愿灾祸降临在这座大逆不道的城市!灾祸!祸哉!灾祸!祸哉!祸哉!你们住在地上的民,那其余的号将吹响[75]——”

我挤得很是难受,于是趁机略微挪动我的位置,继续听着周围的动静。我发自肺腑地轻声祷告,祈愿能够平安无事。

四周一片漆黑,原本坐在铜器旁的牧师顿时直起身,跪在地上。

随后,我再次听见那触手朝我伸来,听起来慢慢悠悠、从容不迫。它缓缓地、缓缓地向我靠近,一边刮擦着墙壁,一边敲打着家具。

“安静点!”我恳求道。

正当我疑惑不解之际,触手灵巧地叩击煤窑的门,然后将门关上。我听见它伸进食品储藏室,饼干罐嘎嘎作响,还有一个瓶子摔碎在地。紧接着,煤窑门上传来一声重击。之后,周围变得悄然无声,万籁俱寂。

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谈论被我克扣进食之事。他不断祷告、祈求、哭泣,最后向我发起威胁。他开始提高嗓门——我求他别这么做。他看穿这是我的软肋——便要挟我说他会叫出声来,让火星人来抓我们。我一度被他吓住,但我心知肚明,任何退让都会令逃生希望愈加渺茫,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公然顶撞了他,尽管我不敢肯定他是否真会这么做。谢天谢地,那天他没有这么做。第八天和第九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说话声音缓慢升高——时而威胁,时而恳求,夹杂着半疯半傻又空洞伪善的忏悔,忏悔自己有愧于上帝托付的使命。这倒让我对他同情起来。他后来小睡片刻,精神焕发,又开始胡言乱语。他的叫声实在太大,我不得不制止他。

它离开了吗?

“一切都是公平的,噢,上帝!”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切都是公平的。愿惩罚降临在我和周围人身上。我们皆是有罪之人,我们没能达到你的期望。世间遍地贫苦与悲伤,穷苦者浪迹尘寰,任人蹂躏,而我却缄默不语。我的祷告尽是虚言妄语——我的上帝,我是如此愚蠢!——我本应挺身而出,哪怕赴死也在所不惜,号召人们忏悔——忏悔!……贫苦大众的压迫者!……神的酒榨[74]!”

最终,我断定,它确实离开了。

到第八天晚上,牧师不再喃喃自语,反而不断大声叫嚷。我根本无法让他的言语缓和下来。

它再也没有回到洗涤间。然而,整整第十天,我始终都待在黑暗之中,将自己埋在煤堆和木柴里。我饥渴无比,却丝毫不敢出去喝水。直到第十一天,我才胆敢走出这个庇护之所。

我依稀记得,我自己也时常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我一旦熟睡,便会进入诡异而可怖的梦境。说来奇怪,可我的确认为,正是由于牧师的软弱与疯狂,才令我时刻警觉,使我振作并保持清醒。

[74]酒榨(wine-press ):典出《圣经·新约·启示录》第14篇第19至20节:“那天使就把镰刀扔在地上,收取了地上的葡萄,丢在神愤怒的大酒榨中。那酒榨踹在城外,就有血从酒榨里流出来,高到马的嚼环,远有六百里。”

就这样,我们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最终演变为公开冲突。在漫长的两天里,我们彼此低声咒骂,甚至拳脚相加。我时而发疯似的揍他,时而又同他好言相劝。有一次,我为了得到雨水泵取水喝,还试图用最后一瓶勃艮第葡萄酒收买他。然而,即便我软硬兼施都无济于事,他却已变得不可理喻。他并未收手,依然如之前那样争抢食物,而且口中念念有词,喋喋不休。就连我们度过囚困岁月的基本准则他都弃之不顾。我逐渐意识到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我也越发觉察出,在这片闭塞而又令人作呕的黑暗之中,我唯一的同伴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

[75]引自《圣经·新约·启示录》第8篇第13节:“我又看见一个鹰飞在空中,并听见它大声说:‘三位天使要吹那其余的号,你们住在地上的民,祸哉,祸哉,祸哉!’”

一时间我俩扭打起来。酒瓶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我这才放手站起身。我俩站在原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相互威胁。最后,我挡在他和食物之间,告诉他我决定立个规矩。我以十天为定量,将储藏室里的食物进行配给,并禁止他当天再吃任何东西。到了下午,他又试图拿取食物,却未能得逞。因为正在打盹的我,当即便清醒过来。整整一宿,我们彼此端坐,面面相觑。我虽深感疲惫,但仍态度坚决。牧师则哭丧着脸,抱怨自己饿得不行。我心里明白,那不过是一个昼夜的工夫,可当时却有遥遥无期之感——现在想来仍觉如此。

[76]布里阿瑞俄斯(Briareus):古希腊神话中“百臂巨人”的统称,也译“埃盖翁”(Aegaeon)。

那是我们被囚困的第六天,我最后一次向外窥视,不久便发现周围只剩下我独自一人。牧师并未如往常那样紧贴在我身旁想方设法将我从窥视孔边挤走,而是返回到洗涤间里。我幡然醒悟,连忙蹑手蹑脚地回到洗涤间。周围漆黑一团,我听见牧师正在喝着什么,便摸黑去抓,手指碰到一瓶勃艮第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