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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萨里郡风云

一只蝙蝠扑扇翅膀飞过,而后消失在视野中。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旋即又停了下来。我再次朝那个火星人望去,它正摇晃着身躯,沿河岸向东前进,步伐飞快。

“天知道!”我说。

我每时每刻都期望会有隐蔽的大炮朝它开火,可是,那天夜晚却始终阒寂无声。火星人渐行渐远,身影也越来越小,不久便淹没在薄雾和深沉的夜色之中。伴随着一股莫名的冲动,我们又向上攀爬。

“出了什么事?”牧师站到我身旁问道。

只见森伯里的方向有一团黑影,像是突然出现一座圆锥形山丘,遮住了远处的原野。接着,在河对岸更远处的沃尔顿那边,也有一座类似的山丘浮现在眼前。正当我们凝神注视之际,这些形似山丘的物体,变得越来越低矮,越来越宽阔。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巨响,一枚硕大的炮弹从头顶掠过,朝豪恩斯洛飞去。我原以为至少能看见烟雾或者火光,抑或爆炸发生的其他迹象,可映入我眼帘的却只有黛蓝色的苍穹,一颗孤星闪烁其间,天幕之下到处弥漫着白雾。此刻丝毫听不见撞击声,也没有爆炸声。一切又重归寂静,而炮声的间隔时间也延长至三分钟。

我心中猛然一动,朝北边望去。只见一片朦胧中,第三座漆黑的山丘已经矗立在那里。

隆隆的炮声每隔一分钟渐次炸响,令我兴奋不已。我竟然忘记了自身安危,也不顾烫伤的双手,便爬上篱墙,凝视着森伯里的方向。

忽然之间,万籁俱寂。我们能听见,在东南方的远处,火星人彼此发出的呼叫声,更衬托出此时的宁静。随后,它们的炮弹在远处炸响,空气再度震动起来。然而,地球上的炮兵部队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们蹲在壕沟中,透过篱墙向外窥视。仿佛过了许久,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大炮的轰鸣。接着近处也响起炮声,而后又是一声。此时,只见我们身旁那个火星人高举手中的黑管,如同开枪似的向上射击,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地面剧烈摇晃。面朝斯泰恩斯的那个火星人也跟着开火。没有火光,也没有硝烟,唯有弹药上膛时的炸裂声。

当时,我们都不清楚暮光中渐次隆起的黑色山丘究竟是何物,后来我才明白它们所意味的不祥之兆。火星人们站在我先前描述的那片月牙形区域内,它们个个手持一柄形似机枪的长管,向面前每一座山丘、每一片灌木、每一排房屋,以及任何其他可能埋伏大炮的地方发射巨型弹筒。有的只射出一枚,有的则发射两枚——我们见到的那个火星人便是如此。据说,里普利的那个火星人当时发射了至少五枚弹筒。这些弹筒在地上砸得粉碎——但并没有爆炸——而是立刻释放出大量浓稠的黑色蒸汽。只见蒸汽盘旋上升,不断翻滚,凝结成漆黑的巨型积云。这座气团堆成的山丘向下沉降,缓慢地向四周的原野扩散。凡是需要呼吸的一切生物,一旦沾上这种蒸汽,哪怕只是吸入少许刺鼻性的气体,就必死无疑。

毫无疑问,在成百上千心怀戒备的炮兵们心中,始终有个疑问挥之不去,连我自己也困惑不已:火星人究竟对我们有多少了解?它们是否知道,我们井然有序、训练有素的百万之师,可谓众志成城呢?在它们眼中,人类的炮火进攻、枪弹突袭,乃至对其地盘的封锁,是否就像我们看待遭受惊扰而奋起围攻的蜂群那样呢?它们会妄图将我们赶尽杀绝吗?(当时无人知晓它们究竟以何种食物为生)我望着火星哨兵魁梧的身影,心中萦绕着上百个这样的问题。在脑海深处,我觉察出一股强大的未知力量,正潜伏在通往伦敦的路上。它们设好陷阱了吗?豪恩斯洛的军火工厂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了吗?伦敦人是否拥有决心和勇气,将他们的繁华都市变成一座比莫斯科更空旷的城池[52]

这种蒸汽比最浓稠的烟雾还要更重,因而起初会受到冲力作用猛然上涌,但随后就在空气中沉降,以液体而非气体的形式在地表流动:途经山丘,汇入山谷,流向沟渠和水道之中,与火山口涌出的碳酸气流[53]如出一辙。它一旦遇水就会发生化学反应,水面立刻覆着一层粉末状浮渣。这层浮渣完全不溶于水,它会缓慢下沉,并不断生成新的浮渣。奇怪的是,虽然触碰蒸汽会当即置人于死地,但喝下过滤浮渣的水却能安然无恙。与常规的气体不同,这种蒸汽并不能在水中扩散。它聚集在河岸边,沿着斜坡向下游缓慢流动,随风徐徐飘荡,很久之后才与薄雾和空气中的水汽相结合,化作尘埃落在地上。我们至今仍对这种物质的属性一无所知,只知道含有某种未知元素,在光谱的蓝色区域内呈现四条谱线。

然而,在这片月牙形区域对面——在斯泰恩斯、豪恩斯洛、迪顿、伊舍、奥克姆,在河流南面的山峦树林背后,从平坦的草地一路向北望去,哪里密林丛生、屋舍林立,哪里能够充当庇护之所——哪里就能看见严阵以待的大炮。信号火箭在夜空中炸响,火光乍现,又旋即消失。所有整装待发的炮兵,顿时精神紧张起来,进入戒备状态。一旦火星人进入射程范围内,那些纹丝不动的漆黑人影,那些暗夜时分闪烁微光的大炮,就将掀起暴风骤雨般的激战。

这股黑烟刚扩散时会剧烈上涌,随后便紧贴地面流动,即便在沉降之前也如此。所以,凡是待在离地五十英尺的高处,无论是房顶,还是高层住宅的上层,或是大树上,都可免遭毒气侵袭。那天晚上,这一推断就在乔巴姆路和迪顿得到证实。

火星人时断时续的号叫声戛然而止,它们彼此默不作声,站在圆筒周围那一弯月牙形的巨大区域内,月牙两端尖角相隔十二英里。自从火药发明以来,从没有一场战争的序幕如这般平静。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里普利附近的观察者,感受都是一样的——在月光星辰与落日余晖之间,火星人立于天地之间,似乎是黑夜的唯一主宰,只见圣乔治山和潘思山树林中泛着火光。

从乔巴姆路上逃离的一位幸存者,讲起他的奇妙见闻。他向我们描述黑烟盘旋上升的怪异情形,说他从教堂塔尖向下俯瞰,望见村里的房屋如鬼魅般从漆黑一片的混沌中浮现。他在塔顶待了整整一天半,又累又饿,还得遭受烈日炙烤。在蓝天和远处山岗的映衬下,大地宛若广袤无垠的黑色丝绒,红色屋顶和绿色林木点缀其间。不久,正当阳光照耀之际,朝四周望去,蒙着黑烟的灌木丛、房门、谷仓、厕所和墙壁纷纷浮现在眼前。

两个火星人停下脚步,离我们较近的这个面向森伯里站着,而较远者则朝着斯泰恩斯,在昏星[51]的映照下恍如一团模糊的灰影。

不过,这是乔巴姆路上的特有景象。火星人任由这股黑烟留驻此地,直至其自行沉降至地面。而按照惯例,当黑烟发挥作用之后,火星人就会径直上前喷洒一股水汽,使空气恢复洁净。

目睹此情此景,牧师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便撒腿就跑。可我深知,在火星人面前,逃跑根本无济于事。于是,我转身穿过沾满露水的荆棘丛和荨麻地,爬进路边一道宽阔的壕沟。牧师回头看见我的举动,赶忙跟上前来。

附近河岸边的黑烟就是这样被它们清除的。当时,我们回到哈利福德上城一座被遗弃的空房,借着星光透过窗户目睹这一切。我们还从那里望见,探照灯在里士满山和金斯顿山上来回摇曳。大约十一点光景,窗户嘎吱作响,我们听见部署在那里的大型攻城加农炮发出阵阵轰鸣。炮声时断时续,持续约有一刻钟。由于看不见火星人的方位,炮兵们只得朝汉普顿和迪顿的方向乱射一通。后来,探照灯暗淡的光束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红色亮光。

它们刚开始移动,便有十几支信号火箭从山中腾空而起,向迪顿和伊舍附近待命的炮兵发出警讯。同时,四个握着黑管的火星机器战士渡河而过,其中两个闯进我和牧师的视野之中,在西边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漆黑一团。当时,我们俩步履匆匆,正拖着疲惫的身躯,痛苦不堪地沿着哈利福德往北的马路前行。由于四周的旷野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迷雾中,使火星人离地三分之一的身躯都掩映其间,因而它们看起来像是在行走在云端似的。

不久,第四个圆筒从天而降——又一颗明亮的绿焰流星。后来我才得知,它坠落在布歇公园里。零星几声炮响从西南方向的远处传来,而当时里士满和金斯顿一带埋伏在山上的大炮尚未发射。我猜想,那一定是炮兵们被黑烟吞没前在胡乱开火。

当晚九点刚过不久,又有四个火星人来到这里,与这三个外出放哨的同伴会合。它们各自拿着一根粗大的黑色管筒,并将同样的管筒分别递给这三个火星人。于是,七个火星人以相同的间距,分布在圣乔治山、韦布里奇、森德和里普利等地,排成一道曲线阵势。

于是,火星人有条不紊地向通往伦敦的乡间释放这种诡异而致命的蒸汽,就像人们用烟雾来熏蜂巢似的。它们月牙形的队伍逐渐朝两端展开,最终构成一条直线,从汉韦尔一直延伸至库姆比和梅登。一整晚,火星人都挥舞着那些枪管向前行进。自从有同伴在圣乔治山被打倒之后,火星人就再也没给人类炮兵任何开火的机会。它们向一切有可能藏匿大炮的地方发射黑烟弹筒,并用热射线来摧毁所有暴露在外的大炮。

随后,三个火星人停下脚步,似乎在一起商议些什么。根据观察火星人的侦察兵报告说,它们在原地一动不动待了半个小时。那个跌倒的火星人费力地从头罩中钻出来,出现一个古怪的褐色身影,从远处看,像是植物患枯萎病后留下的斑点。显然,它正在修理自己的支脚。大约九点钟,火星人修复完毕,它的头罩再次从树林后方显露出来。

午夜时分,里士满公园斜坡上的树林正熊熊燃烧,金斯顿山亦笼罩在火光之中。火光倒映下,一张黑烟编织的巨网将整片泰晤士河谷覆盖起来,并向一望无际的远方延伸。两个火星人在黑烟中缓慢跋涉,还向沿途各地喷射蒸汽,一路上嘶嘶作响。

这时,另一个闪闪发光的巨怪应了一声,突然出现在南边的树林后方。第二波炮弹全部射空,没有击中那个倒地的火星人。与此同时,它的同伴则将热射线对准炮兵阵地。弹药箱被当即炸毁,四周的松树燃起熊熊烈火,只有一两个已经跑到山顶的士兵幸免于难。

那天晚上,火星人对热射线的使用颇为节制。这也许是因为生成热射线的原料供给有限,抑或它们并不想彻底摧毁这片土地,而只是想镇压它们所招致的抵抗,将人类吓退罢了。对于后者,它们显然已经达到目的。人类有组织的反击行动,已于周日夜晚宣告收场。自此,再也无人敢反抗火星人,因为任何反抗都是毫无希望的,甚至连鱼雷艇和驱逐舰上的船员也都拒绝靠岸——他们原本应将速射炮运到泰晤士河,但却集体哗变,再度朝下游驶离。那晚以后,深挖陷阱、掩埋地雷,便是人类唯一敢付诸实施的抵抗行为。可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终究仍是螳臂当车之举,难以为继。

炮弹在火星人周围接连炸响,只见它蹒跚着往前走了几步,便跌倒在地。众人齐声欢呼,并极为迅速地重新装上弹药。被打倒的火星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似乎这只三脚怪的左腿被一发炮弹炸断。

不难想象,那些深夜里苦守待命的炮兵,在通往伊舍的沿途中,将遭受何种厄运——恐怕无人能幸免于难。你脑海中或许会浮现这样的图景: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中。军官们时刻戒备,炮兵们则蓄势待发,手边堆放着弹药,炮兵驭手调集车马,围观人群紧挨着警戒线依次站定。夜,寂静无声。救护车和医疗帐篷里躺着韦布里奇来的伤员。不久,耳边传来火星人发射炮弹时沉闷的轰鸣,笨重的炮弹越过树梢和房屋,坠落在邻近的原野上。

相对而言,圣乔治山上的炮兵更为训练有素,也更具胆识。他们藏在松树林中,连距离最近的火星人似乎都未察觉到其存在。他们如同接受检阅一般,谨慎地将炮弹瞄准目标,继而在约一千码射程内开火。

你也可能产生如是联想:众人突然转移注意力,不断膨胀翻滚的黑烟迎面而来,继而盘旋向上升入高空,使黑夜更为黯淡无光。这诡异而又可怖的蒸汽杀手向其猎物直扑而去,靠近它的人群和马匹变得若隐若现。人们奔走呼告,却一头栽倒在地,发出绝望的呐喊。大炮转眼间已被抛弃,濒临窒息的士兵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躯。山锥似的黑烟迅速扩散,显得晦暗不明。然后,便只剩黑夜和死亡——唯有这股难以穿透的蒸汽,悄无声息地将死者包裹其中。

这就是我们在哈利福德上城听见的号叫声,以及从里普利和圣乔治山传来的开炮声。里普利的炮手都是些毫无经验的义务兵,本不该将他们部署在这样的位置。时机未到,他们便胡乱发射炮弹,所以根本没有射中。随后,他们纷纷穿过这片空无一人的村庄,或骑马,或徒步。那个火星人并未使用热射线,而是平静地径直朝大炮走去。它小心翼翼地在炮火中穿行,将士兵们甩在身后,然后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潘思山公园里的大炮跟前,并将其摧毁。

破晓之前,黑烟已在里士满的街道上肆虐。政府已陷入分崩离析的状态,正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向伦敦居民发出逃亡警告。

然而,八点钟左右,确实有三个火星人离开沙坑。只见它们迈着缓步,谨小慎微地前行,穿过拜弗利特和佩尔福德,朝里普利和韦布里奇走去。最终,它们望见夕阳下严阵以待的大炮。前进期间,这些火星人并未挤作一团,而是一路纵队,彼此之间保持一英里半的距离。当它们相互交流时,会发出汽笛似的号叫,音调忽高忽低。

[51]昏星(evening star):指金星,因日落时在西天闪耀而得此名。

就在那时,火星人再度发起进攻。有关那天晚上的战况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的是,直至深夜九点,绝大多数火星人仍在霍斯尔公地的沙坑中忙着备战。它们匆忙做着准备,不断释放出大量绿烟。

[52]指1812年俄法战争。拿破仑率六十万大军兵临莫斯科城下。俄军主动撤退,将莫斯科付之一炬,成为空城。因时值冬季,法军补给线过长,不得不撤离,途中遭到俄军反攻,丧失大量兵力而败。

当时,哈利福德附近那片平坦的草地上,牧师坐在篱墙下对我胡言乱语,而我弟弟则在威斯敏斯特桥上驻足,目睹逃难的人潮蜂拥而至。

[53]火山喷发产生大量二氧化碳气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