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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遇见牧师

“这里离森伯里[41]远吗?”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直到此时,我才开始揣测他的来历。他的悲惨遭遇——他显然是从韦布里奇来的逃难者——已将他逼到崩溃的边缘。

“我们该怎么办?”他反问我。“这些怪物到处都是吗?地球已经被它们统治了吗?”

他伸出干瘦的手指,指向韦布里奇,眼中闪着怒火。

“这里离森伯里远吗?”

“烈焰之火,永无止境!”他大喊起来。

“可是今天上午我还才做过晨祷——”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他像发疯似的叫嚷起来。

“情况有所改变,”我平静地说,“你得保持冷静。我们还有希望。”

“这一切——所有主日学校——我们所做的——韦布里奇犯了什么罪?全都付之一炬——全都毁于一旦。还有教堂!三年前我们才刚翻修过。倒塌了!全都没了!到底为什么?”

“希望!”

过了不久,他开始挥手比画起来。

“是啊。虽然损失惨重——但依然充满希望!”

他再度陷入沉默,低着头,下巴几乎要碰到膝盖。

我将自己对当前处境的看法向他娓娓道来。他起先还饶有兴趣地听我讲,但说着说着,他目光涣散起来,又回到原先的模样,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在路上散步整理思绪,”他说,“突然——大火,地震,死亡!”

“这就是末日肇始之时,”他打断我说,“末日!这就是耶和华大而可畏的日子[42]!人们应当向山和岩石说,倒在他们身上,把他们藏起来——躲避坐宝座者的面目![43]

他抱着膝盖转过身,视线再次回到我身上。他一声不吭地望着我,足有半分钟之久。

我终于明白这根本无济于事,于是不再费力解释。我挣扎着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们自己又算什么呢?”我清了清嗓子,如是回答。

“振作点!”我安慰道,“别被恐惧冲昏了头!如果灾难降临时就丧失信仰,宗教还有什么用处呢?回想一下,地震、洪水、战争、火山曾给人类造成多大伤害!你以为上帝能使韦布里奇免遭灾祸吗?他可不是保险商。”

“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过?我做完晨祷之后,在路上散步,想为下午的祷告整理思绪。这时——大火,地震,死亡!就像在索多玛和蛾摩拉[40]!我们所做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所有的一切——这些火星人究竟算什么东西?”

他一言不发地端坐良久。

他的口气似乎是在抱怨,说着伸出一只干瘦而苍白的手。

“我们如何才能逃脱呢?”他突然问道,“它们刀枪不入,冷酷无情。”

我望着他,没有作声。

“它们并非刀枪不入,可能也没有冷酷无情。”我回答说,“它们越是无所不能,我们就越要保持清醒和谨慎。三个小时前就有一个火星人被炸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死了!”他边说边朝四周望去,“上帝的使臣怎么可能死呢?”

我们沉默良久,彼此打量着对方。想必他一定认为我是个怪人,因为除了湿透的裤子和袜子,我什么都没穿,而且浑身烫伤,脸颊和肩膀被熏得发黑。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孱弱,下巴后缩,头发卷曲,亚麻色的鬈发盖在低窄的前额上。他的眼睛很大,浅蓝色的双眸茫然凝视着。他面无表情地望向别处,突然开口说起话来。

“我亲眼所见。”我接着对他说,“我们碰巧见证了这一切,”我说道,“仅此而已。”

“过去的一小时里你一直在要水喝。”他回答。

“天上的闪光是怎么回事?”他突然问我。

他摇了摇头。

我告诉他,那是日光反射信号器在发送信号——天穹之上,人类努力自救的象征。

“你有水吗?”我突然问道。

“尽管一切看似平静,”我说,“但我们已经身处大战之中。天上的闪光预示着风暴正在酝酿。我猜想,火星人就在那里。而在伦敦的方向,里士满和金斯顿附近山峦层叠,绿树遮蔽,人们正在营建工事,安放大炮。不久,火星人就要再度归来了。”

我坐起身来。他听见响动,立刻朝我看来。

正说着,他突然跳起来,用手势打断了我的话。

我记不清牧师是何时到来的,恐怕当时我已经昏睡过去。等我醒来时,他已坐在我身边,衬衫袖口沾满烟尘。他脸上剃得很干净,正抬头盯着天空中摇曳的微光。这便是所谓的“鱼鳞天”,天上的云朵如羽毛一般层层叠叠,泛着仲夏夕阳的余晖。

“你听!”他说。

历经这番惊心动魄之后,我感到浑身疼痛,疲惫不堪。于是,我顺着河流在水上漂荡。过了许久,水面依然滚烫无比,我心中再次涌起一阵恐惧,只得重新向前划行。阳光炙烤着我赤裸的脊背。终于,沃尔顿桥在河湾处映入我的眼帘,此时高烧和晕眩向我袭来,使我连害怕都顾不上了。我在米德尔塞克斯郡爬上岸,躺倒在高耸的草丛中,难受得要命。我估计当时大概四五点。不久,我便站起身,走了约有半英里,路上一个人都没遇见,后来我再次躺倒在一道篱墙的阴影下。依稀记得,走到最后,我不停地自言自语,精神恍惚,而且口干舌燥,后悔自己没多喝几口水。说来奇怪,我竟生起妻子的气来。不知何故,前往莱瑟黑德的奢望令我耿耿于怀。

只听河对岸的丘陵后面,传来远处沉闷的炮声和一阵古怪的呼叫。然后,一切陷入沉寂。篱墙那边飞来一只金龟子,嗡嗡作响,从我们身旁掠过。韦布里奇和谢珀顿上空烟雾弥漫,笼罩在炙热而宁静的壮丽落日之中。西边的苍穹则高悬着一弯新月,依稀泛出苍白的光芒。

在那个被炸死的火星人倒下的地方,河水热气蒸腾。这股热流随我一同漂向下游,因而我在将近一英里的划行中几乎看不清河的两岸。不过有一回,我瞥见一排黑影从韦布里奇而来,匆匆穿越草地。哈利福德似乎已荒无人烟,河边的几座房屋都在燃烧。这里静得出奇,炙热的蓝天下,竟不见人的踪迹,唯有烟雾和几缕火苗直上云霄,令午后变得更加炎热。着火的房屋周围并没有围观人群,这使我颇感意外。在更远处,岸上的芦苇烧得干枯,浓烟阵阵,而一道火线正向刚收割的干草堆不断蔓延。

“我们最好沿着这条路走,”我提议道,“一路往北走。”

我看见远处有一艘被废弃的小船正顺流而下。于是,我脱下身上几乎所有湿透的衣服,追上前去占领这艘船,以此逃离这片灾难之地。可船上没有桨,我只得尽己所能,用烫得半熟的双手来划水,顺着河流前往哈利福德和沃尔顿。可以想见,船速相当缓慢,我不时回头张望。我之所以沿河而行,是因为在我看来,倘若火星巨怪杀个回马枪,河流是绝佳的逃生之所。

[39]指1755年11月1日葡萄牙里斯本大地震(Great Lisbon earthquake)。这是人类历史上破坏性最大、死伤人数最多的地震之一,震后随之而来的火灾和海啸几乎将里斯本毁于一旦。

火星人在我身后忙着准备下一轮进攻,我前方则是严阵以待的人类同胞。此时,我忍着剧痛,历经艰辛,离开战火交加、硝烟弥漫的韦布里奇,朝伦敦的方向走去。

[40]索多玛和蛾摩拉(Sodom and Gomorrah):圣经中记载的两座荒淫罪恶之城。有关其毁灭,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9篇第24至25节:“当时,耶和华将硫黄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索多玛与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

下午早些时候,这些庞然大物似乎一直在来回走动,将第二和第三个圆筒里的一切——前者在阿德尔斯通高尔夫球场,后者在佩尔福德——都搬到霍斯尔公地它们最初降临的沙坑里。在公地对面,那片烧焦的石楠树丛和一望无际的断壁残垣上,有个火星人在站岗放哨,其他人则卸下巨型战斗机器装备,钻进沙坑之中。直到深夜它们仍紧张忙碌着,从梅罗附近的山岗上可以望见坑内不断升腾起浓重的绿色烟柱。据说,在班斯特德和埃普瑟姆高地,也都能目睹此番景象。

[41]森伯里(Sunbury):萨里郡的城镇。

然而,它们并不着急。圆筒接踵而至,完成一次又一次穿越星际之旅,每隔二十四小时就会得到增援。与此同时,陆军和海军当局也已充分意识到对手的强大威力,正在加紧备战。每分钟就有一门大炮部署就位。日落之前,在金斯顿和里士满附近的山坡上,每一片灌木林、每一栋乡野别墅背后,都埋伏着一个黑洞洞的炮口。在霍斯尔公地火星人驻地四周的荒凉焦土上——面积大约共有二十平方英里,在绿树林间已成焦炭的村庄废墟里,在被袅袅青烟熏黑的街巷拱廊中——这里一天前还松林茂密,遍地匍匐着侦察兵,他们手拿日光反射信号器,一旦火星人发起进攻,便能及时向炮兵报告。可是,现在火星人已经掌握炮兵部队的战术,也深知允许人类靠近的危险,因而没人胆敢踏入圆筒周围一英里内的区域,否则就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42]引自《圣经·旧约·约珥书》第2篇第30至31节:“在天上地下,我要显出奇事,有血、有火,有烟柱。日头要变为黑暗,月亮要变为血,这都在耶和华大而可畏的日子未到以前。”

在领教过地球武器突袭的威力之后,火星人撤退至霍斯尔公地,回到它们最初的地盘。它们步履匆匆,加之抬着同伴的尸骸,显然忽视了许多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迷途者。倘若它们抛下同伴,继续向前进攻,阻挡它们去往伦敦的唯一防线,就只剩下能够发射十二磅重炮弹的大炮阵营。想必它们会在消息传到首都之前抵达那里。它们的降临将成为一场灾难,令人闻风丧胆、猝不及防,如同一个世纪以前毁灭里斯本的那场地震[39]

[43]引自《圣经·新约·启示录》第6篇第16节:“向山和岩石说:“倒在我们身上吧!把我们藏起来,躲避坐宝座者的面目和羊羔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