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几名员工的提议下,他们为殿村家那边准备了五箱水和一些食物。新闻上说洪水已造成很多农户无家可归,他们想着就算殿村家用不上,多少也能帮一下那边的灾民。
一天后,佃终于接到了殿村打来的电话。
“社长,您要去看看吗?”山崎问道。
5
“听说地都被淹了,我想去看看。”
他感觉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只能蹲在被水泡着的路上放声大哭。
“那我也去。”
殿村双腿一软,蹲在原地。
“不行,阿山你必须留在这里打理公司事务。”
田里还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被大水冲来的树木,稻子被压倒,折断的部分支棱在水面之上。
最终佃叫上了营业部的几名年轻员工一道去了。
目光所及之处,农田全部被水淹没,稻穗都泡在了水里。
他们开着公司的小货车,临近正午时分才驶上东北线。
走了二十多分钟,能看见老宅的房顶了,殿村暂时放下心来。然而没过多久,随着越走越近,马路两边的凄惨光景又让他心生绝望,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在离殿村家几公里处有交通管制,佃一行人决定就近找地方把车停下,然后背着救援物资步行过去。
殿村一家开着车往家赶,无奈最后一段路还是要下车步行。
越往前走,能看到情况越惨烈,远比电视上播放的画面要震撼得多。
直到下午雨势才终于变小,又等了一会儿,前方发来通知说部分道路可以使用,人们才陆续离开避难所。
地里有大水冲来的各种东西,甚至能看到汽车和窗框。
大雨还在下,不时有人从避难的体育馆走到校园,被眼前的光景惊得哑口无言。有的泪流满面,有的呆站在雨中。
他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了殿村家。年代久远的土墙有一部分变了色,大概到佃膝盖那里。那是被水泡过的痕迹。
第二天早晨,殿村眼中只看得到水。
此时雨已经停了,总算能从厚厚的云层缝隙看到蓝天。
殿村的怒吼很快就被黑暗吞噬,被洪流之声掩盖。
佃带头走进院子,发现满地淤泥,不远处的仓库门开着,有个人正挥动铁锹忙碌。
“浑蛋!”
“主公!”
将悲剧归结为命运,这固然简单。但克服命运不正是人类该做的事吗?
那人身子顿了一下,缓缓放下铁锹,看向这边,目光有些空虚。
可道理又能安慰谁呢?
“啊社长,还有大家……你们跑来干什么?”
或许道理确实如此。
“嗯。”佃大声说着跑了过去,“主公你没事吧,没受伤什么的吧?”
“没办法啊。”父亲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没办法啊。既然是靠天吃饭,就难免会有这种事。这就是生活啊。”
“我没事。”殿村摊开两手表示自己毫发无损,不过他身上的工作服上满是泥污,“各位想必也看到了,情况很惨。”
父子二人的视线集中于殿村家勤勤恳恳耕作了三百年的那片土地上。
“你父母呢?”
是父亲,他也站在雨中,俯视着脚下的黑暗。
“家里还没通电,所以他们都在避难所。那边更安全。”
背后的一个声音让殿村回过头。
殿村满脸疲惫,应该是没怎么睡觉。
“直弘——”
“主公,我来帮你吧,你去休息休息。”
殿村站在雨中,再也忍不住了,呜咽出声。
江原说完,从殿村手上抢过铁锹,剩下几个年轻人也各自找到工具,开始清理涌进仓库和玄关的淤泥。
这一年来精心栽培的稻子又会变成怎样的惨状呢?
“我们拿了些水和食物来,要是还需要什么,你尽管说。”
天亮之后眼前将是一片怎样的光景呢?
“谢谢您,社长。真的……太谢谢了。”
无能为力。
殿村抬起头来,眼中含泪,佃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多年的悉心呵护,就在一瞬间被无情地蹂躏、掠夺。
6
同时他还意识到,在那片黑暗中被完全破坏的东西是多么崇高、多么难以替代。
“社长,请您支持一下。”
殿村意识到那是吞没了房屋的洪流发出的声响,心中涌起一阵恐惧。
会计迫田敲了敲门走进来,拿着一个盒子凑到佃身边。
眼前没有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仿如巨大妖兽在谷底咆哮奔走的响动一直传到脚下。
“这是啥?”
殿村看到了一片仿佛能将灵魂也吸进去的黑暗。
“在江原先生的提议下,我们决定给主公募捐。”
冷雨打在身上,雨伞毫无用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
“啊,你们有心了。”佃从钱包里拿出一万日元放了进去,“交给你们了。”
殿村在倾盆大雨中走到能俯瞰下方农田的一处地方。
目送迫田抱着盒子走出去后,佃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呢?”
他从未听过如此震撼的自然之声,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他在思索殿村家的情况。
殿村撑起门口的塑料伞,走出体育馆,瞬间就听到宛如地动的轰鸣声。
如果说这是靠天吃饭的农户所必须背负的宿命,倒也没错。
“我只是出去看看雨势。”
既然选择了这种谋生方式,就没什么办法——确实可以这么说。
“别去,待在这儿,千万别去。”
可是,佃依旧想给陷入窘境的殿村提供一些帮助,想把他从失意的深渊拉回来。
“喂,你到哪儿去?”父亲正弘吼道,可能是醒来后察觉到殿村的情绪不对,便叫了一声。
田里的稻子基本全毁了——两天前的那通电话里佃听到了这一消息。他马上决定送慰问金,并略显犹豫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地方消防队发来通知:鬼怒川决堤了。
主公,不如你回来吧?
然而午夜刚过没多久,殿村的希望就破灭了。
但佃深深明白电话另一端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希望能平安度过……
从经济上考虑,殿村应该想回来,只是……
对于身后的房子和农田,殿村已无计可施,眼下他只能关注双亲的身体情况,陪在他们身边。
“社长,我已经辞职了,不能因为这边干得不顺利就跑回去。当初决定要种地的人是我。”
晚上九点多,鬼怒川水位溢过了警戒线。殿村一家居住的地区收到了避难指示,他与上了年纪的父母听从指令,移动到了一所地势较高的小学的体育馆内,这里是指定避难所。
殿村顽固地拒绝了佃的邀请。
4
且不论经济方面,现在殿村的精神肯定也受到了重创。
他在心中祈祷着,目光无法离开电视上的画面。
一整年的努力,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你可别出事啊,主公。
目睹被洪水摧毁的田地,当下的冲击是佃难以想象的。
佃闻言陷入了沉思。
能怎么帮他呢?佃独自思考着。朋友遭遇了危机,他却帮不上忙,这实在太令人焦躁了。
“刚才电视上说,可能今天上午还不会停。”
“我们买了共济保险,就是为了防备这种情况才买的。不够的部分就贷款好了。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可能就我不行呢!”
佃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问:“雨什么时候停啊?”
每次打电话过去殿村的回应都非常固执,这反倒让佃心痛不已。
“现在我们也去不了,就算去了,也只会妨碍救援工作。”唐木田冷静地说。
几天后,山崎来找他。
“主公他没事吧……”江原也担心地说,“需不需要救援物资啊。”
“社长,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电视上的画面好像是从直升机上拍摄的,被大水冲走的房子和树木中间还卡有侧翻的汽车。原本水田遍布的田园风景已不复存在。
佃抬头一看,发现他表情严肃,旁边还跟着岛津。
“社长,我查了一下,这里好像就是主公家附近啊。您联系上他了吗?我们这边打了固话和手机都不通。”津野边说边忧心忡忡地轮番看着电视机和佃。
“其实这件事跟主公有关……”
飞快地吃完早饭赶到公司,佃发现很多员工也聚在电视前看新闻。
7
佃马上给殿村打了电话,但没打通。
“五百万啊。”
“这也太惨了。”
坐在柜台另一端的吉井哗啦啦地翻着殿村递过来的文件,跷起了二郎腿。
电视上映出黄褐色的汹涌洪流,水坝决堤,涌出的大水将路边的树木和房屋一并拔起,冲毁了大片水田。
“麻烦您了。这次的水灾把我家的稻子全毁了,我们需要这笔钱运转,不然来年的稻秧和肥料钱都凑不齐。”
“电视上说鬼怒川发大水了,这是栃木县现在的样子。”
“殿村先生,您想得可真好啊。”吉井看着殿村,眼神充满恶意,“平时随心所欲,有困难就来要钱?”
“主公怎么了?”
“我们家应该满足贷款条件,麻烦您了。”
“你快看,这可太糟糕了,殿村先生没问题吧?”
“你以为满足条件就能拿到钱吗?殿村先生啊,你曾经也是一名银行职员,这种事应该很清楚才对呀?要不要借钱给你,由我们来决定。”
第二天早晨,佃像往常一样下楼来到餐厅,却发现母亲和利菜正一脸担忧地看着电视。
“可是……如果您拒绝给我贷款,我们家来年就无法耕种了。麻烦您考虑考虑……”
3
“既然如此,你的态度是不是该改改了?”吉井的语气突然暴躁起来,“竟然自己搞品牌,我不是说了那样做会给别人添麻烦吗?我答应给你们贷款,你们能撤掉自己的品牌吗?如果你们愿意撤,我就考虑考虑。”
天空阴云密布,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反射着灯光的雨点宛如长长的银丝,雨似乎比刚才更密了。
他边说边用指头咚咚敲着殿村提交的资料。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听了佃的话,技术员们纷纷发出叹息,还有几个人一脸怨恨地看向窗外。
殿村咬紧了牙关,尝试反驳:“以贷款为条件要求我们撤销品牌,这样做不对吧……而且这还是在受灾的紧要关头。”
“大伙儿,刚才气象局发大雨洪水警报了,今天别加班了,趁地铁还在运行,赶紧回家吧。”
“就算是救灾资金也不可能没通过审核就给钱啊,殿村先生,这点道理你还是明白的吧?”吉井狡猾地笑了,“你要是早点加入稻本先生的农业法人就没事了,谁要你当初拒绝的……”
这时,佃来到了技术研发部。
“加不加入跟灾害没关系吧?”
“嗯,岛姐说的有道理,现在操之过急,有百弊而无一利。”轻部赞同道。
“如果是农业法人的一员,审查就很好通过。怎么样,撤掉你家那什么‘殿村家的米’吧!”
“现在的变速器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运行总时长不够。真正的作业现场与北海道农业大学的试验田不一样,我们应该找一块真正的农田进行试运行,这样才能找出需要改善的地方。这之后才是考虑试用问题的时候。要是把这种半吊子东西推出去,那就完蛋了。”岛津不容置疑地说。
“殿村家的米”是殿村的父亲正弘开创的品牌,多少年来秉持信念发展,拥有遍布全国的许多主顾。许多等着他们家的米的客户听说了水灾的消息,特意送来了援助金和救援物资。殿村知道,自己不能轻易放弃这个品牌。
暗藏锋芒的话语让上岛闭上了嘴,岛津工作时不是平日那般平易近人的样子,而是露出了技术员绝不妥协的一面。
“请让我想一想。”
“你想把还没经过充分检验的拖拉机拿去给农户使用吗?”
殿村拿回了申请贷款的资料,站起身准备离开。
“可是这样下去……”上岛想要反驳。
吉井两手一摊,摆了个特别做作的姿势。
一直背着身听他们聊天的岛津把椅子转了过来。
离开挂着贷款牌子的窗口,殿村快步走出了农林协大楼。既然农林协不行,就去别的金融机构问问。虽然以前从未有过来往,但有可能会有机构体察眼下的特殊情况,答应贷款。
“咱们还早呢。”
他一脸凝重地笔直向前走着。
“如果只是试用的话,我们也行啊。”另一位团队成员上岛说。
“哟,这不是殿村嘛。”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要是连发售时间都落后,那可糟糕了。”立花有点焦虑。
转过头,发现稻本正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
“他们在面向全日本农户募集试用者。试用机共有三十台,说是计划近期开始生产,明年展开试用。”
“这次真是遭罪啊。”稻本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你家全灭了?”
“达尔文”项目自公开以来,不断被电视节目和报纸杂志报道。在营销方面,他们相比帝国重工有压倒性的优势。
“嗯,你家那边呢?”
“干什么,又要上电视吗?”轻部问道。
“我家没事。”
不惧大雨出去跑了一天的江原出现在了办公室,裤腿直淌水。
“那太好了。”
“听说‘达尔文’那边又有行动了。”
殿村草草应付道,稻本却继续道:“加入法人的农户都没什么大损失。”
岛津刚来一个多月,指出的问题和需要改善的地方已多达一百多处。其中有细节问题,也有关乎结构的大问题,帮助佃制作所的变速器在性能和稳定性方面实现了大幅提升。而且目前看起来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殿村闻言,把资料换了个手拿。稻本眼尖地看见了。
轻部闻言凑过来,立花和亚纪也过来了。大家看着图纸,热烈讨论着。
“你来借钱?”
岛津突然开口道:“小轻,你觉得这个设计能变一下吗?”
“嗯,没错。”
现在,岛津终于实现了这一理想。
“借你了吗?”
她的理想是能参与制造,把控细节。
“没,说很难。”
然而,如果问岛津是否满意,答案是否定的。
稻本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无疑是非常适合人数不多的小型变速器厂商的优秀经营模式。
“那你加油吧。”他砰砰地拍了拍殿村的肩膀,“我还得感谢你呢。”
以前在幽灵传动她也只负责产品设计,制造部分都外包出去了。只需将设计资料交给在竞标中获胜的企业,让他们制作所需的零部件就行了。连组装都是外包的。
“感谢?”殿村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对岛津来说,来佃制作所,最高兴的是能置身制造一线。
“要是你也加入了我们的农业法人,现在你们家全灭了,我们不就要大赤字了?多亏你拒绝了。”
没有人反对这样的安排,她的成绩和才能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屈辱和愤怒直冲脑门,殿村握紧了拳头。稻本高声笑着转过身去,走进殿村刚刚离开的那栋难看的方形建筑。
岛津现在是佃制作所的正式员工,被任命为变速器研发小组组长,享受着高管待遇。
“浑蛋!”
午饭时分岛津才突然站起来,走到站前的超市买了便当和点心回来,然后坐在办公室里一边想事情一边吃。
殿村坐上轻型卡车,双手用力砸向方向盘,怒骂着。
此时唯独岛津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仿佛根本没听到周围同事的对话。这样的集中力让人艳羡不已。
“浑蛋,浑蛋!”
“云移动得很慢呢。”亚纪惴惴不安地看着天空,“电车不会停吧,停了怎么回家啊。”
他不顾疼痛,疯狂地砸着方向盘,一直被压抑的感情化作了眼泪。
雨已经连下两天了,有不少地方出现洪涝灾害。
不知道拍打了多久,最后殿村脱力一般垂下头,许久没有动弹。
外面雨点密密麻麻,在附近住宅区的屋顶上激起一片水雾,马路上的水都成小河了。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轻部闻言,也站起来向外看去,感叹道:“这雨可真大。”
殿村呆滞地抬起头,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
“马路都成小河了。”
看清来电显示后,他按下了通话键。
亚纪也走到了窗前。
“主公,我有事想跟你聊聊,你有时间吗?”
“好大的雨啊。”
听筒里传出了佃航平的声音。
一直埋头工作的立花突然看向窗外,那在意识边缘挥之不去的声音化作现实出现在眼前。
“殿村刚才来过?”稻本问柜台后方的吉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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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借钱来了。”吉井答道,发出一声嗤笑。
然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说你提了很过分的要求啊。”
殿村在一旁帮忙,把能转移的东西都转移了。拖拉机、播种机都运去了屋后,堆在里面的沙包被搬出来码在门口,纸箱、农药和各种器材都放到了架子上。如果只是渗水,这样应该能把损失控制在最低限度。但要是真遇到能把房子冲垮的洪流,这点措施根本防不住。
“怎么可能。”吉井摆着手说,“我只是请他做一件很简单的事。”
父亲回到仓库,环视一周后拉出比较昂贵的机器,搬到屋后的库房去了。
“那家伙怎么说?”
明天可能下不了地了。
“他说让他想想,然后拿着资料走了。哼,自作自受。”吉井发出嘲讽的笑声,“过不了多久就要哭着来求我帮他了。”
天空非常狂躁。大风一阵紧似一阵。雨势时大时小,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对,到时候就让他加入我们的法人吧。归根结底,一个当惯了白领的外行根本种不了稻子,小看谁啊这是。”稻本恶狠狠地说完,把手上的文件交给吉井,“这是上次说的贷款文件,你会给我钱的吧?”
“那年的天很像现在这样。”
“我会最优先为您处理的。”
农业不过是人类利用自然之理开展的小小营生。大自然在赐予人类农作物这一恩惠的同时,也不忘毫不留情地露出残暴的一面。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类是那么渺小。为了生存下去,人类也需要认识到自身的渺小。
吉井讨好地笑着,动作娴熟地翻阅起了文件。
父亲异样的警惕感让殿村感到战栗。
8
“嗯,我知道。”
父亲正弘盘腿坐在坐垫上,一脸不高兴。
“要是好久没有大灾你就心怀侥幸,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直弘,你记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做好准备。哪怕只是这么一条小船,也可能救我们一家人的命。”
“不好意思,一下来这么多人。”
父亲不顾大雨走了出去,任凭雨水打在脸上,狠狠地瞪着天空。
佃低头说完,马上拿出一份提案书递给了殿村。
“是啊,旱田水田都被冲了,那年简直是灾厄之年。要是当时泛滥的水流变个方向,这座房子也得玩儿完。”
“你先看看吧。”
这个故事殿村小时候听过好多次。
这里是殿村家里屋。和式客厅内,殿村和正弘背对壁龛坐着,他们面前是一张古旧的大桌,佃、山崎、岛津,还有帝国重工的财前和北海道农业大学的野木都坐在另一端。
“咱们家好像也被水冲了,是吧?”
“您可能知道,本公司发起了一个新项目,目前在研发务农机器人。”
“那年死了好多人,我的一个好朋友也死了。大水冲走了大家的房子,那声音特别可怕。就那么一下子,整栋房子都没了。”
财前负责介绍,还用桌上的便携播放器展示了无人驾驶拖拉机在北海道农业大学试验田里运作的录像。殿村看得津津有味,连声称赞,可正弘纹丝不动,表情紧绷着。
七十年前的那场水灾,让父亲现在回忆起来依旧眉头紧蹙,表情凝重。
“目前无人驾驶拖拉机已经发展到市场化准备阶段,接下来我们打算在真正的农田里测试它的耐久性、安全性、各项性能以及附加作业机器的精准度。之前我们一直在使用这位野木老师所在的北海道农业大学的试验田和本公司在冈山的签约农场,但考虑到往返花费的时间和金钱,还是想在近一点的地方找到试验田。而且,既然是进行农耕试验,还是真正种植水稻等作物的农田更好。正因如此我们今天才来登门拜访,殿村先生……”财前郑重其事地看着殿村父子,“请问能否将你们家的农田租给我们进行测试呢?”
“我小时候用过一次——水很可怕。”
正弘没有回答。
殿村看了一眼那条小船,问父亲:“你说以前用过这艘船,对吧?”
“老爸,这很好啊。现在是农闲期,今年又出了那么多事。”殿村试图说服父亲。
做完这些后,父亲又来到仓库的屋檐下,听着绵密的雨声,再一次看向漆黑的天空。
“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但是农田可不是运动场,要是被拖拉机压坏了,谁也赔不起。”正弘提出了反对意见。
殿村父子小心翼翼把船放到了地上,父亲正弘把船拴在柱子上,然后将随身带来的防灾道具放了进去。
“我们确实会在运行试验中让拖拉机进入农田,不过是进行耕耘,而且我们保证会万分注意,绝不会对今后的水稻种植产生影响。”
这是以种植稻米为生的农户在与自然的不断斗争中掌握的生存之道。
殿村点点头,问道:“社长,你们想用多久?按照我的想法,只在农闲期用最好。”
因此,历史悠久的农户都会将仓库修建在不易被水淹没的高地,同时请船工造艘船,吊在仓库的屋顶上以备不时之需。
“这话我有点说不出口……”佃正色道,“其实我们想借今年到明年这一整年。当然不是说一年到头都占着,只要一半,不,三分之一也行。您能考虑考虑吗?”
这一带属于鬼怒川流域,有史以来便苦于水患灾害。这条河正如其名,泛滥起来宛如愤怒的恶鬼,能瞬间淹没老百姓付出血汗耕耘的田地,甚至冲走房屋,将泥沙灌进水田。
后面那句话是对殿村的父亲正弘说的。只是他一听到明年也要用,早已把头转开了。对正弘来说,农田的重要性仅次于生命,不,是跟生命同样重要的东西。现在有人要借他家的地搞什么测试,他怎么会轻易答应。
殿村半信半疑,正弘已经拿出梯子,爬上去解开了吊在天花板上的“吊船”。
佃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只是没想到正弘的态度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顽固。
“真的吗?”
“您一定在想,绝对不能把自己辛辛苦苦耕耘的田地拿给别人做这种事吧?”佃对正弘的心情表示了理解,“突然提出这个请求实在是非常抱歉。不过,我们的务农机器人的核心,也就是自动巡航控制技术,是这位野木教授经过长年研究之后开发出来的东西。而野木教授跟我大学时代就是好朋友了。”
“放船吧。”父亲这样说。
正弘露出略显吃惊的表情。
把拖拉机开回自家仓库时,殿村已浑身湿透。他看见父亲正弘从屋里小跑出来。父亲没打伞,看了一会儿天空后转向殿村,表情也很凝重。
佃继续道:“现在,日本的农业正面临各种问题。从业人员的平均年龄每年都在向高龄化发展,不断有人因此而弃耕。再这样下去,日本农业就会后继无人,不远的未来,水稻种植将陷入十分危急的境地。务农机器人可以不分早晚地工作,就算有误差也仅仅几厘米,它可以耕地、整地,从插秧到收割都能自动完成。我们之所以研发无人农机,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大的目标是为日本农业贡献一份力量。我和野木,还有帝国重工,都有这样的想法。当然,我不认为仅仅这点工作就能挽救日本农业。农业存在各种问题,若不一个一个解决,就无法迈向未来。但可以说无人农机是当下比较有效的方法之一。野木教授试算过,引入无人农机能让农户的工作效率得到飞跃性提升,同时大幅增加年收入。这对那些喜欢农业,但是出于经济上的顾虑犹豫着要不要踏入这一行的年轻人来说也是个求之不得的好消息。这项技术一定能改变农业的现状,有效阻止因弃耕而导致的农业从业人口减少。为了将年轻的血液引向农业,增加农业的后继人,救农业于危急,这场试验是必不可少的。”
这场雨来势凶猛,一百米开外的自家屋顶马上就看不清了。
正弘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倾听着佃的讲述。
驾驶席顶上有一小块铁皮,但横风斜雨依旧打湿了殿村的肩膀,长靴里也马上灌进了冰冷的雨。
“殿村老先生,请您考虑考虑。拜托了。”佃双手撑在地上,低头请求道。
殿村跳上拖拉机,点火发动。
“老爸,你说句话啊。”
又一阵大风过后,传来了雨点砸在旁边铁皮屋屋顶的激烈响声。
殿村焦急地看着父亲,却见正弘缓缓撑起身子,随后推开身下的坐垫,在榻榻米上端坐着,直视着佃、财前和野木等人。
这仿佛是个信号。
“佃先生,我和你有同样的想法。”正弘端正身子说道,“我也认为再这样下去日本的农业就完蛋了,并且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不过我能想到的主意很有限,说句丢人的话,其实我已经放弃了。我老早就对自己说,种稻子这种事,到我这一代为止了。”
殿村一脸凝重地看着天空,突然,一滴雨水落在了他的脸上。
正弘的话语中流露出对种稻子这件事的深切感情。
拖拉机上的便携式收音机正在播放他喜欢的落语,但声音被风声盖过去,听不见了。刚刚的天气预报说,在日本中部以西造成大雨的低气压正逐渐向关东地区转移。
“刚才听了佃先生的话,我觉得特别高兴。原来还有人跟我一样,在认认真真地思考日本的稻米,还有农业的未来。原来我一直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而我的伙伴现在要发挥智慧去拯救日本农业,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人高兴呢?我本来觉得,要是再也种不了米,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能见到大家真是太好了。”
殿村从拖拉机上下来站在农道上,抬手按着草帽以免被风吹走,仰头看向天空。
这无疑是正弘发自内心的感慨。
带着湿气的风显得很沉,如同潮热的吐息拂过殿村颈边,撩动着即将收割的麦穗。
不过这番意想不到的话让佃一行连眼睛都忘了眨,都愣愣地看着正弘。
天空被乱云遮蔽,挡住了太阳,夺走了阳光。刚过下午两点,农场就已经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如果我们家的地能为日本农业做贡献,那可太让人高兴了。这算是我的请求,请各位拯救日本的稻米,拯救日本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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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弘流着泪,深深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