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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2:命运之轮 第14章 寒夜荒原你是我的萤火

因为一无所有而低头接受援助吗……因为自己身处这母亲身患癌症无钱医治、父亲无情无义见死不救、未婚夫同其他女孩有了孩子而人间蒸发不见的逆境、困境、绝境之地,就像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抓住路芒伸出的温暖援手吗?

小小很清楚,此刻只要自己轻轻启动两片薄薄的嘴唇,吐露出一个数字,路芒一定会毫不思索地应承下来,提供给她所渴望的钱款。自己努力一辈子都未必赚得到的巨额资金,他会轻而易举地挥手递给她。但那算是什么呢?欠他的钱或许还能还得清,但利用他对她的感情而获取帮助,这样的感情债,还得清么?

这是对他真挚感情最大的侮辱吧。

——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老板……究竟是要有一颗多么强悍的同情心才会如此坚持不懈地、义无反顾地要求帮助她啊。不,不是的。他不仅仅是出于同情吧……自己心知肚明的……他说过他喜欢她。但她并没有在喜欢他。她爱的人、痴迷的人是段冲。从一开始,路芒就是严苛的魔王、冰封的神兽、工作中不苟言笑的冷酷老板。自己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同龄的男孩去看待过……

自私自利、肮脏卑鄙……不可以。怎么可以?!

“……路总……”小小无可奈何地仰起脸来,望着他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脸。他表情是最冷峻的,但眼底深处却燃烧跳动着温暖火焰。刚才自己同父亲对峙厮打那么丑陋的一面都被他看在眼里了,他只是冷静地走进屋来,分开他们两人,关照滕多多同滕正龄待在一起,然后命令小小和他下楼。

但是妈妈……要救妈妈需要很多很多钱啊……

“小小,我已经知道你妈妈得的是什么病了。遇到这种严重的状况,你怎么可以轻描淡写地和我说一句‘还好吧’?!我想想不对劲,你平时那么认真敬业,不到万不得已,连自己发烧都会坚持来公司上班,一开口说要请三个礼拜假期,一定有非常严重的情况发生……现在我都清楚了。你不必说了。治疗需要多少费用?”小区边缘的高墙下,两人冒着严寒面对面站立着。路芒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注意小小红肿的右侧面颊,只是看到,就觉得心痛不已。但刚才打她的是她的父亲,自己又能怎样?难不成去揍还他?人家是长辈,家庭内部矛盾只有劝和不能火上浇油。所以只能压低声音严厉地质问她母亲的情况。

小小仰起脸凝视路芒,他充满了勃勃生气却又严厉肃穆的眼睛像是两颗透亮的黑宝石,殷切地望着她,只等待她一声令下。多么优秀多么出色的男孩,家世显赫、头脑聪颖、意志坚定……而自己却是如此地贫穷卑贱、狼狈不堪、污浊低劣……

癌症这种鬼东西,当真可以把穷人活生生逼成鬼呢……

身后传来疾奔而来的脚步声和弟弟多多惊恐得完全变形的尖锐喊声,简直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叫喊声,令人肝胆俱寒:“姐——姐——你快来——医院打电话来——说妈她——妈她从病房里跳楼了——”

是啊,怎么可以让子女埋怨呢?他们未来的人生路还很长,一路上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

从病房位于六楼的窗口向外眺望出去,凄厉的北风呼啸,城市被铅板般沉重浓郁的夜色所压抑笼罩。远处钢筋水泥所构成的建筑丛林里,千家万户窗口里亮着温馨灯光,像广袤荒凉的荒野中闪烁的萤火,无论周遭环境多么恶劣,无论命运征程多么坎坷,都有家的萤火指引灵魂归属的方向。

汪老太某个子女扯直了脖子在高喊:“……你其实最盼望老娘死呢!你巴不得呢!房产证都已经改成你的名字了吧?老娘一翘辫子,你就可以去提动迁现款了!就不能让你得逞。老娘,你争气点啊,在死之前先把遗嘱好好地立下来啊。老娘,你可不要老糊涂,一辈子辛苦,可不要临到末了犯了次傻,把钱全都交给老三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那你就算死了,我们五个子女都会埋怨你的,我们会天天念、天天念!你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得安宁呢!老娘,你别睡了啊,你起来说句话啊……”

哪里是自己家的方向?家里有一个不成熟的、容易冲动惹事的宝贝儿子。一个善良坚韧的、总是习惯把重担扛上自己稚嫩肩膀的懂事女儿。还有他……这一生唯一深深爱恋过的男人。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从初恋直到结婚,漫长的婚姻里程里,爱恨情仇、相伴携手、争执吵闹、睚眦相报、分崩离析、聚合无常的男人……有时恨到想在他熟睡时杀死他,有时又偏偏为一些温柔小细节感动到想要流下泪来……

侯蓝用空洞的眼神凝望着对床的汪老太。她紧皱着的陈年橘皮般的老脸上呈现出一个手无寸铁的儿童遭到欺负羞辱时的无奈表情。她们两人彼此对望着,一个满腹委屈,一个无动于衷。

从两人相识到现在,整整二十七年,最终,推推搡搡、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这一周以来,她同医生和女儿展开着拉锯战。她坚持要出院,滕正龄没有发话,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似乎在默许事态自然发展。医生和女儿联手禁止她出院,每天继续药物治疗,并且似乎还在安排她手术的档期。侯蓝偷偷去看过自己的医疗费用情况,发现很多药物是需要自费的,加上床位费补贴和膳食费,这两个多礼拜以来,就已经砸下去将近一万元。钱仿佛枯叶在风中燃烧,化为灰烬,仿佛小石子被扔进湖里,瞬间沉底消失不见。侯蓝知道家里只有那几张薄薄的存折。那是多年来预备下的给多多念大学的教育经费。

他在远处,在目力所不能及的遥远家中。自己矗立在绝症病房的窗口,脚下是医院死亡般坚硬决绝的灰色围墙,以及墙边即使在寒冬也依然青翠摇曳的一排小松柏。

侯蓝透过她子女晃动的脊背构成的人墙望着衰老憔悴的老太太,她的目光是遥远而清冷的。同情吗?自己有什么资格和力量去同情别人?钱啊,钱啊,钱啊……人人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但具体到现实生活,哪一桩哪一件事情是可以同钱割离关系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两手空空没有钱,那只有死路一条啊。

侯蓝把塑料靠背椅拖到窗台下,慢慢爬上去站在椅子上,然后轻轻推开了移窗。寒风像携裹着利刃的刺客一般破空而入。四十九年漫长又短促的人生。终于走到了这最后的一步。忽然感到彻骨的冷。有那么一瞬间,侯蓝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病号服,想转身去床上拿一件御寒的毛衣。转念忍不住嘲笑自己,到了这最后的一刻,还要什么毛衣呢?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很快,胸口也不会痛了,再也不会冷了。

汪老太布满褶皱的脸缩成一张枯叶,连连摆手,她什么事情都搞不清楚了,她只希望眼前这六个自己亲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亲生子女能放过她,给她一点最后的安宁。

把杂念丢掉。

“……放屁!你们全都在放屁!……”不知道是满腔忠良被诬成驴肝肺而气得不行,还是真实目的被揭露而心虚得不行,老三额头上爆出青筋,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把病痛丢掉。

“当初妈让你去上山下乡,你一直心怀埋怨,怎么就在老娘重病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起善心来了?难道没有其他什么目的吗?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让妈把她领退休工资的银行卡、存折都交给你了?还有妈那间亭子间的房产证呢?我们去了都没有找到。这不是摆明了其中有鬼么?你是不是想在老娘身体最虚、最脆弱、耳根子最软的时候假扮好人,然后诱逼她把房子转到你的名下?!告诉你,别做梦了,老娘的房子六个子女全都有份的,谁都别想独吞!妈!妈!你倒是摆句话出来呀!你告诉我们,房产证在哪里?”

把一切的负累都丢弃掉。

一直居住在滨海的三个女儿两个儿子结成统一阵营,现在最大的矛头对准了特地从楠京赶来滨海照顾母亲的老三。老三今年也已经五十二岁了,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你们在怀疑些什么?!当年家里把我推出去作了牺牲,插队落户在外地,你们都好好地留在滨海,工作稳定,生活安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知道叶落归根,人要念旧,妈一生病,我就立刻跑来滨海照顾她,伺候她吃喝拉撒,你们呢?一个个天天打麻将的打麻将,跳舞的跳舞,抱孙子的抱孙子……你们还要挤对我什么?!你们对妈尽过多少孝心?!”

这样儿女才能好好地生活。

斜对面3号床上那位八十二岁高龄的汪老太正愁眉苦脸地被她六个子女所围绕。这六个子女可不是来接老太太回家过新年,而是为了经济问题来谈判的。每个子女家的经济状况都不怎么乐观,所以他们才会把每一块钱都看得比磨盘还大。汪老太太25年前更年期绝经时因内分泌紊乱患上乳腺癌,因为发现得早,通过手术及时切除了原发肿瘤,平安无事地活到了现在,但没想到临到风烛残年之际,验血又发现CA指标飙升,癌症就像个阴险的魔鬼一样誓死不肯放过她。她那六个子女都揣测孤老母亲天年将近,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那间面积只有十五平米,但却位于滨海市中心地带的老式亭子间上。据说一年内就要拆迁。按那里寸土寸金的地价,动迁款可能有近五十万元之巨。另外,老母亲向来勤俭,应该积攒下不少钱。动迁款也好、储蓄也好,到底该怎么分配,一定要在她还有口气的时候就先谈判好。

同一房内的病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汪老太一家吵闹不休的家属身上,直到窗户打开冷风扑面时才发现异样。只有汪老太,浑浊迷蒙的老眼穿透子女身影的间隙,一直充满疑问地投射在侯蓝身上,看见她站上了窗台,慢慢地朝虚空中倾倒出身体去。老太惊愕慌张地抬起手臂来,指着她剪影般凌空在夜色下的背影,口中含混不清地“啊、啊”地喊叫着。

侯蓝静静躺在自己病床上,望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出神。再过几天就是除夕,病房里两名情况稳定的病人被家人接回家了,合家团圆地庆祝新年去了。但病房也并没有因此而安静多少。

当所有人转身回望窗口时,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窗外天色已经擦黑。冬季又一个长夜降临。

侯蓝正像一颗破釜沉舟的炮弹般从六楼直坠而下。

房门推开处,是刚返家来的滕多多。站在他身后,脸上笑容瞬间封冻的是路芒。他们望着屋子里披头散发、怒目圆睁、纠缠厮打的父女两人,流露出无比震惊的神情。

一秒钟后,只听见从底楼冰封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姐!爸!”

筋疲力尽的外科医生从抢救室里走出来,朝在门口等候了整整四个小时的病人家属看了看。

小小右侧面颊迅速变红,高高肿起,但她没有哭,所有的眼泪都早已经燃烧成灰烬了,她咬紧了嘴唇,死死拽住滕正龄的胳膊,嘶哑着喉咙喊:“……把存折和房产证给我……不然我绝不罢休!”

滕正龄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在长椅上。

“你一直在伤害我妈妈!你这个杀人凶手,我恨你!把存折和房产证给我!快给我!”小小疯子一般冲到沙发边推搡滕正龄的肩膀,从他唇边摘下烟蒂抛向气窗外。滕正龄火了,猛然从沙发里站起身来,抬手就给了小小一个清脆的耳光,“滚!你有什么资格来吼老子?!”

小小在路芒和多多的搀扶下朝医生迎上去。医生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她女儿小小吗?”

遗忘了好几天的阿宝那烟视媚行的形象突然跃入脑海。为什么命运会是这样残暴的轮回?难道滕家的女人就注定要面对同样悲惨不堪的境遇?两代人啊,生活环境、所受教育完全不同的两代人啊,为什么碰到男人时,都会在同样的地方触礁折戟?多么古老、多么讽刺。都说太阳之下无新事,这就是老天所要展示的人类贫瘠愚蠢的生活吗?为什么偏偏滕家的女儿就注定要重蹈母亲覆辙,那么厌恶自己的父亲滕正龄,结果却还是爱上一个同父亲一样放荡不羁的混账东西,同样被怀有身孕的其他女孩追上门来面对面谈判……同样撕心裂肺、耻辱罪孽?!

“……”小小说不出话来,连点头的气力都没有。路芒代替她回答:“是的。”

“……滕正龄……你知道乳腺癌很大的成病原因是什么吗?我在医院听那些阿姨妈妈们私底下都在议论——心情长期抑郁、生活不规律、过劳和焦虑——是造成癌症的最大的杀手。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对待妈妈的?每一次你接到电话就做贼一样跑出屋子去楼下接听,妈妈都面如死灰。每一个你‘加班’的晚上,妈妈都翻来覆去整宿未眠,第二天一早面容憔悴地起来给我们准备早饭。她却一个字也不说。我不知道你除了妈妈以外,外面究竟还有几个女人。但那个肚子里怀了你孩子的阿姨上门来吵闹打砸,我算是亲眼见识到了……这一切,都是你对妈妈痛下的杀手,都是你对妈妈捅出的一刀又一刀……妈妈得的是癌症吗?不,不是的,是你在蚕食她的健康,是你毫不留情地恶狠狠地把她朝死亡深渊里推!”

“——我们尽力了。但她脊椎有两处粉碎性骨折、三根肋骨断裂、体内部分脏器大量出血……对不起……麻醉剂效用快消失了,我们本想为了免除她的疼痛继续使用麻醉,直到……但她似乎有话要对你说,她现在意识还清醒……但时间不会很长……她在叫你的名字……你进去看看她吧……”

小小仿佛石化一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僵硬姿势站在五斗橱边。屋子里的空气凝成了固体,不再流动。小小死死地盯视着刚才滕正龄撒落下烟灰的地板。那里还遗留着几个月前滕正龄姘妇上门逼宫砸场时,被推倒的电视机砸出来的凹坑。损坏的地板只是简单把断裂处的毛刺稍微打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装修翻新。烟灰就落在那枣红色油漆剥落后露出的暗黄色木板上。那么细微,却像黑洞般吸引着视线。

医生把路芒和多多挡在门外,连滕正龄也没有放行,“她现在只想见女儿……可能有些话想单独交代。等她们谈完,你们再进去比较好。”

“我还没死。还轮不到你来当家。你妈的治疗费用,我会负责去结算的,你就不用多管了。”

路芒轻轻拍了拍小小的脊背,希望能把自己体内充沛的能量通过掌心传输给她,望着小小轻声却坚定地说:“去吧。记得,我们在这里等你。”

滕正龄“嗤”地冷哼一声,抽着烟走到沙发边坐下。烟灰一路撒下,步履沉重得像一头巨兽,年久失修的木头地板在他踩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小小没有办法去看他的脸。只能盯着他的鞋尖。

寂静的抢救室里,侯蓝破损的身体安躺在浅绿色被单下,只有一张毫无血色的瘪塌得厉害的脸露出在被单上。令人惊奇的是,她潮湿黑亮的眼睛竟然还挺有神。小小的脑海里只浮现出“回光返照”四个恐怖的大字。拼命摇头,把这四个字从脑袋里驱逐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小小脑海里晃过刚才用来切土豆丝的钝重菜刀的影像。她垂放在腿边的右手突然再度感受到被沉重刀柄拖曳的迟滞感。如果自己手里还握着刀,也许会朝眼前这个共同生活了二十二年却在朝夕之间变得陌生的男人劈过去吧。她握紧了拳头,用力遏制内心这邪恶恐怖的念头,慢慢伸出手臂,朝滕正龄摊开手掌,“……把存折给我。我明天要去医院给妈妈结上一周的医疗费用……”

“妈妈……”小小来到床前,微笑着柔声呼喊侯蓝。提醒自己不要哭。妈妈必然不想看见她难过流泪。也不要疯子一样摇撼着她早已散架的肢体,白痴一样哀恸地咆哮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小非常清楚啊。妈妈是为了不拖累大家才选择跳楼的。要珍惜她的牺牲和心意,所以,要坚强又勇敢地给她谅解和抚慰的笑容。自己的情绪在此刻已经毫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妈妈感到舒心。这是作为子女所能尽到的最后的孝心。

“混账!说什么混账话!老子是你爹,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偷什么偷?藏什么藏?!房产证上有我的名字,存折是你妈的名字,没有你的名字,这一点你可要搞搞清楚。”

“……小……小……”

小小浑身都在战栗,咬牙提高了音调,“你把房产证和存折偷偷藏起来了!为什么?!”

“妈,我在!”

“你找那些做什么?你要多少钱,我会给你。买菜是吧,喏,先给你两百块,一个礼拜够了吧。”

“……你……不要恨你爸爸……”

“房产证呢?存折呢?”小小强力压抑自己胸腔内烈火般迅速升腾蔓延的怀疑和愤恨,颤抖着问道。

小小心头无比酸楚,到了这一刻,妈妈竟然还如此护着爸爸。为什么?爸爸这么冷酷无情地放弃努力,不为救治她而全力以赴,以前更是做出种种伤害她的败坏门风的事情……妈是怎么了,她糊涂了吗?

“你在找什么?”滕正龄的眼睛被烟熏得微微眯起来,透过蓝色烟雾望着目光如铁的女儿。

“……因为一个……秘密……”

此时房门被推开,抽着烟的滕正龄走进屋来,父女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不由愣了一下。

“秘密?”

主意一定,小小疲软的身躯忽然间被注入了活力,霍然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跨向五斗橱,拉开抽屉埋头翻找。在各种不值钱的陈年小礼物盒子、套装了各种银行票据的信封下,怎么都找不到房产证的踪影,小小担心父亲随时都会回来,拼命回想是否自己记忆有误,可接连翻找下,却发现甚至连装三张银行定期存折和一张活期存折的黄色牛皮纸信封也不见了。

“……我原本想带到黄泉路上去的……现在,我想告诉你实话……小小,苦命的孩子……最早败坏门风的人……是我啊……滕正龄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二十二年前,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不小心有了你……那时候我和滕正龄已经结婚三年……我生下了你,他知道一切之后,没有离弃我……虽然他心里恨我……他寻花问柳,也许是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平衡……他对我太宽容……就这一件事情,够了。真的,足够了啊……所以你不要恨他……他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从没苛刻对待你……只有我对不起你……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隐瞒你的身世……我才是有辱家门、荒唐愚笨的母亲……要恨,你就恨我吧……”

弟弟多多还没有回来,小小先回房间看电饭煲里的饭煮好没。推门进去,发现父亲滕正龄也不在屋里,可能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烟了。小小独自一人坐在年代久远、已被摩擦得锃亮的木头方凳上发了一会儿呆,目光不知不觉间滑落到五斗橱柜的第一个抽屉。一个念头在心里微微一动。她上次拿存折取钱时,记得看见家里的房产证就压在存折下面。趁父亲不在,先把房产证拿到手!明天去房屋中介所问一下卖房手续!

侯蓝呼吸急促起来,嘴角喷出小小血沫,咬字不清地喊着:“……多多、多多……”

小小紧握着刀柄在砧板上费力地切土豆丝。她近来身体瘦削虚弱得接近崩溃边缘,完全靠焦虑和意志力在作勉强支撑,纤细的手腕被厚重的菜刀拖曳着,一下接连一下撞击砧板,看起来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但是没有。小小微低着头,抿紧了薄薄没有血色的嘴唇,机械式地把去皮土豆剖成片,再横切成丝。手脚麻利地倒下菜油热了锅,碧绿的青椒和艳红的辣椒同淡黄色的土豆丝翻炒在一起,香气很快弥漫了狭小油腻的公用厨房。旁边的煤气灶上正煮着番茄小排汤。弟弟多多再过一会儿就要回家来吃晚饭,刚上高中的他现在正是发育时期,妈妈特别关照小小每天做菜时要注意营养搭配,不能为了省钱总买蔬菜,肉食也必不可少。小小一边炒着菜,一边心里默默盘算着明天一早去菜市场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泥鳅,计划上午熬一锅浓浓的泥鳅汤给妈妈喝。在医院里从那些癌症病人家属处了解到,泥鳅肉性凉,且富含优质高蛋白,最适合癌症病人食补。

小小赶紧转身冲到走廊里去喊弟弟,滕正龄也急迫地一起挤过来,小小稍一犹豫,侧身让他们并肩进去同侯蓝作最后的话别。他们生离死别的背影触目惊心地深深印刻在小小的视网膜上,凌乱昏暗的抢救室瞬间边缘被拓展到无限了,形成了无尽的虚空,像宇宙。而宇宙的核心就是这一家三口。真正的一家人。

切菜刀有许久没有磨过了,刀锋显得异常钝重。不怎么顺手。

如果自己从来没有来到这世界上的话,也许,他们原本会生活得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