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你,是怎样咬牙坚持着勇敢活下来,并且决定把我生下来的呢?你有没有想过此后的人生将永远陷入黑暗,将彻底被传统的、荣耀的、严酷的世界所抛弃?当然,也许你在怀孕时并不知道我不是滕正龄的孩子,也许是在出生之后,是在某一次验血时才恍然大悟……那时候的你,是不是一面痛悔自己的错误,一面在慈悲的胸怀中难以抑制地翻滚着厌恶这女婴的愤懑?原来从来就是被诅咒的孩子啊……
妈妈,当初你怀上我时,是不是也曾经有过想带着腹中孩子一起去死的心情?
如今一切都成了谜。再也看不见光明了。
多么不值得。该死的人是我。才对啊。
也恨啊。
妈妈,你用生命代价交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不肖、不贞、不洁净的女儿。
恨段冲。恨那个把自己带到世界上来的从未谋面的男人。如果能够见到,想用牙齿撕咬他们的血肉。
母亲抛弃自我和生命的地方,就是自己孕育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可悲孽种,痴痴站立的地方。
但盲目冲动、为情所动的自己不也同样可耻可辱可恨吗?
站在母亲曾用鲜血染红、现在却被皑皑白雪覆盖、再也寻找不到生命痕迹的地方。
想死的心情。并不是春夏夜空中亮起的一道耀眼霹雳。而是寒冬腊月里直渗入骨髓深处的冰冻水波。仿佛有毒的水银般,不是一小滴一小滴地洇开,而是分子、原子、电子、质子、量子性地同血液肌肉深度融合在一起,这些毒,天生如此,从未发现。只在外界发生突变时,内在终于觉醒响应。那头兽蛰伏在内心最深处,微笑着抬起英俊又狰狞的头颅来,露出森白的牙齿,仿佛在说:“宝贝,我正如你所期待……”
偏偏这样的自己还是飞蛾扑火般投向一个放浪不羁的男孩充满诱惑的怀抱。恋爱。订婚。怀孕。
最后想去的地方,头脑中闪掠而过的景象,竟然是敬唵寺。
侯蓝总希望小小能投好第二胎,嫁给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度过平凡却安乐的一生。
一缕游魂般的小小来到敬唵寺正门前,就放弃了进入的念头。
母亲婚外情的产物。一个私生女。
因为从车水马龙的大街,直到灯火通明的寺庙内,满满拥挤着海潮般的人群。
母亲长久以来都说小小的命不好。以前小小以为母亲指的是自己出生成长在一个父亲吊儿郎当的家庭,缺少理想的父爱,所以这第一胎的命不好。现在她明白了,侯蓝欲言又止的背后,深深隐藏着的含义是:“你是没有生身父亲抚养长大的可怜私生女啊。”只有弟弟多多才是她和滕正龄共同的骨血,是维系他们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风雨中飘摇的家庭的强有力纽带。而自己,却是这场婚姻和家庭的破坏者。从一生下来就注定的,无辜的无情的毁灭者,背负着与生俱来的耻辱和罪孽。
今天是小年夜,据说从六天前开始,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耄耋老法师组织了一百零七位有资质的僧人在此做一场为期七天的大型法事,将一直持续到除夕夜零点,当农历新年的子时到来时,撞响庙内廊柱下悬挂着的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铜钟,为天下普罗苍生祈福。这七天来,每一日香烟缭绕,每一晚诵经声不断,四面八方甚至其他城市里的佛教信徒都赶来观瞻。这样充满了欢乐气氛、生之巨大喜悦的敬唵寺,对孤魂野鬼来说是无法直视、只有退避的所在。
但从三周前起,那个男人就消失不见了。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打去报社也找不到人在哪里,手机永远不在服务区。他就像一个气泡一样从人间蒸发了。他是受到阿宝的要挟而选择躲避吗?还是像上次一样,美其名曰什么“因为太爱你,害怕失去你,所以只有远离你”扬长而去吗?然后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转身回来,用可以穿透灵魂的黑色眼眸再一次征服他脚下这些愚蠢的女孩?
小小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对自己冷冷的嘲讽的笑,摇摇晃晃地转身,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雪越下越大,风吹在脸上凛冽得如同刀割。但小小感觉不到。她撞到了别人,自己毫无察觉,别人踩到了她,她也听不见那人说“对不起”的话声。尘世的一切都同她无关无碍了,此时的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出窍。
同那个名叫阿宝的女孩一样,怀上了同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孩子。
不知怎么地走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地前。草地早被松软厚实的白雪覆盖。四周围绕着矮矮的黑色铁铸栅栏,形状是繁复美丽的涡卷和矛箭式样,也都披挂着一层积雪,有些地方已经凝结成了透亮的冰晶。汪洋一般嘈杂的汽车鸣笛和人语声都消失了,四周幽暗寂静。小小慢慢抬起头,目光沿着草地中央那条原来用白石铺设,现也同样消失于积雪之下的小径,一直延伸到幽静深处那幢高大建筑上。哥特式的双尖椎顶部各有一个十字架。门殿屋顶上,伸展开双臂矗立在冰天雪地中的是基督圣像。原来走到了圣母天主堂。
已经怀孕了啊。是段冲的孩子。
很久前看到的一小则宗教故事在记忆里浮现。一个受到劫难的信徒质问上帝:我在天上的父啊,您不总是说深爱我们吗?为何当我饱受风霜折磨时,您从来也不施以援手来免除我的痛苦?有天使悄悄附在他耳边说:亲爱的,你回头看看你所走过的严酷冰雪之路,看见那一行脚印了吗,并不是你自己留下的,而是上帝啊。是上帝把你紧紧抱在怀中,负荷着你的罪孽和重量,不离不弃地和你一起走过来的。
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麻木的指间紧攥着一张薄薄的化验单。是母亲还在世时小小为了不放心自己身体状况而作的检验。后来被医生找去告知母亲病情,随后又爆发同滕正龄的争执、母亲跳楼……一直忘记去取。直到今天葬礼之后才想起来。走去看时,惊讶地发现那张薄薄的单子居然还在,被人用大头钉钉在检验窗口边的木板上,随着门口吹进的寒风瑟瑟颤抖着。上面有“滕小小”的名字,化验结果是“阳性”。
小小咧开嘴,笑了笑,拖着沉重的步子朝教堂走去。雪地上留下她独自一人的足迹,一个接连一个深陷下去的雪窝,但很快就有新雪飘落覆盖下来,用不了多久,这里又将恢复成一片白色荒原。
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可以预见自己未来的人生只有疼痛和悲伤。还有无止境的羞耻和煎熬吧。
教堂里没有人。只有几盏小小的射灯和仿蜡烛造型的吊灯微微照亮高达十多米的漂亮穹顶。
太冷了,身体已经完全被冻僵,四肢躯壳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口唇间微弱呼吸时吐出的白气提醒自己还活着。如果就这样站在这里,一直站下去,也许到不了天亮就会冻死吧?如果就此死了的话……小小近乎痴迷地反复想着这个念头。如果就此死了的话……
一排排黝黑高靠背木质坐席仿佛肃然起敬的沉默观众,数百年如一日地仰望拜诘着圣坛前方怀抱着幼年基督的圣母玛丽亚。基督教禁止偶像崇拜,通常都以十字架作为受崇敬仰拜的神物,天主教却赞成立像,也比基督教更加推崇圣母礼赞,认为玛丽亚是沟通身怀原罪之人和神之子嗣基督的中间人,慈爱的她既是圣子之母,也是所有信徒的保人。
这家医院,就是她最后丧命的地方……
小小走到第一排坐席,慢慢跪拜在柔软的皮质跪垫上。
生身父亲是谁?她怎么会率先出轨?那个男人知道她有身孕吗?为什么任由她生下孩子却没和她在一起?她来不及说。混乱的人生轨迹繁复纠缠在一起,哪里是一个临终者所能说得完的……但放开心胸,其实不管怎么算怎么看,最终都是垃圾。最终都要被焚烧干净。
矗立在圣坛之巅的圣母怀抱着尚为婴孩的耶稣,眉目慈和地俯瞰全堂,即使在幽暗无人的寂静里,她作为神子之母的光辉也依然夺目可见。是因为她是耶稣之母,才有如此耀眼的荣光?还是所有诞生下新生命的母亲,都有如此不可剥夺、不可侵犯的仁爱之美?
滕家长女血管里流动的是源自另一个男人的血脉。
小小以麻木僵硬的手指再一次从羽绒服衣袋里掏出那张化验单,在阴影里以指尖轻轻触摸那薄薄纸张上的字迹,仿佛它们是凹凸可读的。“滕小小”“阳性”。
头顶上方是侯蓝坠下的窗口,这个位置,应该就是她跌落触地的地方。当时还活着,被惊呼的人们抬上担架,运送着残破流血的身体送往抢救室……意识还清醒着吗?那该是有多痛苦。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血肉、每一片肌肤都痛不可当。据说人在临终前会忏悔自己的一生,会作出同过往人生截然相反的决定。所以她决心释放自己,对女儿说出了那个折磨了她二十二年的秘密。
孩子。肚子里有着段冲的孩子。但段冲消失了。他成了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小小站在楼下花坛边,一动不动矗立在大雪中痴痴地垂头望着脚下已积起一层厚厚积雪的地面。
是带着他一起去死?还是去堕胎,然后独自一个人孤独羞耻地活下去?毁灭一个无辜新生命,让自己这样肮脏不洁的罪人继续存活下去吗?一直苟延残喘到世界终结的那一天?
冰雪覆盖黑暗大地。
也想……生下来……那既是爱,却又是恨。不可见那孩子的脸。即使他现在尚未成形。
失魂落魄地穿越走廊,慢慢走到母亲侯蓝最后住过的那间病房,站在门边朝内观望。侯蓝原本睡过的床上此时靠坐着一个满头黄色爆炸卷的胖阿姨,面色红润,正在老公陪伴下大快朵颐地吃丰盛晚餐。像不像异次元空间?母亲侯蓝躺在床上的影像记忆竟然恍惚得像一场梦境了……一切究竟是真是假?去哪里寻找母亲留下的痕迹?视线转向南窗。母亲侯蓝就是从这扇窗户纵身跃出,跳下六楼的……就此飞走,消失不见。此时紧闭的窗玻璃上明晃晃地反射出小小自己的人影,同窗外飘着漫天飞雪的黑暗天空叠加在一起……如此虚幻的人生和天空。这一切的存在,有价值吗?有意义吗?
如果堕胎,便像是谋杀亲生骨肉,双手沾满鲜血,灵魂充斥罪孽。会天天午夜梦回,听见孩子的哭喊。
小小顺从地按着医生节节探进的指尖,一行行一页页签署完那些病历和说明文件。
可以吗?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失去两个同自己血脉最紧密相连的人?母亲和孩子……这样的女孩还能够活得下去吗?还能够堂而皇之地去工作、赚钱、吃饭、睡觉、休闲吗?那简直荒谬至极。
“……最末一行要签……这里也要签……还有这里……这里……”
这个孩子……这团血肉……融合了自己和段冲的血肉……小小痛苦地闭上眼,把手掌安放在小腹上。仿佛是回应她内心的悲恸挣扎般,左侧小腹也阵阵疼痛起来。是孩子在抗议吗?他想告诉母亲他的存在,他并不想死吧。可这样一个世界,只有这样一个母亲,也许从未出生比迷茫困惑地活下去更好。
天地这么大。唯一回不去的地方,就是有母亲的家。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小小一开始置之不理。但铃声不屈不挠地持续鸣动。
因为侯蓝走得很匆忙,医院里来电话通知还有一些遗漏的资料单需要家属签字。滕正龄和多多捧着侯蓝的骨灰回家去了。小小暂时不想回家。一想到家里没有了母亲,那逼仄的小房子在心上的投影就成了一个悲伤压抑的牢笼。宁可冒着漫天风雪在外奔波也不想回去。
接起电话,传来路芒焦急的声音:“小小!你在哪里?”
细小冰晶在云层中汇集,凝结成雪子,然后迅速扩展成鹅毛大雪,被北风携裹着斜斜地飞速落下。
“……我……”
小小拖着疲惫的身躯辗转赶到医院时,天色已渐擦黑。
“我刚去你家了,在门口碰见了叶子悬,现在正在一起。都很惊讶你母亲葬礼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勇敢的小老虎,寒冬里火焰不会那么烫,温暖的火,会把你带往一个新的世界,天堂……
小小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老虎,你不要怕……
“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你还在医院吗?手续早该办完了吧?你就待在那里不要动,我们过来接你!”此时讲电话的是叶子悬,似乎是抢了路芒的手机过去后用吼的。
不想再记得“爱”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了啊。
小小脸上落寞哀伤的苦笑他们看不见。现在谁都不想见呢。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只想一个人静静去彻悟到底该怎么做,或者,静静地死去。小小轻轻地挂断了电话,按下了关机键。再没有人可以找到她了。
因为漫长的婚姻之路走得太过长久,面对的历练和考验实在超过了负荷,生活令他们麻木和残酷。
左侧小腹痛得越来越厉害了。简直痛如刀绞。浑身冒出冷汗的小小内心惊觉有些不对劲。她爬起身平躺到靠背长椅上,动作艰难地伸手进牛仔裤里,触摸到自己两腿间有少量温暖潮湿的黏液,抽回手,就着微弱灯光在眼前细看时,赫然发现是鲜红的血。
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也不想让彼此知道。
难道是……流产?连孩子都不要和我在一起了,她察觉到母亲要抛弃他了,所以选择决然离开?
这样的臆测,能算是某种安慰吗?小小难以确定,但宁愿去相信,他们真的曾经相爱过。
小小内心充满深度自虐的痛快。肚子越是绞痛,心头越是畅快。这就是你对我的惩戒?这就是我活该遭受的刑罚。痛得已经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了。眼前一片模糊漆黑,再看不见圣母安静祥和的脸孔了。
而当母亲最终把那个本打算带到黄泉路上去的秘密告诉了小小,求她不要恨父亲,当听到滕正龄凭空呼唤出“小老虎”的那一刻,小小却难以置信地觉得,原来他们是彼此相爱的。即使感情恶劣、针锋相对、争执不休、以死相弃……但在内心深处某个最脆弱柔软的角落里,他们切切实实,是相爱的吧。
不,不想死在这里。想和孩子一起活下去。小小惊恐地想着,佝偻着脊背去裤子口袋里掏手机。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从椅子上滚落下去,重重摔在坚硬的砖石地板上,脑袋正磕在椅脚边,瞬间昏迷过去。
在滕正龄和侯蓝之间,恐怕更多的还是“恨”。
“医生!医生!小小她情况怎么样?!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婚姻这种东西,让情侣从爱恋的那扇门欣然携手进入,而后用世俗世界里的家务琐事、个人事业、社会关系融和、财产支配、养育子嗣、子女教育、婚外诱惑、价值观分裂等考题来折磨历练他们几十年……抵达终点时,所剩下的通常也只有“无”。
路芒和叶子悬的面容声音都焦急到扭曲变了形,一边随着推送小小的滚轮床火急火燎地朝手术室奔跑,一边嘶声力竭地追问医生和护士。
他们之间血肉纠缠、惊心动魄、对峙长久却又不愿意离开彼此的牵绊,是爱吗?
“你们哪位是家属?谁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过来跟我签字确认手术……”
这个自己憎恶了很多年的“父亲”,果然是因为强烈的忌妒和仇恨才屡屡出轨吗?
路芒和叶子悬两人对视一眼,惊异又尴尬,眼神一经交流,就都知道不是对方。但此情此景容不得犹豫,必须有人承担责任,随即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喊道:“是我!”
母亲临终前带着悔恨和盘托出的“秘密”是真的吗?
医生护士充满疑惑地瞪眼看这两个英俊小子,“开什么玩笑?!到底是谁?!”
自小小出生后,滕正龄就再也没有这样呼喊过侯蓝。但小小曾听侯蓝的同事——那些一同在商场里工作的阿姨们说起过,侯蓝是一九六二年寅年出生,从恋爱到新婚,最初感情甜美的那七年时间里,滕正龄对她的爱称就是“小老虎”。
路芒和叶子悬情急之下,不由紧迫让步,一起改口道:“——是他!”
小小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像被人拧了一把似的揪紧酸楚起来。一颗泪涌出眼眶。
“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在做些什么荒唐事?!”医生愤愤然地斥责起来,“私生活乱成这个样子,连孩子是谁的都搞不清楚吗?!你们知道她是什么情况吗?不是一般的流产!刚才化验报告显示,她是异位妊娠,宫外孕懂不懂?受精卵没有在子宫内部正常成长,而是着床在左侧输卵管上了。从出血量来看,可能输卵管已有破裂现象,非常非常危险!如果受精卵长大膨胀到穿破输卵管壁或自输卵管伞端向腹腔流产,将直接威胁孕妇的生命!会死——明白吗?!会死!”
“……哦……你们来装吧……”滕正龄的嗓音迟缓沙哑得不像他自己,随后他背转身,用低微到仿佛梦呓般的声音对着虚空轻轻说,“……小老虎,你不要怕……”
医生护士推送着小小消失在手术室门后。只有警告的话语余音还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如果没有特殊需要,我们就按照既定程序火化遗体,大约一小时后可以完成。家属是想自己装骨灰呢,还是由我们来装?”
路芒谢过那名发现小小昏厥的教堂义工,让她先走了。如果不是她在清扫时发现了已陷入休克状态的小小,拨打急救电话召来救护车,并从小小手机里拨打了最后一个通话记录显示的路芒的电话,后果更加不堪设象。而就是此时,小小也依然生死未卜。
但是现实无法逃避,必须面对和承接。
“……是段冲那个混账王八蛋的……”叶子悬眼神阴郁怒火中烧,奋力捶墙,白色粉末扑扑下坠。
小小也很想躲起来。想痛哭一场。想质问上苍为什么要给母亲安排如此惨烈的命运。想再度回到母亲温暖、无所不包的怀抱。想就此倒头睡下去,但愿再次睁眼醒来时,看见妈妈在自己家那逼仄凌乱的小屋内忙乱的身影……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噩梦的尽头是什么?黑暗之门的背后是什么?想离开这里……
路芒没有说话,自顾自森然站立在走道中央,浑身散发出强烈杀气。
等候室内,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解释火化的必要程序,告知家属一些注意事项。多多缩在屋子最远的角落里,塞着耳机听音乐。近一年来他开始发育,身躯节节拔高,虽然仍然是瘦,但身高已经超过小小大半个头,快和滕正龄比肩。但他此刻抱紧了自己膝盖蹲在墙角假装沉浸在强烈的摇滚乐和说唱乐世界中,拒绝面对现实,明明就是个惶惑悲哀、迷失方向的小孩子。
“我会要了他的命!”叶子悬怒不可遏地喊道,一边朝外冲。
瞥眼望见滕正龄夹着烟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仅仅是因为寒冷。小小想。
路芒冷冷道:“你去哪里?”
“不,我们一起等。走吧。”滕正龄话声不高,却不容置疑。
“去找段冲!去他报社!”
“……你们先带着妈的遗像回家吧。我在这里等就可以了……”小小把掉落在地上的一朵黄色雏菊丢进焚烧炉,认真地看着它蜷曲枯萎,慢慢转身朝殡殓燃烧室的方向走去。
“找他来承担应当肩负的责任吗?如果找得到他,你以为小小还会在母亲葬礼后独自一人跑去教堂,接着晕倒,被人发现送来躺在这里吗?!”路芒恨恨道,“我刚才检查了一下小小的手机。那个畜生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小小是在二十天前!最后一次发短消息是在二十一天前!这三周来他们都没有任何联系了!”
虽然殡仪馆可以免费寄存三年,但终究还是要落葬。侯蓝在临终前曾说希望海葬,其实是不愿意让家里再破费好几万去购置墓地。到了现今时代,家境窘迫的小百姓不要说病不起、活不起,同样也死不起。这件事情上,小小并没有坚持入土为安。俗话说“子欲孝而亲不待”,在长辈活着的时候尽孝才有意义和价值,身后葬在哪里并不一定要强按着传统形式来办。所以和滕正龄商量后决定,骨灰在家里摆放一年后,就按侯蓝遗愿撒往东海。
“我靠——”叶子悬再次重击了墙面,几乎要砸出凹陷来。不自觉地,热泪从眼眶里奔涌出来,“太可怜了……小小真的太可怜了……为什么会这么凄惨……接连遭遇到这么多的不幸……如果我可以替她分担……我可以……”
“……你不用去。你可以和……爸一起先回家。我会把妈的……骨灰带回来……”
抢救室上方的绿灯明晃晃地亮着,表明手术正紧张进行中。
小小侧转脸凝视了弟弟一眼,他还小,他恐怕熬不过静候门外等待母亲遗体被火化的那段时间。
路芒的声调突然低沉柔和了,轻轻问叶子悬:“……滕小小对你来说,是什么人?”
殡仪馆临近西门口的露天焚烧炉,专门用来给家属们焚化在追悼会上使用过的花圈、挽联、鲜花和死者生前衣物。没有追悼会,只有家人自己置办的花圈。小小让弟弟多多捧着母亲侯蓝的遗像站在炉前,自己和滕正龄合力抬举着献给侯蓝的花圈、花篮塞进焚烧炉中去。三人沉默着看它们被火焰一点点烧融。然后,多多犹豫着问小小:“……姐……现在是要去看妈妈她……那个……”
叶子悬紧皱眉头,毫不客气地反问道:“关你什么事?!”
耀眼的火舌天真贪婪地舔吸所有触手可及的可燃物,噼噼啪啪发出鞭笞般的声响,身躯扩展延伸到那些寂静的死物之上,把自己活泼的灵魂灌注进去,最后让一切烧成灰。白的纸、黑的字、编织花篮的藤条、各色鲜艳水灵的花朵和绿叶就此浓缩塌陷,凝坍成不分彼此的黑灰色尘埃。
路芒不为所动,依然柔和却冷峻地追问道:“她在你心目中,是暗暗喜欢的女孩,还是死党朋友?”
光是看它燃烧的形状,就可以让人痴迷很久。
叶子悬没有出声。
只有眼前火焰具有明亮色彩。舞动着端丽身姿,仿佛具有生命般灼热涌动。
路芒朝叶子悬转过身去,隔开几步的距离直直看着他,头顶的白炽灯在他脸上投下强烈光芒,形成光明和阴影立体感凸显的肃然面容,“……我可以告诉你,滕小小在我心中,不是朋友,不是员工。是我想要娶她为妻,共度一生的女孩,唯一的那个女孩。除她以外,我不喜欢任何人,不会再爱任何人。我只想知道,她在你心里,有这样的分量,有这样的存在感吗?”
整个城市都被浓得化不开的灰色所笼罩。即使白日天光也无法穿透这石板般厚重的灰,扼杀一切色彩的灰。气象预报说北方一股极寒气流南下,今晚起滨海将普降大雪,把已零度冰冻的气温再度推低。但此刻覆盖了城市的庞大灰暗却不仅仅来自于积雪封冻的云层。而是悬浮的尘埃。由于植被破坏、水土流失、自然失守,遥远西北咆哮的沙尘暴扬起尘埃竟然穿越广袤高原、盆地,洋洋洒洒直侵入南方沿海地区。近一年来,滨海市也渐渐鲜少看见碧蓝澄澈的天宇。城市被污染了。像一个患上了肺癌的病人,在沉重模糊的灰色空气之下面目寡淡地喘息着。坚守着做一座顽强的废墟。
叶子悬迷惑不解地望着路芒,“你想说什么?想证明或是比较些什么?”
况且对大家说什么好呢?他们最多知道侯蓝身患乳腺癌,却怎能想到她会以自杀这种决绝的方式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滕家不想说谎,但也无法直言事实,虽然这类令人惊爆的消息终究会通过秘密空气散播得人尽皆知。但此刻,滕家人没有足够的心力去应对。
“你和我一样,一直试图守护她。不是吗?你在她身边的时间,比我更长久。你们所共有的过去的十多年时光是我所无法企及的。如果你爱她,你能够给她更好的幸福……我可以相信你会做得很好……不允许别的混账王八蛋伤害她,让她也能拥有正常普通女孩所拥有的那种平淡的幸福……你爱她吗?”
滕家没有多少亲戚,侯蓝生前的朋友也就是她商场工作时结交的几个姊妹,以及少数几个善良平和的邻居,最多还有单位里工会和人事科代表会前来公事公办地致哀。殡仪馆里用来开追悼会的最小礼厅也近八十平米,足足可以容纳三十多人。而滕家可以邀请来追思侯蓝的亲朋好友,也不过只有寥寥可数的十几人而已。那样稀稀落落观望相送的场景,只会更令生者备感凄凉吧。
“我爱……但我不确定那种爱……”
谁说死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呢?
“那就请你把她交给我好吗?”路芒的眼中竟然流露出恳求的神色,面对叶子悬,“你已经保护了她十多年。今后的几十年,就由我来保护她好吗?她一定会活下来的。我知道。等她康复起来,我会向她求婚,娶她为妻。我向你许诺,这一辈子,都不再让她流一滴眼泪,不让她痛。”
但小小讨厌这样窗明几净、豁然开朗的殡仪馆。它适用于被子孙们簇拥着举办“白喜”葬礼的高寿老人们,适用于生前波澜壮阔种种风光、此时有摩肩接踵的人前来追悼的成功人士们,也适用于或许活得并不那么长久也并不呼风唤雨,但却被很多人关心爱护的平凡小人物……却绝对不适用于母亲侯蓝。
《小祖宗2.0命运之轮》完
宽阔的走廊、透射天光的落地窗、洁白的大理石地板和雪白的墙、四处摆放的艳丽鲜花……有人说这是对逝者家属的慰藉——想到家人在如此优雅的地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完成圆满谢幕,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亲朋好友静穆并肩,以哀伤却祝福的心情观望死者从容离开。逝者像一条船,满载着所经历过的快乐烦恼、幸福痛苦和撒落在遗体上的鲜花,一起驶向遥远彼岸……这样的景象,多少能让人觉得宽心吧。
敬请期待最终篇《小祖宗3.0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殡仪馆都要整修得那么宽敞明亮。
2011年6月18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