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冲看见他左手上还缠着白色纱布,不由下意识握了握自己的右手——手掌上也包裹着白色纱布。两人的伤,都是被同一把匕首割出来的。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工作的?通过多少关系摸查过来的?他来这里究竟想干吗?段冲心中疑虑和戒备丛生。
坐在休息区靠窗沙发上的不是滕小小,而是一个男人。身穿简单的T恤和灰色长裤,随随便便坐着就很有气势的男人。段冲愣住了。那竟然是路志钧。
路志钧一见段冲进来,就站起身来微笑道:“很抱歉突然造访,小段,我费了不少周章才找到这里,希望你不要见怪……那天你走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我不知道你的近况如何……我想来看看你……原来你在这里做记者,很好,我年轻时也对新闻采访工作有着浓厚兴趣……”
段冲定了定神,放下的手边东西开步去休息区。
看路志钧谦和的神情,段冲有点儿明白他的意图了,路志钧不是来找他麻烦的,而是出于某种歉疚和善意来作弥补的,或甚至其中还包含有同情和怜悯的成分。这些玩意儿,段冲最鄙视不过,根本不需要。
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那是谁?会是小小么?
“路先生,我开门见山了好么?我想说——我和您两不相欠,我们也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不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再不相见了呢?这样是不是对双方来说都比较好?”段冲直截了当地道。
开完编辑碰头会,社会新闻部主任分派完当日的工作,段冲收拾录音笔照相机,预备出动去采访一条关于超市部分商品调整价格的新闻,前台接待打电话进来:“段冲,有人找你,在休息区等。”
路志钧看了看他岿然不动的脸,轻轻摇头道:“其实你并没有原谅我,对吗?”
同事们愣怔了一下,全都不信地狂笑起来,“……你这家伙哈哈……看身形还真有点像呢哈哈哈……”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与您无关。”段冲的话语声是客气而冷漠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有点儿敬服路志钧的,但更多的还是厌恶。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那么不讲道义地背叛、欺骗了自己的父亲。固然父亲的破产、疾病乃至死亡,也可以说是个人行事不够严谨、健康运势不济等造成的,但从感情上,段冲依然觉得路志钧和张泰极两人难辞其咎。放弃复仇行动出自善念和理智,但和仇人握手言和却绝没有可能。
段冲开启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淡淡对同事道:“哦。你们说的那个白痴狂啸帝,就是小弟我。”
路志钧稍一沉吟,就知道自己再说任何话都是无益。眼前的男孩不过比自己儿子路芒大两三岁,但他从十几岁起就独自一人奋战至今,没有父母关心,没有家庭温暖,一切自给自足,如同荒原上的孤狼,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以及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得到。所以如果他现在拒绝,那就绝对不是摆摆姿态而已。自己来的一路上,都在酝酿要怎么开口来帮助提携他,比如邀请他来自己旗下公司担任重要职位,或是出资让他去做想做的事业,甚至通过他在《滨海日报》投放广告或赞助以提高他的地位……作为一个商人,路志钧在心里定下了一个价码,愿意在这个范围内为段冲做任何事情。这个价码是5000万。
第二天去报社上班,几个同事正笑闹着在网上看微博,有人招呼段冲:“嘿,哥们儿快来看!昨天晚上有个白痴跳下地铁7号线魏文路站,站在隧道里发痴一样狂喊,周围人都以为他要自杀,结果他又自己爬上来了哈哈,有人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传到网上,不过晃动得厉害,好模糊……如果我们在现场,就该拍得清晰一些,今天也算有条小花边新闻了……标题叫什么比较爆点?‘地铁惊现狂啸帝’?”
而此刻这情状,令路志钧非常明白,自己开出的任何价码不仅不足以博取他的原谅,更是对他和他死去父亲的侮辱。这个原谅,虽然仅仅是内心深处的一个意愿,细微到不能创造出任何有形的物质财富,带不来一分金钱,但要赢得它却要比赚取全世界所有的金钱都更艰难。
这是万丈深渊,这是空无一人的山谷。就算你站在铁轨上拼上性命喊上1000年,也不会有人回应吧。
“好的,小段,我完全理解并尊重你的意思。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但我希望你知道,虽然你父母不在了……我也……其实我完全没有资格这样说,但我希望你知道,你不是孤独一人的。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会为你提供任何帮助、做任何事。我不求你原谅,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你原谅了我,我内心的愧疚也不会减轻一丝一毫。所以,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是要自己记住,自从你父亲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一直警告自己要记住——要对所做的任何事情所带来的后果充分估计,并担负起责任。”
黑暗隧道里传来的只有隆隆呼啸的风声。
段冲没有说话。
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给我回来……
路志钧望着他年轻英俊、桀骜不驯的面庞,轻轻道:“我会认真接受你对我的恨。此生。”
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给我回来……
夏季的天空总是美得令人想落泪。没有任何理由,单纯就因为那无垠宽广、没有边际、无可形容的浩瀚吧。暮色变幻得那么神奇。蔚蓝、黛青、鹅黄、月牙白、樱桃粉、火烧红、艳赤金……在亿万年不死的天空下,城市、文明、苍生、情感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段冲转身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低声叫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去到地铁站,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铁站。还有二十分钟就是末班车了。段冲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路从自动扶梯上奔下,到服务台问询处追问有没有收到过一对母女拿来的一根裤链。中年阿姨甚至不知道什么叫“裤链”,皱紧眉头反问他是不是裤腰带……段冲干脆放弃解说,连交通卡都顾不及刷,就在乘务人员惊愕的叫喊声中纵身跳过检票台栏杆一路往下,疾跑到之前出站的地铁月台,疯子一样奋不顾身地跳下站台,站在漆黑一片的地铁隧道中央,愤怒狂野地大声喊叫:“滕小小,你这个白痴——你快给我回来啊——给我滚回来啊——”
段冲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从报社大楼里走出来,刚给自己点燃起一支烟,就透过袅袅烟雾望见在街对面的茶餐厅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自己所钟情的女孩儿、自三天前一别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却一直神思牵绊的女孩儿——滕小小。此刻她正凝望着报社大楼门口,分明是专程在此等候他的出现。段冲不管马路上正在疾驰的汽车,不管司机们的高声怒骂,拔腿飞快而灵活地横穿过去,劈手把小小紧紧拥抱在怀中,几乎要把她娇小的身躯整个地镶嵌进自己胸膛里去。
有些东西,真的追不回来了吗?真的就这样呼啸而去了吗?
小小在轻微地扭动挣扎。段冲却把她抱得更紧,几近哀怜地恳求道:“……你来这里,我就高兴得快要疯了,也许你是要来和我当面分手,把话讲清楚的……求你,现在什么话都不要说,好么?你说什么我都会接受,但就这一分钟,求你让我再抱你这最后一分钟……”
还有那些枝叶茂密的法国梧桐树、街对面坐在长椅上麦当劳小丑身边留出的空位、行色匆匆的女孩曳地飘扬的白色棉布长裙……看见什么都会想起她,听见什么都以为是她。过往所有的细节是柴,愤怒、忌妒、失落、绝望是地狱的火种,现在它们聚合起来了,以吞噬一切的姿态气势熏天地燃烧。在这狂热能量之下潜藏着冰冷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即使同其他女孩上床也无法消除的,只会带来更多对自己的嫌恶。
小小不再挣扎了,垂下手臂放松身体,就在周围路人好奇目光的注视下任凭段冲紧紧抱着她。也许此刻的两人活像两只滑稽的无尾熊。更不要提自己一路跑来,浑身都是尘土和汗珠,而段冲却刚从空调房里走出来,浑身散发出植物一样清爽微凉的味道。
路边摊在卖烤羊肉串,以往这是段冲最喜欢的街边零食,老美的BBQ总是没有那么美味的孜然调料。但自从和小小恋爱之后,她就死磨硬缠地不许他再吃,据说致癌物质恐怖超标,然后就学着自己烧红烧羊肉,研究怎么加入孜然调料也能配出段冲喜欢的味道……其实根本就是乱搞嘛。
“……段冲……”也不知道一分钟过了没有,漫长的顷刻之后,小小终于忍耐不住嘀咕道。
那一刻的她,曲起食指敲敲自己的脑袋,满脸都是可爱到叫人心疼的傻模样。
“——嘘嘘——”
身旁车站的巨大灯箱广告牌上映现出的是一张新西兰的旅游海报。小小曾经因为喜欢电影《指环王》而对新西兰绝美的自然风光充满了憧憬。段冲曾说,以后一定会带她去那里数草原农场上的牛羊,看黑色礁石被白色海浪拍打的孤零凄惨的模样……小小说:“那么远,坐飞机累也累死了,我才不要去呢,看看海报就当做我们去过了吧……咔嚓,好!我已经把图片保存在记忆里啦。”
“……那封信……”
为什么身体会这么轻?段冲习惯性地去拽牛仔裤上的链子,却发现它已经不在了。突然想起来,那根沉重的廉价的链子已经被他送给地铁里遇到的一个陌生小女孩。段冲怔住了,停下脚步在原地伫立。
“嘘嘘嘘!!!!!!!!”
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夜色潮水般在街道上汹涌四溢。身体变得很轻,轻到简直可以飘起来,浮向太空。
“……你听说我呀!那封信……我带来了……”
下了床,套上牛仔裤,兄弟一样揉了揉她蓬乱的发,然后告辞转身。女孩滚在床单里,咕哝着朝他扔去随手摸到的一只电视机遥控器。段冲笑着偏头躲闪,眼明手捷地接住,轻轻地放在桌上,反身出门。
段冲放开小小,紧握她的肩膀,紧张地凝视她麋鹿般潮湿明亮的眼。
但段冲知道自己模糊的抑制不住的喉音呼唤的是谁。
小小从机车包里慢慢翻找抽出那封信,递到段冲面前,虚弱微笑道:“……我没有拆开看……你信么?”
女孩完全处于迷失自我的癫狂状态,她并没有察觉。
段冲愣怔了足足有十秒钟,从她清澈至底的眼眸中重新望见了羞怯却坚定的神情。段冲说不出话来,只能再一次把小小紧紧揽进怀里。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真正同一个女孩“合二为一”的巨大喜悦感。
身体,有时候比心灵更知道什么叫寂寞。男孩不愿意在心灵上作过多纠结,他会直接选择动物本能一样的接近、缠绵、对峙、撕咬……但如果在最后一刻喊出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只会令寂寞显得更加冷。
因为他明白,聂家梵在她心中占据的分量有多重,对她来说,那是令她痛到心肺俱裂的过往,也是甜蜜到令她永难忘怀的初恋。聂家梵七年前提到她的信笺绝对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诱惑,她已经持有在手三天,却始终没有拆开看。这三天里的每一秒钟都是难以想象的煎熬和考验。
火焰燃烧时,会用尽全部的氧气,释放出夺目的光亮和热量,把介质化为灰烬,最后坍塌为一片虚无。
她柔柔弱弱一个人,没有他在身边,艰难地走了过来。走向了他。
段冲也什么话都不想说,伸手一把扯掉女孩身上的浴巾,另一只手近乎粗暴地揉扯着她浓密得如同漆黑海藻一般的长发,霸道却又无比温柔地深吻下去,不停地吻,女孩如同雌豹一般沙哑而野性地呻吟起来,干脆纵身一跳扑上来,白蛇一般缠绕住段冲的身体,段冲紧紧托抱起她芳香柔软的躯体,快步走向房间……
“……但是,我还没有完全原谅你……”小小低声道。段冲身上好闻的味道令她晕眩。
女孩从猛然拉开的门后出现,湿漉漉的头发和娇艳的红唇都散发着刚刚洗完澡后的清爽香味,身上裹了一条洁白的浴巾,底下什么都没有穿。她看了看面色冷峻的段冲,什么话也没说,嘤咛一声抬起手臂环绕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仰起头,亲吻上他的嘴唇。火焰瞬间就升腾起来了。
段冲挑起眉毛邪邪地笑了笑,完全恢复了他原本玩世不恭的样貌,“好的,我接受你对我的恨。我也不想活太久,七十岁足矣。这一生,从此刻开始,请你务必恨足我四十七年……”
因为太久没来,连门牌号码都记错了,跑到第二幢楼才敲对门。
“你知道我同他住在同一片社区,是吧?”美丽暮色中,小小和段冲牵手行走在行人熙攘的街道上。
段冲直接挂掉手机丢掉烟蒂,从那对热吻的小情侣身旁擦过,走到街边伸手去拦出租车。
段冲点点头,“他在信中有提到你是他的邻居……”
女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似乎在斟酌是否该先笑骂他几句,但叹了口气,还是干脆直接地回答道:“……我一直都想见你……你来吧。我在家呢。一个人。”
“我看了看信封,发现他所留的地址是那时工作的钢铁厂的地址,没有家庭住址。”
“你一个人么?我想见你。马上。”
“对。他和我妈妈的通信是秘密的,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喂?……冲冲?是你么?嗨,你好……你好久没打电话给我了……我还当你忘记我了呢……”听筒里传来一个女子略带沙哑而显得十分性感的笑声。
小小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有时我们见面后你送我回家,我也总是让你送到车站为止……其实,你非常清楚,我住的地方,也就是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居住的地方……是吧?”
左前方不到三四米的花坛边,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正紧紧搂抱着接吻。虽然吻得毫无技巧、生涩极了,但看起来却仿佛比世界上任何一对情人都更甜蜜。段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缠绵的侧影看了一会儿,听见源自身体内部的空洞的哀鸣声和怒啸声,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所支配,迅速抽出手机翻查了一下号码,犹豫一秒钟后按下了呼叫键。
“小小,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个?”段冲脸上呈现出一点不太舒服的神情来,“我知道,也许他们仍然住在那里,但我并不想见到他们。他们是为了要所谓的面子可以赶我母亲出门的人。那一年我妈妈才十七岁。后来我妈妈在异国经历过怎样的磨难,他们不闻不问,毫不关心甚至根本不想知道。他们早就已经同我母亲断绝了所有联系,从二十四年前开始,从我出生前开始,我们和他们之间就已经不再有任何亲缘关系了。对于他们来说,我母亲、我父亲,还有我,都是不存在的。”
一口气冲出站台,直奔上地面,夜仍在繁华到奢靡的庞大城市里无边无际地蔓延。段冲倚靠在墙边,从裤兜里掏出烟来,点燃一支衔在嘴边深深吸了一口。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连八点五十分都还不到。这没有尽头的漫漫长夜,清醒得让人简直就想操他妈的燥热的夏季长夜,该如何度过?
“……他们搬家了,大概五年前吧,就是在聂家梵……出事之后一年,他们就搬走了……那一年里,他们看起来苍老了很多……到现在,你外祖父应该有七十多岁,外祖母也有六十多岁了……他们年事已高。”
段冲快步疾跑上楼梯,置若罔闻。有什么不可以?没什么不可以。她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所有的牵绊都留不住她了。面对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绝对不可以沉迷。只是一根廉价的链子而已啊……走到哪里都可以买到啊……随随便便就可以买来几百几千几万几亿根啊!有什么不可以!
“满大街都是七十多岁的老爷爷和六十多岁的老奶奶。”
地铁到站,自动门打开,段冲随着汹涌人潮一起朝外走去,女孩母亲诧异地在后面喊:“喂!这怎么可以啊……快还给人家……喂小伙子……你等等……”
“但他们……”
小女孩牢牢抓着链子不肯松手。站台就要到了。段冲突然伸手按下链子两头的挂扣,迅速把链子从牛仔裤上解了下来,交付到小女孩的手中,挑起眉毛笑了笑,“你喜欢,哥哥就送给你。”
“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这根链子是小小送给他的。几十块钱的地摊货,从淘宝网站上买来的。但拿到礼物的那一刻,段冲就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原来那根价值好几千块的名牌货,换上了这一根。然后就一直戴着。喜欢它沉甸甸地拍打着腰臀和腿部的感觉。可以说那是有点儿色情的隐秘感觉,甚至比以往同各种各样的女孩床笫缠绵时的情欲刺激来得更加强烈。从没对小小说过自己这种感受,她看起来那么清纯,也许会吓坏她。现在……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好吧——”小小叹了口气,毕竟这是段冲的家事,他有他个人的意志和意愿,别人怎样也强迫不来的。
她母亲拆解不开她紧抓着段冲裤链的小手,无奈笑道:“这丫头,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哥哥姐姐,不好意思啊……诶,你放不放手?一会儿人家大哥哥要下车了怎么办?把你送给他喽?跟人家回家要不要啊?”
“小小,这个——”段冲从牛仔裤兜里抽出聂家梵的信来,“你把信还给我了,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大约五六岁大的漂亮的小女孩,被抱坐在母亲腿上也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她撅起嘴各种吵闹,还试图伸手去抓站在她面前的段冲牛仔裤上悬挂着的粗重的银色裤链,段冲用仅剩的百分之一的电量,低下头眯起眼朝小女孩微笑了一下,她立马安静了,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段冲。
小小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段冲迎着剧烈的风疾走,不知道自己将要前往何处。面无表情地搭乘地铁,身边沙丁鱼一般挤满了同样面无表情的人们。如果硬要说他们有表情的话,只能概括出两种——疲惫和茫然。地铁在城市地底呼啸穿行,隧道里漆黑一片,前途看不见任何光明。人们为何要在夜间出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该往何处去……所有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直直地目视前方,随从其他人前进的方向,放弃控制地滑向前方。
段冲站定了,犀利的目光搜索着,牢牢注视她隐藏着忧郁神情的眼,“我们必须得想想该怎么办。我可不是言情剧里的那种娘娘腔男人,故意伪装大度地、拖泥带水地哄骗女朋友说:好啊,我会给你时间去忘记他,一年够不够?两年够不够?要不要三年?即使你忘记不了他,我也依然会在你身边……全是白痴全是唬滥吧?现实生活中,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自己女朋友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男人。你要知道,恋爱中的男人全是最自私、最霸道的怪物。”小小沉默不语。段冲想了想接着道:“……我以前没有谈过恋爱,我也不懂得该怎么和女孩做朋友。此刻我也不愿意虚伪地站在‘为你健康为你好’的立场上游说你。我只是在想,我们在一起后,就肯定和以往的自己都不同了……”
她已经重新变成那个用尽全部灵魂和力量去暗恋一个男人的天真女童。
——是的,一定要和以往的自己不同了。
她的心,已经不在这个时空里了。
——三天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以后绝对不可以再发生了。
但小小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就会变成一个全新的合体,双方都要学着约束和放弃。
段冲咬了咬唇,果断把信封塞进小小的掌心,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在背转身的一刹那,他坚如磐石的英俊脸庞痛苦地抽搐扭曲了一下。他以最快的步履朝黑暗的街道另一头走去。他很想停下来,因为想等待小小呼喊他的名字,哪怕仅仅只是一声“喂,站住——”也好。
——会很艰难,异常艰难。但终究是值得。
小小颤抖着伸出手来,指尖刚触及信封边缘,就顿时感到一阵心慌。陈旧发黄的纸张,承载着太多往日的秘密信息。如今这是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的、维系着她和聂家梵、维系着六年岁月的两端、维系着生死阴阳两界的唯一的证物。风在吹,信封微微震动,仿佛是一个具有生命和温度的活物一般,在指尖跳舞……天地在旋转,时空在转换。路灯光悠忽消失不见,烈日艳阳耀眼夺目地直射下来,小小又恢复成那个十五岁的羞涩少女,又恢复成那个九岁的不会系鞋带的哭泣的女童,聂家梵仿佛就站立在自己面前,黑色眼眸明亮得如同星辰,他清澈倾城地微微一笑,蹲下身去,在她的跑鞋上抽拉出一朵美丽无比的绕指兰……
“小小,你曾经骂我说,我把争夺你心中至爱位置当做是一场情感锦标赛。你看人很犀利哪,男人都是争强好胜的动物。但这并不完全。我知道对你来说,初次喜欢的人有多么重要,人都说少年时期的爱恋最刻骨铭心,我却一直想着要消抹掉他刻划在你心上的痕迹,取而代之。因为我觉得那并不是爱,而是某种非常残忍的伤害。你对于工作和生活显得很理智,而对于情感却过于封闭和幼稚,你对真实的感情充满恐惧,宁可把那么珍贵的情感寄托给一个死去的人。我的确是忌妒他。真是忌妒他!因为他留下一个完美无缺的遗像就上了天堂!我把这封信给你,也许也是希望你明白,聂家梵并不完美。他喜欢过你啊,就在爱着安冉的同时也很不专一地对你动过心,他不是什么感情忠贞的神!他只是个也会被漂亮小女孩吸引的普通男人!看清楚这一切,认识到什么是幻影,你会失望,但这不会摧毁你。而所有无法摧毁你的东西就只能让你变得更坚强。无论你对我是爱是恨,你该为自己而坚强。没有一个男人有资格成为你永远膜拜的神话……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了么?……”
这是一场赌博。段冲心里明白。他赌的是,小小最终会选择谁。
小小抬起头来,“……你来决定吧……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理?”
“你就别管我怎样了吧。你先好好问问自己的心吧。得到他的回应,确认他对你的心意,对你来说,是否那么重要?即使他已经死了,即使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来,你也依然希望确认他对你的心意吗?如果是的话,你就把信拿去吧——”
段冲摸了摸小小的眉毛,轻声道:“你那时候参加了聂家梵的葬礼吗?”
“你真的愿意我看这封信?如果我看了以后,或者我甚至不用看这封信,我也对你说……我们……无法继续走下去……你也……能够……你会痛苦吗?”
“……没有……”
段冲轻轻地补充道:“——信,你拿去看吧——”
“我也没有。因为没有告别过,所以才始终无法放下。要放下一个人,必须同他真正地告别一次。我们俩为他举行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吧。再多不舍,从此也要决然放下。”
小小凝望着段冲,眼里噙满了泪水。
敬唵寺是位于滨海市中心地带最大最宏伟的佛教寺庙,日日夜夜,香火始终络绎不绝。
段冲含怒的黑眸闪闪发亮,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这他妈的根本不像我……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从不会被情感情绪控制,从不会为女孩失控……我不是为了感动你才这样说、这样做的。该死的!但我就是想这么做!……我是觉得你可怜——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山谷奋力叫喊了很多年,即使得不到回音也不放弃呼喊,你真的是个很傻的女孩。我简直就是鄙视你。你忽视在你身边同你并肩的人,自顾自白痴一样对着那什么都没有的、一片空白的万丈深渊呼喊……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有时我也被你的白痴传染,竟然想——也许我可以跑到那没有人烟的山谷里去,冒充你想要的那个人的声音,远远地回应你的呼喊?……不过你放心,这封信是真的,不是我伪造的。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情,我只想你知道所有的真相——聂家梵或许从来没有喊叫过你的名字,他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你对他的呼喊,但他确实在山谷里留下过关于你的印记,你要明白,但你们错过了。你们没有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上——你们错过了——而你因此遇见了我……”
段冲向法师借来了一个古旧的铜盆,双手平举,把聂家梵的那封信郑重搁进去。小小站在他身边,肩上落满了明晃晃的月光,她凝望着段冲所做的一切,凝望着那封信,咬紧唇强自镇定自己不发出声音。
“你不相信我么?你再也不能信任我了么?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看过这封信,很抱歉,因为是在我母亲的遗物中发现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很愚蠢,是么?我最聪明的做法就该是继续隐瞒聂家梵和我之间的联系,更不该告诉你他也可能喜欢着你,因为这样,我这几个月来同你努力建立起来的爱情就会土崩瓦解!是吧?我是在把你推向他——你爱他爱得那么深,深到有时都让我忘记了他是个死人,忘记了他是我舅舅!对我来说,他只是个男人,一个永远活在你心里的,与我竞争同一个女孩的男人!”
段冲从裤兜里摸出Zippo打火机,看了看小小,就打消了让她来点燃的念头,咔嚓一声点着了火石。蓝色火苗在掌心活泼舞动,仿佛一个不谙人事的天真精灵,由它来扮演一个连接阴阳两界快递员的角色,是否太过热烈、太过温暖了一点呢?
小小没有伸手去接那封信,只是抬起眼来,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轻轻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段冲在心中对聂家梵轻声低语说:“……你的信,现在我寄还给你。小小,就请你放手把她交给我吧。放开你们之间的牵绊,舅舅,请安息……”
——可是,段冲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然后他用温暖热烈的火苗点燃了信封一角,陈旧干脆的纸张飞快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为片片飞舞的黑色蝴蝶,袅袅青烟混迹在四周无数香客向上苍、向亡灵祈福祝祷的烟火之中,飘摇直上消散在无尽夜空。
——微妙的恍惚,第一反应是好想亲眼看看他写的信。异常珍惜地开启信封抽出信笺,就着初夏明黄色的路灯光,在斑斓树影下阅读……尽管他已死去多年,这可怕的事实不会改变,但读他的信时仍然会不自觉地笑起来吧?也许会哀伤到流下泪来?矛盾的心情彼此交织,不可拆解……想知道他写我的名字时是怎样的笔迹。他会怎么描述我?怎样向姐姐诉说他对我的感觉?无论看到他写什么,都会激动得微微颤抖吧,难以自抑地闭上眼,把信纸牢牢贴紧在胸前,把那一个个字迹全部印刻到胸膛里去,像滚烫的烙印,从此再没有人可以拿走……那些痕迹会同我心里的黑洞一一相契合吗?
段冲转身,看见身后的小小情难自禁地泪流满面,却一直强忍着啜泣不想让他发现。
——他喜欢我?……还写在信里?……难道是穿越时光的生死遗言吗?
段冲摸了摸她的眉梢,拿起先前搁在旁边青石板地上的一瓶冰镇可乐,拧开瓶盖,把信纸焚烧后的纸灰撒进去。小小睁大了模糊的泪眼,不解地看着他把可乐瓶举到唇边,一气痛饮到底,然后低沉清晰地说:“我已经把它全部吞下去,以及所有你的黑暗往事,都吞进了我肚子里。你不必再去想,因为今后有我和你在一起。”
——聂家梵喜欢过我?怎么可能?!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