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小小前往沈樱家。除小小以外没有朋友知道沈樱家在哪里。自从小学三四年级去过几个同学家做功课,见识了抽水马桶、种满花草的露台和养着宠物狗的小庭院后,她就不带任何朋友到家里玩了。
恋人总是令你哭,而死党就是那个令你咬牙切齿想揍他但同时也惹你发笑的人。
中专时代,别人光是看沈樱的穿着打扮、傲视群雌的架势,就暗中讨论她大概是富二代。后来江湖传闻她爸爸是政府高官,妈妈是房地产大鳄,爷爷住在中南海,奶奶家是满清遗老,表哥经常开悍马去酒庄买红酒,姑姑在英国德国和匈牙利都有古堡,舅舅经常同希拉里吃饭……要有多离谱就有多离谱,简直像神奇女侠和她庞大的家族游戏人间的传说。
小小紧皱着眉,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事实上,沈樱家在靠近海凝路四川路那里的平民区,房龄比滕小小家的群居公房还要早40年,历史极其悠久,简直可以被当做滨海市房屋建筑发展史上的标本送进博物馆。小小家屋子虽然也是老式木质结构,但好歹还有三层楼,而沈樱家所处那一带全是七歪八倒的螺丝壳平房,即使有楼梯,也是居民自建出来的违章建筑,要不就是通向乌漆麻黑小阁楼的简易小扶梯。一旦身处其中,能让人一下子就找到《贫民窟里的百万富翁》实景地的感觉。
“……小小你最好还是先休息一下,你一双眼袋都快垂到肩膀上了……”叶子悬无比认真地道。
小小穿过曲里拐弯污水横流、迷宫一样让人晕头转向的小弄堂,钻进用油毡布遮盖着破洞屋顶的厨房,迎面撞上满手油腻、乐呵呵正在炒菜的沈樱爸爸沈大成,“啊,小小哇,你来找沈樱玩啊,吃饭了没有?今晚我烧拿手好菜——猪八戒踢皮球,就是红烧肉煮卤蛋哦。叔叔的红烧肉煮卤蛋,可是全滨海市最好吃的红烧肉煮卤蛋哦~~~秘诀就是,不掺水,全部放啤酒烧,还有——要吃肉,肥中瘦嘛~~~”
就是因为承受不起正常的幸福。幸福和快乐会令我破碎,会令我像海面上的泡沫一样烟消云散。
小小笑起来,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樱的妈妈尤玉卿蓬着满头五颜六色的发卷,张开十个刚涂完艳红指甲油的手指走出来,“哎呀~~~你怎么烧菜动作这么慢的啦,我要赶紧吃完饭去小姊妹家搓麻将的呀~~~”转眼看见小小,立刻声若银铃般娇媚地笑起来,“小小~~~你来得正好呢~~~赶紧进去劝劝我们家那个傻丫头,我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前几天晚上回来后就饭也不肯吃、觉也不好好睡,每天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更恐怖的是——”
所以决定不原谅是么?选择背负着罪孽感,同癌症般的往日伤痛紧紧缠绕,天长地久地活下去。
尤玉卿一把拉过小小,满脸真正忧虑焦急的表情,“她居然连续三天没有出门去约会耶,太恐怖了吧有没有啊?我偷偷查过她手机了,好多短信和电话呢,看那些餐厅名字,什么J什么G(Jean Georges)啊、M什么T(M1NT)啊……都是外文字,应该都是满高档的咧,这个又笨又懒的死丫头居然都不去赴约!真真要被她气死了……你说说她这到底是遗传了谁的基因啊?肯定不是我啊,就是她那没出息死鬼老爸的啊,都怪你,都怪你……”
真的可以么?谢谢你啊,死党。但就怕无论哭多久,痛陈多少遍往事,无法释怀就是无法释怀。
沈樱妈妈挥舞着粉掌娇嗔着去拍捶沈樱爸爸了,沈大成一边炒菜一边躲闪,“好好,都怪我,都怪我……啊呀,卿卿你小心点儿,当心不要烫着啦……”
但叶子悬非常非常温柔,牵着小小的手带她走出大楼,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她轻轻推进去,“不会的,我从来不会听腻你讲话,如果你觉得我以前有不耐烦,那只是因为我担心你的精神状况……好了,这里是你上班的地方,人来人往,不要让同事看见了笑话。我们走,我带你去一个很赞的地方,很清静,无论你想哭多久、想说多少遍都可以的。”
小小笑着朝里屋走去,心里暗暗羡慕沈樱有这么一对活宝父母。
“我不能原谅他……不仅仅因为他欺骗我,更因为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知道你听腻了我这样说,反反复复唠唠叨叨,一遍又一遍……”努力推置到脑后的问题突然间有了答案,然而这答案也代表了另一种残酷和疼痛。令人难过的程度究竟有多深,暂时还无法检验,但一旦概念成形,话语出口,就意味着决定已从凌乱思绪中渐渐凝固脱出,未来就要按这个决定走下去了。小小泣不成声,眼泪势不可当。心想如果叶子悬此刻再拂袖而去,自己一定会彻底瘫软在公司大堂里,活像个崩溃的疯子。
沈妈妈年轻时是冰箱厂里出了名的厂花,又美丽又清纯,喜欢她的青工从楠静路一直排队排到十七里铺,最终还是被当技术员的沈爸爸追到手,结婚生女。沈爸爸当年也十分英挺,两人金童玉女,异常般配。只可惜十年前冰箱厂因效益一落千丈而倒闭,他们双双成了下岗工人,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后来沈爸爸给一家生产柴油发电机的厂家当技术总监,虽然薪水也不差,但滨海市的房价一日千里如旋风般飙升,要买房是决计休想的了。他们只有蜗居在祖传的小屋里,一日复一日地过着没有抽水马桶、必须去公共浴室洗澡、一到雨季就要用砖头把家具全部垫高三十厘米的生活。但尽管如此,尽管沈妈妈总是娇滴滴地责怪沈爸爸,花枝招展地打来打去,但夫妻感情还是好得不得了。不像自己的父母……小小叹了口气。如果自己父母能有他们这样一半的恩爱,哪怕全家住到大街上的纸板箱里去都在所不惜。
叶子悬微微一怔,却没有慌了手脚,恰恰相反,哭泣的小小才令他不那么担心。即使她什么都不说,至少她正在合理释放压力和痛苦情绪,在他面前,她觉得安全才会痛哭,不像昨天晚上,失神、迷惘、麻木、漠然……那个时候的她,是试图靠一己之力去同心中那个黑暗的伤痛作搏斗,不依靠任何人吧。固然勇敢,但那样的姿态太过绝望,让人担忧……出于某种私心,叶子悬还有一个奇怪念头——害怕她足够聪敏,足够坚强,以至于不再需要依靠他的安慰和支持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沈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真理雷打不变。穷人要翻身哪,放在我们家,一靠政府阳光动拆迁!二靠女儿恋爱结婚!”从沈樱十四岁起,沈妈妈就矢志不渝地向女儿灌输“嫁得好才有美好未来,爸妈的幸福全看你的战斗力了。就算不为爸妈,光为你自己,也必须嫁个有钱人,没钱,怎么可能幸福”的思想。势利是势利了点儿,但这不也正是很多家境不富裕的父母们的真切心声么。沈樱不仅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十分有力地执行着母亲的方针政策,在过去几年里,她从来没有让沈妈妈失望过——除了这几天。
暖流直冲开心扉,小小鼻尖酸涩,红了眼眶。灼热泪水不再受控地流淌下来。
“小小啊,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这条拉链拉上。”
“我不会问任何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你记得?”叶子悬逆光微笑,但目光里满满是忧郁的蓝色光芒,像静静的多瑙河,“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答应过,你不想说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再问。”
堆满各色杂物、凌乱逼仄几近垃圾回收站的中厢房内,头顶二十厘米白炽日光灯照耀下,已化好一个艳美无比大浓妆的沈樱正同一件范思哲闪闪晶片金色小裹身裙作贴身肉搏,“三天不出门,饭都没怎么吃,怎么就胖了呢?活见鬼了不是!”
“我得去找沈樱……”
小小叹了口气,半蹲下身帮她把拉链从腰部直拉起到腋下,“你那是胖吗?是浮肿吧?……呃,你要出门了么?你妈妈说你不是……她还挺担心你来的呢……你这样穿,会不会太那个了啊?……”沈樱的裹身裙十分有看头,前面是深V,后面是大面积露背,映衬得她的裸色肌肤玉器般晶莹剔透。
确实已经长大到明白世界上不是所有疾病都可以痊愈、不是所有问题都找得到答案的年纪。
“哼,让她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姑奶奶我这就出门去见客了。正好,你和我一起去吧。”沈樱傲然昂起头,抬起手臂捋了捋栗色长卷秀发,“这儿还有一件我最低调时候某人替我买的迪奥小黑裙,蛮保守的,你可以穿。我再来给你化个妆。快,脱衣服吧——”
心当然还是惨痛。只要一想起他,就痛得无法呼吸。人是这样自我矛盾、纠结挣扎的奇怪动物。越疯狂,也越清醒。到了一定年纪,理智渐渐开始生长,变成可以冷静到接近残酷地审视自己内心的痛。仿佛外科医生般手持手术刀,对着镜子切开肌体,试图寻找出那个伤痛的源头,检验那疾病此刻的状况,看看还有没有救?有没有什么治疗方法?但最终你会发现,很多痛都是难以割绝的癌症,没有一种癌症可以真正得到治愈。但是你必须带着它继续活下去。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方法。
“我为什么要去?去哪里?你真的没事了吗?”
“其实我今晚有点儿事,得去看看沈樱怎样了……”没等叶子悬开口,小小先堵住他的嘴,就怕他要就昨晚的复杂情况提出许多问题来,明知道是好意关心,但现在所有关于段冲的问题都是无解死题。
沈樱反身从一大堆旧报纸、纸板箱里摸索出一只鞋盒,拎起一双GUCCI的金属细高跟凉鞋套上,“去璞江2号甘尔道夫会所啊。今晚那里有一个涉外猎头商务聚会,有人邀请我去参加。这类聚会总是精英云集,一网撒下去多少总能有点儿收获的。你陪我去吧,一起去看看有些什么像样儿的男人……”
自己的潜意识里,到底害怕他是段冲,还是期待他是段冲呢?……无解死题……
“……你真的没事了?”小小一半为沈樱如此兴高采烈感到放心,一半是讶异,那天晚上真情流露悲痛欲绝的沈樱竟然在短短三天时间里就死机重启成功了?原来她还是她,那坚强的、绝对不会被任何一种爱情冲昏头脑、绝对不会让任何一款男人牵着鼻子走的铁血战士,艳遇战场上百毒不侵、无所畏惧的超级圣斗士,罩着她燃烧起小宇宙百万次地去拼杀PK的——一定是凤凰星座的不死鸟一辉。
但那男孩很快旋转身来,亚麻色头发,超模般完美身材、混杂小清新小顽劣神情,随便瞥眼扁扁唇角就英俊得不可方物的面容——明明是叶子悬,从小一起长大,熟悉到你之左手就是我之右手的叶子悬啊。熟悉到只要靠近,不睁眼看也能用气场感应出来的死党,怎么竟然会在恍惚间错觉以为是段冲呢?!
她才是真正猎头族。男人们请注意,闪闪发光足以亮瞎你们双眼的沈樱小姐出场了!
被金色日光闪耀晃了眼,一瞬间,小小以为那是段冲。心脏瞬时就跳停一拍。
——我要忘了他,忘了他。把他揉成一团皱巴巴的、草纸一样的东西,连同那些神马狗屁的星空啊、浪漫啊、倾诉啊、笑谈啊、微醺啊、烛光啊、音乐啊、眼泪啊……全部捏成碎片、踩成废品,用尽全力……啊不,何必用什么全力?有那个必要么?我只要轻轻翘起唇角微笑,让眼角眉梢飞扬起来,吹声口哨就把他抛之脑后。然后继续我原来的生活,被男人们包围追逐的生活。
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背对走廊静静站立,沐浴在夕阳中的背影足够惊艳。
——把他们玩弄于股掌,我知道的,我可以的。瞧啊,站在旋转楼梯角下穿着Dior高级定制西服的那个叔叔不正在朝我微笑么?还对我眨眼,也许下一秒钟就会端着杯香槟过来问我要电话号码了……恢复本小姐所有原本的快乐的生活轨迹。
夏日琥珀色的斜阳潮水般流淌过商务楼宇、梧桐和松柏,也一气漫溢进大理石铺就的大堂里来。
——这就是唯一的正确的做法。
电梯一路滑坠而下抵达底楼,小小抓着沉重机车包踉跄步伐穿过走廊。
小小站在水晶灯一直从天花板垂落到地板上的奢华会所里,浑身拘谨、目光忧郁,看着沈樱美目盼兮、纤腰款摆地在男人堆里穿行,他们每一个光从外形看,都够得上“成功人士”的头衔。
他捧住自己的头,呆呆地望着窗外美丽苍茫的城市暮色,喃喃自语道:“……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要来和我说你打算辞职呢……”
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两个月前在骅贝富人区台商张泰极家的超级豪宅内举办的春日庭院派对固然也十分华丽奢靡,但那时自己是以钟点服务生的身份去到现场的,后来还因张泰极涉嫌藏毒贩毒而被警方搜查,整个派对瞬间崩盘,化为乌有。小小陪沈樱逛街、聊天、吃饭、看电影……但从来没有陪她一起泡过酒吧夜店,从来没有参加过此类“商务猎头聚会”。小小从来没有问过沈樱,她身边那些众星拱月般的男朋友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理所当然地认为就像天上掉馅饼那样砸在沈樱身上,或是像言情剧里那样走在路上被宝马车擦到衣角就有王子跳下车恳求交往的。
滕小小一走,路芒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肌肉终于都放松下来。
小小从不愿意涉足任何“猎艳”或“被猎艳”的暧昧场合。
又结巴了,又喊错他的名字了,一切仿佛都回到半年前第一次面试的时候了。小小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当下却没有任何挽回的办法,只有旋转身逃也似的地抓起包冲了出去。
然而今天,她却默认似的任凭沈樱帮她换上小黑裙,化上烟熏加桃红的眼妆,喷上KENZO香水,同她一起来到甘尔道夫会所。为什么会这样?仅仅因为自己关心沈樱的情绪状况,以朋友的身份尽力支持她度过她的失恋低落期么?啊真的是这样么?
“那、那、那、我、我、我走、走了……再、再、再见……路路路路盲……”
可沈樱哪里像是失恋、低落的样子?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及过路志钧,连一个带问号的眼神都未曾出现过。她不问那晚后来路志钧怎样了,哪怕小小就在路芒手下工作,路志钧就是路芒的爸爸。看起来,对她来说,她和路志钧不是已经结束了,而是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似乎那一段情感经历是发生在另外一个平行空间里的事情,同此刻这个空间里的沈樱毫无关联。
兽王抬起头来,终于目光对接地直视了小小一眼,傲然道:“不、需、要!”
所以,她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她不知道路志钧酒醉后一个人倒在酒店豪华套房内,被偷偷潜入的、手持匕首的段冲劫持。守口如瓶如同瑞士银行般的叶子悬当然也不会告诉她,段冲是谁——因为沈樱并不知道在小小的生命中有聂家梵这样一个人物存在……并且是永远不可能被抹消地存在着。
小小硬起胃里的肌肉,扑簌簌走近路芒办公室的门口,小心翼翼地请示道:“路总……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吗……我可以留下来加班的……”
沈樱现在的姿态,多么似曾相识——情绪高昂,思维敏捷,笑得比任何人、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小小也不得不走了。叶子悬已经发过两条短消息、打过一个电话说会来接她,也许马上就要到公司楼下了。但路芒还在他办公室里翻看电脑资料,没有离去的意思。
是吧?多么熟悉的姿态——就像自己十五岁那年,在月家桥头看见聂家梵和他喜欢的女孩并肩牵手、走在一起之后的第二天,几近欢欣地上学、笑闹……其实自己是多么悲伤啊。笑得越璀璨,内心越怆然。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见老板没有加班指令,都收拾东西欢天喜地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沈樱,如果你心里很难过,就不要这么勉强自己……会更痛……”
然而一天就这样缓慢而艰难地过去了。路芒并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
天然大理石铺就地面、摆放着鲜花和天使石膏雕像、豪华得不像盥洗室的盥洗室里,小小轻声劝慰道。
这一整天就在煎熬中度过,每一秒钟都漫长得如同一百年。小小提心吊胆地做着手头的工作,就害怕听到路芒刀锋一样冰冷锐利的声音说:“滕小小,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哦,手上的工作不用忙了!”
“你说什么?”沈樱不为所动地替自己补眼妆,把睫毛刷得更翘更长,“……亲爱的,我说我不难过,那是假的。但千万不要为一个男人难过太长时间,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无论是他不想和你在一起,还是你不想和他在一起,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伤感最好有一个期限。我的期限就是三天。”
马上就是七月了,各大高校毕业生纷纷走出校门,踏上社会,有无数人嗷嗷待哺,亟待得到一个就业机会。多么恐怖啊。那些新鲜人学历比我高,家庭条件比我好,穿得更得体,言行举止自信又可爱……如果路芒把我扫地出门,叫我到什么时候、到哪里才能找到一份这么高薪的工作啊!苍天哪,如果我再失业、再度开始天天宅家的可悲生活,周遭邻居会怎么看我,背后如何议论我?还必须面对没有一天不闹场的关系恶劣的爸妈……在同一个屋檐下参与他们悲惨的活剧……各种担忧岩浆一样翻滚起来了。
“……你真的太坚强了……”小小叹了口气,蹙眉微笑。换了自己,已经伤感了整整六年,未来还有多长时间呢?只有上帝才知道吧。
也许……他是在心里酝酿该如何对我说“滚蛋”……小小越想越害怕,连嘴唇都变白了。
“别傻了,姑娘。”沈樱笑盈盈转过脸来,捏了捏小小的下巴,“生活中要去操心的事情太多了,爱情算个什么东西呀。卡门不是那样唱的么: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
整个签约会议中,路芒始终没有瞧过小小一眼。小小拿出吃奶的气力,以牛马一般诚恳巴结的姿态跑前跑后分发资料,认真作好会议记录,甚至在电脑电源线发生问题时,她二话不说扎头钻进桌子底下,匍匐在地上去解决故障。公司其他男同事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纷纷叫:“你出来你出来,让我们来弄……”小小只关注一个人的脸色,就是老板。她蓬乱着头发钻出来,立刻把视线投向路芒,却发现他正仰头眼望天花板,好像那些灯泡有多好看似的。
说着说着,沈樱真的唱了起来,还模仿歌剧演员的姿势,在宽敞的梳妆区内翩翩起舞,小小被她逗乐了,边鼓掌边同她合唱:“……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是男人我都喜欢,不管穷富和高低。是男人我都抛弃,不怕你再有魔力……”
小小忐忑不安,心里充满了疑虑和惊慌——他会怎么对付我呢?不会打算开除我吧?天哪……
沈樱的欢乐总是即兴出现,她疯狂起来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她的欢乐、她的疯狂又十分具有感染力。小小这才懂得自己为什么会同沈樱一起来参加“商务猎头聚会”——不仅仅是为了陪伴沈樱度过她的低落期,更是为了度过自己的低落期,为了让沈樱把不管不顾、挣脱开一切往前冲的勇气和热量传递给自己。
还有什么比这更尴尬、更垮棚的事情呢?但上班却是不得不来。
不再为情所困,不再纠结痛苦,不再阴郁黑暗,闪亮亮地欢歌笑语地生活下去!
这绝对会是非常难熬的一天。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难堪?前一晚老板酒醉后向你表白,却被你拒绝,而后你的男朋友怀揣一把锋利匕首闯进老板父亲的房间,弄得两个人都流血后才出来,接着又在众目睽睽下,你紧紧挽着男友扬长而去,那个时候,老板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心里是否正翻江倒海?要知道他是自尊心多么强盛、多么要面子的人啊!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你要是爱上了我,你就自己找晦气。我要是爱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
小小突然忧心忡忡起来,因为路芒根本没有看她一眼,似乎完全把她当做透明空气看待。
望着志气高昂从不对男人低头的沈樱,小小却低下头,大颗热泪涌出眼眶,悄悄滴落在自己手背上。
“咖啡、合同、演示文案。五分钟内拿到会议室。”他冷冷一气对LEE说完,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我做不到,痴迷的人总是我自己,只有像我这样恶毒又低劣的女孩,才会诅咒自己所深爱的人,令他意外死去……现在我很想知道,究竟怎样才可以忘记他。也许在几个月前,我需要去做的,还仅仅是忘记一个人。而现在,我却要倾尽全力去遗忘两个人。怎样才可以做到?太痛,真的太痛了……痛到我已经分辨不清,遗忘他们中的哪一个更痛,更不可能。爱,对别人来说,总是甜蜜和幸福,要不然就是挥一挥手转瞬就可以抛在脑后。为什么对我来说,却是这么残酷这么痛的事呢?
小小扭头转身,刚好望见高大魁梧的老板路芒步履矫健地迈进公司大门来。他记得今天的签约,没有穿破洞牛仔裤,而是换上了一条熨烫得笔挺的黑色西装长裤,衬得双腿健美修长。上身的白衬衣也闪耀得像富士山顶的皑皑苍雪。他的脸孔依然是冰封神兽的脸,剑眉陡峭,星眸漆黑,薄薄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看不出一丝不寻常的表情。
梅根福克斯在自己左边肋骨处文身:a girl who never knew love until a boy broke her heart。意思是:女孩不懂得爱,直到有个男孩伤了她的心。是不是说,只有痛了,才是爱了?而最令你痛的那个人,其实也就是你所最痛爱、最深爱、最挚爱的人?
“你回头看看。”随后电话就被利落挂断了。
“小小——”
“不,是我。滕小小。”小小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如常,温和婉约的、非常职业化的,“路总您快赶到公司了吗?今天上午10点有个很重要的签约会议……”
加班到晚上八点多,还没有吃饭饥肠辘辘的小小从公司办公楼走出来,只觉得两眼昏花,突然一个人影从路灯光下树叶浓重的阴影里突兀地站起来,吓了她一大跳。定睛细看,心脏顿时擂鼓一般猛烈跳动起来。那不是别人,正是段冲。六天没见,他明显瘦了一圈,面颊都有些凹陷下去了。小小顿时一阵心酸,很有冲动上前去抚摩他的脸,却又咬咬唇强自忍住了。
铃响三声之后,路芒接通了电话,他一定看清了那是公司的电话号码,直接就问:“喂?是LEE?”
段冲吊儿郎当的笑容依旧,只是那笑也掩盖不了他眼里一丝凄楚的微光,“……六天了。我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你始终不接。是把我的号码拉黑了吗?我每天给你发两条短信,你也从来不回……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来消化……我要怎样做才可以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呢?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很痛苦?这些天我也有自己的情绪问题——放弃复仇让我觉得愧对死去的父母……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么坏、这么狠心的女孩……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你的朋友也一定不肯告诉我。我又不能到你公司来找你——嗯,因为万一撞到路芒或是他父亲……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们。但今天是第六天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需要一个回应。我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伤得你很深吗?小小——”
一宿没睡着,围着两道浓重黑眼圈的小小犹豫了两秒钟,整顿神情提起话筒迅速拨打了路芒的手机。
——我爱你,把一切歉意都抛开吧,让我们继续恋爱吧!但是,我能够忘记以往的一切吗?恐怕我无法做到!你能接受我这样一个在心底深处对另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女孩吗?我时刻都会想起他来,不是因为你们外貌相像,更是因为你们有着切切实实的血缘关系啊!
“滕秘书,打个电话给老板吧?看看他到哪里了,不会忘记今天有签约会议吧?”LEE按捺不住了。
——你欺骗我,你隐瞒你的身份,你竟然是我深爱的男人的外甥!你让我对爱的所有感觉都发生了无比强烈的扭曲。我无法消化这样的扭曲!我无法原谅你,因为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们分手吧!
究竟是怎么了?
小小沉默着,只是心疼无比地凝望着段冲瘦削的脸庞,知道任何一个答案都会摧毁自己也摧毁他。
时间已经9点43分,签约会议开始时间是10点整,客户随时都会到达,而老板却迟迟没有现身。路芒从来不会迟到。每逢有重要商务会谈活动,他都至少要提前半小时到场,核查所有准备工作是否到位,更何况他大学这一学期的所有课程都已经结束,这一周来每天早上都是9点之前就到公司的。
有没有一个正确的、唯一的答案来解决目前的难题?
这天上午嘉羽国际贸易公司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签约会议,两周前就已经定下,负责项目接洽的业务员LEE的视线不停在电脑桌面时钟和公司大门间来回穿梭。因为路芒一直没有出现。
说出一句正确的话,给到一个正确的人?
所以,任何时候想要说出一句正确的话,给到一个正确的人,都绝对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段冲牵动嘴角笑了笑,没有了玩世不恭的味道,更多的是苦涩。
这个数字大到无法想象吧。但你知道么?人脑全部神经元在每一秒钟里交换流动的信息量,只怕不会小于一个“芥子劫”。人的思想,永远比人自己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那些最终成形的,可以成就为语言或文字,或是以内心声音呈现出来的思想,仅仅只是芥子堆上被挑选撷取出来的几个微粒而已。人是地球上想法最纷繁复杂、自相矛盾、纠结无解的——动物。
他伸手进裤袋里掏出一个被折叠起皱了的信封,“……我这样做未免太傻,也许是个错误。但我还是选择这样做。我以前从没对女孩动过真心,所以我一直很聪明,但现在的我却笨得要死……笨到已经无法理解、荒唐到极点的地步……但我觉得你理应知道这一切……小小,你知道么?七年前聂家梵在给我母亲的信中提起过你啊。并不像你所说的你以为的那样,他总是无视你。恰恰相反,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他其实也喜欢你……这,就是他的信……”
在阿拉伯数字之前,古代印度梵教的智慧僧侣们就已经发明了许多无可限量的、专门用来描绘巨大数字的词汇。例如“芥子劫”,意思是在一座方圆四十里的空城里满地堆放芥子粒儿,每三年取走一粒,直到所有芥子都被取走,只遗留下一座清净空城,这一漫长过程所需要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