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天每一个细节都会如此清晰地保存在记忆深处?这是一如往常的平静的一天,但一定有什么细微的异常征兆在片刻里出现。小小近乎偏执地认定,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试图寻找出其中的隐秘联系。
第一堂和第二堂都是语文课,第三堂第四堂是数学课,下午则是生物和化学……照样有人在课堂上打瞌睡、传小纸条、窃窃私语、给老师取新绰号,即使期末考临近也不能叫年轻孩子安分些……平常的枯燥的烦闷的躁动的无解的十五岁的某个夏日。
语文课上复习《蜡烛》一文,童老师点名叫小小站起来解释“……烛火不会熄灭。它将永远燃着,像母亲的眼泪,像儿子的英勇那样永垂不朽……”这一段落中“烛火”的含义。这难道不是某种预兆么?
8点05分,胖胖的童老师腆着肚子夹着课本走进教室,他依然用黏稠的劣质发胶把脑袋四周蓄留的一圈长发盘绕固定起来,仔细覆盖包裹整个头部,布置成不曾秃顶的假象,多少年如一日。
数学课上更年期内分泌失调脾气暴躁的常老师怒斥班上几名差生:“你们就是害群之马!就因为你们几个拖集体的后腿,你们自己死不要紧,还要影响周围其他同学一起掉下去吗?!”真的,她确实说出“你们自己死不要紧”的话来了呢。这已经是上天给出的某种紧迫的警示了,不是么?
步行三十分钟去上学,弟弟多多就读的旭五小学也在同一方向,稍微绕个弯把弟弟先送去学校,然后同叶子悬争论着动画片里的情节一路朝华阳中学方向并肩快走。就算经过月家桥时,小小也没有加快或放慢脚步,甚至谈笑得更加欢畅。叶子悬飞速朝她斜掠一眼,她微微红肿的眼立刻瞥向别处。但既然自己已经保证过再不过问,那就只能信守诺言。除非她自己想说。
还有生物实验室内那令人作呕的福尔马林岑克尔溶液的刺鼻气味,浸泡在玻璃瓶里眼珠暴凸的青蛙和蝗虫尸体……所有细节看似同任何一个平常往日无异,其实却隐藏了多么凶险的意义!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又笑眯眯地等候在竹篱笆墙下,就像今天一样。
后来的六年里叶子悬曾经为小小近乎强迫症般的回忆和倾诉气恼过千百次,或宽悯或愤怒地嚷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放弃折磨自己?你为什么要自我催眠一样去信什么‘蝴蝶效应’‘因果报应’‘心灵感应’?!这他妈有什么关系?!有意思么?!”
叶子悬照样等候在前排房底楼人家违章搭建的小花园旁,深粉浅粉和白色的蔷薇开遍了整个篱笆墙,听说那户人家曾经埋过几只死去的流浪猫在地里,所以他家的苗圃才发育得这么生机勃勃。叶子悬叫人讨厌的一点是喜欢编鬼故事来吓唬人,有时夜晚经过小花园旁,他会直愣愣瞅着泥土对空气讲话,很温柔地问候:“……你又在这里了呀小白,今天抓到老鼠了么?……来吧来吧,跟小小姐姐回家吃饭饭吧……记得要用爪子挠门哦……”等小小毛骨悚然地跳起来去捶他,他就哈哈大笑拔脚自顾自回家。小小对着他的背影喊叫,发誓再也不要理他,决计不同他说一句话。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如果早点察觉到这些细节这些征兆,自己就不会在那天和同学开那么多无聊的玩笑,笑得那么欢畅、没心没肺。就不该明明听见街上传来救护车鸣笛声时还小跑去小卖部买冷饮。就不该翘起头微笑着答应蔡敏暑期时可以一起去看场电影……这一天自己欣快得简直有点病态,就像一个蒙眼走平衡木的人,突然一个趔趄差点向左边摔下去时,拼尽全力把身体牵扯回来朝右倾斜……是的,试图用所有欣快的表象和症状来埋葬掉月光下浸湿枕席的眼泪,那句恶毒的诅咒就是封杀在棺木之上的墓志铭啊。
提起书包飞快地穿过走道奔下楼梯,年久失修的楼板仿佛每踩一脚都有可能会被踏穿。但这建造于五十年代中期的三层高的木质结构老房子,却颤颤巍巍一如既往地支撑到现在。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十五岁的小小揉着红肿的眼,如平常一样在透过薄薄墙板传入的嘈杂声中醒来,翻身起床,去五户人家合用的公用厨房里排队刷牙洗脸,然后同弟弟多多一起趴在窗边木桌前,埋头吃着妈妈用隔夜剩饭烧出来的泡饭。用来下饭的小菜是菜场里买来的散装酱瓜,一大坛一大坛盛放着,浸泡在乌黑的酱汁里,有人买时就装进塑料袋然后称重计价的那种酱瓜,口味一如往常地咸。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关系的话,那些惨痛悲哀该怎么来命名?
清晨的天空满目混合着轻盈的青黛和玫瑰色,阳光攀爬上梧桐树叶耀眼舞动。
你可以说阑尾同我无关,当它发炎时就动手术把它割除,你可以说,肝脏、肺叶甚至心脏病变都可移植替换,但如果说从童年就触发的情牵梦绕的激奋、对爱和思念的理解都与此无关的话,什么样的手术可以切除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牵挂和渴慕?可以切除直抵灵魂最深处的对自己的绝望、痛恨和厌恶?
六年前的今天,六月二十一日也是夏至。一年之中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
……难道可以微笑着摇摇头,淡然耸肩说“太久远,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所以……全都没有关系了”?!
阉割掉最让你痛的那部分情感记忆,成为一个无爱无恨所以不再恐慌的人,你愿意么?你能么?
傍晚,小小哼着流行歌曲,迈着轻快的步伐,身披夕阳金光回到家,走上楼梯时赫然看见张家阿婆王家姆妈李家二婶孙家公公都聚集在楼道里热切地讨论着什么。起先没有留意,突然一个名字撞入了耳膜。
你想忘记那一切么?真的想忘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么?但要记得那是独独属于你一个人的黑暗和痛苦。你人生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由那种痛而构成。如果否定掉它对于你的意义,你的生命里程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它可能会渐渐吞噬一切。不会再痛,不再有泪,不再午夜梦回低声吟念某个人的名字。你会一直欢笑,没心没肺地看淡一切。所谓放下执念,在这纷杂俗世,大概就是这种强悍牛逼的肤浅姿态。
“是叫聂家梵吧?年纪那么轻,才二十六岁呢……”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是啊是啊,蛮可惜的噢,虽然以前一直都吊儿郎当的,不过最近好像是正经谈女朋友了……”
“……他是聂家梵的外甥啊……”
“老聂身边也就只剩下这么个儿子了,成不成器总归也是要传宗接代的呀……”
“无论他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叶子悬用力捏了捏小小疲软微凉的右手,把自己的热力传输过去。
“没想到就这么一眨眼间哦……人就没了呀!”
“……你知道他是谁么……”小小的声音轻微得几乎不可闻,唇形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她同叶子悬多年养成的不易被人听见的秘密对话法,但此刻并不是担心林城一听见,而是她实在太虚脱了,没有多少气力来维持正常的思绪和沟通。
“一起死掉的好像还有另外几个人,都是男的。听说一个钩子锈掉松脱了,整个锅炉就那样侧翻下来,像一大锅滚滚烫的肉汤翻倒在几只蚂蚁身上……听说当场就全部融化掉了……谁是谁都分不清楚了……”
林城一紧抿着嘴角沉默地开车,叶子悬同滕小小并肩坐在后排,紧紧握着她冰凉的手。一个多小时前林城一和叶子悬去四季酒店接小小,赶到那里时小小和段冲已走,路芒、路志钧和几名警察正在吃宵夜,匆匆询问路芒后得知了之前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连串事件,当时叶子悬就冲着路芒大喊起来:“他这样对待小小,这么阴险、这么疯狂、这么混账!你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他带走她呢?!他们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小小的手机也因电池耗尽而关机了。林城一和叶子悬就一路高速飙车,循环往复在每一条夜色笼罩的道路上寻找他们的踪迹,整整一个半小时。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小小!——小小!——”伴随着由远及近的呼叫和急速行驶的车轮猛然刹停的摩擦声,一辆崭新的红色宝马停靠在路边,叶子悬从副驾驶位里蹿出急奔过来,满脸都是焦急关切的神色,“小小!你没事吧?!”他用力很猛地推开了段冲,怒吼道,“我警告你,以后再敢利用她、欺骗她、惹到她哭,我发誓一定会亲自开车把你撞到江里去!听见没有?!我不许你再靠近她半步!浑蛋你给我滚远点吧!——”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让我走!”低语变作了喊叫和挣扎,段冲充耳不闻,他沉默着试图去拥抱小小。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让我走……”小小凄然低声道,但段冲并没有松手。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小小的话声如同被坦克碾过那样剧烈颤抖,“……从一开始你就决意欺骗我了吧?从合影拍照开始,从每一次对话开始……你一直让我提及他,让我告诉你我对他的所有感受、回忆……却隐藏起他和你真实的血缘关系!你就像是一个卑鄙的贼……你偷走了……你偷走了……”她哑然崩溃在那里,愤怒和混乱烧灼着舌尖和咽喉,找不到确切词汇来描述自己所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今晚的经历像一场时速400公里的龙卷风,席卷过一切,此刻只遗留下触目惊心的残骸。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段冲吃惊地凝视着小小,她朝他抬起脸来,眼眶是干燥的,瞳孔深处燃烧着愤怒的小火焰。
小小站在楼梯口,脸色惨白得如同厉鬼一样。她分明听见有人俯身在她耳畔细语。
“……还有好奇是么?还有争强好胜的念头是么?你以为这是一场竞赛?看谁最终能夺得标杆的情感锦标赛?!”
你希望他去死。现在他真的死了。
“你不能原谅我是吗?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并不单是为了接近路志钧——”
整个锅炉就那样侧翻下来,像一大锅滚烫的汤翻倒在蚂蚁身上……当场就全部融化掉了……
“……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呢?……”
你的诅咒实现了。
段冲拽住小小纤细的手腕,语气渐渐急促起来,“我想让你忘记他,知道么?我想覆盖掉他留在你心里的所有痕迹!”……差不多就可以做到了,如果不把关于聂家梵的秘密都坦陈出来的话,差不多就可以做到了吧?但如果这样的话,这份感情就建立在欺诈的基础之上。不是不可以这么做,只是不想这么做。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
他再也不会同安冉一起手牵手走在月家桥头了。
“滕小小,我从未见过我舅舅。我回国后才知道他在一场生产事故中过世了。遇到你之后,我忍不住一直在想,他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竟能让一个女孩在他死后六年都还对他念念不忘?”
他再也不会同你接吻,然后转个身就忘个干净了。
“……明天还要上班……我回家了……”夜色太黑,退缩在两米开外的小小低垂着头,看不出她脸上的神情。
他再也不会帮你绑鞋带,替你在公共汽车上作护卫了。
是的,一场只为死去六年名叫聂家梵的男子专注凝结的新雪。她最终将为谁而融化?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彼时彼刻,她一张素白的脸,麋鹿一般湿亮的纯黑眼眸,完全看不出经历过荒败爱情的痕迹,浑身发抖却意志坚定。她要求合影,她看出了他脸上同聂家梵相似的轮廓,却对他一无所知,她简直就像一页刚刚翻开的白纸,一场轻柔美丽的新雪。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相隔七年,相隔整个太平洋,相隔生死两界,是什么强大的超自然力量让这个女孩出现在自己眼前?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原来是你啊。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但听到“聂家梵”的名字从那个瘦弱羞怯的女孩口中颤抖着吐出时,他出乎自己意料地惊动了一下。
现在的你,其实也好想去死,对吗?
直到父母双亡后段冲怀揣复仇的心愿返回国内,四处漂泊寻找契机,时光头也不回地流逝了整整七年。直到几个月前情人节那晚必爱歌的混战之后,一个毫不起眼的女孩一路追着他跑出来,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咬紧震颤的唇,以近乎哀求的姿势请他同她合影,并小声说出“……聂家梵……”三个字,瞬间点亮夜空的闪电,同时也划过段冲早就麻木凌乱的记忆。那时的他貌似玩世不恭,由内而外遍布致命诱惑力,却对“情爱”这种愚蠢的东西备感麻木。对女孩的面容,女孩的躯体,女孩动不动用“灵魂”“宿命”“缘定三生”等种种白痴词汇描摹出的未来感到厌倦无比。
林城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宝马车一点点蹭进老式住宅区狭窄曲折的夹弄,停在小小家门前。
之后段冲也没有得到答案。因为那封落款为“2003年12月25日圣诞快乐”的信是段冲在母亲遗物中所找到的聂家梵的最后一封信。直到交通事故意外去世,聂云澜也未得知弟弟的死讯。同样,聂家梵也只知道姐姐在美国一切安好,在流产后告别了那个把她肚子搞大的美国杂种,幸运地遇见了一个踏实勤奋的中国留学生,恋爱结婚,共同创业,然后生子,建立幸福家庭,活得耀眼骄傲,总有一天要荣归故里。
叶子悬抬手摸了摸小小的脸,沉声问:“确定回家?你确定可以么?”
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段冲从十三岁起就约会各种女孩,学校老师早就在课堂上教过他们正确的避孕方法,性,如同芝士牛肉汉堡和街头篮球一样,是每天生活的正常组成部分。他颇为诧异地从舅舅的信中读到了一种令人难解的情绪。一个比他年长九岁的以混混身份自居的中国男子,为什么会在给远洋海外姐姐的信里提到一个陌生的邻家小女孩?仅仅是因为错吻了她而感到羞耻罪恶?
小小失神地看了他一眼,瞳孔完全没有聚焦到叶子悬脸上,微微点了点头。
他从未在信里提及那个女孩的姓名,甚至又用故作轻松的玩笑般的口吻说:“……你觉得我们家的传统绑鞋带法还可以用来替小女孩扎头绳么,哈哈,我只是说笑……”
即使不想回家,但是还能够去哪里?无处可去,无人可以倾诉,四周是漆黑的厚重的水,呼吸困难,听觉障碍,看不见一丝光亮。身体周围好像被布下了一个结界,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仿佛能看见那个名叫“滕小小”的女孩疯狂而绝望地在捶打四周透明的墙,她拼命喊叫,却没有任何人听得见。墙体在不断向内收缩,女孩脸上越来越呈现出惊恐的表情,她被压迫到蜷缩起来,跪下去,抱紧膝盖……墙体不会停止,还在继续残忍地收缩,直到把女孩挤压成血肉模糊意义不明的……怪物……
他假装忘记了二〇〇三年除夕夜那个酒醉后的吻,设法把它置之脑后。假装当她是一个孩子。
小小双眼干燥,面容越来越平静,她下了车,甚至朝叶子悬和林城一摆摆手,说了声:“谢谢,晚安。”
聂家梵应该是喜欢过一个邻家女孩。那个比他年少十一岁的、未成年的羞怯女孩。只是,也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叶子悬紧皱着眉头,愤怒而担忧地凝望着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漆黑一片的低矮门洞里。
十七岁的段冲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曾翻找出舅舅聂家梵写给母亲的几封越洋信,原来他们在失散多年后重新取得联系,瞒着父母悄悄互通家书。内容大都平淡而平常,而其中只有一封,段冲记得特别清楚。聂家梵以近似忏悔的语气写下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六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一步步走上陈旧的木质扶梯。只是那是白天,现在是黑夜。那时的自己扎着马尾小辫,斜挎着缝补过的书包。现在的自己披散着及腰长发,沉重机车包垂挂在手腕上,几乎拖地而行。那时十五岁的自己嘴角上翘,眉目带笑,用轻快步伐竭力演绎“欣快”情绪。可就在这二楼半的楼梯转角,聂家梵的死讯仿佛利箭破空而来,瞬间射穿胸膛,人生分水岭就在这楼梯转角处形成。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一个刹那,十五岁的滕小小确实想到了死吧。
又或者,是为了让盘桓在心底的一个从未听见过的声音破茧而出?——那声音来自和自己血脉相通却从未谋面的舅舅,母亲唯一的兄弟——让全凭自己想象臆造出来的成熟男子的磁性嗓音鬼魅般回响,就为了让他的亡魂在此刻、在自己刚刚告白过的女孩心中复活吗?
很想即刻死去,去黄泉路上追赶他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呼喊他的名字。在这“生”的世界里,“现实”的世界里,自己竟然连一次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没有能够让他哪怕回应一次呼叫,随性地微笑一下。
段冲无比疲惫空虚,半是坦诚半是抱着“闭眼摔到底”的心态把压抑数月之久的秘密托出,他无力去思考之后两人的感情走向,他决意接受所有的眼泪、诧异、冷漠和分离,但此刻小小的过分平静还是令他感到难以应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给放弃复仇之后丧失精神支柱的自己再一记重创么?为了把自己手里仅剩的一缕美好都破坏殆尽?充满恶意地目睹自己滑向一无所有的黑暗境地?
想站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他的原谅,我错了,我错了,我实在忌妒得快要发疯了,我其实从来都不想你死啊!你知道吗?无论你同谁在一起,我只希望你得到幸福……无论你有没有错吻过我,哪怕你总是无视我的存在,甚至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但只要你觉得开心,不要在寒冷的除夕夜一个人孤独地喝酒,不要再流露出那种叫我心痛的落寞的神情……怎样都可以啊。
“……时间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我还是先回家了吧……”小小告退着说。
求求你一定要活着。健康快乐地活着!可不可以?因为我喜欢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现在只不过是滨海市初夏的一个寻常月夜,虽然璞江边长滩区华美清冷,可终究不是片场。周围寂静空旷,没有导演也没有观众。人生只是属于你自己的一幕冗长连续剧,所有桥段只可能发生一次,没有排练也不会有NG重来的机会,脚本也许有,就捏在上帝那个不靠谱的浑蛋手里,可他从不会给你和同你演对手戏的家伙写同一部脚本。也就是说,我们的人生戏剧总是破绽百出,永远发生着错位,永远不会有人恰好说出你所期待的台词。
虽然对你来说,这份心意一点也不重要,但我真的很渴望你能够知道,我是有多么爱你……
但是,有必要么?
所以我发疯般嫉妒你同其他女孩在一起,所以我才那么恶毒地诅咒你。该死的人,是我才对吧……
如果这是笛安的小说,可能就会写:风凌乱了发梢,恰到好处的阴影笼罩着她眼中闪烁的微光,所以她可以用眉梢唇角从容绽放出一个混合着天真和妖娆的笑来,非常非常温柔地低声道:“你信我会原谅你,你才敢这么说……是么?你可以爱我,但请不要信我。你太轻易爱上一个女孩,容易爱,也就容易背叛……你知道么?信任其实比爱更难以偿还。你信我会原谅你是么……你真的根本不了解女人!”
黑暗中,小小沉重地躺倒在沙发床上。父母和弟弟早已鼾声如雷。突然想起手机没电了,起身摸索着插上充电器放在枕边,重新躺下去,屏幕上幽蓝的提示光映照着她的侧脸。过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开了机。
如果这是一出美式情景喜剧,周围就该冒出一大堆男女主角共同的损友来,所有人叹着气从裤兜里掏出皮夹数出钱塞到一个人摊开的掌心,同时气愤愤地嚷道:“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还是说了!”打赌赢家则得意扬扬地仰起头指着夜空喊:“怎样!我赌他会坦白告诉她的!聂家梵,你也输了,你这个LOSER……”
一共有十一个来电提醒,其中九个是叶子悬之前拨打的未接来电,另外两个是段冲拨打的。最后还有一条段冲发来的短信息。时间是23点03分,就在十分钟前。
如果这是一出老式琼瑶剧,此刻女主角就该先颤抖着嘴唇如同低能儿般反复询问:“什么?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从表演技艺来说,表示人物对不想接受的事物的第一反应——疏离和否定。然后为掀起剧情高潮,女主角眼泪刷地挂下面颊,眼望江水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同时背景响起哀怨的伴奏音乐。
“小小,到家了么?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谅么?怎样做才可以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请务必告诉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天打雷劈……我都会做到!”
“滕小小,我爱你。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孩说‘我爱你’。虽然我一直为了复仇寻找各种机会,但从来不会为博取女孩的信任把自己伪装成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只有一件事情我欺骗了你,我必须告诉你,不然再不可能有勇气向你坦白……我母亲名叫聂云澜。聂家梵,他是我舅舅……你暗恋了多年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舅舅……”